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去人性,首先去的是性。舉國性恐怖,導致大江南北性壓抑。因此而出現了文革標誌性現象之一:無性特征。
那時候的女人,美容化妝是不可能的,年輕一點的根本就沒見過化過妝的自己。花衣裳更不用提了,絕對“封資修”(注 1 )。不管在哪裏,都是短頭發,衣服顏色不是藏藍就是鐵灰,裝束上不分男女。青年學生更如此,尤其文革早期,腰帶外紮,頂軍帽,挽袖口,甚至剃光頭。行為上男女亦同步。女青年都是革命小將,響應太祖爺的號召,“不愛紅裝愛武裝”(注 2 ),學習大寨鐵姑娘(注 3 ),絕無資產階級“嬌驕二氣”。時尚所致,假小子比比皆是。用今天的觀點來看,神州上下無女人。
性在中華文化裏本來就是羞答答的話題。咱們傳統的文化很清楚地道明了血肉之軀是父母所賞。咱們強調孝道,遵循孝經中“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的訓示,當性交不是為了傳宗接代,而是為了一時的快樂,把父母所賞的東西拿來去自娛,是大不孝。這大概是性快樂在中國文化裏被認為是肮髒的東西而上不了台麵的主因。也和天主教有關性的教規有異曲同工之處,都是要抑製人追求生育之外性快樂這一人性現象。人性受控製才好滿足三綱五常之需。聖上,祖宗,家長都快樂了,才輪到我的權利。可感覺不能騙人,快樂就是快樂。三綱五常之首的皇帝大人們都三宮六院外加三千閑妃,還美其名曰為了多培育後代,以盡孝道。老百姓隻能偷著樂,明娼暗嫖,外加《肉蒲團》之類地下色情小說,世世相傳。
咱黨的禁欲起於戰爭時代的殘酷環境。太祖爺和戰友們在井岡山占山聚義,與敵手相比是人少,地少,資源少。唯一的希望是隊伍中的眾好漢個個都能以一當十,勇往直前,如此才會有獲勝的機會。情欲和性能給人帶來快感,可有了性福,留戀生命,誰還願意去為革命戰死?戰爭是反人性的,把己方的軍隊變成最致命的殺人機器是戰爭的一部分。有了情欲何以英勇殺敵?如同參賽的公馬不可近母馬,一旦知道性滋味,就再也跑不快了。於是從井岡山起事之時起,對包括性欲在內的一大堆個人私欲都禁。就有了“三大紀律八項注意”(注 4 )中的先是洗澡避女人,爾後改成不許調戲婦女。
到了文革,性就是醜惡了。性這個字,那時候幾乎見不到。性欲就更沒人敢提了,能把人嚇死。連愛情都是忌諱的。愛可以說,愛太祖爺,愛黨,愛祖國,愛人民,愛學習,愛勞動。就是不能愛男人愛女人 -- 爹媽都不能愛。連正經成人談戀愛都不能說談戀愛,隻能說談朋友,以至“朋友”一詞幾乎專用於戀人關係。這種對性的全麵避諱,造成下意識的性壓抑,以及對其天然相關的愛情的恐懼。
中學生是絕對不能談戀愛的。文革時筆者之一所在學校的革委會主任在全校大會上就曾講: “ 有些同學,整天你愛我我愛你,就是不愛毛主席 ” 。可見談戀愛事關重大,有了小愛就沒了大愛,愛了戀人就愛不了太祖爺,你擔待得起嗎?不要說學生談戀愛,就是一般男女關係都是界限分明的。稍有接近,是思想複雜。一不留神心中愛意露出馬腳,你就是小流氓了。那可是比打架鬥毆偷雞摸狗嚴重得多的罪惡。如果情書泄漏或手拉手被人發現, 麵臨的將是全體師生的痛罵,因為人人認為那是不道德的,肮髒的。有一次筆者之一偶然在公園門口碰到一對同班男女同學,現在想來那是一對甜蜜小戀人,應該是充滿幸福的。可當時他們卻是一臉惶恐,羞愧難言的表情。按說學生都到了性衝動的年齡,可都不知道這是正常的,更無法理解這是美好的。責任在大人,在家長和老師。大人們自己孩子都一大把了,還不知道性激素激勵著年輕不安的心?今天的男女老少都懂,都理解。那時候也都知道,也懂,但不敢理解,因為性被壓抑了,被強大的政治需要壓抑了。不但孩子們不該理解性,大人們稍有與性有關的衝動,都會被戴上個有“作風問題”的惡號,長期成為道德罪犯。