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阿坎
在倫敦的日子這麽過著。天天旅程加旅程,記憶迭著記憶,光怪陸離每一天,我不由小心翼翼起來,怕把記憶的底片給磨得模糊破損了。
坎到達聖潘克瑞斯國際火車站那天,比大家都晚。不顧紙上團隊指南的三令五申,他和司機足足遲到了10多分鍾不止。前天晚上收到坎的短信“火車站大堂星巴克前準點集合” ,害得我一早就推著手提箱,在火車站樓上樓下找 “大堂” 。鬼知道這國語團怎麽會稱火車站有 “大堂”?結果在地麵一層找到唯一的星巴克,大家拿著行李從世界各地已絡繹到達,正焦急在門口等待。
坎終於姍姍來遲。他中年偏老,中等個頭,眼色惺忪,一張過目就忘的路人麵孔。略微花白的頭發梳著港式大背頭,吹得高高噴著發膠,有早年風流倜儻的餘韻。像歌星貓王?還是更像他自己?單薄的桔色導遊服,牛仔褲後插袋半個蘋果手機斜露在外。右邊插袋一麵鬆散卷著的導遊旗,紫色已褪成淡紫,白色 “歐來歐去” 字體已不甚清楚。 勉強附合我們七天的英倫紫線遊吧。他一口廣式國語,說:“大家就叫我阿坎吧。”
阿坎的廣東國語要仔細聽,“克茶”意為喝茶; “克咖啡”意為喝咖啡;“卡沃德城堡”意為哈沃德城堡。就這樣心裏嘀咕著上了大巴。這七天就跟著國語團在這大巴上過了?就全交給這人了?年紀不輕的阿坎,起碼50朝外,唯一是身板還挺拔,走起路來顯年輕態。我的期望值一落千丈。好不容易盼到的英倫遊,看樣子要打折扣。不知他知道多少英倫。不知他知道的英倫我是否喜歡。就看拜訪的景地,自費項目,推薦的歺廳靠不靠譜了。
於是大巴北上。阿坎在車上敘述著,沒什麽花言巧語的賣弄。沙啞的語音帶著些許滄桑,那廣東國語在大巴的顛頗中,一隻耳進另隻耳出,窗外景色倒是合宜。
“我在團裏帶隊十四年,撮合過兩對姻緣,把幾位單身團友分一組。旅遊結束後,過了一陣請我克(喝)喜酒了!我自己卻仍是條單身狗!哈,個人問題尚未解決。”我們詫異地看著他。怪不得沒家的人才來幹導遊。歐來歐去,英走英回。跑遍世界不煩悶不用回家。
一旦離開倫敦向蘇格蘭進發,窗外景色立馬改變:一望無際的綠色山丘,是星羅棋布的灰白色農家,取代豪華宮廷、擁擠樓舍,和滿街紅色雙層巴士。一群群白毛黑臉的綿羊埋頭專心吃草,點綴綠茵山丘草場。幾小時之內,掛滿雨珠的車窗外,向後退去的蘇格蘭低地成了雨雲、綠茵、羊群的畫幅。美到足夠讓人望景發呆。
阿坎開始講述蘇格蘭的過往。
幾百年前抵禦羅馬人和維京紅毛鬼子,練就蘇格蘭人的驍勇善戰。王室內部的廝殺與血腥,蘇格蘭和英格蘭的爭鬥、被圍剿,斷食斷水斷出路,最終統一。梅爾·吉布森1995年拍攝的電影《勇敢的心》,講述了蘇格蘭戰士威廉·華萊士的故事,他在1300年代帶領人民與英國人作戰。
我從顛簸的迷糊瞌睡中醒來。不由豎起了耳朵。阿坎接著說。
在愛丁堡還有一個感人故事 “忠狗鮑比”。一隻小流浪狗被一名警察收養。小狗又餓又病,好心的警察把它洗幹淨喂飽,取名鮑比。日久之後,鮑比和主人形影不離,同吃同睡同進出。多年過去,警察不幸不久人世,去世後被埋在了教堂墓園。小狗無比悲傷。它去到那教堂門口,蹲臥著等主人回家。從早到晚,從第一天到第五天,天天去等。鮑比這一等就等了8年。城裏所有人都被小狗所感動。
