咱們有句俗話“麻煩不找你,你別找麻煩”。把不求進取的那點出息揭示的恰到好處。路上有坑不修補,隻管繞著走,坑多了,早晚誰都有一腳踩進去的時候。以限製農民為主的戶口讓城裏人獲利於一時,於是自顧自逍遙。不想在文革中戶口回過頭來狠狠反咬了城裏人一口。這就是太祖爺推行的“知識青年上上下鄉”運動。
筆者二人年齡不夠,太祖爺死後才初中畢業,沒有趕上上山下鄉,可是,對下鄉的恐懼感受至深。
大規模的下鄉起自1968年秋冬。前麵最早去下鄉的大哥哥大姐姐們,大概有過一顆紅心滿腔熱血到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的衝動。但那一點熱量,可能很快就被北大荒(注1)的冬天給中和掉了。到了該中間的二哥哥二姐姐們去下鄉時,革命,進步,光榮這些包裝下鄉的浪漫朦朧已全然消散。 大哥哥大姐姐的故事不時傳回。 有吃不飽餓肚子的,有冬天凍壞腳的, 有夏天被蚊子叮出病的,有改造山河閃了腰的,有一不小心懷了孕的。總之灰頭土臉的多,豪情萬丈的根本沒有。不再是自願的理想之舉,可又是欽命的調派,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於是就把下鄉和小時候看過電影裏的抓壯丁連到一起,恐懼感就很自然了。
不願意去,就會想盡辦法躲過這一劫。太祖爺打發孩子們下鄉其實比抓壯丁的軍閥還是溫柔許多,最初的一鍋端過後,誰該去誰不該去有了細節不斷調整的政策。獨子或獨女可以不下鄉,而兩個子女以上則是二去一, 三、四去二。子女再多的則依此類推。不過,下鄉的硬性規定中留了些許軟性的小門縫兒。拿槍保衛祖國比種地來得重要,能當兵就可名正言順的不去下鄉, 而當時並無仗好打,當兵後捐軀回不來的可能性不高。不但如此,當兵的子女可以從子女總數中除去,兩個孩子,有一個去當兵,另一個如同獨子,也可以不下鄉。於是想辦法參軍是當時的上上策。但是兵不是誰都能當的,機會有限,沒機會扛槍就得另想轍。當時,家庭確有困難或是身體確有殘疾之人也可以不下鄉。家庭困難基本上是硬碰硬的情況,可是身體缺陷裏麵貓膩就多了。並不是所有的缺陷都算數。兩位筆者都認識的一位朋友,現在是中國的知名科學家,兒時得過小兒麻痹後遺症,一條腿有缺陷,為此在文革後高考時因體檢不合格而沒上成大學,科學是靠自學悟出來的。可這一顯見的腿疾當時居然不足以構成不下鄉的理由,硬是讓這位老兄拖著一條殘腿下鄉多年。而最好的不下鄉的身體條件是一些說出來大部分人都不明白是什麽的難解之病。 像是一種神經類的間發性眩暈,叫美尼爾氏綜合症。 此病無準確的物理診斷手段,確診在很大程度上靠病人症狀自述。 文革後期,中學畢業生中美尼爾氏病患者大增。還有就是心髒太大,心髒太小,心跳太快,心跳太慢等慢性隱疾都出來了。一時之間,中學生中很是出了一些醫學知識異常豐富的業餘醫生。因此而可以不下鄉有了個專有名詞,叫做病留,因病留在城裏。
可是,蒙騙太祖爺不是件容易的事兒。 隨便心跳加快一下就病留在城裏不下鄉? 沒有那麽便宜!下鄉是太祖爺動用整個國家機器的係統工程,不去不可能不付出代價。 當時所有的就業機會都由國家機器掌控, 病留是因為喪失勞動能力而被準不下鄉,既然喪失勞動能力,就不要想在城裏得到一份工作,隻能和居委會老太太們在一起“混街道”。沒有前途,沒有希望,沒有樂趣。所以,就是對想方設法“病”出名目而躲過下鄉這道劫的人,上山下鄉這四個字都是心靈上的一大塊疤。筆者之一的一位二哥哥二姐姐輩的好友,為了躲避下鄉的命運,就曾以先天性心髒病為名,病留在家,沒有下鄉。可是,多年“混街道”留下的創傷之深,讓這位老兄直至今日每提起太祖爺都要咬碎牙一番。
