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長大的孩子,可能知識貧乏,可能不知道弗洛伊德是何許人士,甚至可以是廣義上的文盲,但是自我定位很高檔,要改造世界,思考大問題。 自視甚高的一個原因是咱們懂哲學,世界上的革命形勢沒有弄不明白的。
經過初期的超瘋狂,七十年代初,林彪林大帥事件前後(注1),太祖爺忽然讓大家學哲學,要識別馬列主義騙子。中學的孩子們在學校也學。 盡管聽說過一串馬列哲學經典,見過的就是太祖爺的“兩論”,“矛盾論”和“實踐論”(注2)。其實兩論中的一些段段,早就在學“毛主席語錄”時倒背如流,隻不過背語錄如同背密電碼,自然不會問其出處。像什麽吃梨子的味道,雞蛋和石頭的不同之處,外因通過內因而起作用等等。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從太祖爺的“兩論”中還是能見到智慧的閃光和邏輯的巧妙。
“兩論”雖是麵向大眾的哲普讀物,但還是上萬字的大塊文章。以文革中太祖爺派發的教育水平,讓多數人讀幾萬字的哲學文章是強人所難。所以,哲學先簡化成了了“兩論”,再簡化成四個字的真正大眾哲學, “一分為二”。
“一分為二”不是太祖爺創造的,但是把哲學簡化成辯證法,再簡化成矛盾的對立統一,最後落實到“一分為二”這四個字的哲學,太祖爺功不可沒。1957年,太祖爺二次造訪蘇聯,當時斯大林已死,新上台的赫魯曉夫大概對太祖爺沒有什麽威懾力,可能要和赫掌門別一別苗頭,太祖爺亮出自己的真玩意兒,給理論權威們講哲學。在那次於莫斯科召開的國際共產黨和工人黨代表會議上,太祖爺把自己辯證法的大眾版秀出來,就是“一分為二”。而且是用很有太祖爺特色的通俗化形式信手拈來,“其實我們的支部書記是最懂得辯證法的,當他準備在支部大會上作報告的時候,往往在小本子上寫上兩點,第一點是優點,第二點是缺點。一分為二,這是個普遍現象”。 一分為二,太祖爺的大眾哲學開門見客。
優點缺點誰不會?於是,學了哲學的咱們就很會一分為二的認識世界,太祖爺的哲學傳承遍地開花。下鄉勞動,城裏的孩子太陽曬一會兒就打蔫了,收麥子在農田裏一趟趟走的稀拉歪斜,眼看著頂不住了,於是就有班裏團幹部(注3)來給大家打氣“苦不苦,想想紅軍兩萬五(注4);累不累,想想革命老前輩”。把一個簡單體力問題一下給一分為二的哲學成曆史相對論,於是就繼續拖著沉重的腳步扛麥子。為了勞動有個勞動樣,一位頗受大家喜愛的化學老師穿了一條雙膝打了特大號補丁的褲子。平時這位老師頗注意著裝,乍一看到換了裝的老師,同學們都忍不住暗笑。於是這位老師就為大家把褲子哲學了一番。褲子平時集功能性 與觀賞性於一體,勞動時,褲子的功能性最重要,可以和觀賞性暫時分離。褲子打一層補丁,如同穿了兩條褲子,保溫效果大為增強,同時,膝蓋位置的補丁,猶如外加一副護膝,萬不得已跪下勞作時,對膝蓋會有保護作用。一分為二。
原來這就是哲學,太祖爺偉大。
生活不是不能哲理化,不過庸俗化的哲學就跳出了哲學的範疇。
像許多其它現代概念一樣,哲學也是洋玩意,咱們原先沒有,隻有道,“天不變,道亦不變”。道下麵並不是全部腦殘,可以有智慧的閃光。 如果年終總結分列優點缺點是一分為二的哲學展示,這種智慧咱們一直有。咱們的成語“刻舟求劍”就是在批評不會一分為二的愚蠢,寶劍掉到水裏的老兄不能把船上船下一分為二,也沒有把動態的水和靜態的船一分為二。 同樣,“守株待兔”也可以總結出類似的道理。生活的經驗積累成定理,從定理邏輯推論,就離哲學很近了。不過還是有最後一步,跨過這一步,就有了哲學。這一步就是推論麵前一切平等,不受權力和利益影響的自由思想,所謂科學。但是,這和“天不變,道亦不變”相互矛盾。筆者之一有個祖傳的黑色幽默故事。一次某家的老爺放了個屁,甚是響亮。 尷尬之下,近旁的一位仆人大聲解圍說“不臭,不臭”。 老爺聞聲不喜,訓斥道“狗屁才不臭呢”。仆人急智之間回應說“臭味剛到,臭味剛到”。如果智慧,邏輯,推論淪為故事中為權力和利益左右的嗅覺反應,就不會有哲學存在的可能。