8年後鮑比成了隻老狗,最後也死去。
阿坎沙啞的嗓音停頓了一下。
教堂的執事破了例,把鮑比埋葬在教堂墓園,在它老主人墓的旁邊。這故事在愛丁堡家喻戶曉。如今人們為鮑比鑄了銅像以致紀念。
沉默。
那廣東國語的沙啞之聲,不輕不重地觸到了我的淚點。忠狗、人情、蘇格蘭首府愛丁堡的曆史與文化,還有淅瀝雨中在蘇格蘭低地的日夜兼程,窗外的羊、綠茵、丘陵,都匯聚成向往愛丁堡饋贈的初次印象。直接的,感性的,鏗鏘有聲。從一個草根廣東人口裏。
在蘇格蘭打卡離不了哈利·波特攝影地。由於疫情,愛丁堡的大象咖啡館,鄰居火災殃及池魚,因此關閉。門麵從上到下統統塗滿紅色的咖啡館,不知它是否在傑基·羅琳未成名前就是紅色?整條陰暗大街上,就這家咖啡館有大事要發生的樣子。傑基·羅琳在英格蘭離婚後,窮困潦倒,回到蘇格蘭,竟到了付不起房租與暖氣費的地步。她每日在大象買一小杯咖啡,啜飲著、取暖寫作。命運之星終於悄然降臨,醜小鴨變天鵝一鳴驚人。完成了魔幻的《哈利·波特》後,她如今已成為世界上最富有的十個女人之一!這樣有運氣的咖啡館,我沒能進入。夢想坐一坐女作家的座位也沾點神來之筆寫作運,也未能兌現。
隨後跟著阿坎來到蘇格蘭第一座古老火車橋,以彌補遺憾。格倫芬南高架橋若不是以哈利·波特橋聞名,那就是一座人跡罕至的古老石頭橋。雖高聳的拱門值得驚歎,橋下會布滿附近村落的大批牛、羊群。 現在這座21拱高架橋以其獨特的拱門和高聳的高度,巨量的石塊堆砌而成,橫跨風景如畫的格倫芬南山穀,眼前盡顯令人想象無窮的魔幻戲劇景象。它成為一個工程奇跡,一個值得一看的景觀,這座橋一眼就能認出是霍格沃茨特快列車所經過的著名火車路線,將年輕的手持魔棒的男女巫師運送到霍格沃茨魔法學校。
在愛丁堡一天繁忙的遊程後,夜色降臨才到達格拉斯哥的酒店。大家把行李卸下,阿坎也背著自己的行李:一把吉他。團友們驚訝,他怎麽帶著吉他上路?他怎會是吉他發燒友?大家開始調侃。阿坎笑了:我是初學者,見不得人的,到酒店以後自己練習唄。到酒店後就是我的下班時間。
團友們散去。那天晚上我們去了附近唯一的印度餐廳吃咖喱。
早晨照樣早起趕路。在途徑蘇格蘭高地和鄰近小鎮一天行程即將結束時,回程經過蘇格蘭高地美輪美奐的荒山峻嶺,不料車隊遇上了車禍。剛剛出村不久就堵住了,一輛急於超車的摩托被迎麵而來的轎車撞上,山峽裏狹窄的往返行道馬上水泄不通。蘇格蘭長長的夕陽拖著獨有的金光,照著我們這隊朝南行駛的隊伍。在高地坑窪的崇山峻嶺中棕色黃色些許綠色,似一盤上帝打翻了的顏料,賞心悅目、好不壯觀。團友們紛紛下車,走上禿嶺高坡翹首觀望,車隊一望無際。一邊山坡上羊群照常在晚霞下關心它們的頭等大事——吃草,哪怕天穹塌將下來。這是一個實地體驗英國處理事故的極好時機,更不要說在蘇格蘭高地的風光下。
