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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山陰路

(2013-10-05 21:11:01) 下一個

      1997年的一個夏日, 美聯航將我們一行戰戰兢兢的歸來者降落在彈丸之大的 虹橋機場. 這是我離開中國九年來第一次回國. 虹橋機場與九年前相比沒多大變化, 一切隻是那麽陌生,進女廁所沒帶手紙,----忘了虹橋機場的洗手間是不提供手紙的. 幸好隔間一位老美遞了一些給我, 免去了大尷尬. 我打起精神提醒自己:嗨,回到中國 了! 順著走道, 過了安檢,一張張黑發的麵孔看似熟悉卻陌生, 主要是不見太多的笑 容. 想著久久守候的老父母, 匆忙提了沉沉的行李上了車. 久違的天空悶熱無比, 灰 濛濛的就要下雨的樣子.

      車過南北高架---九年前所沒有的一座高高窄窄的似高速又非高速的路橋---- 從虹橋到虹口穿過上海似乎不花功夫. 在紅瓦與灰牆之間穿行,引我這個歸來者目不 暇給. 不多時, 車轉入四川路橋,向北行駛, 車輛多了起來, 人群更加擁擠, 過了海寧路, 虯江路之後, 車在長春路熙攘的人群中打個彎,兩邊的梧桐樹顯得密了. 眼前的新海 南貨店, 文美百貨商店, 中藥店一一閃過,我心頭咯噔了一下.看著這久違的街道, 我好 像看見老父母步履蹣跚,像兩個老蘑菇似的正攜手過馬路, 飄然的白發在人群中十分 醒目.我眼眶不由濕潤起來.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 這種近鄉情怯的心思是十年 來沒有過的.

過了華中食品店, 聞到清真點心店咖喱牛肉湯的香味依舊, 車一轉彎,隻見內 山書店,中國人民銀行,以及街角一家水果店, 梧桐樹越加茂密,山陰路就在眼前.在漸 暗的天色裏路顯得更窄更擠, 行人並不很多, 剛拐了一個彎就到了弄口。 我心跳到 了口裏,顫顫地下了車抬頭端詳著弄堂口, 像注視一個被遺忘的世界。舊日紅磚的鮮 豔早已褪去,隻有”恒豐裏”三個字被重新 用水泥刷過。弄口比我離開時更加矮小 破舊 , 被賣雜貨, 點心小鋪, 修鞋匠, 修鎖匠的攤子所占據。天上砸下了大雨點, 我拽 著行李,頂著一個個陌生的注視, 穿過像一線天似的後弄.

       到家了,夢裏依稀的山陰路老家!

 

      “太太,到哪裏?”爸爸,姆媽牽著我抱著弟弟,正登上一輛人力三輪車。

“四川北路,施高塔路!”那是五十年代初的周末,姆媽軟軟的滬音在外灘的 夜風裏顯得很溫暖。車夫把厚厚的軍綠色毯子蓋在我們膝上,在夜風裏我看他賣力 的蹬著,過四川路橋時他下了車,把著龍頭和車座,小腿上肌肉鼓起,一步一步吃 力地拉上橋;下橋時他又得著順勢的便利,一麵單腿上座,一麵踩著踏板,雙手把

住刹車,一溜風下橋,脖子上的白毛巾在夜風裏飄將起來。回頭我看見外灘23號銀 行大樓和接鄰和平飯店的燈光漸漸消失,心裏甜蜜地盼望下一個周末的來臨。

  

