戶口製度在文革前就有,也是文革中少有的幾個沒被觸動的體係之一。為什麽不動?必有原因。
文革中的煩心事兒太多,反思文革很少會抱怨到戶口上來。作為文革主角的城裏人,除了上山下鄉的知青和其他幾個被太祖爺驅出城去的群體,大都沒有感受戶口體係的切膚之痛。筆者二人就是典型的代表。雖也曾在文革中“經風雨見世麵”(注1),筆者之一的親人就無端的於文革中在太祖爺的大獄裏蹲了七年,可是戶口一直沒有脫離當時的三個直轄市範圍(注2)。太祖爺說“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注3),雖然是鬥爭哲學的理論,可道理仍對,社會認識受社會地位的局限。三個直轄市的戶口是在等級製的戶口係統最上端。不受壓迫,就沒有設身處地的痛苦感受,當然不知道戶口製度之惡。就像當年 晉惠帝司馬衷問天下饑民“何不食肉糜”一樣。戶口係統裏最下端的農民就是管給咱們種糧食的,住在農村很正常。城裏人哪怕還有點仗義執言,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氣剩在身上,也不會想到去替農民討個公道。替和自己無關的弱勢發聲在咱們文化中不總是強項,“水滸傳”中的魯提轄拳打鎮關西畢竟是施耐庵羅貫中兩位大俠的文學想象,缺少的東西才需要用文學去渴望。對城裏人,農民隻是個符號。
對戶口的反思是在經曆了居住權的磨難之後才有的。大家知道美國沒有戶口體係。雖然也有行政管理的社會安全號碼體係,但是你想住在那裏無人過問。可是外國人在美國居留還是要受美國政府控製。世界上的國家筆者們去過的有限,從各種道聽途說中分析,美國就算不是對移民最友好的國家,也是比較友好的國家。可是外國人想在美國長期生活工作,仍須向美國政府申請永久居留證,也就是所謂的綠卡。獲得綠卡並不容易,於是要在美國久居的留學生弟兄們就八仙過海各顯神通了。為辦綠卡,有離婚的,有假結婚的,有亂結婚的,有辭了親娘拜幹娘的,有說曾經受政治迫害的,有賴在學校裏不畢業的,有對給能辦綠卡的老板卑躬屈膝磕頭作揖的。 花樣和熱鬧就多了。經過這通折騰和洗禮,才知道居留權有多重要,是人權範疇之內最實實在在的權利之一,兒戲不得。就想到了咱們戶口體係裏最下端的農民弟兄們。綠卡畢竟是限製外國人的,可農民按太祖爺的說法是國家的主人。甭說進城了,在太祖爺的戶口體係裏農民連走出自己的村子都不容易。農民弟兄們是如何落到了這種地位上的?
太祖爺的戶口製從1958年正式實施。戶口從一開始就擺明了是對著農民弟兄來的。出於對城市生活的向往,當時大量農民弟兄有逐漸向城市遷徙的跡象。中國那時是絕對的農業國家,城市的社會資源就那麽多,1958年如果每十個農民中有一個搬到城市裏居住,城市的總人口就要增加一倍,的確夠太祖爺的中央政府喝一壺的。從根本上解決問題,一是讓農民弟兄在農村的日子好過一點,二是增加城市的資源和容量,接納農民弟兄和他們一同帶來的能量和熱情。就是大禹治水的路子。對政府來說,這當然是最困難的辦法,也確實需要時間。如何是好?太祖爺號稱自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強加戶口於農民身上,沒有絲毫馬克思的成分,是百分之百的秦始皇。大禹治水太麻煩,畫個圈先讓農民在農村待著吧。從戶口製實行的那天起,什麽工農紅軍,勞苦大眾,農村包圍城市,軍民魚水情,貧下中農,翻身做主人,全被太祖爺一次性過河拆橋,卸磨殺驢了。如果是為了大禹治水般的大計,逐漸增加農民弟兄進城的機會,暫時的戶口一下,緩他個兩三年,也無可非議。可太祖爺的戶口製一家夥就變成百年大計。農民弟兄們滿腔熱血提著腦袋為太祖爺打天下,在農村包圍城市多年以後把太祖爺抬進了城,而戶口則讓弟兄們對城市隻能永久性的包圍而不得其門而入了。
