2011 (3)
高中畢業後,按照當時的政策, 必須到農村去,美其名曰:「上山、下鄉,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收拾行李去了川北的一個鄉村。雖然是鄉村,但離縣城隻有八裏路,所以那裏的農民雖勤勞也會投機取巧,雖大字不識幾個卻有心機又狡黠。農民是當時中國,也是現在中國的賤民。社會製度的變革,並沒有為農村人帶來多少福利。各種運動的受害者最後的出路也都是送往農村。已經是社會最底層,還有更壞的結局嗎,所以農民說話比較天馬行空,無所顧忌,尤其是那些成分為貧下中農的。
記得當時搞所謂「農業學大寨」, 以生產大隊為單位成立學大寨基建隊,在貧瘠的山坡上壘石造梯田。因為這是政治運動,農村的基層幹部不敢違抗,這時,農村人的狡黠就派上用場了。各生產隊派到基建隊的不是老弱病殘,就是偷奸耍滑的二杆子。知青既不會農活又沒體力,那絕對是基建隊的不二人選。
有一個人,鄉親們都叫他馬賴子,仗著有一個貧農的成分,口無遮攔,講出來的事情,常常像八級地震一樣,震蕩著城裏來的天真少年的小心髒,強烈的衝擊我們從學校,書本上形成的社會認知。
他經常在工地上抱怨說現在的新社會不如舊社會,種地產糧的農民交完公糧,自己反而吃不飽飯,賣幾個雞蛋一把蔥蒜還是資產階級的尾巴,要被割掉。第一次在公開場合聽到這種堪稱「反動的言論 ,」著實讓我們這些「生在新社會,長在紅旗下」 的知青嚇了一大跳。但是那些農民卻是一副見慣不驚的架勢,還在一旁附和補充。他說「解放前」,沒地種的人或是種地吃不飽飯的人,隻要有力氣,可以靠擔力掙錢,然後,在那時的小飯館可以買一碗豆花一個帽兒頭,吃得飽飽的。說完還無比陶醉的眯著眼,舔一下嘴。
什麽叫帽兒頭呢?帽兒頭就是當地的小飯館,專門推出一款米飯針對下苦力的人。因為下苦力的人通常食量很大,飯館就將一碗飯扣在另一碗飯上,形狀就像一頂帽子一樣,因而得名。馬賴子那時年輕力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又心浮氣躁,不願用心經營莊稼,就扛著一根扁擔,出外擔力維生,自覺逍遙快活。現在被困在農村,一年到頭處於半饑餓狀態,不死不活的,又不準出去掙錢,所以每天牢騷滿腹。
從馬賴子口中聽到的另一件讓我們覺得驚世駭俗的事,也是讓我們瞠目結舌。有一天他對我們說:「昨天隊裏開會鬥爭的的那個地主劉鼻屎,好劃不來喲!還沒得我過得安逸,當個地主好冤枉喲。」我們一聽,咦,也太膽兒肥了吧,不過也太奇怪了吧,一個貧農為地主喊冤,按說他們是勢不兩立的對頭呀。誰也不敢接話,但明顯的都豎著耳朵聽他的下文。他說這個地主為啥叫劉鼻屎,就是因為太摳門了。當地鄙視的稱那些摳門的人為摳鼻屎粑粑吃。他的田土全是他摳出來的。他有多摳呢,馬賴子講了一件事情,我們驚到眼珠子差點掉出來。他說劉鼻屎一生沒買過腰帶,全是係穀草搓成的草繩;一輩子沒買過鞋。他的一雙草鞋要穿好幾年。我們幾乎異口同聲說不可能。馬賴子很得意他製造出來的效果,吸了一口煙說:「他平時從不穿鞋,如果要去走親戚,吃酒席,從家裏出門先打光腳板,快到人家門口了,就在田水裏洗洗腳,穿上草鞋。吃完酒席,出門又馬上脫掉草鞋。所以他的草鞋經穿。他們家的飯食,打發叫花子,叫花子都不要。 東摳西摳,一輩子寒酸,吃的米數都數得過來,摳點田土,土改一來打成地主。你們說劃不劃得來?」
一個活脫脫的老摳,就在馬賴子的敘述中站在那裏,太有畫麵感,也太有衝擊力了。與我們從書本上,電影裏看到的不事生產,花天酒地的地主,簡直判若兩人,太不搭界了。我們麵麵相覷,啞口無言,一時無法消化這來自鄉間的信息。
在三年的鄉間生活中,從馬賴子及其他農民口中聽到的類似故事,以及看到的現實,大大地衝擊和分解著知青們的思想結構。這幫不諳世事的天真少年,看到了城門之外落後貧窮的鄉村,聽到了在媒體報刊天花亂墜下的哀怨。開始懷疑,思考,這個再教育的結果,可能是當局所料未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