      爸爸和姆媽隨中央銀行從抗戰時蟄居八年的重慶南下,自1946年起就和同事 合租了施高塔路(後稱山陰路)的一棟石庫門房子。這裏由銀行派通勤車接送他們 到外灘上下班。在這個家裏,婚後她們過盡了40年代白領的生活。解放後,雖工資 被削減,爸爸的職務被降低,但她們保留了職位,日子還是很舒坦。我兒時的周 末,父母帶著我們去外灘23號銀行大樓舞廳看大人們跳舞。那地板走上去滑溜溜, 吱吱地,燈光華麗,蓬擦擦的音樂響著。姆媽把我們打扮得像模像樣:蘇格蘭呢子 小大衣,黒漆丁字皮鞋。弟弟的頭發梳成一邊倒,油光閃亮。那雙黑漆皮鞋我好舍 不得穿,一直到太小穿不進了,還是那麽新。在銀行大廈禮堂,我最愛看的是京劇 中的花旦,蘇三起解,白蛇傳,打漁殺家的一些片斷中,花旦們花枝招展的頭飾吸 引了我,真愛死了她們的扮相和做唱。弟弟則愛看三岔口之類的打戲和莫名其妙的 魔術伴上吵人的西洋吹打樂。這樣的周末往往以弟弟睡著而告終。三輪載我們一路 兜風回山陰路,回家的感覺真好。姆媽抱弟弟上樓,二樓總是很溫暖。兩隻小床中 間隔個雙門矮櫃,一盞台燈幽幽地亮著。櫃上放一架GE 收音機,電子管大大的像 小燈泡。這收音機後來成為我與弟弟爭吵的爭奪對象:我要聽外國輕音樂,他要聽 無聊的故事和相聲。解放前的美國貨我家用到文革階段,抄家還來後賣給拾荒的, 隻值20元。家裏樓下有一個舊冰箱,爸爸講要放大冰塊進去才能用。我從來沒見過 它如何操作,直到去年在田子坊陳逸飛紀念館裏看到一隻同樣的老式無電冰箱。在 文革待業時期,弟弟用它改製成一支不高不矮的喇叭音箱。樓下客廳還有一隻日本 人留下的餐櫃,上層三個黑漆大抽屜,中間是放餐具的大大的一層開放式的櫃麵, 下麵是開門櫃。那裏麵裝著過時的英文雜誌,畫報,美軍在上海時賤賣的剩餘物 資:蔬果罐頭,西餐刀叉(柄上刻著著USA),杯盆碗碟。。。黃梅季過後,每 到上海曬黴的七月,爸爸姆媽搗鼓老貨,我捧著那些神秘的英文畫報展開無盡的遐 想。後來我的毅然赴美,與那些童年喜歡而讀不懂的,老爸珍藏的四十年代美國英 文“生活畫報”(Life Magazine)不無關係。

  

      夏天時我們同鄰家小人們玩官兵抓強盜,女孩做逃難的,紮起姆媽的頭巾拎 著“包裹”抱著娃娃;男孩是官兵,拿著塑料玩具“刀槍”追追殺殺,從這家後門逃到 那家前門。我們也玩流浪漢小癟三的遊戲,客堂間楠木寫字台下安個“家”,撐一把 陽傘躲避“風雨”,我“每天”抱寶寶(弟弟扮)去上班,弟弟也兼扮司機和賣票,在 小板凳搭起的公交車上忙碌。我做“姆媽”忙購物,然後一起回到寫字台下的“家”。 遊戲是小人的實踐人生。沒想到長大後我們的人生真要為這個家忙碌終生。

       在山陰路老家我們度過快樂童年。

    

      記得當時在山陰路上沒有大商店,商店都在四川北路上。山陰路沿街多小 鋪。恒豐裏弄口的兩邊有各式店鋪,方便弄裏人家柴米油鹽的日子。弄堂左邊有小 南貨店,隔著油膩膩的櫃台可以打到醬油和菜油。竹子舀勺滴滴答答的,五分一角 的醬油和油總會灑一點在櫃台上。日子久了,老式櫃台的厚木板裏滲足了就再也難 擦得幹淨,角子摜上去就會粘在上麵;大頭菜和榨菜放在開口的筐裏,踏進店門就 聞到油鹽醬醋辣的混合香味。買甜麵醬要帶一隻大口菜碗,操著山西口音的掌櫃把 著木勺把醬刮在你的碗裏,再一稱,正好五分錢,外加一匙紅紅的辣糊澆在醬邊 上,才一分錢。南貨店隔壁是一家店麵住家,再往下是居委會的房子。曾經是廢品 回收站,後來由於太不衛生,成了提供縫縫補補的服務站和公用電話站。在廢品回 收站裏,文革時期我曾大著膽子在那覓到我心儀的“列賓畫冊”。我去賣舊報紙時, 看見地上堆著一些舊琴譜,舊畫冊。別人恐懼我貪婪。人們怕被敲鑼打鼓掃四舊抄 家,自動把自家珍藏書報秤了賣了燒了,我大著膽子去要了兩次。在那裏磨蹭許久 後,廢品阿姨給了我一本“列賓畫冊”,還撕了一張被踩在地上的十九世紀俄國名 畫“背水的孩子”,給了我。

      “不要再來了,這種四舊東西有什麽用?”她說。

      我謝了她,她不知道她解了我少年時對藝術的饑渴。可惜那些“珍藏”都毀於 父親被審查時的抄家。

      過了四達裏,幾家店麵是小吃店,醬油老酒店,裁縫店,然後就是合作社即 菜場。住在合作社附近的人家是不太平的。那物資缺乏的年月裏,每天人們隔夜排 隊買菜,從無止息。小磚頭小瓦片破紙盒半截竹篾水果籃都是替人占位排隊的工 具。每當有緊俏食品銷售的好消息傳開,人們在前一天下午就擺好占位工具。合作 社次日早晨四點三刻五點開門時,群情激動,人聲鼎沸,你推我搡,爭先恐後。各 種方法都也用過:寫號碼,發牌子,但代替不了你推我搡,也難敵物資不夠分配的 短缺。如逢過年過節,發了大戶小戶的雞,鴨,魚,肉,蛋,豆製品,年糕。。。 票,還是要隔夜排隊。那種恐慌,怕買不上,不夠吃的心理,像傳染病一般蔓延, 至少在山陰路是如此。兒時大約在我四五歲時的記憶,再沒出現過:天上掛著圓 月,合作社掌起燈,大閘蟹銷售紅火,大大的蟹籠裝著蟹,還有好吃的對蝦,直堆 到山陰路上,以後再也沒見過。