自然,受上山下鄉影響最大的還是那些到廣闊天地走了一遭的大哥哥大姐姐們。 盡管多年後,許多經曆過上山下鄉磨練的知青先輩們,以自己豐富的社會練曆,對生活透徹的理解,更加豁達的對待人生,實現了自我,但還是有眾多的知青前輩們,失掉了青春,折損了身體,放棄了人生的夢想。更有孔捷生們幾乎被原始森林吞沒,而金訓華們被洪水卷走(注2)。上山下鄉的硬傷在知青前輩們身上烙印甚深。
去了的受明傷,沒去的受暗傷,就是不到歲數的潛在候選人也受到了恐嚇,更不用提當時的父母們的揪心之痛。上山下鄉是文革中不分階級,不論立場,不限社會層次,所有城裏人均攤的一場噩夢。於是也成了被反省的重點。文革之後,就是再控製,再稀釋,上山下鄉的題目,還是創出了些名堂。 體積之大,居然自成一係,有了知青文學。除此之外,沒見到造反文學,五七幹校文學,六二六文學(注3),武鬥文學等任何其他成係統的文學,可見上山下鄉的影響之重。
有體積,難免會有主題浮現。知青們受了很深的傷,有傷身的,有傷神的。 失去的青春, 平均每位知青下鄉三五年,一千八百多萬知青,累積成小一億年的青春。 被社會遺棄的孤兒心理,可以讓知青陰暗一輩子,對此的反應可能還會影響到他們的下一代。自憐,他責,抒發鬱悶,反省體製。 知青們,他們的父母們,弟妹們,後代們,上山下鄉是文革中城裏人作為一個整體,受太祖爺傷害最深的大事件,情緒匯在一起,深深的一聲歎息。
家庭肢解,骨肉分離,青春“被光榮”,如此尺寸的噩夢,就歎息一下,總覺得缺點兒什麽。
有的時候,旁觀者清還是滿有道理的。 把文革中上山下鄉從字麵上簡單的翻譯給隻關心本城小事的美國朋友,他們馬上會對講故事的人翻白眼,認為中國在幾十年前就領先世界,健身攀岩,野外郊遊,享受生活,肯定是講故事的人編出來騙人的,搞得講故事的人哭笑不得。如果再進一步深入的傳授曆史知識,就輪到美國人一臉茫然了。他們會無一例外的問:“去了不高興,回來不就完了嗎?”
這下就真正沒辦法給不懂中國這兩個字含義的人解釋清楚了。其實,上山下鄉的要害正在這裏。 除去太祖爺的強勢,除去文革時全體同胞的瘋狂,上山下鄉能夠發生的必要條件,就是戶口製被社會默認,城裏人和鄉下人被分為兩個幾近不同物種成了思維常態。 在咱們的封建皇權文化傳承之下,對等級的存在沒有抵觸。在遭受上山下鄉以前,戶口維護著城裏人的特殊利益,讓咱們的北京城裏不出印度式的貧民窟,自豪才有底氣。既有傳統,又有利益,接受人能被分成不同物種就不奇怪了,尤其是自己是該吃糧食的,別人是該種糧食的。遷徙自由? 沒聽說過。 接受了戶口製的正當性,就給了太祖爺像種樹一樣隨意“種”人的權力,上山下鄉就是遭劫的在數,在數的難逃。就是前麵說的見了坑隻管躲著走,早晚要掉進去的道理。
直到咱們也有可能得去農村永久性種糧才讓咱們在乎的戶口製到底有多野蠻?拿到刻度上一比就清楚了。 在馬丁路德金帶領黑人爭到民權之前,美國有廣泛的種族歧視現象。有色人種,主要是黑人是社會的次等公民,生活受限製,其中包括有許多地方黑人不許去。歧視源自早期的黑奴製,黑奴曾被當動物對待。沒錯,非常邪惡。可是,黑人是美國的少數族裔。曆史上少數族裔被多數欺負,汙辱,殺戮的例子很多。能舉出的例子包括曆史上世界各地的猶太人,被土耳其大規模屠殺的亞美尼亞人,在以色列控製下的巴基斯坦人以及現在生活在台灣的大陸人等。受戶口限製的咱農民弟兄可就不同了。中國一直是農民的國家。直到現在農民還占人口的多數。多數人如此受欺負受歧視,曆史上有過,奴隸社會中的奴隸,殖民地社會中被殖民國家的原住民。如元朝時的漢人,被英國人統治的印度人和抗戰時在敵後日本鬼子統製下的中國人。在太祖爺時代,世界上這些情況不多了,多數人仍受歧視的也就是一個南非。沒錯,太祖爺戶口製之下的中國農民,其身份和境遇和當時南非的黑人民眾類似。可是南非的黑人起碼受氣受在明處,憲法中規定黑人就低人一等,黑人隻能在南非國土上限定的區域內生活。咱們的農民可是憲法中明定的國家主人。主人們和當時南非黑人一樣生活在係統性“種族”隔離狀態下,咱們居然泰然自若,還不時大言不慚的譴責南非的種族隔離。
