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天性,我不是宗教家,至少不是一般人所謂的宗教家。我的個性不喜歡玄虛,而愛好實際,我很重視世間事物,有時或許重視得有些過度了。所謂世間事物,並非僅指物質方麵而言。我愛好一個美麗的瓷瓶,比較高價的珍寶為甚。就我和我丈夫旅行的經驗說,經過一個擁擠汙濁的內地城市,我心中煩擾不安之至,而飛機在雲霧迷漫中,冒險前進的時候倒不覺得什麼。個人的安全,我是從不放在心上的。但我時時關懷著我所手創的國民革命軍遺族學校,如何把學生們訓練成良好的公民,使他們將來對社會對國家都有寶貴的貢獻;而如何改良同胞的生活,也是我所最關切的問題。
我而且多少帶些懷疑心的。我常常想,所謂忠誠、信仰、不朽等等,不免有些近乎理想的。世上所看得見的東西,我才相信,否則我就不相信。別人承認的事情,我未必因而也加以承認。換句話說:適合我父親的宗教,不一定能引動我。那祇適口舌,宛如糖衣藥丸的宗教,我並不信仰的。
我知道我母親的生活,與上帝非常接近。我認識我母親的偉大。我在幼年時,對於母親強迫我的宗教訓練,多少有些不肯受命,但我相信這種訓練,給我的影響很大。那時的家庭祈禱,往往使我厭倦,我就借著口渴為推托,偷偷地溜到外麵去,這常常使母親煩惱。那時我也像我的兄弟姊妹一樣,必須常常上教堂去,而冗長的說教,使我覺得非常憎厭,可是今天想起來,這種常上教堂的習慣,養成了我作事的恆心,這真是深可感謝的訓練。
母親的個性,處處表示出她的嚴厲剛強,而絕對不是優柔善感的。母親那時虔誠的祈禱,是我幼年生活中最深刻的印象,她常常自閉於三樓的一間屋子裏,舉行祈禱,祈禱的時間很長,有時天沒有亮就開始了。我們有什麼難題要求解決,母親一定對我們道:「讓我去叩問上帝。」我們不能催促她立刻回答,因為叩詢上帝,不是五分鐘可得到效果的事情,一定要耐心等待上帝的啟示。但奇怪的是,凡母親祈禱上帝以求決定的任何事情,結果都是良好的。
所以母親謝世之後,我常常自己想,我的精神生活將漸漸成長了。說得更直截一些,我覺得上帝的所以召我母親,為了要使她的兒女得以自立。當我母親在世的時候,我常常以為我所應做或不應做的事情,母親會替我禱告上帝,叩詢上帝的。她雖堅持著我們必須自己祈禱,她不能做我們的居間人,然而我確信她有無數長時問的禱告,是專替我們舉行的,或許因為有這樣一個母親在我心中和宗教發生了聯繫,就使我怎樣也沒有法子把它捨棄了。
在我結束這個祈禱問題以前,我想告訴你們從母親那裏得到的一次教訓。那時她已臥病在牀,距離她去世的日子沒有多久了。那時日本關始掠奪我國的東三省。這件事的詳細情形,我們對母親是保守著秘密的,有一天我恰好同她談到日本威迫我們的急切,當時我奮激不能自製,突然高聲喊了出來: 「母親,你的祈禱很有力量,為什麼不祈求上帝,用地震或類此的災禍懲罰日本呢?」她把臉轉了過去好一回,接著用嚴肅的目光,看著我:「當你祈禱,或求我替你祈禱的時候,切不要拿這種要求侮辱上帝,我們凡人尚且不應當有此存心,何況祈求上帝呢?」
我所受的影響很深,我知道日本國民因政府對華行動的謬妄而受到苦痛的很多,所以現在也能替日本國民祈禱了。
過去七年之中,不如意事十常八九,我因此感到悲觀。國家則內憂外患,交迫而來,最富饒的東北四省,給敵人奪了去,人民則飽受水旱災荒,原應團結一致的軍政領袖,卻又常常發生糾紛。在私人方麵呢,神聖的慈親又去世長逝,這種種痛心的遭際,使我看到了我生的缺憾,以及人事的艱難。我們為國家努力,宛如杯水車薪,無濟大事,我覺得人生在歷史的洪流中渺小得不啻滄海一粟。有時我自己對自己道:「國家果真強盛果真統一了,我們又怎樣呢?天下事真沒有一個止境的嗎?盛極必衰,一個國家到了繁榮的極端,一定就要下降!」(這些話我從來沒有對丈夫說過。)
回憶我若幹年來的結婚生活,我與宗教發生關係,可分三個階段:第一個階段,我極度的熱心與愛國,也就是渴欲替國家做些事情。我的機會很好,我與丈夫合作,就不難對國家有所貢獻了。我雖有這樣的抱負,但祇賴自我,我實在還缺少一種精神上的定力。
接著是第二階段。我在上麵已說過的種種憂患,使我失望悲觀,頹喪消極了起來。到慈親去世,真覺得眼前一團漆黑。北方有強敵的鐵蹄,南方有政治的裂痕,西北旱荒,長江水災,而最親愛的母親,又給上帝呼召了去。除了空虛,我還有些什麼呢?
