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還沒出生時,大伯已經將家裏的照明產業做了起來,在不少城市開了分公司,建了工廠,光老家總廠就有一千多員工。
大伯發達了,我父親也跟著沾了光。大伯明知弟弟是個不務正業的花花公子,仍放手讓他經營總公司的店麵。當時,我母親在那做接待員,沒過多久,她被父親英俊的模樣勾了魂,未婚先孕懷了我。
父親浪蕩慣了,不甘心讓母親拴住,偷偷跟家裏人商量:“如果文芳生個女娃,我就和她離婚。”家裏人都表示同意,在福建的小縣城裏,女人生不出男孩,被丈夫拋棄是理所當然的。
沒想到,母親晚產一個月,硬是從肚裏拽出個大胖小子。眼見離婚不成,在我出生幾個月後,父親就落跑去了廣東的分公司,隻在每年春節和我生日時才回趟家。
每次回來,他總是威風凜凜地開著小轎車,給我帶最新的奧特曼碟片,在客房睡一晚,第二天便人間蒸發。
來家裏的客人們見著我總愛逗兩句:“父子倆長得真像,你長大以後是不是也要像你爸一樣風流啊?”還有人說:“你爸在廣東生小妹妹啦,他不要你啦。”
這種話聽多了,我甚至開始懷疑,他是不是真的不要我了。
2
等我稍大一些,父親的形象才在各種閑言碎語中,逐漸清晰起來。
有人給母親寄來一本相冊,相冊裏全是父親和各種女人親嘴摟抱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形形色色,甚至還有洋妞。
從這以後,母親總和我念叨:“你爸這種人,以後會遭報應的。”
這句詛咒很快就應驗了。在我六年級時,大伯公司破產,前來討債的人把家裏擠得水泄不通,廣東工廠裏的機器設備也被債主瓜分抵債。
債主接手廣東分公司時,打開父親的辦公桌,一抽屜碼得整整齊齊的彩票,每張下注金額都是數百元。這一堆廢紙,成了父親僅剩的積蓄。
大伯拉了父親最後一把,托朋友在印尼給他找了份燈具廠的工作。父親出發前,母親拿著離婚協議書敲開了他的房門。我躲在門縫裏,看到父親嘴角帶著笑意,爽快地簽了字。
父母離婚以後,我變成沒人管教的野孩子,上了初中成績一落千丈,成天和一群小流氓廝混。
在學校犯了事,老師打電話到家裏,都是我接。老師讓我把電話給家長,我問她:“我爸出國,我媽離婚,爺爺奶奶耳背,您要找哪個家長?”
有一次,我要去跟人打架,滿屋子翻找被爺爺藏起來的鋼棍,不小心翻出一個包裹。打開來一看,裏麵有泰戈爾的情詩,兩三本黃色雜誌,以及不同女人留給父親的定情信物。拿到這些寶藏後,我開始照著詩本幫同學寫五塊錢一封的情書,還把不知是誰折給父親的紙星星送給我的初戀,晚上沒事就翻翻雜誌看裸女。
父親也沒閑著,在印尼泡了個小他十多歲的華僑姑娘,年底還把她帶回家。他在飯桌上喝得酩酊大醉,爺爺奶奶向他數落我的種種劣行,他不以為意,直到聽說我有了喜歡的女生才提起興趣,醉醺醺地湊在我耳邊說:“重慶的辣妹子最好玩。”
打那以後,我更加肆意妄為。
父親的工作好景不長,沒到一年那家工廠就倒閉了,華僑姑娘也和他分了手,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老家。
這次回來,父親和我睡一個房間。沒了愛情,他把多餘的精力都用來折磨我,晚上喝得爛醉如泥,一進臥室就拽醒我,搖頭晃腦地說:“女人都是虛的,錢才是真的,沒有票票什麽都是空的。”
隻要我對這些莫名其妙的酒話表現出一點不耐煩,他就發脾氣:“你敢不聽你老子在社會上行走這麽多年的人生經驗!”