半個多小時後警車期期艾艾閃燈進場。再過半個多小時救護車姍姍遲來。人們無望地呆坐地上,或觀望天上雲彩,或爬上高坡用手機拍羊群,我則注意不同時辰蘇格蘭高坡,號稱歐洲最美山嶺風景地的光影色彩變化。不同的落日餘輝中記錄山坡的不同幻影,還有眼前習習寒風裏倔強盛開的黃色野花。這是絕無僅有的機會。大巴裏忽然傳出了吉他聲。阿坎彈起了吉他。一曲《貝爾加湖畔》飄蕩在荒山野嶺蘇格蘭高地上空。有點浪漫有點淒楚,正和了此景此情。阿坎的手指嫻熟地在弦上滑動,那和弦不住地隨主旋律變化,特別好聽。團友們開始回到巴士車廂,享受著山嶺裏難得的歌聲並報以掌聲。
終於又過了許久,天上盤旋來一架直升機,男士們急忙跳下車追逐著它拍視頻。從未見過黃色的直升機,和白金漢宮皇家徽章上的黃色一樣耀眼,繞著車隊盤旋一周又一周,在荒山野嶺隆隆地找它停降的位置。沒打攪吃草的羊兒,也沒落在車隊上方,它不偏不倚降落在窄窄的高坡腳下。待一輛平板卡車進場拖壞損的車輛,大巴上不禁響起了掌聲!同聆聽阿坎唱歌彈琴時一般的熱烈。又過了許久終於車動了要回旅店了!一場車禍搞掉了兩個多小時,我們到達旅店已是晚上10點過後。
在離開蘇格蘭回英格蘭的早晨,阿坎繼續講述著。漸漸地大家已經熟悉這蒼老的聲音講述百年的英國。
邊界小鎮格瑞納格林。路口有家鐵匠鋪出了名。
當年在英格蘭曾有兩家貴族後代,男孩女孩從小青梅竹馬一往情深。由於兩地法律不同,到了16歲他們尚不能成婚。一天小夥的友人告訴他,蘇格蘭法律規定不同,16歲就可以結婚,而不像在英格蘭要20歲。這對年輕人馬上決定出走到蘇格蘭去結婚。他們緊趕慢趕,到邊界小鎮格瑞納格林,天色已晚,非常寒冷。他們衝到教堂,教堂已經關閉。他們趕到市政廳,也是空無一人。在冰冷大街上,感到絕望。回頭突見鎮口一家鐵匠鋪還開著。不顧一切衝了進去。鐵匠師傅問他們,有什麽可幫你們?年輕人說,我們要結婚,請你為我們證婚!鐵匠爽氣地說,沒問題!於是取了一張紙,寫下日期時辰,姓名等,待要蓋章了,鐵匠犯了愁:沒有章。環顧四周遍尋不見章。他靈機一動,取一個鐵匠鋪裏最多的東西,馬蹄鐵,淬火後啪地蓋在那證婚書上。這鐵匠鋪裏太多皇家的馬蹄鐵,這一下好比皇家在證婚書上蓋了章!有誌者事竟成,有情人終成眷屬,美滿結局而且是皇家的證婚章。消息就這麽傳開。一對對希望得到皇家證婚章運氣的有情人,都找到這家鐵匠鋪。這對年輕人生活幸福到老,而鐵匠鋪關張專開證婚服務,為遠近家庭服務。如今,下車就能看到成為博物館的白色老鐵匠鋪,世界上成千上萬已婚、未婚夫妻的打卡處。
阿坎的嗓音變得柔和。一樣沙啞卻滿是情感。並看不見他的眼神。一時間在離開蘇格蘭的最後一站,格瑞納格林小鎮,成了每個人生美滿的最初希望。求一段好姻緣,保住一個婚姻願永久幸福美滿,是阿坎把這祝願傳遞出來。
我的眼眶再次濕潤。為了耳聞目染蘇格蘭的感性。為了眼見蘇格蘭高地這幾天的滄桑猶如時代猶如人生,為了那高地上飄來的忽隱忽現奇異恩典的風笛樂聲,更為了眼前這位不見經傳的草根廣東人。
回到英格蘭,是旅程的最後一天。我們將和阿坎在巴士上作別。他繼續帶團北上,我們將下車在回美前再遊覽幾天倫敦。那天下午的最後一個項目,訪牛津大學。美國人說,把最好的留到最後。果真。去到牛津、劍橋老是陰雨綿綿,這次也不例外,冒雨自費項目嚇退了不少團友,她們選擇留在購物村上洗手間和購物。直到信用卡拉到爆掉。走過名品商店我目不斜視。上了巴士阿坎說:你們回來的人都是有文化,高學曆,我看的出!我今天親自帶你們看牛津!