      恒豐裏弄口的右邊原先是一家肉鋪,老板在早市和晚市會把大圓木砧板放在 鋪門口,一排排肥瘦勻稱的肉掛在眼前架子上,一把斬刀磨的鋥亮。他一刀剁下,一秤,那塊肉的分量會正好是你要的價錢。以後在長大的過程中,每當姆媽數落我 不明世故“等你認得秤時,肉已賣光了!”,我就會形像地想起兒時門口的這個肉攤 子,想象著我落寞地站在沒肉的肉鋪門口會是什麽光景。肉鋪隔壁是個最不討人喜 歡的煤球店。那店門口的水門汀地都是黑的,小小的帳房與煤球堆放間隔開,是怕 帶齒的鐵叉抄煤球時把錢也弄黑了?每當老板娘穿著大大長長的圍裙踏出店門,我 看見她的臉是黑的,鼻尖的毛孔是又黑又粗,手指和指甲都是黑的!小人們經過煤 球店,往往跑著繞過上街沿。後來煤球換成了煤餅,但店裏還是一樣的黑天黑地, 附近的街道還是一樣的境況。再往前先是趙家開的小五金鋪,很早就經營不善關了 門。但這家人孩子眾多,愛把飯桌擺在後弄中間吃,人們走過必須欠著身子;並且 他家的一個兒子與我弟弟在文革期間有些瓜葛。在各個時代三年自然災害文革上山 下鄉恢複高考時,我家與趙家總是有相反的命運。

       恒豐裏隔壁的85弄口是一家理發店。世界通用的紅藍白理發店轉燈在門口通 夜亮著,夏天老是掛著好看的珠簾,我不理發也要撥開簾子進進出出,小手感受撥 弄圓潤細珠的蔭涼滋潤。冬天走到門口一推彈簧門就能聞到洗發水或噴發香水被吹 風機烘暖時的甜甜的味道。以後我周遊列國輾轉世界,到過各式理發廳,再也沒體 驗過那種兒時的讓人擺弄頭發的舒適和馨香。那種不加修飾,天然恬淡,與兒時的 山陰路共有的馨香。姆媽老是在大年夜去那裏燙發,和山陰路遠近所有的女人一 起,頂著一頭卷發筒,耐心地排隊等待直到深夜。姆媽常常用塊紅白相間的414毛 巾包著頭,從後弄回到家裏做個年菜,熏魚鹵鴨春卷什麽的,等輪到她時再回到店 裏。我們小人十分興奮,不知疲勞地在後弄的理發店和廚房之間奔跑,一是等待不 必早睡的年夜來臨,二是爸爸老差我去催看姆媽好了沒有。我真喜歡聽理發師傅蘇 北腔調的插科打諢,夾雜著吹風機的轟鳴聲。小小的心裏向往著大年夜理發店裏的 溫馨,和對新的一年混屯的憧憬。要知道,不論姆媽的頭做到多晚,年初一一大 早,她的頭發一定樣式很新,笑容一定很燦爛。

        值得一提的還有恒豐裏弄口的皮匠攤。小皮匠在弄口扯個布篷,折疊椅打 開,就有不少人拿舊皮鞋讓他修補。幾百家人家住在恒豐裏,恒盛裏,四達 裏。。。天長日久人們都讚賞他的手藝,攤後各式各樣的舊鞋竟然堆了起來!在炎 熱西曬太陽的弄口,小皮匠從不歇息,向西扯一塊髒髒的白布遮陽而已。漫長的暑 假讓我們姐弟二人有時無聊之極,尤其在傍晚麵北的後弄也被太陽籠罩,我們會無 處可去。爸爸差我去居委買冰水,三分錢兩水瓶冰水兌上家裏自購的濃縮酸梅汁是 我們的冷飲,足以對付傍晚到深夜的汗流浹背。5,6歲的弟弟無事可幹,待在皮匠 攤看修鞋。不料這一看還看上了癮,弟弟從此從早到晚都要去看修鞋。漸漸的弟弟替小皮匠打個水買個飯,跑個腿買個煙什麽的,我們都不知情。弟弟和小皮匠交上 了朋友:兩人並不多言語,一個是忙碌無比,穿針走線,用唾沫和洋蠟潤飾縫好的 鞋幫;另一個是寧願當跑腿,遞煙買飯正好消磨時光。直到弟弟額頭鼓起了一片熱 癤子,大大的膿包才引起姆媽的注意:開了大門隻見他頂著弄口的西曬,小小身影 拉得很長。姆媽的巴掌把弟弟趕回家,膿包被塗滿了紫藥水。弟弟又偷偷跑去了幾 次,他的這種執著和忠於友情使他今天成了一名高級軟件工程師。弟弟能從在山陰 路老家文革待業期間裝礦石機,小型電視機出身,如今出走世界進入美國摩托羅拉 公司做國際品牌手機和網絡工程,一定是得益於弄口小皮匠的影響。那種手藝人的 精益求精,說不定就在飛針走線之中,6歲的弟弟就開始迷戀憧憬:像小皮匠一樣 專注求精,長大後要掌控電子無線工程的藍圖。

