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如夏花之燦爛 死如秋葉之靜美
永遠對生活心存感恩，對生命充滿敬畏。相信普希金的那句名言：一切過去了的，都會成為親切的懷戀。
近日，我的定居在盧森堡的表弟在微信中提及有關紅薯的話，我在和他的唱和中不免又勾起了那遙遠的追憶：一幕幕有關紅薯的生動畫麵。
我們小時候，把紅薯叫山芋。我的母親酷愛吃山芋，常常在我們幾姐妹兄弟陸續放學歸來，給我們端上一碗熱騰騰的飄著桂花香氣的紅糖山芋湯，作為晚飯前的點心。那是那時候最物美價廉的東西。
在我家生活困難的時候，姆媽為了節省開支，有時就用菜飯來代替稍微昂貴的大白米飯，那菜飯裏也曾摻雜一些山芋。那味道其實比純白米飯還好吃。但姆媽從沒有用單純的山芋來代替過主食。那時候，人們對紅薯的營養價值還不認識。我的母親也深怕她的孩子們吃多了山芋，會營養不良，影響發育。故一向是拿它當飯桌上的配角。想想，一身是寶的山芋，救活了多少饑餓的窮人，也不免被當做卑賤者來對待，何況人類中多少金玉其內的良才所遭受的壓抑！
可是，窮老百姓一直視價廉物美的紅薯為最好的朋友，甚至恩人！
每當秋風起，黃葉落的季節，馬路邊便多了一道景致：一隻高高圓圓的大肚子火爐，那是利用被廢棄的煤油桶做的，紅紅的爐火周圍烤著幾十隻大大小小的山芋，旁邊的小販拿一把長長的火鉗對著爐口，不時給烤紅了一麵的山芋翻個身，這時，爐子裏開始散發出一股烤熟了的山芋的甜香味，吸引了路上的行人、學生向山芋攤走去，山芋還未出爐，爐子旁已有好幾個人排隊等候了。在我家弄堂斜對麵的一條名叫鬆雪街的小街口，就有這樣一座大家非常熟悉的烤紅薯小攤。上海市民管那烤熟了的紅薯叫烘山芋。
每次，我和弟弟放學經過這裏，老遠就能聞到一股好聞的烘山芋味道。嘴裏就像要流出饞唾水來。可是我們太小，身上一分錢沒有，從來也沒有想去光顧過。
直到我長到十一二歲左右，身上才有了零花錢。
有一次，我禁不住那烘山芋香味的誘惑，終於鼓起勇氣，去買了一隻半大不小的烘山芋。那出爐不久的山芋燙得我兩隻小手不住來回調換。不得已，拿出書包裏的一本作業簿子墊著山芋。到家後，我高興地掰了半隻給姆媽分享。姆媽笑咪咪地吃著，吃完以後還用她的蘇州鄉音說：“好吃得啦！”
我則一邊吃，一邊轉著看這烘山芋的模樣。當我看到有一塊被烤焦而流出糖汁的地方，就先把它剝下來，連皮帶心一起吃進嘴裏，真的好吃啊。
這是我第一次自己買回來跟我姆媽共享美味的溫馨情景，這個畫麵，我一世難忘！
我可憐的親娘一生養育了六個兒女，如像一個慈愛的母雞，寸步不離地看緊著她六個大大小小的雞雛，有什麽好東西總是先顧孩子丈夫。雖然她也愛吃烘山芋和各種蘇州產品的零食，除非我的父親有時專為她帶回家一份，節省成性的姆媽自己是從來不會去給自己單獨買零食吃的，即使價錢便宜的烘山芋她也不舍得專為自己買一個來吃。
姆媽用她的心血澆灌大了她的六個兒女，用我們的阿姨們和姑媽的話說：個個出色。可是那六個長硬了翅膀的孩子卻先後振翅遠飛了。隻剩下孤苦伶仃的無助的姆媽獨守空巢--那間她住了大半生的獅子弄搖搖欲墜的老屋。
她無怨無悔，仍然節儉度日，仍然舍不得花錢去買她生平最愛吃的蘇州甜食。倒是那被大家吃厭了的山芋（在大饑荒時期它是立了大功的），姆媽對它始終不離不棄。一年到頭，隻要市場上有，她總要買點回家來，用她的話說：又便宜，又好吃！
她也用她喜愛的山芋來招待她的老姑姨表姐妹。我的大姑媽，我們稱之為“大阿伯”，知道她老嫂子的喜好，有時竟從老遠的上海西區凱旋路拎著一布袋山芋，坐一大段電車，又從八仙橋一步步走到獅子弄的我家，把她辛苦拎來的山芋獻給她真心關懷的老嫂子。其心之熾之誠，感動得我姆媽一見我們就要表揚大阿伯的熱心好心。
在三年大饑荒和動亂的文革期間，想必姆媽老太太沒有少吃山芋。她為了節省糧票（那時一斤糧票可買4、5斤山芋），增援在各地掙紮的子女，不惜委屈自己。雖說她喜吃山芋，但那時候的山芋，黴爛參半，人們實在是不得已才用它來填充肚子，喜愛怕是談不上了。我反正是吃夠了。隻有我那心思裏隻有兒女和孫輩的老娘，什麽樣的山芋也不嫌棄！
誰知幾十年後的如今，一向被鄙視的紅薯終於被營養學家發現了它的種種好處，一下子從窮人的灶頭上一躍登上了大雅之堂。為了健康，人們都要經常補充一點粗糧，而被做成了各色美味的紅薯竟成了最受人們喜愛和歡迎的食物。
現在我們吃到的山芋，品種已大有改善了，好吃的程度也已經超過過去了，而且成為大家的養生寵物了，連有的富豪、明星也一嚐為快。
山芋也是我女兒的最愛，我家的儲藏室裏從來沒有斷了此君。我常常想，倘若姆媽還在，她的外孫女兒是一定會充分滿足她的這一喜好的。她若也能吃到這裏的各種色香味俱全的紫薯、紅薯和黃金般內瓤的山芋，她會怎樣的喜笑顏開啊！
20/11/2015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