耍完酒瘋,父親就靠在床頭一根接一根地抽煙,直到房間都沾染上濃厚的煙味才睡去。趁他睡著,我偷偷在煙灰缸裏翻找煙頭,躲在廁所學他將煙霧從鼻孔裏噴出來。
有一次,父親半夜醒來,剛好看到我在煙灰缸裏挑挑揀揀,一臉鄙夷地罵道:“沒半點屌用。”罵完又扔了一根煙給我。我不敢有任何舉動,直到他笑眯眯地示意我,打火機在床頭櫃上,我才敢把煙點燃。
剛吸上一口,他就衝上來往我後腦勺狠拍了一巴掌:“小短命子!你還真的會抽煙啦!”
3
父親對我的管教並沒有持續多久,因為他很快就和別的女人結婚了。
那女人說要和父親在市區開家燈具店,她出錢,父親出力。父親自豪地向我們宣布,他要把這家店做大,跟以前一樣當大老板。大概是為了向新妻子示好,他逼著我改口叫她母親。
燈具店剛開起來沒多久,我就因頂撞班主任輟了學。經由父親介紹,我去廣東打工。父親打電話給他在廣東時的下屬,讓他們多多關照我。等我到了以後,那群叔叔隔三差五就帶我去逛窯子——叫我在門口給他們拎包。我不服氣,他們說:“當年我們就是這麽給你爸拎包的。”
他們還告訴我,父親以前有個綽號叫“老嫖客”,他在廣東多年,沒有一天晚上沒在外頭花天酒地。他們帶我去了父親曾經常去的KTV,一排陪酒公主有好幾個認得我父親,紛紛過來敬酒。
我有點無所適從。可等她們慢慢貼近我,肉體的溫度讓我臉上發麻,心中洋溢著一股奇妙的幸福感。我對她們的勸酒更是毫無招架之力,故作豪邁地仰頭就喝。父親的老下屬們哈哈大笑,說我不愧是“老嫖客”的種。
進工廠沒多久,我就交了女朋友。父親知道後打電話來問:“你女友是做什麽的?”我如實回答:“是在同一個廠裏做工的。”他很不屑地說:“謔,真沒用,居然去泡廠妹。”
我反問道:“那你覺得我要和什麽人談戀愛才算有用?”他說:“你去和那些燈具廠門店的接待員談戀愛,以後你幫我去調貨,她們可以給你便宜點。”
我罵他腦子有問題,他沒有理會我,繼續胡攪蠻纏:“畢竟接待員總是要比廠妹漂亮點嘛。”
4
在廣東工作了大半年,我連自己都養不活,隻好回到父親的燈具店裏打雜。
父親讓我睡在燈具店的倉庫裏,那裏臭氣熏天,還有老鼠在床頭撒尿,天氣熱起來一晚上得衝三次涼。我實在受不了,就央求父親帶我回去住。繼母說我過去不方便,這事隻能作罷。
晚上睡不好,白天自然犯困,做什麽事都軟綿綿的。父親看我成天無精打采的樣子,挪揄我:“你這樣幹活,在我這裏賺都賺不來吃,趕緊滾蛋!”
我指著他鼻子叫囂:“我記著你今天是怎樣對我的了,奉勸你趕緊去買養老保險,不然等你老了,連屎都沒得吃!”父親被氣得吹鼻子瞪眼,揚起手要教訓我,被我一溜煙逃了。
在燈具店裏,繼母把持著經濟大權,天天對他呼來喝去。父親呢,表麵上裝作服服帖帖,背地裏卻讓我教他微信搖一搖,學會以後,他就成天躲在廁所裏“哢嚓,哢嚓”。
繼母性格蠻橫,說起話來尖酸刻薄。有一次她收拾父親的舊衣物,我指著其中一件襯衫說:“我爸以前穿這個挺帥的。”
她笑嗬嗬地把衣服一扔,陰陽怪氣地說:“你懂個屁呀?外頭那些有本事的男人,個個開奔馳路虎,那才叫拉風,那是一個瀟灑!”這番話完全是說給一旁的父親聽的,我轉過頭,發現父親站在角落訕笑,突然覺得他有些可憐。
"外頭那些有本事的男人,個個開奔馳路虎,那才叫拉風,那是一個瀟灑!"
後來我談了一個成都的女朋友,打算去她的城市一起生活。父親認為這完全是無稽之談,為了阻止我,把我的身份證給藏了起來。
我到長途客車站買了張不用證件的大巴車票,回到家開始收拾行李,故意弄出很大動靜。父親把我裝好的衣服扯出來扔在床上,氣急敗壞地訓斥道:“你腦子是不是讓那女人的奶子給錘壞了?”