牛津作為英倫第一號高等學府,有著它900年悠久的光輝曆史。開放校園比劍橋更加寬廣,沒有那條河和康橋,也沒有徐誌摩的詩。倒顯得恢宏大氣。阿坎如數家珍般領我們穿街走巷,每一個地標,鍾樓,學院,圖書館和教堂,都作停留。途中阿坎不停地介紹,有30位英國首相在牛津畢業,僅耶穌學院就產生了13位。克林頓,新加坡的李光耀、李顯龍父子都是畢業於此。我不由得感慨唏噓。若回到1967年,若沒有上山下鄉,不知我有沒可能遞一張牛津的入學申請?……
回程來臨。上了巴士回去購物村接信用卡拉爆的團友們。
阿坎背對著車頭,開始他最後的講述。臉孔在陰雨的倫敦線條模糊。
我提及過幾次我的女兒。她讀書優秀上私校小學中學,非常爭強好勝,高中畢業成績都是A加。她畢業時決意要申請牛津,我全然支持她。
我來英國35年,開兩個餐館,買了3套房子出租,供女兒、兒子上學。我前妻是個越南華人,觀點與我不同。她沒什麽高學曆、名校背景。但肯吃苦,做CPA 會計工作,手下現今也管理十幾名助手。太太不主張逼孩子,自生自滅,順其自然。兒子特聽他媽的話,讀公校不求進取,成績是B多於A,什麽都不在乎。我和太太常常爭執,關係不好。我非常主張小孩要上最好的學校受最好的教育,因為我們自己什麽都不是。我前妻與我離婚的導火線,是如成龍說過的,犯了“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離婚時我把3棟房子都留給她。賣掉餐館後我把錢在廣州投了一個酒樓。兩年不到虧光,要不我現在用不著出來做。而我前妻省吃儉用把3套房子出租,現在盤成了5套……
團友們竊竊私語。不知想弄清廣州酒樓的地址,還是5套房子的價值。我看著阿坎平靜的麵孔。好似講別家的事,講到私人事情的坦率清晰令人吃驚。提到女兒的優秀他流露不必掩飾的自豪感,嘴角露出淺淺的微笑。難怪他對牛津大學了如指掌,情有獨鍾!
當年我女兒執意要進牛津。麵試的時候被問了不少與學業無關的問題,被要求彈一首拿手的鋼琴曲子,畫了一幅畫。中小學私校的經曆使她見了不少世麵,讓她麵試發揮正常。去年女兒已經牛津畢業,和法國男友同在英國金融公司工作。對牛津,對英國,我心懷感激。
車裏沒有鼓掌隻有沉默。是否愛用鼓掌表達情感的團友都在購物村?
不知是否鍾情牛津大學的團友,都受到一些震動?旅途中我對阿坎的印象不由全部串了起來。有點徹悟的感覺。從最後到先前倒敘,他的經曆,家庭和培養孩子觀念,他一路講述的曆史、文化故事,他的選擇與理解,他那草民風格,餐館打工仔到自己開店,然後又一無所有到自我犧牲的升華,和他牛津大學高材生畢業的女兒,按小時工資和小費收入生活的他自己。阿坎和他的英國已經融合在一起。這是一位舍己的父親。是一位有自己想法的男人。他和曆盡移民艱辛的我們,沒有距離。最後一個下午阿坎似乎把我們當作親人般傾情托出,難道是遇見誰他都這樣傾訴?還是他不會對熱衷購買名牌,拒絕去牛津的團友吐露?
雨終於停了。回到出發點,聖潘克瑞斯國際火車站。阿坎送我們下車互道珍重。我推著行李步出火車站。旅遊團的紫線遊在英倫半島轉了一大圈。隱隱中覺得這是一次有種特殊意義的行程。倫敦阿坎和他的故事在我腦中久而久之揮之不去。此時此刻我眼前的倫敦是華燈初上。摩肩接踵人群熙攘。久住的和新來乍到的人們混合成人流。在他們即將淹沒我之前,我不由回頭再看一眼。
阿坎那桔黃色身影晃動,正融入晚間的晶亮夜色和人潮,正匆忙繼續奔走明天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