辯證法是先進的哲學。太祖爺要用一分為二概括辯證法,那是太祖爺的自由。可是,太祖爺要用一分為二統一辯證法,進而統一哲學,就把哲學回歸成了天下不變的“道”,哲學一旦不是科學了,哲學就消失了。文革時,哲學界有個有名事件,就是批判楊獻珍(注5)的合二為一。 合二為一,也是一種哲學理論。深奧的道理不提,單從感性上說,一個東西被分成了兩部分,如果不能把兩部分疊加複原,那原來的一分為二自然不能成立。合二為一應該是一分為二的另一麵,非常淺顯的道理。 但是,太祖爺說合二為一是反動的,於是合二為一與楊獻珍就立馬載 了,前者被開除出哲學,後者被關進監獄(誰是馬列主義騙子隻是咱們不知道,太祖爺完全了然於胸)。辯證法不再是簡單的辯證法,成了太祖爺有版權的辯證法。辯證法本身不能被辯證分析,一分為二本身也不能被一分為二的探討。所以文革中太祖爺讓咱們學的已經不是哲學了,是新版的“道”,所謂意識形態。咱們自認為學到的哲學不但不是認識世界的利器,而是促進人格分裂的半個哲學。與利益相符的時候就玩邏輯,與利益不符的時候就用詭辯。哲學可以帶來智慧,促進文明,而半個哲學則讓偽君子橫行天下。
文革是政治主導,所以充滿了利益。一邊學哲學,一邊見識政治意誌所向無敵,偽君子的詭辯伴著咱們長大,本書的每一章都是一個例子。“革命小將”為太祖爺的文革衝鋒陷陣,破壞一切規矩的“造反有理”被一分為二成光榮行為; “革命青年”被太祖爺派去上山下鄉就要遵守“三大紀律八項注意”而一切行動聽指揮,太祖爺的指令不可一分為二。 領導世界人民幹革命,520聲明(注6),太祖爺號召咱們要打倒美帝國主義及其一切走狗;沒過兩年美國總統尼克鬆訪華,在大家互敬茅台酒之後,228中美聯合公報就對美帝國主義一分為二,“促進中美關係正常化符合中美兩國人民的利益”。文革開始太祖爺需要把劉少奇劉大人的係統連根除掉,於是“階級鬥爭一抓就靈”;幹掉劉大人之後,剩下的“壞人”可以一分為二爭取過來,於是“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憶苦思甜把曆史一分為二找出太祖爺以前任何饑寒交迫的歲月作陪襯;誰要是鬥膽把大躍進引起三年災害中的饑寒交迫提出來反思就得徹底打翻在地再踏上千萬隻腳。為了顯示是共產主義真傳,代表被壓迫的底層利益,幻想對權力舉起拳頭,高唱“國際歌”的“從來就沒有救世主”; 具體到咱們的革命現實,就高唱“東方紅”的“他是人民的大救星”,而且是在同一個時間,同一個場合,由同一喉嚨把兩個歌先後吼出。自認胸懷哲學大道理的咱們,基本上在扮演滿口仁義道德,滿腹狼心狗肺的腳色。林大帥出事後,成了“當麵說好話,背後下毒手”的典範, 其實,咱們都是林大帥的同誌,隻是水平高低而已。最致命的是,咱們並不自知,辯證法、矛盾的對立統一、一分為二說的頭頭是道,大家都是理直氣壯的偽君子。
文革結束, 太祖爺版的意識形態“暴力革命”完成使命“階級鬥爭”名聲掃地,瘋狂不再。哲學書多了,圖書館,書店,大學教室,新理論輩出。哲學在形式上走出了太祖爺的“兩論”,靠一個“合二為一”就能混個監獄坐的定式改了。哲學可以在許多場合朗朗上口,擲地有聲。又有了資本主義,大家一同炒房,炒股,萬眾一心向錢看,意識形態好像消失了。經曆了兩千年多年的窒息,咱們是否第一次有了走出偽君子陷阱的機會?
