藕香榭

聽殘荷雨聲,赴心靈之約。
正文

血緣(三)

(2025-06-11 14:26:56) 下一個

 

 

        過去的終將成為過去,而一旦過去必將成為美好的回憶。

        不知道這句話是哪個名人說的,按這樣的邏輯,這個世界上就不會有痛苦的存在。

        一九八零年,新疆,一座監獄裏。一個犯人被幾個管教員提出來交談。你已經入獄三十年,我們現在已經打倒了四人幫,鄧小平同誌重新出來組織工作,形勢一片大好。當初對你的指控也多有不實,現在小平同誌準備對你們國民黨軍政教人員全麵大赦,你將很快出獄。擺在你麵前有三條出路:一,因為你是國民黨成員,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可以考慮和台灣國民黨政府聯係,送你去台灣,二,你的妻子已經與你離婚,你如果不去台灣的話我們可以為你安排住處你自行生活。三,如果你願意投靠子女,我們會為你聯係子女,把你的戶口落戶在子女處。,犯人思考片刻,我願意和子女在一起。

        雅琴不喜歡呆在自己的家裏,她和爸爸媽媽說不上話,和哥哥弟弟也是格格不入。有一次她看了電影《未來世界》激動不已,立即和媽媽分享裏麵機器人的精彩情節,嘰嘰喳喳地說:媽媽媽媽,你說等到我們長大了或者是我們的下一代長大了的時候,我們是不是人和機器人都分不清了?,突然她看見媽媽黑著一張臉,然後回她道,你剛才說的是什麽?她一時半會兒摸不著頭腦,看她媽媽的陣勢,不知道她哪句話說錯了。你剛才說你的下一代,你怎麽好意思說出這種話,一個女娃子說這樣的話就是不要臉。,雅琴當時懵在那裏,她已經非常內向很不愛說話了,被媽媽這樣打她的話頭,她更是不願再和媽媽交流,從此她和父母之間是能不說話盡量不說話。

        有一次在上學的課間休息裏,她和晶晶、小燕在一起玩耍,突然晶晶盯著她的臉說:等一下,我看一下你的臉,為什麽你臉上有手指印,咦,你的臉上怎麽還有眼睛水?,小燕也過來看,是呀,怎麽回事?誰打你了嗎?,雅琴沒有反應過來,她和她們玩得挺開心的,她突然想到,是不是她被爸爸打了,想到馬上要來學校和小朋友玩,她連眼淚都沒有擦幹就來了,把被打的事情也忘了。爸爸脾氣不好,他是轉業軍人,信奉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黃金棍下出好人。相對於哥哥弟弟,她其實已經是被打得少的了。哥哥調皮又忘心大,爸爸媽媽要他放學回來蒸飯,他把爐子上的飯蒸上就跑出去玩了,結果飯燒幹了。他還經常很晚都不回家,有一次一家人都快睡了他才從外麵回來,爸爸不給他開門,他在門口坐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爸爸開門後把他狠狠地打了一頓,腿腳都烏青了。爸爸並不因為雅琴學習好不惹事就對她和顏悅色,爸爸的脾氣隨時上來,不分由頭劈頭蓋臉就會發泄一通,雅琴隻好默默忍受。

        父母對兄弟姐妹的教育也是簡單粗暴,訓斥、恐嚇、責備都是家常便飯,並且時時都在抱怨他們運氣不好,怎麽生出這麽不懂事的兒女,家裏沒有人幫著收拾,家務事也不幫著分擔。有一次他們實在氣不過,專門開了一個家庭會議痛斥每個人的惡行。雅琴,你一個女娃子,為什麽家裏亂糟糟的也不管,從今天開始,家裏的每個角落你都必須要收拾幹淨,然後家俱桌麵要用抹布抹一遍;小弟向海你的作業再不按時完成的話我就要打你。從今天開始你們每個人要向我匯報你們每天做的三個錯事或者是做得不好的地方,如果湊不夠數的話,其他人可以幫忙湊,也就是說向海你如果隻能說出你的兩個錯事的話,哥哥或者姐姐會幫你說另外一個,聽見沒有?。父母是文革過來的人,文革控製人的手段他們可能是最信手拈來最駕輕就熟,而三兄妹卻不習慣這樣的人與人之間的檢舉揭發,他們的應對手段隻能是冷漠或者是視而不見。

