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鑽戒
在石庫門裏弄房子裏住了五十年,很多記憶難以忘懷。現在遠離家園,細細回憶舊事,似粒粒珍珠穿起,散發著久遠的璀璨。
很小的時候,每當梅雨過後的七月,溽暑開始,母親和父親就忙騰起來,翻箱倒櫃地曬黴。小小天井高牆圍繞,太陽隻曬進來一角,他們就把黑漆剝落的大門兩邊都打開,地上還是梅雨過後的濕漉漉,幾隻箱子已經從二樓亭子間抬到天井。隻有在這個時候,左邊門的上栓才撥下,栓子吱吱扭扭地響著歎息著一年來的鐵鏽重負。箱子擱在幾隻飯台用的四腳木凳上,箱蓋打開了。濃鬱的樟腦味,噴香的樟木箱味,久藏的幾件羊皮狐皮大衣、手籠皮革味,繡著燕子舞姿的白緞被麵和其他亂七八糟的老貨,統統展現在我麵前。父親把他那老中央銀行發的西裝箱搬下樓,箱蓋上印著白色C.T.LIU字樣,後來我才明白這是他名字的英文縮寫。他的各式各色西裝林林總總,花花綠綠的領帶在初夏的陽光裏耀眼。記得父親的西裝多為青灰,淡灰中灰,米色,雅致瀟灑。沒有看見一件黑色的,可能淺色是二十世紀四十年代的流行色吧。待衣物都擺弄好以後,母親確認樣樣都能照上陽光,她就在腰間的廚房圍裙上擦擦手,然後從樟木箱底摸索什麽。我和弟弟期待著。半天後,她找出一個小布包,士林藍布包層層打開,母親讓我們攤開小手。三隻戒指落在我們手掌上。一隻是金韭菜葉戒指,一隻是粉色寶石戒,另一隻是玉潤的綠翡翠戒。那潤玉翡翠的形狀如此特別,如一滴露珠,又如一顆光潔奇石被金邊襯托,十分引人注目。母親把藍布包裏層打開,露出一個皺巴巴的白布團。她小心翼翼層層揭開,一角異樣的一道亮光露出。待白布全揭開後,一隻白金鑽戒!母親說是她的結婚鑽戒。白金打製,一顆略大的鑽由幾顆小鑽圍繞鑲嵌,簡樸又幽雅,華貴且平凡。鑽飾美麗地排列在中間又不坐落在一個層麵,在陽光反射下似七彩虹霓,玲瓏剔透精巧別致,那花樣那成色我兒時沒見過;直到至今我都未能找見過一枚類似的。
每次曬黴,年複一年日複一日,總是在短暫的把玩幾枚戒指之後結束。隻見母親把白布藍布包裹完畢,又塞進樟木箱底部,就是把衣物放回箱子,搬回樓上的時刻。直到有一天,所有的箱子被打開,搬下來,翻亂到再蓋不上,再裝到黃魚車上運走。文革開始·了。那年我十八歲。第一次紅小兵們來上門。母親在工作單位守夜三日不能回家,讓一位同事經過弄堂從我家信箱口張望。她看見的隻有“造反有理”的紅紙標語封條貼在了信箱口上。後來母親回家後說,東西運走不要緊,怕孩子們被掃地出門,趕出家園。紅小兵們拿走的有被褥,樟木箱,西裝皮鞋,僅有的400元存折和相機等。父親單位去辦了交涉,他們還回大部生活衣物、被褥,尤其是那隻樟木箱。1968年7月,我準備上山下鄉。母親未雨綢繆,讓我把400元存折帶走,我告訴她,把樟木箱底的戒指也給我帶走吧。母親答應了,一邊叫我小心,一邊拚命把藍布包往我的箱子底塞。
我揣著我家的所有下鄉了。從虹口到上海東北的崇明島,地圖上距離似不遠,但是需要一個多小時擁擠的51路長途車到吳淞碼頭。然後排隊買船票去崇明南門港。如能趕上當天下午的船就是運氣,兩個多小時的長途擺渡,風浪折騰,下船後要快跑去趕到達島上西北端農場的班車,那車一小時至五十分一班,車程一個多小時,擠滿了剛下船的知青們,當人和行李超載以後,弄不好要在南門港過夜。下了長途車背著行李,還要行走四十五分鍾到達連隊,往往是上燈時分或更晚。我肩負著母親的囑托和重任。第一次感覺到我家的前途在我肩上似的。我帶著400元存折和母親的戒指,躺在茅屋的上鋪鐵床上,心裏有種踏實與安穩。父親在隔離審查中,母親馬上要去五七幹校,這不有我呢。我遠在廣闊天地之下,安全著呢。 日月星辰鬥轉星移,春耕夏種寒暑秋冬。在大田裏插秧割稻,汗滴禾土,肩挑背扛,腳踩黃泥背朝天的日子,遠遠眺望我那茅草屋下,我全家的所有安穩無恙,心裏有種滿足。夜深時分。床前的閱讀之餘,我偶爾打開帆布箱,摸索著藍布小包。找到後爬進上鋪我的天地,放下帳門。月光從低茅簷的窗外瀉入,幽光裏母親那枚鑽戒晶瑩剔透,陪伴我度過漫長的夜晚。
