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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軼事

(2025-05-28 09:11:36) 下一個

    七十年代中期我中學畢業,按當時政策,必須要到農村去。套用那時的流行語「 滾一身泥巴,練一顆紅心。」彼時是非常極端的時期,偌大的中國,從大城市到偏遠地區,都在搞大批判。城裏的幹部都要分期分批下到鄉村,幫助搞批判,美其名曰「抓革命,促生產。」我們生產隊每月會不定期,根據當時的形勢開一次批判會。晚飯後,全隊成年人聚集在一個大院子,院子裏汽燈高掛,男人們抽著葉子煙,女人們人手一隻鞋底,乘著這亮光和這空閑,飛針走線納鞋底,姑娘們則擠在一起交流彼此為未婚夫做的繡花鞋墊,不時發出一陣吃吃的笑聲。

     這種大會通常先是知青讀報紙上那些批判資本主義的流行文章,接著民兵把本隊的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押上來,嗬斥他們彎腰低頭。大家齊呼口號:「打倒地富  反壞,地富反壞必須規規矩矩,不準亂說亂動」等口號。然後駐隊幹部講話,告誡農民:「國內外反動勢力亡我之心不死,要警惕資本主義複辟 」雲雲, 分析本隊是否有資本主義傾向等等。最後隊長再講一下生產安排,差不多兩個小時才散會。

    人們打著火把或是電筒在田野裏分散開來回家。我每次都要看到最後一點亮光消失才進門。那散落在漆黑夜裏田野上的光點,尤其是火把,總會讓我心裏湧起萬般情緒,是寂寞中的安慰?是悲涼中的溫暖?很難表述。我竟然不止一次,也不止對一個人說,要他們每次都打火把來。他們一致嘲笑我,說如果不是太窮,誰會舍棄方便的電筒而用火把。

    每次被批鬥的有五個人,姓陳的老頭是地主,何姓中年男是原舊政府的憲兵,地主婆姓劉,徐姓中年寡婦是原舊政府的軍官太太,還有一個姓康的年輕人,他躋身挨批行列的理由特別荒唐,因為父親早死,母親常年生病,所以由他代替母親。

    那個陳姓地主老婆已死,他有五個兒子,大兒子離家讀大學後就再沒有回家,家裏有四個年輕力壯的光棍,最小的十八,九歲吧。聽村裏老人講,陳地主其實是種莊稼的一把好手,他從小就開始在地裏幹活,因為地比較多,不但自己全家上陣,農忙時請短工,還收留了一個遠房的落魄親戚,常住家裏幹活,土改時認定他請了長工,所以評為地主。

     每次隊裏開會決定來年的生產計劃時,除了隊幹部,駐隊幹部,還要請幾位老農來參謀,而老農們都希望陳姓地主也來,說陳地主農作最有經驗。老農們沒有文化,也不懂政治,這個提議讓駐隊幹部很尷尬。

   在那個物質匱乏,文化生活也困囧的年代,年輕人的文娛活動就是晚上聚在一起打牌,或說些低俗的玩笑。陳家全是男性,用一個村民的玩笑話,他家的耗子都是公的,所以是一個男性青年聚集最合適的地方。我猜陳地主不能也不敢拒絕,或許他心中存有一點僥幸,討好年輕人,批鬥時可以減輕一點皮肉之苦。但是諷刺的是在批鬥會上,這又拿來作為陳地主的一項罪行:「拉攏腐蝕青少年。」

    徐寡婦的丈夫在內戰中陣亡,作為舊軍官的遺孀就是原罪。與陳家相似,她家是姑娘們聚集之處。徐寡婦一人單住,加之徐寡婦做一手好針線,又在外見過世麵,姑娘們就把她當作時尚顧問和手工教練。我第一次看到徐寡婦時,也有點驚訝貧瘠農村還有如此端莊得體,溫文有禮的女人。得知她的身世後,我自個在心裏說:「怪不得與眾不同。」當然,姑娘們的光顧也讓她多了一個跟陳地主一樣的罪名:「拉攏腐蝕青少年。」

    讓我頗為不解的是,批鬥完以後,那些在批鬥會上義憤填膺的男女民兵們照舊去陳地主家和徐寡婦家聚眾玩耍,平時也沒見他們橫眉冷對,同姓之間的親戚還互有往來。他們是怎樣把兩件水火不容的事過渡得如此絲滑?

    姓何的被評為壞分子非常黑色幽默。他在家排行老二,內戰時期,被抽壯丁去了國民黨的軍隊。因為他長得人高馬大,憨厚強壯,加之濃眉大眼,有一種陽剛之氣,就被抽調到憲兵隊,穿黃呢軍裝,戴大簷帽,很是風光。內戰結束以後,他被遣散回家,本是因壯丁當兵,家裏又是貧農,他沒有受到任何刁難。誰知他家老房塌陷,在泥牆裏發現一枚國民黨憲兵的帽徽。他辯解是因為覺得好看才留下來。但是公安部門卻依此認為他是暗藏的特務,調查審問了個底朝天,確實沒找到特務證據,隻好說他是妄想配合國民黨反攻大陸,給他戴了一頂壞分子的帽子,一搞批判運動,就拉出來陪鬥,村民經常以此取笑他自討苦吃。他有一個親侄子,非常的要求進步,是村裏的民兵連長,為了顯示自己堅定的革命性,每次都大聲嗬斥批鬥對象,包括他叔叔,還下狠勁按他叔叔的頭。雖然侄子不與他來往,但逢年過節在兩家共同親戚的宴請中還是要見麵,侄子此刻也要低下高傲的頭顱,叫他一聲二爸。

    劉姓地主婆有點替罪羊的感覺,她家是我村最大的地主,有最多的地。她先生因為常去省城,也喜歡讀書看報,對時局變化比較敏感。在政權更迭之際,做出一個很前衛卻非常重要的決定,把他家所有田地捐給新政府,新政府賜給他一個:「開明士紳」 的稱號,還把他接到城裏,當貴賓供奉。文革來臨之前他去世了,可是他老婆就倒黴了。好在還有那個稱號的餘蔭,劉地主婆每次隻是陪鬥,民兵也沒太難為她。

    姓康的年輕人長得瘦瘦高高的,很白淨。每次民兵嗬斥批鬥對象:「低下你們的狗頭。」他不會有任何動作,隻是安靜地站在那裏低垂著眼睛。不知是他太高,民兵都夠不著去按他的頭,還是都是同齡人,心有戚戚焉。總之雙方似乎心有靈犀,就讓他高高地站在那裏。

    呆在那個山村幾年,看過無數次批鬥,再加之聽了許多村裏的家長裏短,了解了村民們之間相互牽扯的親戚關係,感覺他們之間隻有利益的糾葛,沒有什麽階級矛盾。農民們從心底也沒有階級陣線這個概念,批鬥會就是跟潮流,做樣子。這個發現,讓我們這些從小就被政治洗腦的學生娃,心靈遭受的打擊,真如狂風暴雨般的猛烈。

   後來政府給地富反壞摘帽,平反,聽說陳姓地主家是村裏第一個富起來的家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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