        爸爸媽媽都沒有什麽文化,也不看書看報。有一次媽媽突然帶回來幾本書,放在五鬥櫃上,媽媽帶著崇敬的目光看向這幾本書,畢恭畢敬的姿態讓人覺得好生奇怪。但是她平時並不看它,連翻都不翻一下,這幾本書成了家裏的一個擺設。雅琴湊過去看,每本書的書名都是五個字,燙著金,一共五本裝在書套裏,所以不會倒。後來媽媽也不太管這幾本書了,它們擺在那裏絲毫不引起她的注意。雅琴卻打起了它們的主意,她想為這幾本書找一個另外的去處。有一天她和小弟在家,她叫小弟去找一個空書包,他們把幾本書裝在書包裏就出了家門。汽車站旁邊有一個廢品收購站,她帶著小弟對營業員說我們有舊書你們收購不,營業員回他們,拿出來稱重,於是這幾本書過了磅稱,等他們從收購站出來的時候手裏就有了幾個鋼鏰兒。他們倆就地分了錢,弟弟撒著丫子就跑了。這是他們姐弟倆難得的合作。後來媽媽也沒有發覺。很多年以後雅琴從國外回來,去新華書店買書,又碰到這樣的場景。五個字書名的書好幾本貼在一起被人擺在最顯眼的地方,旁邊的人卻完全沒有興趣連看都不看一眼。雅琴圍著這幾本書轉了好幾圈,畢竟人太多了, 不太好下手。

        雅琴不喜歡呆在家裏,她有一個很好的去處,那就是外婆家。

        外婆和藹可親,外公開朗大度,小姨和她同齡,外婆家簡直就是一個為她量身定做的樂園。一次雅琴剛到外婆家,外公就拿出來一個東西對她說,我這次出差為你們帶了禮物,快來看是什麽?,擺在雅琴麵前的是兩個精致的泡沫文具盒,一個是寶藍色,一個是鵝黃色。打開磁鐵的開關可以看見裏麵清晰的分隔,尺子、橡皮、卷筆刀各就各位,鉛筆、鋼筆在下麵一層,實在是太漂亮又好用了。不用說寶藍色的是雅琴的,外公早知道她的個性,內向、低調、安靜,喜歡冷色調的東西。小姨子簫是鵝黃色的,小姨漂亮得就像一個瓷娃娃一樣,黃色、紅色等暖色和亮色調和她張揚的個性很是相符。

        一天,雅琴和小姨子簫在一起玩耍,外公走過來說,你們要不要吃點東西?他拿出兩個盤子,子簫伸手就去拿,她們倆個確實餓了。外公推開她的手說:慢著,這次讓雅琴先選。,說著就把兩個盤子端到雅琴麵前,雅琴看了一下兩個盤子裏的東西,拿了自己的那一份。外公盯著她問:雅琴,我問你一下,你為什麽要選一份少的呢?因為我不是這個家裏的人呀。雅琴理所當然地回道。外公覺得非常詫異,你為什麽要這樣說話呢?,他轉向子簫,你別看你現在這麽拽,將來你肯定不如人家雅琴。雅琴太知道自知之明了,別人對她不好,她不會說好歹而是默默忍受,別人對她好她也知道分寸,絕對不會蹬鼻子上臉。

        外婆走過來,外公對她說,你注意到沒有,雅琴好像沒有像樣的冬天的衣服,要不要現在給她們倆個準備一下?,外婆說:百貨公司好像剛好進了一批冬天的料子,我去看一下,合適的話就給她們扯布來做也行。幾天過後,外婆就把料子扯回來了,是棕色的絨毛布料,毛有半寸長,手摸上去厚實光滑又暖和,雅琴子簫都沒有見過這麽高檔的麵料。外婆對外公說:趁雅琴在這裏,不如我去請裁縫來家裏為她們量尺寸,馬上就做。不一會兒的功夫,裁縫就來了,看著麵前的布料,老裁縫戰戰兢兢,這個東西有點太精貴了,我都有點下不去手,裁錯了怎麽辦?不要怕,你的手藝我清楚,你就按做大衣的工藝來給她們倆個做就是。那做什麽衣領呢?小孩子就做大翻領吧,簡單一點。鈕扣的話因為絨毛麵料沒有辦法做包扣,幹脆用有機玻璃扣子好了,選大一點的,質量好點的就是了。一個多星期的功夫,兩件大衣就做好了,穿在身上一試,簡直太合身了,又暖和又漂亮,雅琴和子簫高興壞了。等到冬天到來她們穿上街的時候,整條街的人都被震撼掉了,從來就沒有見過穿得這麽漂亮高檔的小孩子。文化大革命已經過去了,有條件的家庭能夠講究穿著也是令人羨慕的事。那已經是一九七九年的冬天了。

