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悼亡兒寧群(三)
(2013-02-16 00:31:20)
下一個
長期的疾病並沒有消磨掉群群的熱情好客的天性。每當南大中文係青年教師來我家做客時,他都會熱情招待,有時久留不放。那時,年輕單身的李思孝兄幾乎每周來我家坐坐,閑聊之餘,他也給群群講講故事,說說笑話,群群非常歡迎他來。有一次,已是深夜十點多了,群群還不肯讓李叔叔回宿舍,非讓他住在我家,弄得我哭笑不得,因為我們那時隻有一間蝸居,哪能留客夜宿啊。
大約71年左右的一個夏天午後,二姐突然到天津來看望我們,她事先沒有來信告知我,我正在工廠上班,家裏隻有群群一人看家。二姨媽的突然出現,使群群十分驚喜。他看見二姨媽滿臉紅漲,流著熱汗,就馬上打水讓二姨媽洗臉,自己悄悄地跑到樓下附近的小賣部去買了很多冰棒,請二姨媽消渴。待到我回家時,二姐已經和群群說了半天的話了。一見我,二姐就向我表揚群群真是個懂事熱情的孩子,把她初到時的情景向我描述一遍,我也感到欣喜滿意。我素知群群熱情好客,見到二姨媽自然更會親如母親一般。以後,每當二姐談起群群那一次的情景時,都會感歎惋惜不已。
群群六歲那年,正逢文革大串聯高潮,弟弟慶餘也有機會到北京串聯,順便去群群爺爺家去看看他喜愛的外甥。一見麵,群群就跟小舅舅很親,弟弟也十分喜歡地帶他出去吃飯。他們舅甥二人要了一份烤鴨春餅和別的炒菜,最後,送來一大碗鴨架湯。富有孩子氣的小舅舅教群群用筷子夾著湯勺舀湯喝,兩人同時用一樣的動作舀湯喝湯,逗得群群非常開心,久久不忘這一趣事。直到他病危時,還在病榻上跟我回憶小舅舅的風趣幽默。他說,媽媽,等我病好以後,我想去小舅舅家住幾天,我喜歡小舅舅。我馬上表示支持,我說,好啊,小舅舅一定會歡迎你去的。誰知,直到最後,群群終於沒有實現他的願望!
群群病歿後,弟弟慶餘和妹妹聖英立刻趕到天津來吊唁他們喜愛的外甥群群,可惜群兒已經魂銷九天了。幾天後,慶餘弟把我接到南京弟弟家中暫離我那傷心之地。我回天津不久,丈夫就執意要跟我離婚了。我不禁回憶起群群生前,為了保持家庭的完整,多次努力做我的思想工作。文革後期,兩派派性鬥爭劇烈,南大中文係也不例外。有對立一派貼出長篇大字報揭露寧某的資產階級戀愛觀(那實在是一個太斯文的詞語了,後來的事實證明,他遠不是什麽戀愛觀的問題),內容說寧某和幾個女生有很多曖昧苟且勾當。我拜讀以後,自然十分氣怒,必然又是一場交戰。那個沒牙之徒,竟然惱羞成怒,狗急跳牆,反要和我離婚。那時,已經成人的群群,也感到問題的嚴重性了。他不得不親自去找中文係的幾位叔叔了解事情的真相。不久,他和我進行了一次單獨談話。他高興地對我說;“媽媽,我去問了中文係的xxx、xxx、••••••等叔叔,他們說事實沒有那麽嚴重,那都是派性作怪。叫我們不要相信。所以,媽,你別生氣了,我再說說我爸。你們別再打了••••••”。我心裏明知孩子的天真,他畢竟還是個孩子啊,但我仍十分感動和感激孩子的一片真心誠意,我隻好苦笑點頭同意他的勸告。事情也就不了了之了。哪知群群的屍骨未寒,他那殘忍的父親就迫不及待地多次向法院提出離婚訴訟了。我當然斷然拒絕。為了那未成年的女兒,為了不讓天上的群群不安,我還希望保持這個家庭。
1976年唐山大地震發生時,我帶著女兒在我的女同事家裏住宿。半夜,可怕的地震把我們母女震醒了。我們無處可去,隻好把可憐的群群留在天津,我帶著女兒一起坐火車直奔上海母親家去暫住。住了幾天,外婆也惦記外孫群群的安全,讓我寫信邀群群也到上海來避災,可是懂事的群群回信婉謝我和外婆的好意,他並在信中又一次勸告我務必早日回津,一家人重新團圓。他說,經過這次大災難,我們全家更要珍惜全家團聚的可貴。他的信寫得不長,但十分懇切感人,連年老的外婆也十分感動,不住地稱讚群群的懂事善良。不久,我把女兒安排到大姐家中寄宿,我一人回到天津。南大的領導暫時不讓大家在家住了,每家都在忙著建築臨時"抗震防震帳篷"。腎炎久治不愈的群群,那時也顧不上他的病了,他和全校師生一樣,住在又小又冷而潮濕的小帳篷裏,而且還熱心地幫助別的家庭修建加築帳篷,整天推車拉磚,忙個不停。那時,孩子已成年,我不能再跟他擠在一個小木床上了,隻好再另搭一個稍大一些的抗震棚暫時棲身。