無論是共和國,社會主義,共產主義,革命事業,標簽下麵太祖爺的係統還是封建皇權等級製的老套路。戶口就是最好的例子。戶口有多種檔次。最低一擋的是農村戶口。為什麽說是最低?因為所有別處的戶口都可以遷到農村去,可是農村的戶口哪兒都遷不去。農村上麵一擋是城鎮戶口。到了這一擋,你就不是農民了。農村戶口和非農村戶口的差別是所有戶口中差別最大的。農民,必須給國家提供糧食,而有城鎮戶口的人,國家有義務給你提供糧食。天上與地下的差別。城鎮戶口之上又有大城市如各省省會的戶口。省會的戶口之上還有直轄市北京,上海,天津的戶口。 其中以北京的戶口為最難獲得。好不容易進了直轄市了,市內的戶口還有檔次。上海在浦東沒開發前,上海人有寧要浦西一張床,不要浦東一套房之說。如果你的戶口在浦東,想搬到浦西去並不那麽簡單。同樣,在天津市內,你要想從老市區的紅橋區搬到洋樓林立的和平區, 麻煩也很大。到了北京就更別說了,東貴西富,東城區和西城區的戶口是最難得的。這還說的是老百姓的戶口,等而上之北京還有居住地是中南海的戶口,可以享用免費的武裝保護服務,戶口製的層次立體而界限分明。
戶口的封建皇權特征除了等級製之外,還有世襲製。農家的孩子生出來就是農家的命,改變命運的可能微乎其微。像留學生為了留在美國想出來的婚個洋老公洋媳婦,或是認個洋爹洋媽的套路用在跳出農村戶口的宿命上根本行不通。當年的農村姑娘,嫁個城裏人是可能的,可嫁入城市就是另一回事兒了。農村姑娘與城裏人結婚之後,仍然是農村之身,沒有隨城裏的丈夫得到城市戶口的權利。不但如此,城鄉婚姻所生子女的戶口還是農村戶口。無論男方女方誰是城市的誰是農村的,隻要有一方是農村的,其子女隻能是農村人之命。這一城鄉婚姻子女隨農不隨城的規定一直延續到1998年才作廢。而在城裏認個養父養母也沒用,原有的農村戶口還是不能變。政策嚴格到什麽程度?城裏的孤老戶認領的農村子女戶口可以轉成城市戶口,條件是孤老們自己的戶口得轉成農村戶口,一對一替換。用“水滸傳”中孫二娘的話說“由你奸似鬼,吃了老娘的洗腳水”,想繞過戶口的限製,沒門。太祖爺的法製,製的你五體投地。
從農村戶口變成城市戶口是如此大的一件事兒,於是就有了一個專用名詞,叫作“農轉非”。三種辦法可以達到此目的。上大學,當幹部,參軍。上大學原本是最可靠的辦法,因為大學畢業生由國家定位為幹部,永遠脫離農村戶口。可是農村的教育水準比城市差,文革之前從農村上大學已經不易。文革的前半期大學停辦,這條路就斷了。後來雖有了“工農兵大學生”,可名額多被下鄉的知青用去,所以文革時靠上大學 “農轉非”就行不通了。文革對農村的具體影響可能不如城市大,可是像斷了上大學這條最重要的“農轉非”之路,文革對農村青年的求平等心願打擊巨大。隻不過話語權被城裏人控製,農村的感受沒全表達出來罷了。打個比方,斷了農村青年的上大學之路,猶如斷了想出國的弟兄們的留學選項,沒有了留學生,絕大部分出國機會就消失了。當年留學之路不開,哪還會有如今“海歸”人員多的過剩成為“海待”的盛況?所以文革讓原本就無望的農村戶口擁有者更加絕望。
上學不成,當幹部也不容易。比方像大家都知道的白毛巾不離頭的大叔陳永貴,官至副總理(注4),當然有“農轉非”的資格。可這種機會太小了。農村最基層的生產隊幹部都是農村戶口。往上一層的大隊幹部也是農村戶口。隻有到了公社一級的少數頭頭腦腦是吃皇糧的“城鎮戶口”擁有者。而這些人往往是上麵派來的。陳永貴模式的“農轉非”基本難於登天。文革開始之後最現實的“農轉非”之路是參軍。農村人沒有在城裏生活的權利,可農村人卻要為國家盡許多義務,其中的一項是國家需要你的血肉之軀保家衛國。