這種性壓抑遠比中世紀宗教專製下的性壓抑黑暗得多,因為太祖爺的控製力無所不在無孔不入。筆者在公園門口遇到的那對同學之所以惶恐,在於他們隻能假設他們的小秘密被筆者撞見就不再能隱瞞。一旦性壓抑,人性就扭曲了。所以就少了理解,少了同情,多了變態。因此一見癡情男女,人人相惡,一通板兒磚,不治死你也讓你臭一輩子。這種惡習一直延續到文革結束後很久。一九八二年筆者之一在一次機關團委會上(注 5 ),看到一個醫院的團委書記描述她如何整治該院護校談戀愛的學生,竟脫口而出“非把他們一輩子搞臭”。說這話的人也不過二十七八歲。
在這樣的恐懼中走過青春期,男孩不懂女孩,女孩不明白男孩,蒙蒙懂懂進入成年,性衝動有增無減,性無知一如既往,愛情之花便開得亂七八糟。隨之而來的,是無數不成樣子的婚姻。現在看來,文革一代人的婚姻,多數是沒有經過愛情洗禮,缺乏感情交流,是拖延的性朦朧中不得已的結局,而不是充滿理性的選擇。理性的婚姻更多著眼於人生目標和責任,有穩定的保障。可是理性往往來自於性衝動之後,建立在性覺醒之上。文革期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合理不般配不明不白的婚姻比比皆是。當理性最終來臨,於最初的愛情及婚姻為時已晚。感情的苦難便隨之而來。
改革開放,思想解放運動先行,加上隨之而來的西方文化湧入,引發了文革一代的思考。首當其衝,最具個人色彩的,是以潘曉為代表的對人生意義的討論(注 6 )。人生意義這一話題很抽象,也不新鮮,但它在那個年代引發了人們的自我意識,推動了文革一代對個人幸福的追求。這種追求當然包括物質的和精神的,尤其是婚姻幸福,感情幸福。自然而然,不健康不美滿的婚姻之外,在社會大變革的環境下,在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的重新分布中,新的感情潮水湧來,澆灌出遍地開放的婚外戀之花並結出累累離婚再婚之果。同時,思想解放帶來的思想自由,在文革留下的性壓抑的真空裏,猛然間催化出搖曳的性自由,並急劇膨脹,幾年間,便彌漫在神州大地的每一個角落。性,不再陌生。它在酒後的閑談裏,在街頭的報刊裏,在手機短信裏,在電視裏網絡裏街頭廣告牌裏產品說明書裏小說裏詩歌裏油畫裏掛曆裏,在每個男女老少的眼裏心裏夢裏憧憬裏。性,已變得太熟悉,太無所不在,已然成為今日中華文化不個分割的一部分。
籠統的自由,對咱們太抽象了。個性,人權,言論自由,創意,不是說從君為臣綱的大罩子下衝出來就衝出來那樣簡單,太祖爺不在了,但是太祖爺仁慈的笑臉依然從天安門城樓上俯視著咱們。咱們不喊太祖爺萬歲了,但是咱們又真心的演繹出了崇拜胡溫的“什錦八寶飯”這種新潮(注 7 )。可是自己的身體歸自己管這種最原始的自由咱們還是很明白。文革過後,所有方麵的自由度都在增加,但是隻有性,也就是咱們的身體是放的最開的。基本隨意了。
於是有了小蜜。於是有了公開化的二奶。於是有了無所不在便捷有效的性交易。沒有小孩會因為你的婚外情而像文革中那樣叫你“破鞋”,沒有領導會因為你未婚先孕而像文革中那樣處分你,更沒有居委會因為男女同聚而像文革中那樣查問你。性,太隨意了。隨意間,性泛濫了。性服務以各種形式出現,性交易便捷如賣菜做飯。如今,提供各式各樣性服務的發廊,洗浴中心,夜總會,歌廳和酒店遍布大街小巷,生意興隆,並帶動著一連串相關產業。性產業為來自貧困地區青年男女們提供了大量的就業機會,已經成為國民經濟的一部分。這反映了性交易巨大的市場,其原因是有太多的人在不顧一切地追求個人幸福。
經曆了壓抑人性的文革年代,個人幸福的出現毫無疑問是誘人的,美妙的。個人幸福成了生活意義唯一所在,甚至生命意義唯一所在。文革一代人,及其所帶動的後代,如饑似渴地追求個人幸福。可是,個人幸福基本落實到個人“性福”,全國範圍的濫性, 咱們真幸福了?