2009年初,一個中國旅遊團在美國的大峽穀出車禍造成多人死亡,引起社會關注。 百家爭鳴的互聯網上,幸災樂禍的喝彩聲居然占據多數。 以時下社會的認知,有錢去的起美國旅遊的都是富人,富人都是貪官及其親屬,這些人用不義之財去享樂天理不容,命喪他鄉,就算不是死有餘辜,也是死有應得。富人有沒有正當勞動致富的?就算是非勞動致富的富人,是否罪當該死?互聯網上的回答顯然是“沒有”和“是”。爭論和矛盾為哲學的出現提供了最好的機會。從死人的不幸和宣泄的叫好聲之間,咱們迷茫,咱們爭論,咱們沉思,然後鳳凰涅盤,浴火重生。辯證法真正橫空出世,咱們哲理,咱們提升,咱們走向新的文明。
後麵的結果當然是胡謅出來的。
像許多其它需要爭論,渴望哲理的議題一樣,富人是否該死的討論被一種機製快速淡化,然後就消失了。社會有了個新主題,大名“和諧”。是否官員都是富人?是否富人多是貪官? 富人是否都該不得好死? 這些問題太過敏感,討論可能破壞“和諧”,爭論被壓了下去,“和諧”了事。
如同一分為二,“和諧”本身並無不妥。相對於階級鬥爭的多動妄想狂,和諧是及時的撥亂反正。可是,如同“一分為二”本身應該能被一分為二,“和諧”不可以成為哲學之上的太上皇。順應自然,順應人性,達到和諧狀態是一種佳境。 不能討論,不可一世的和諧則成了一個符號。當一切為和諧讓路,和諧壓倒一切時,盡管是個美妙動聽的名字,和諧本身已成了現在版的意識形態,新的“道”。
把矛盾“和諧”下去自然有苦衷。按照太祖爺的革命意識形態,咱黨是“無產”階級的先鋒隊,咱黨成員的人生目的是“為人民服務”。咱黨當年的一項偉大事業是推翻了包括官僚資本主義在內的三座大山。 由於咱們封建皇權的基本性質還在,傳承與正統是涉及“道”的大事,太祖爺的光環,太祖孫們不可公然褻瀆冒犯,前人的故事後人不可以一分為二的去分析。所以咱黨還得高舉太祖爺的大旗,在和諧的認同太祖爺的背影裏進行資產階級建設的事業。既需要社會大量創造財富,又不能為富人公開說幾句公道話。 既想要自己的後代執掌社會的經濟命脈,又不能失去政權是代表社會底層大眾利益的革命意識形態。 既要讓眼下的底層民眾尊重現時的財富分配規則,又要讓曆史上的暴力奪財正義永存。既要讓中石油,中石化,中移動這些大型資本主義企業都歸咱黨的官僚管,又要堅持官僚資本主義那座大山曾經可惡。如果讀者有雅興,可以找一份“中國共產黨章程”讀一讀。把“馬克思主義”,“推翻三座大山”,“階級鬥爭”,“發展是硬道理”,“三個代表”與“和諧社會”串到一起的前言,是世界上反哲學的最大偽君子宣言。
很清楚,咱們依然沒有哲學的空間。原本就不知道哲學的咱們,繼續跟黨走。為了利益,咱們不惜舉起右手,宣誓為共產主義奮鬥終身(注7),畢竟做官是走向財富積累的最佳途徑,但同時咱們卻在咒罵每個貪官都不得好死。偽君子於是繼續成為生活中唯一可行的行為方式。
讓社會受用和諧的主題用意何在?把太祖爺留下來的意識形態和皇權資本主義放到一起需要一種粘合劑。其實,如果讓思想自由流暢,給哲學一個機會,不用管意識形態這個“道”,完全可以拋開全民作偽君子的窘境。太祖爺當年殺地主是為了凝聚多數,和解放全人類的高尚口號無關。把太祖爺引下神壇,大家可以一同跳出意識形態的緊箍咒。 農民跟太祖爺幹革命是為了取代地主過好日子,人性的本能,不是進步行為。每個人都想為自己多得一份財產是千古不變的人性,隻要是創造財富,不是偷竊財富或是強霸財富,個人財富應該也必須受到尊重與保護。 做官的功能是管理全民的財產,防止監守自盜一定得有民主監控機製,無論皇族,執政黨或是“咱黨”多麽“大公無私”的“為人民服務”,管理全民財產的人必須是受製約的仆人,不是隨心所欲的主子。
沒有思想的自由流暢,沒有哲學的空間,意識形態和現實對不上。 於是需要“和諧”這個萬能膠水。
如果拉到思維的高度,和諧並不是什麽新東西,曆史上有過,名字雖不同,說的是同一個套路。封建皇權之下,咱們真正的通用思維,就是現在最流行的曆史上知識性官員鄭板橋傳下來的“難得糊塗”。為什麽需要糊塗? 明知道皇權是反文明,反自然,反先進,反良知的事情,但是“天不變,道亦不變”,所以皇權不可避免。聽命於皇權就是承認我野蠻,我作態,我落後,我邪惡。 文明做不到,野蠻免不了,還要高呼“我皇萬歲萬萬歲”,這太痛苦了。糊塗一下是對必須作偽君子的一種偽君子行為。是明知哲學而不能哲學的一種麻醉劑。
哲學可以讓虛偽的高尚現出原形。這也是為什麽皇權需要控製一切,絕不可以給哲學留下生存的空間。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忒清楚了,皇權吃什麽?如果太祖爺當年推翻官僚資本主義很偉大,咱們現在正在建造全世界最霸道的官僚資本主義也很偉大? 和諧就是把要這個荒謬蓋過去。靠這種和諧,哲學沒有前途, 文明提升沒有前途,走出封建皇權文化的老路沒有前途。當選擇隻有做實實在在的偽君子,和遮遮掩掩的偽君子時,痛苦還會和咱們常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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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指1971年毛澤東的“親密戰友”林彪被指背叛並暴死蒙古的事件。
注2:這是毛澤東於1937年所寫的兩篇有關哲學的文章。
注3:“黨”的預備隊“共青團”在中學各班級中都有成員,其中的“領導”稱為團幹部。
注4:指紅軍在1934至1935年長征中所走的路程,其間備嚐艱辛。
注5:楊為共產黨內的哲學專家,文革中被毛澤東打倒。
注6:指1970年5月20日毛澤東所發表支持越南和柬埔寨的反美聲明。
注7:指加入共產黨所必需經過的程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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