那時的解放軍戰士大多是農村人,而參軍在農村是要想方設法擠進去的熱門事兒。雖然現實是當兵後的生活條件比大部分農村的條件要好,可最引人之處是參軍之後有掙到一份城市戶口的可能。並不是所有參過軍的人都可以得到城市戶口,隻有當了排長以上的軍官才有此資格。文革時軍校生有限,基層軍官都是從戰士裏提拔的。可在三十多人的一個排裏爭一個排長也不是件容易事,小於百分之三的幾率,而這卻是一個農村孩子得到一份城市戶口的最好機會了。從當兵那天起,戰士們就同意為了保衛國家,個人的性命可以搭進去。當兵三年,你可能在南沙群島曬脫了好幾層皮,在青藏高原練了三年的肺,甚至在黑龍江的珍寶島拿衝鋒槍和蘇修的坦克交過火(注5)。可退伍那天到來的時候,如果你沒有升至排長或以上的軍職,農村來的兵還隻能回農村去當農民,拿不到一紙城市的戶口。世上的事兒從來就沒有完全公平過,可這也太不公平了。
如此不公平的戶口體係,城裏人可以事不關己而無動於衷,直接受害的農民弟兄也毫無反彈的逆來順受?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悠久的戶口曆史讓農民被人管慣了。戶口製的前身戶籍製曆史上早就有。從戰國時就有戶籍的記載。在封建皇權製下,人是可以被別人擁有的,而皇帝擁有所有的臣民。戶籍製的目的就是皇帝要對自己的財產--臣民們--,有個帳目。這個帳目的最主要功能,是皇帝收糧食和征勞動力的計算基礎。因為曆史上地多人少,每人都有幾十畝地不是太難的事兒,所以收稅是按人頭收,早期也不是交錢,就是直接交糧食。隻要你戶籍在案,每年就要交定額的糧食。所以大部分情況下老百姓的心計不是用在有一份戶口上,而是用在不要把名字登在戶籍上。無名就不用交稅。最戲劇化的一次是隋朝之初隋文帝時,戶籍上的老百姓多是不必納稅的小孩和老頭。為了如實登記各家各戶的人員情況,就有了把戶籍數字和真人比對的“大索貌閱”一事。各級官員拿著戶籍表冊到各家查對核實,親眼看一看戶籍上63歲可以免稅的張三郎是不是該繳稅的27歲的大小夥子。這可能是後來查戶口的原始出處。因為每個納稅人都是皇帝的財源,而上交的糧食則是皇帝的唯一收入,皇帝們當然不願意臣民們經常搬家。找不到人,怎麽收糧稅呀?所以許多戶籍製度不讓人隨便搬家。每次改朝換代,新皇帝上台幾件先做的事之一就是重新登記戶籍,把自己的財源理清楚。越“偉大”而“建樹”越多的皇帝,其戶籍登記的越精確,而往往也越限製臣民的自由遷徙。1958年距清朝終結還不到50年,太祖爺借用從來就沒有去幹淨的封建皇權意識慣性,農民弟兄們輕易被套進來也就不奇怪了。
太祖爺的戶口製,和曆史上的戶籍製沒有質上的不同,隻有量上的不同。不過太祖爺的係統效率實在是比先前的高出太多,用太祖爺的理論,“量變可以引起質變”,就產生了“飛躍”,太祖爺的戶口製就成了史無前例的係統,把農民牢牢的控製在了其身邊的土地上。而太祖爺做到這一點的殺手鐧是其創新的絕招,糧食供應製。曆史上的戶籍製,就是控製得再嚴,出走之人隻要身上有銀子,在他鄉隱姓埋名還是能存活下去。太祖爺一個釜底抽薪,農民們隻被允許留下一份將夠自給的口糧。要想從政府那裏分到糧食,就需要獲得隨戶口而分配的“糧票”。隻有城市戶口有配發的糧票,農村戶口不配糧票。沒有戶口,就沒有“糧票”。從理論上說,就是你有億萬家財,在太祖爺製下的中國,如果你不能通過戶口而得到“糧票”的話,你是會被活活餓死的。在任何類型的商業銷售點,任何糧食和糧食製成品,沒有“糧票”,你縱有千金,也買不到一錢一兩。直至今日,筆者之一的一個常發性惡夢還是去餐館就餐因沒帶糧票而不可得食。 什麽是政權?很簡單,槍杆子控製糧食,糧食控製戶口,戶口就是政權。上學權,居住權,工作權,醫療權,這些都是戶口的附屬品。 在太祖爺的係統裏,生存權是完完全全受戶口控製的。