如此野蠻的惡製,少有人出來為農民弟兄們出過頭。諾大一個中國,有文字記載出來替農民抱打不平的隻有一個梁漱溟梁大俠(注4)。梁大俠在戶口製出現之前的1953年就看出工人是在“九天之上”,而農民是在“九地之下”。就是這麽一句話,觸到了太祖爺主宰臣民命運這個封建皇權根子上,為太祖爺所不容,親自出來把梁漱溟給按了下去。而且當眾告訴梁漱溟,對你的抱打不平,我就是“沒雅量”接受。從那開始,梁漱溟們就逐漸消失了,而能聽到的就是郭沫若們的頌歌了(注5)。再經過1957年的反右,從1958年戶口製實施直到文革,居然沒有一個人為農民弟兄們公開說句話。住在城裏但從來就沒有過自由精神的咱們,能守住自己被賞賜的按月領糧票的權利很是知足。等到咱們被太祖爺半抓壯丁似的譴去上山下鄉的時候,戶口製已經像物質不滅定律一樣不可挑戰。
文革過後,咱們一邊忙著把在鄉下“受苦”的親人接回城裏,一邊以受害人的身份清理痛苦,用知青文學歎息著。上世紀九十年代被李春波李大俠唱紅的一首歌就是典型的代表,那首大家都熟悉的“小芳”:
“村裏有個姑娘叫小芳,長得好看又善良,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辮子粗又長。
在回城前的那個晚上,你我來到小河旁,從沒流過的淚水,隨著小河淌。
謝謝你給我的愛,今生今世我不忘懷,謝謝你給我的溫柔,伴我度過那個年代。
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走過的路,衷心祝福你善良的姑娘。多少次我回回頭看,看走過的路,你站在小村旁。”
“小芳”是知青的歌,毫無疑問是唱給曾經的知青們而不是唱給“小芳們”的。 同一個分別,小芳又作何感想?如果有人問一問小芳姑娘,也許會是一首很不同的歌。
“小芳自白”,可能是這樣:
“城裏的小夥們來到村上,個個白淨又時尚,人人早上先刷牙,穿的也鮮亮。
轉眼小夥們要回城,我和心上人得分手,淚水隨著迷茫流,時尚要它走。
謝謝你帶來的閃亮,讓我今生有追求,謝謝你給我的震撼,讓我向往外麵的燦爛。
說再見真的不容易,真的不容易,我一定要擁有外麵的世界。說再見真的不容易,真的不容易,我心隨你它飛。”
從小芳的角度出發,知青帶來了以前不曾見過的外麵世界,讓村裏的生活由一成不變的黑白水墨畫變成色彩斑斕的油畫。
如果不在乎太祖爺送孩子們下鄉的動機,如果不計將近一億年知青青春的總體投入,如果不算城裏人的利益得失,知青下鄉可能是對戶口製這個倒退,野蠻,將封建皇權發揮到極致的邪惡製度一次有效的反動。
知青下鄉之前,在太祖爺實施了十年幾近種族隔絕的戶口製的擠壓下,城鄉間的交流沒有了。由於戶口製的鐵腕,對種糧交糧這份苦差,農民兄弟們不能撂鋤頭不幹,打個鋪蓋卷進城討生活,也就是失去了打不過你隻好加入你的終極戰略靈活性,沒有了從種糧的到吃糧交色轉換的可能。就連婚姻這個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社會階層交流手段也消失了,城鄉間的親戚關係在文革時隻剩下十年以上的“老親戚”們,再也沒有新的城鄉間的有機聯係形成。於是有了固定的城裏人與鄉下人這兩個“物種”。“小芳們”不用說對傳說中將來共產主義的“樓上樓下,電燈電話”沒有想象力,就是對自己身體最簡單的健康照料,像每天刷牙這種“新”事物,都沒機會接觸。據下過鄉的哥哥姐姐們講,剛下鄉時當地鄉親們見到他們每天早晨在院門口用根棍子把嘴裏攪的滿口白沫,以為他們都有神經病。知青們的許多對城裏人極平常的一舉一動,都給農民弟兄帶來了新鮮感和觸動。半導體收音機,家人的照片,七天休息一次的星期天,領導男知青的女知青幹部,從知青身上,農民弟兄們嚐到了城市味道,現代味道。這種味道,完全不同於他們被迫接受的像牲口一樣隻管給城裏人種糧食的味道。而思想往往是由親身體驗到不同味道開始的。上山下鄉無疑給被太祖爺捂住生命力的農村注入了生機。