性有多濫?發生在 2010 年的性日記事件很說明問題。性日記的主角,區區廣西煙草專賣局長郭峰郭大人,把與眾多女人的性事記錄在日記裏,與會議差旅等公務並列,已然是日常工作的一部分。這些女人也許是追求個人幸福,但更可能是換取其它利益。利益可能是一個職位,一個戶口,一套房子,或是一個合同。這都是實實在在的利益,其代價可以各種各樣。既然性如此隨意,以性為代價顯然很便利。郭峰追求的是個人幸福,但他也要付出代價。這代價可能是一個職位,一個戶口,一套房子,或是一個合同。可這不是他自己付出的代價,而是咱們納稅人所付出的代價。郭峰拿著你我的納稅錢,利用你我賦予他的權利,去取悅他的女人們,換取他的個人幸福,所謂貪官。 郭大人的行為有序可循,郭大人很幸福。可是,如此眾多的女孩,女人,女下屬,女供應商們雖然心甘情願的與郭大人高潮了,她們的幸福並不是,起碼不全是從性交,性高潮上得到,而在於郭大人明確或是含糊答應的利益能不能兌現。
濫性的問題正在於此。從太祖爺處討回對自己身體的主權,得到身體的自由,性激素性高潮歸自己管了,但是這個自主權並沒有像一個真正的自由權利那樣被珍惜,而是被隨意的出租、奉獻甚至出賣了。
難道濫性真說明咱們沒有享用自由的福氣?當然不是。恰恰相反,我的身體,我的性愛,我的性高潮,如果這些都不能擁有,其它的自由和建立在自由之上的文明層次根本談不上。但是,由於咱們的自由與主權也隻限於自己的身體,身體之上的衍生活動,言論,思想,進而更上一層的社會組織,社會活動,其自由和主權還無從所得。 孤零零的性主權與性自由,要想守住為了性愛而性愛,為了性高潮而性高潮,為了我幸福而性活動這個界限,不用這個自由與主權去交換其它該有而沒有的東西也就不可避免了。
咱們的濫性自然不是純粹歡快的享受。性日記中郭大人之外的眾女主角,應該會有與郭大人偷歡之後而無所得的, 這大概也是性日記得以曝光的原因。為了其它目的一通高潮之後無所獲,一定百感交集,痛苦自不可免。自由不全是快樂,沒有痛苦的自由一定是偽自由。 對濫性帶給咱們的刺激、挑戰與痛苦,回歸性壓抑絕不可能,空洞的道德喊話也不是出路,咱們需要的是爭取其它仍不存在的自由權利。試想,如果位子有位子產生的機製,官員有官員被檢驗的渠道,咱們的利益咱們自己盯的緊緊的,郭大人無法予取予求的濫用,日記中的眾女主角那還會有心情去和一個貌不出眾的已婚中年男人去浪費青春?
從文革中的無性特征到現在的濫性是一種解放。收回性主權,收回性自由是一大進步,是反封建皇權,反文革的不可或缺一步。但是走出濫性及其帶來的痛苦,為了我的高興享受我的身體,需要在性主權之上的獨立人格,天賦人權。有朝一日, 當性高潮是為了享受性高潮,全歸自己用,不再需要用性去謀利益,那咱們就真性福了,也就真幸福了。
注 1 :文革時被“革命”的文化對象,即“封建文化”,“資本主義文化”與“修正主義文化”。
注2 :取自毛澤東於 1961 年所作之詩“為女民兵題照”,後成為女性該有“戰鬥”特質流行語。
注 3 :大寨大隊是毛澤東樹立的農業先進生產單位。大寨的女社員自然個個是種田能手,神勇異常,於是有“鐵姑娘”之名。
注 4 :始自毛澤東在 1928 年為紅軍所立軍紀,後逐漸演進為八路軍軍紀,解放軍軍紀,文革時成為全國“人民”的行為準則。
注 5 :文革中及文革後一段時間,個個“單位”的青年歸“黨的助手”共青團“管 理”。“團委會”是同青團在“單位”的組織機構。
注 6 :“潘曉”為化名。該事起於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兩位青年人各自給“中國青年”雜誌去信探討“為人”與“自我”間如何取舍定位的讀者來信。是青年人出文革“革命教育”迷茫心態的標誌事件。
注 7 :“飯”是取自英語“追崇者”的語音。“什錦”取胡錦濤的錦字,“八寶”取溫家寶的寶字,整句意為胡溫二人的崇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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