我母親的宗教精神,給了蔣委員長很大的影響,我於是想到,我在精神方麵,不能鼓勵我的丈夫,實在覺得萬分遺憾。委員長的太夫人是熱心的佛教徒,他的信仰基督教,完全由於我母的勸導。為了要使我們的婚約得她許可,委員長允許研究基督教義,並且誦習聖經。後來我發現他謹守前約,我母去世後,也絲毫不變初衷,但教義中,他起初很有一些不能瞭解的地方,讀時很覺沈悶。他每天誦習舊約,苦思冥索,自多困難,所以我在日常談話中!實有把難解之處,委婉示意的必要。
於是我方始明瞭,我祇要就丈夫的需要,儘力幫助他,就是為國家盡了最大的責任。我就把我所知的精神園地,引導丈夫進去。同時我因生活紛亂,陷於悲愁的深淵,也想找一自拔的途徑,於是不知不覺地重又回到了母親所信仰的上帝那裏。我知道宇宙問有一種力量,它的偉大,決不是人們所可企及的,那就是上帝的力量,母親鼓勵委員長精神生活的任務,既由我擔負了起來,我也日漸和上帝接近了。
由此而入第三階段。我所願做的一切,都出於上帝的意思,而不是自己的。人生實很簡單,是我們把它弄得如此紛亂而複雜。中國舊式繪畫,每幅祇有一個主要題材,譬如花卉畫軸,其中祇有一朵花是主體,其餘不過襯托輔助而已。複雜的人生也是如此。那末人生的那朵花是什麼呢?就我現在所覺悟的,那是上帝的意誌。但需要絕對的虔誠與忠信,方有明白上帝意誌的可能。如今政治生活中充滿著虛偽、策略和外交手腕,可是我深信這些並不是政治家的最有力武器,他們最有力的武器,祇有忠誠和正直。
從前沙羅門祈求上帝的時候,他並不要上帝賜給他財富、名譽和權力,他所要的是智慧--是救國的智慧,這正足以看出沙羅門的偉大。人們必須有決心,有智慧,再加上努力,那末什麼事都能完成,祇要好或祇是好是不相幹的。我從前這樣那樣的,祈求上帝的事情很多,現在祇求知道上帝的意誌而已。上帝往往在我的祈禱中賜以啟示。祈禱不是「自我催眠」,它的意義比了「參禪」也大得多。佛教的僧侶,每作日常的靜坐深思,然而參禪所得的力量,仍舊限於自己的力量,祈禱時就有比自己更大的力量來幫助我們。我們耐心靜待上帝的指引,而上帝的指引,永遠不會錯誤的。
從前在三國時候,曹操有一天領兵遠行,士兵們走得非常倦怠,而且口渴得很,曹操對他們道:「我從馬上望過去,看見前麵有座茂林,結著纍纍的梅子!」於是士兵們的嘴裏,都充滿了唾涎,立刻增加了新的力量,新的勇氣。可是這能持久嗎?梅林到底沒有看見,士卒的困倦飢渴,也就較前更厲害了。這在我看來,與參禪沒有什麼兩樣。祇能使精神一時興奮,在沒有別的法子的時候,或許也有些幫助。可是我不這樣做,我遇到精神上飢渴的時候,決不望梅自足,一定要探索生命的泉源。
聖經有兩句話,給我的印象比什麼都深刻。一句是:「願主的意誌實行。」還有一句是:「汝須盡心盡力盡意愛主—汝之上帝。」我們必須、心意並用。存心雖好,而意無主宰的人,仍會墮入地獄。世間最可厭增的,莫過於有意義而沒有判斷的人。祈禱是嚮導人生的明燈。上帝能啟發我們,指導我們。我的所以惶惑,因為智慧有限。我們苟懷疑自己的決斷,那末必須尋覓嚮導,得到嚮導之後,我們就可前進了,上帝決不會把我們引入歧途的。
上帝的智慧是無限度的,和我們有限度的比較起來,我可以用一個譬喻來說明:我們在山中旅行,隻見前麵峯巒重疊,一山復一山,莫知其始,莫知其終,但倘有高升天空的機會,那末一切都清清楚楚,可以看明真相了。這或許就是上帝的智慧與我們的智慧的分別。當我向上帝祈禱的時候,他就把我高高的提升到空中,那裏就一切釐然,盡在眼底了。
這個譬喻,我不相信沒有祈禱經驗的人們,能夠瞭解。對一向沒有得到上帝指引經驗的人作這種解釋,有如使耳聾的人,欣賞蕭邦名曲。物理專家或聲學專家是不是能用音波使耳聾的人,領略它的意味,我雖知道,我可是沒有這種能力。
但我所要說明的是,無論有沒有受過上帝引導的經驗,這種引導是確乎存在的。如有無線電的關鍵,不論開著關著,音樂總是存在於空中的。我們學會了開啟的方法,我們就明白了。怎樣學會這種方法呢?祇有時時和上帝作精神的交感,從前使徒勞倫斯所謂「習於上帝的降臨。」和上帝沒有深交的人,決沒有感覺上帝降臨的希望。
總之,在我看來,宗教是很簡單的事情。其意義就是盡我心、我力、我意,以實行上帝的意誌。我覺得上帝給我一份為國家出力的工作。在這江西,幾千裏肥沃的農田,如今完全荒廢,無數的人民,流離失所,無家可歸。過去五年來中國有若幹省份,都遭到了無窮的匪患。匪徒們公言破壞法律與秩序,使政府不能不用兵討伐,然而武力收復匪區之後,還不能說功德已經圓滿,必須繼之以農村復興,幫助農民們重歸故土,並且還得改良他們的生活狀況。這可不是輕易的工作呢。中國目下所有的問題,都是十分艱巨,誠為從來所未有的。但是我如今絲毫不再沮喪,不再消極了。我信仰的上帝,他有無限力量可以幫助我們,他的恩惠,簡直會超出我們的想望和祈求。
我寫這篇文字的時候,正隨同丈夫在匪區深處,隨時有發生危險的可能,可是我一點不怕。我確信在我們工作沒有完成以前,決不會有意外降臨到丈夫和我的身上來。將來工作完成,縱有意外,還有什麼關係呢?】
歡迎仁可。。。
你的回複讓我又重新複習了一遍。不亦樂乎 :)。。。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