當然一不小心也會有短暫的失控。文革開始,太祖爺讓紅衛兵小將造反。盡管是有控製的造反,可確實有過短暫的一瞬間,靠糧食和戶口做終端控製的政權不做數了。這就是文革開始時的“大串聯”。筆者的哥哥姐姐一代人在文革中受害最多,可是他們中的很多人對文革有一段美好的回憶,就是“大串聯”。在“大串聯”期間,不但戶口不做數了,最重要的是“糧票”不做數了。到任何地方,隻要打出我是來串聯的革命小將,就會有你一口飯吃,不需“糧票”。大家的美好回憶是和封建皇權控製的鬆動連在一起的。太祖爺是何等人物?自廢武功的事兒當然不會一直幹下去,很快,“大串聯”就被停止了。很流行的事兒,停下來如此容易?因為“大串聯”所依賴的不需“糧票”的糧食也是太祖爺提供的,一斷糧,沒吃的了,還串個鳥聯。文革的走向一直控製在太祖爺的手掌心裏。
除了用糧食控製戶口這個硬道理,太祖爺的戶口製還有個看似可笑實則有效的輔助係統,居委會的老太太們。居委會,全名是某某“街道居民委員會”。聽上去是“居民”的委員會,實際上是政府組織,既從政府那兒接指令,也向政府領預算。居委會的人員基本上是不工作的老年人,由於曆史的原因,當時這類人以女性居多,所以“居委會老太太”這個概念一直延續到今日。老太太們的功能,和現在滿世界裝了很多的錄像監視器類似,隻是在性能上各有千秋。現時的錄像器科學精準全天候;老太太們則是五官俱全的全方位的生物感受器,可以拐彎收集物理信號輻射範圍所及之外的信息。與錄像器相比,老太太們最大的優勢還在數量。錄像器無論裝多少,畢竟還有個數目,老太太好像無窮盡,隻要有異常信號,就有居委會老太太在附近收集數據。有了居委會老太太的輔助,戶口係統的掌控力越發強大。筆者之一就有親身經曆。文革時筆者的一位遠在西北工作的長輩回家探親。按規定,隻要戶口不在,就是家中親友回來住幾天也要報臨時戶口。這位長輩原準備第二天去派出所報戶口。 可是,第二天一早,就有人上門拜訪, 原來是管片民警來家裏查戶口。一個民警的責任區少說也要上千家,不可能無端四處查戶口,必定是長輩回家的消息由那位“居委會老太太”撲捉到,將信息快速輸送給民警,於是民警上門探究有無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那時的老太太和現在不同,大部分都沒有文化,其中很多還擁有一雙捆綁過的小腳。大字不識幾個的小腳老太太們高效率的給太祖爺作偵探,成為“專政”的一部分,這之中的文化沉積怎“渾厚”兩個字了得。
如此有效的戶口體係在全世界大概獨一無二,這就是太祖爺的政權基礎。文革的天下大亂把能亂的都亂了,可是從槍杆子到糧食到戶口,涉及到太祖爺統治力的,不動如泰山。所以文革中的造反並不是真正的造反,奪權也非實打實的奪權,而是由基本統治力支持的一種權力遊戲。在封建皇權的控製下做遊戲,自然創造不出新文化,也不可能有任何進步意義的革命。如果要尋覓文革的皇權屬性,全程保障文革“順利”進行的戶口體係,這個從“大索閱貌”到無數居委會老太太偵探一路傳承下來的文化沉積,應該是最好的標示。
注1:出自毛澤東1943年的一片文章,意為讓人經受鍛煉。是文革時的流行語之一。
注2:文革時中國三個最大的城市為直轄市,既北京、上海、天津。
注3:出自毛澤東1937年所寫的“實踐論”。
注4:陳永貴是毛澤東所樹的“農民”代表。原為山西大寨的一位種田能手,後來官至副總理, 公眾之前頭上總帶著農民下地時遮陽的白毛巾。
注5:指1969年初春解放軍與蘇聯軍隊在黑龍江省的中蘇邊境珍寶島所發生的軍事衝突。
版權所有,轉載請注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