打穀場上的挑燈夜戰結束後,田野蓋上了白白的銀霜。除了偶爾有吟幾句“人跡板橋霜”的雅興外,我知道是下河挖泥的季節。我們在南方冰冷的冬雨中,行軍四十五分鍾以上路程去開河。田埂上的浮泥漿混合著河底的濕淤泥,男生們要在早晨凍冰時好挖,而女生們無論凍的還是濕的泥塊都是沉重擔子。我咬著牙。我知道,冰冷的冬雨開河季節後,就是回家過春節的假期。母親從五七幹校來電。電話傳喚從連隊的高音喇叭響徹上空。我的名字飄蕩在天際把我嚇了一跳,還好,沒大事。母親讓我把存折和藍布包一並帶回家過年。
回家沒幾天就把一路折騰回城的辛苦忘得一幹二淨。我那黑紅起皺的臉頰配上嶄新的棉襖,成天樂嗬嗬。很快年就過完,日曆上回連隊的日子日日逼近。那天街上仍然飄著爆竹的刺鼻味,空中還彌漫著香甜的年尾味,母親叫我到身邊。她要我同她一起去次南京路,帶上存折和戒指。我詫異地看著她,嚷了起來:“媽!你要幹甚麽?”母親說:“一樣也不能留。”我想哭出聲來。我想告訴她:我是安全的!我有能力保護我家的東西!我還會帶它們走的!母親回頭再沒看我一眼。我們一前一後出了門。南京路上人頭攢動,吃食店永遠是香氣撲鼻,人潮洶湧。我們來到南京東路福建路的老鳳祥。母親一人進了店門讓我在外等候。不一會她出來說:“隻能賣400元。”我無語,眼睛看著天空為不讓眼淚掉下來。她掉頭又進了老鳳祥,都未及讓我再看一眼她的美麗鑽戒。再出來時,母親手裏隻剩一片褪色的士林藍布。揉皺了的那片褪去的藍色隨著我們長大,伴隨我到過鄉下,讓我隱隱覺得人生的責任,但就在這一刻變得特別刺眼。那隨著母親幾十年的鑽戒,就這樣不知留在了哪個櫃台上,還是便宜賣給了別家。“還好,我還價,他們又多給了20塊。”母親輕輕地說。
這以後,我每每走近南京路,總是繞過這家老鳳祥。幾十年都如此。
420元不用多久就花光。父親被停薪審查,母親一人的工資給家帶來了黑重陰影。於是,公安機關批文搜查和抄家。正式的和完全徹底的。被褥西裝皮鞋都不要,椅背椅墊剪開了,櫃子抽屜撬開了,鞋幫拆開,牆體被挖開。人們在找更為重要的東西,盡管沒能找到。在連隊的低矮茅屋下,我上鋪的帳子裏,我呆望著帳頂冥想。也許?母親的做法是對的?
我再也沒見到過像母親鑽戒那樣的戒指。
懷著兒時的想象和記憶,母親的那枚鑽戒總是閃著最特別的光。我們去過蘇黎世名牌店站前街的卡迪亞,珠寶琳琅滿目價格令人咂舌,沒有母親那樣的鑽戒。我們到過意大利佛羅倫薩的老橋上,鋪天蓋地的金飾中,沒有母親那樣的鑽戒。我們轉過紐約,芝加哥,拉斯維加斯,甚至奧斯陸,斯德哥爾摩,凡經過的蒂凡妮的旗艦店,也未能尋見有母親那樣的鑽戒。我答應過給母親買回一枚類似的鑽戒,如今她老人家已歸天家,而我,還未尋得她的失物。
也許,母親的那枚鑽戒不屬人間所有。也許,那枚鑽戒,根本就是無價之寶,永存於我們的想象與記憶之中。
12.05.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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