        夏天又到了,雅琴還是在外婆家玩耍,外公外婆又和她在一起說笑。他們問她爸爸媽媽以及家裏的事,雅琴隨口敷衍,不好的事情她說出來又改變不了什麽,不如不說,但是什麽都不說好像又太不近情理,她就告訴外公,家裏大門的門栓壞了,晚上睡覺的時候要用一張板凳去抵住大門。爸爸不是一個愛修修補補心靈手巧的人,家裏很多東西都處於不好的狀態也隻能聽之任之。外公說這好辦,我哪天去你們那裏把它修好就是。果然幾天後外公就來把門拴修好了,他走的時候和周圍鄰居打了招呼。

        又是一天晚上,雅琴和哥哥弟弟吃過飯寫完作業準備睡覺了,突然爸爸從外麵回來,他站在門口對什麽人說道:進來呀,愣著幹什麽?,然後就看見有人慢慢吞吞地挪進了屋子。隻見來人五六十歲的樣子,雖然上了年紀,但是依然是五官端正,一身咖啡色的短袖衣服和短褲,腳穿一雙塑料涼鞋,手提印有北京天安門標誌的旅行包。這種樣式的塑料涼鞋幾乎是中國男人夏天不多的幾種標準樣式之一,因為人人都穿,所以大多數人穿上就顯得很尷尬,特別是上了年紀。爸爸指著來人對三兄妹說:這是爺爺,叫爺爺,雅琴立即回他:你不是說爺爺在地下開火車,不會上來了嗎?,爸爸又說:這是外公,喊外公外公?外公不是才來給我們修了門嗎?這是親外公,你們記住,對外人你們要喊爺爺,一定要記住喲!。三兄妹滿是困惑。大人始終覺得小孩子很好騙,隨便忽悠就行,其實他們不知道小孩子也有他們固有的邏輯。爸爸對媽媽抱怨,言語間對外公有一絲不屑:他一路上還在和我吹噓他年輕時候的那些風光,他都去了那種地方了,還有什麽好炫耀的

        第二天早上起來,雅琴就看見親外公擺在桌子上的隨身物品,在很顯眼的地方有一張結婚照,照片上有年輕時候的外婆。七八十年代以前中國都還沒有彩色照片,在七八十年代的末期,有人把黑白照片拿到照相館去上色,於是在原先的黑白照片的基礎上就可以看到紅色的嘴唇,緋紅的臉頰,有顏色的衣裳。外公外婆在照片上看起來就像金童玉女,外婆端莊賢淑,外公英氣儒雅。親外公起來後就向雅琴他們套近乎,問這問那,然後就問到外婆那裏。雅琴,你外婆住哪裏呀?就在前麵不遠,雅琴毫不設防地回了他。等吃過早飯,親外公悄悄對雅琴說,雅琴,你帶我去你外婆家好嗎?好呀,我們現在就去。說著兩個人就出發了。

        雅琴雀躍著在前麵走,外公在後麵跟著,時不時地微笑。不一會兒,聽見後麵有急促的腳步聲,隻見哥哥衝到雅琴前麵,攔住他們的去路,厲聲訓斥道:雅琴,你太不懂事了,不許去,趕緊回去。雅琴覺得很是掃興,哥哥在家裏被父母打罵得最多,他卻反過來拿父母那一套來教訓人。雅琴始終搞不懂什麽是懂事什麽是不懂事,她隻是本能地覺得每個人都應該有說話的權利。雅琴和外公悻悻地往回走,她一輩子和哥哥不和。