但是一億年的知青青春不是能不計代價的一種物質,而是一千八百萬個鮮活的生命。把知青們和小芳們的利益放到對立麵上,戶口,這個封建皇權的惡製,就是把可以充滿浪漫情調的愛情喜劇變成無解悲劇的罪魁禍首。惡成了文化,以至於站在小村邊的小芳姑娘連想都不敢想與知青哥相跟上到城裏去追求共同的幸福。
所以,反思上山下鄉停留在知青文學有著巨大的局限,小芳們的利益沒有表達出來。如同許多文革現象一樣,上山下鄉的本質問題,是自由與權利的問題。當咱們沒有擇地而居的權利,沒有隨意遷徙的自由,就為人為的等級留下了空間,就會產生賜配等級的權力,也就會有人擁有這些權力。太祖爺人為調動種糧的和吃糧的這個不等式兩邊組分的遊戲才會成局。當社會對一些人的自由和權利被剝奪麻木不仁時,所有人的自由和權利被剝奪也就無法避免了。深受上山下鄉之害的城裏人是委屈,可是,從“小芳們”的角度出發,上山下鄉是對享受後封建工業化社會的城裏人認可封建皇權等級製的一種懲罰。
上山下鄉能夠實施,大張旗鼓的展示了戶口製是貫穿整個太祖爺體係中一條維係生命的大筋,是封建皇權的力量所在。戶口製和它後麵的文化內涵不除,咱們的“特色”就會一直如影相隨,就是沒有個人權利和自由的特色。還是那句話,權利是個零和遊戲,每個人的權利多了,剩給“太祖爺們”隨意把玩的就少了。經曆過上山下鄉的咱們,無論是城裏人還是“小芳們”,都該爭取擁有自己的權利,掌握自己的命運。每個人有擇地而居的權利,將來不會再有“被”上山下鄉的空間,從廣義上說,也不會再有文革。
注1:是東北黑龍江的地名,以寒冷的冬天著稱。“上山下鄉”時許多城市青年被送往此地。
注2:孔捷生是著名知青作家,著有廣為流傳的“大林莽”等書。金訓華是文革中樹立的知青英雄,為保住落入洪水中的兩棵電線杆而被水淹死。
注3:指根據毛澤東1965年6月26日所發的“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指令,許多醫務人員被派遣去農村一事。
注4:梁漱溟是老同盟會員,哲學學者與教育家。毛澤東得天下後被聘為“民主人士”,因思想與敢言在於毛澤東共事幾年後即獲罪。
注5:郭是曆史學家與詩人。可是在毛澤東治下成為權力的玩物與毛的禦用“詩友”。是屈從於淫威文人的首席代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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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台灣這個絕招當時肯定不靈,而且文革時想吃成胖子的工程太艱巨了。沒有盼頭是下鄉恐懼的要點,“插隊落戶”, 顧名思義,文革傳人,再傳其子,再傳其孫,紮下去了, *_^。
說到無所不用其能的逃避上山下鄉,我想起台灣的兵役製度,過矮,扁擔手,扁平足,高度近視等不用當兵。我認識的一位哥用養豬計劃,把自己弄肥逃過了兵役。
台灣以前的兵役是2年,還有盼頭,上山下鄉當時可沒保證多久吧,那些人活的更煎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