“她家條件比我們家好多了,我去成都絕對比在這裏被你女人欺負舒坦。”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女友家裏是幹什麽的,故意氣他:“談對象看背景,這不是你教我的嗎?”
父親一言不發地站在那兒,等我走到街口時,他追了上來,把手上的鉑金戒指摘給我,囑咐道:“萬一你被抓去傳銷,就把戒指賣掉換路費逃回來。”我把戒指揣進兜裏,他又有些舍不得,提醒我沒個兩萬塊千萬別賣。
5
我在成都的生活並沒有想象中順利,戀愛以失敗告終,隻好收拾行李回福建。
一開始我沒有回家,在外麵晃了一段時間,沒找到新工作,連飯錢都掏不出來,這才厚著臉皮去找父親。
到了店裏,發現繼母不見人影,燈具也已經斷貨。父親沮喪地告訴我,繼母和他鬧掰後,把店裏的貨款和車子都帶走了,現在他身上一文不剩,下個月的店租更不知道該怎麽辦。
那一晚,父子兩人相對無言,我忽然想到了什麽,從包裏找出鉑金戒指還給他,讓他拿去賣掉應急。他收下後拿在手裏看了看,說這是曾經最要好的情人送給他的。
坐了半天,我的肚子開始叫起來。
“爸,我餓了,給我弄點東西吃。”他把幾天前的剩菜端出來,我夾起一筷子韭黃,剛放進嘴裏就吐了出來。
“嬌氣。”他拿起筷子嚐了一口,把那盤菜倒進了垃圾桶。
我們把家裏的有獎酒瓶蓋收集起來,抱著兩箱空啤酒瓶去小賣部換了二十來塊錢。買了包廉價的紅河煙和一點散裝白酒,本想再買點豬肉回去燉,但剩下的錢隻買得起豬皮。
我和父親都不會做飯,就把豬皮和青菜放在紫砂鍋裏亂燉。煮到一半覺得東西少了點,父親讓我去找隔壁店家借塊豆腐,我嫌丟人不去,他威脅我說:“愛麵子就沒得吃!”
我倆饑腸轆轆地守在砂鍋旁,剛煮好就揭鍋,豬皮軟軟糯糯,味道居然不錯。
我們抽著厚重的紅河煙,就著白酒咽豬皮,吃得大汗淋漓。喝到有些醉意時,父親舉杯對我說:“什麽女人,什麽票子,都是空的!填飽肚子才是真的!”
我們把豬皮吃了個精光,四仰八叉地靠在椅子上,我抖了抖煙盒,發現隻剩下一根了。我將煙遞給父親,他擺擺手,示意我拿去抽。我嬉皮笑臉地說:“爸,你對我真好。”
他立起來:“謔!你不是等我老了以後要給我吃屎嗎?”我拍拍胸脯跟他保證:“你放心,等你老了我天天帶你去嫖。”話一說完兩人都笑了起來,活像兩個剛調戲完隔壁村寡婦的老財主。
那時候我才發現,父親笑起來已經有了深深的法令紋。我暗自竊喜:“這家夥皮相都老了,再也不會有姑娘被他禍害了。”可轉眼望見他微躬的後背,我心裏頓時有些不知所措,情不自禁和他多喝了幾杯。
6
交不起店租,父親就把燈具店轉給大伯經營,自己到廈門跑出租車。
他看不慣我成天賴在家裏,把我弄去一個三流技校。我想了想,待在學校好歹能心安理得拿生活費,索性留了下來。
經朋友介紹,父親又開始了新的婚姻。
我在學校的事情他幾乎不過問,唯一感興趣的依舊是我的戀愛問題。在朋友圈看到我女友的照片,父親立馬打來電話來,非要我把女友的八字給他,好去卦攤上看看犯不犯衝。
直到我要掛電話,他才支支吾吾地問:“你女朋友,對你好不好?”
我漫不經心地說:“就那樣吧,她父母都是老師,家庭一般。”
父親急了:“我是問你,她對你好不好,要是對你不好的話,其他什麽都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