有一次,群群不慎推車把一家工人家的鋼種洗衣盆壓壞了,那家女人執意要群群賠錢,群群不得已,就來跟我要錢去賠償人家。可是脾氣暴躁的我,覺得那個女人無理取鬧,偏不同意給錢。而性情軟弱的群群卻經不起那潑婦一次次糾纏討債,我又堅持不給錢。群群隻有帶著失望和不滿而去。我不知他後來用什麽辦法借到錢去解決這件難題的,隻是此後很長時間,他像屠格涅夫小說"木木"裏的啞巴木木一樣,對我報之以沉默和疏遠,很少搭理我這冷酷無情的母親了。這件事是我懺悔一生不能饒恕自己的大錯特錯的事,世上還有什麽比傷害孩子心靈更不可饒恕的事!我當時隻為逞一時之氣,卻給我的善良仁厚的兒子留下了深深的傷害和對母親的失望!待我良心發現時,已為時太晚了!群群已經長大了,已經有了自己的善惡標準了。他再難恢複過去對我的那種親近信任的感情了。後來,我們之間,又發生過一次嚴重的衝突。一次,我發現我的口袋裏少了五元錢,我問群群,是否他拿走了,他矢口否認,我卻非說是他拿的。他不再理我了,用沉默表示他的抗議。這一次次對他的傷害,使他完全對我失去信心和好感了。他在家裏變得低沉和冷漠,隻有偶而和他的妹妹說些悄悄話,或是到同學那裏去度過無聊的夜晚。
直到76年"四人幫"(確切地說應是"五人幫")被粉碎的第三天,那天早晨10點多鍾,他有點興奮的樣子,低聲告訴我,四人幫給抓起來了,說是他的一位同學從北京的親戚那裏聽到的消息。我大吃一驚,以為又是什麽"小道消息",就緊張地告誡他,可不要跟人隨便說這事,這可不是說著玩兒的。他點點頭。第二天,他放學回家肯定地告訴我,北京人都在慶祝四人幫倒台吃三公一母的螃蟹了。很快,百花社也得知了這一大快人心的消息了。我心裏也暗暗高興群群的逐漸成熟,他其實早就隨著大人們的私下議論而有了政治頭腦。他不顧自己的腎病,積極要求"進步",每次學工勞動,他都忘我地出力使傻勁兒的幹活。那時他的身高已達到1•76米左右了,外表似乎很壯的樣子。日久天長,我們也已麻木不仁了,不再為他的疾病揪心了,雖然一直沒有停止吃那無用的六味地黃丸。做夢也沒想到,嚴重的腎炎正在向他悄悄襲擊,甚至即將奪走他的生命!
其實,群群自己是有感覺的,他的尿裏的蛋白流失得越來越多,他常常感到疲勞困乏,早晨不願起床。但他深知父母對他並不關心,也不願讓父母知道他的疾苦。我隻覺得群群的皮膚越來越黑而粗,完全不象小時那樣白淨光潤了,還以為他越長越粗氣了。其實,那正是因為他的血色素越來越低,精力皮膚都受到了嚴重損害。直到嚴重酸性中毒前,他經常牙齒出血,他的混蛋父親一味指責他不好好刷牙,非讓他使勁兒地刷牙,越使勁兒就越出血厲害。終於有一天,他再也堅持不住了,臉上發青,嘴裏吐出一股蘋果味兒的酸氣,請來中文係的魯德才夫人,她是一位醫生,一看就說,寧群已經酸中毒了,趕快送271軍醫院搶救!但為時已晚,醫生宣告寧群已到了尿毒症的後期了!我雖不懂醫學,但也聽說過尿毒症的嚴重性,馬上我嚇得天旋地轉,放聲大哭起來。當我得知群群的病情十分險惡可怕後,我就預感到我這善良仁厚而又不幸多難的兒子快要從我手上失去了!
尿毒症,可怕的尿毒症!1979年的中國,無論在醫學水平、醫療條件和醫德服務各方麵,都無可能攻克尿毒症。我的心裏隻有絕望和痛悔,我除了無望地在心裏默默祈禱上帝給我的兒子一個生還的機會,隻有盡自己的一切努力去搶救吾兒的年輕生命!隻是已為時太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