        回到家後,雅琴看見父母臉色鐵青。當天,外公被送到郊區二姨家。

        雅琴還是自己到了外婆家,把這一切告訴了外婆。外婆說:他來幹什麽呀!,外婆一臉焦慮。連續一段時間雅琴都來通風報信,她也順便從外婆嘴裏了解了一些情況。原來外婆和這個外公結婚生下媽媽和二姨。外公畢業於省內最好的一所大學,他是中文係高材生,因為才華橫溢畢業後就被安排留校,在校長辦公室當校長助理。共產黨建政後,外公繼續留任,但是突然有一天有人出麵指認他當時可能參與鎮壓過學生運動,隨後他就被抓,最後關押判刑。外公年輕氣盛,在監獄裏不肯低頭,還給毛主席寫了一封萬言書,直抒我們是有知識有文化能夠對國家有作為的人,請善待我們。結果這封信出去後,他的刑期加重,被判無期。外婆要一個人撫養雅琴媽媽和二姨,隻有離婚改嫁。

        一天在外婆家裏外公突然對雅琴說:雅琴,你的親外公是不是來了?,雅琴覺得萬分慚愧,這段時間她在這裏上跳下串,都沒有考慮到外公,不知不覺就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撒謊已經來不及了,她隻能說對。外公對她這麽好,以前她從來都不知道他們原來沒有血緣關係。她不知道以後她怎麽辦,如何與外公相處。

        親外公在二姨家長住下來,偶爾過雅琴家裏來住一天兩天。他和以前的朋友逐漸聯係上,開始在市區內走動,還當上了區書法協會會長。雅琴外公在二姨家沒事就寫對聯,然後貼在門上,二姨並不高興。外公還帶著雅琴表弟和鄰居打招呼,二姨也並不情願讓別人知道他有這樣一個父親。一天,雅琴外公在她的家裏和媽媽交談,言語間好像要雅琴媽媽幫他找一個以前的老朋友,媽媽有點不情願的樣子,對他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要去麻煩了。在這個期間,外公居然和外婆見了一麵。

        雅琴外公並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人,他始終想和外婆見上一麵。他估摸著外婆一定要去打醬油,就在雜貨鋪蹲點守候,終於等來了外婆。但是這樣的見麵並沒有達到他預想的期待。

        夏日的雨天,大雨下得潑天潑地,一個老年人在雨中走著,他不緊不慢,並不急著躲雨,手裏提著常人並不多見的手提箱,走近才看到來人正是雅琴的親外公。外公上了樓和家裏人寒暄著,他全身已經濕透了,連皮鞋都浸了水,他還好像無所謂的樣子。吃過飯歇了涼大家早早就睡了,悶熱的夏天突然下了大雨,覺會特別好睡。半夜三更,一聲驚叫突然把雅琴三兄妹吵醒,隻聽媽媽在那裏大聲哭道:爸爸呀,你不能這樣!,雅琴揉著睡眼惺忪的雙眼趕緊爬起來看是怎麽回事,隻見親外公口吐白沫被人用擔架抬著,抬擔架的是爸爸和三樓的廠醫,媽媽哭天搶地地跟在後麵。樓道裏的人都被驚醒起來看熱鬧,雅琴站在那裏不知所措。一個和雅琴關係很好的鄰居奶奶走過來問雅琴,這人到底是你們家什麽人?,雅琴不知如何回答,心裏為外公感到悲哀,一個要死的人都沒有辦法在這個世界有一個確定的身份。媽媽慌慌張張地回頭對三兄妹說,房間裏的糕點千萬不能吃,聽見沒有?,說著就跟著擔架走了。

       雅琴返回到外公睡覺的房間,看見外公的手提箱裏的東西散落著,桌子上有沒有吃完的綠豆糕,玻璃下麵壓著一張紙,紙上寫著:

子玲:

        我對不起你,我沒有養育你。三個孩子很可愛,請你好好撫養他們。爸爸走了。

爸爸

        雅琴看著這一切,腦子裏一片茫然,趁亂之中她來到了外婆家。

        雅琴把外婆叫到一個無人的房間,對外婆說了外公自殺的事情。外婆瞬間崩潰了,她癱坐在地上悲天滄地大聲哭道:天哪,為什麽要這樣!,外婆的眼淚順著臉頰流淌著,哭了一會兒,外婆問:人怎樣了?正在搶救。,雅琴把外婆扶起來。她在想,她第一時間跑來這裏,是不是就是要看一下外婆的反應。

        幸運的是因為搶救得及時,外公被救活了。大國企還是有他的好處,廠醫就住在樓下,廠醫務室也是離家屬區一步之遙,洗個胃什麽的都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媽媽守護在外公身邊,外公也恢複了原先的生氣。外公出院後,繼續回到二姨家。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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