       85弄的外側是山陰路唯一的以蔬菜為主的菜場,吉祥路露天菜市場。85弄人 家的後門一打開,就可以步入大餅油條,甜漿鹹漿,豆腐花,蔥油餅羌餅的攤子。 這個露天菜場具有供應早餐和新鮮菜蔬的綜合功能。在夏天,師母姆媽太太阿姨保 姆們在合作社搶完了禽肉魚蛋類緊俏食品,在吉祥路菜場點心攤上可以緩口氣。短 短的吉祥路從頭到尾鋪著彈硌路,純正的天然石頭鋪就如今再也見不到這樣的路。 近年在意大利羅馬遊人如織的曆史名勝小街裏看到同樣的彈硌路,心裏竟升起了幽 幽的感傷。菜場沿路兩邊擺著攤位,有的有蓬遮蓋,還有些攤位在菜市收攤後才 開,像小人書攤,文具攤,賣蠶寶寶和蟋蟀的“寵物”攤。這些商鋪的雛形可迷倒了 不少小小少年顧客,菜市下市小人們在這裏流連忘返。高師母,施師母,王太太, 張太太在菜場裏打著招呼,噓長問短 ,互問先生小囡可好,然後扯下別在大襟衣 衫扣下的洋紗手絹擦去鼻尖的細汗。 夏天早上她們紛紛選了各式蔬菜瓜果後,總 不會忘記帶幾朵梔子花,茉莉花,馬蘭花別在衣襟,或是插在油光的向後梳起的發 髻裏。鄉下女孩籃裏的花在夏日早晨新鮮水靈,香氣可以驅趕一天的溽暑。我總避 開潮濕腥氣的魚攤,一氣逛到底,然後挑選最好的攤位買菜。賣甜蘆粟的鄉下老頭 會挑最熟的給我,杆上的白粉一觸就掉,也不顧手被蘆粟皮割出了血,咬一口那甜 味直沁到心裏。當賣貓魚的老太吆喝聲傳來,聲音沙啞:“貓魚要伐,貓—— 魚!”我總會從她沉沉的藤籃裏挑幾條新鮮貓魚給家裏的三隻貓咪。後來在瑞士的 蘇黎世和首都伯爾尼都逛過農夫市場,見過歐洲各式鮮新的菜蔬肉品,每每踩在石 頭鋪就的路上,就會想起山陰路吉祥路菜場。地老天荒,物是人非。金發碧眼的購 物市民漸漸也成了我的同鄉,但至今沒有景象能替代我在那五六十年代的夏日早 晨,在菜場買甜蘆粟時的少年情懷,那種不識世故,悠閑純真,充滿對人生懵曈憧 憬的情懷。

       山陰路東側有很多石庫門弄堂,清水紅牆襯著黑漆大門,每戶門楣上的水門 汀建構凹凸立體,三角形和半圓形變換交替,使深不見底的落寞弄堂有些變化。西 側有不少西洋式的新裏,弄堂不是那麽深,但家家有鋼窗,窄木地板,門前種著樹 木。我家所在恒豐裏建於1925年,共有近百幢房子,分屬69弄和85弄兩條弄堂. 69弄是清一色的石庫門房子, 要比盧灣區,南市區老式的石庫門廂房更西化些,有 抽水馬桶後又通了煤氣。從32號直到100多號,真可謂弄堂深深深幾許。朝南的客 堂和二樓三樓的睡房高大寬敞,從底樓的客堂間推門出去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天井, 四周的圍牆有二層樓高。灶披間和客堂之間是直通三樓的木質樓梯,優雅的深栗色 與房間的畫景線相配,樓梯黑洞洞的在一樓與亭子間之間有一扇大窗對著隔壁人 家。我家前門對著四達裏的後門,弄堂較寬,足停兩輛汽車不止。灶披間一扇推窗 對著85弄後門,中間擠兌出一條狹窄後弄。 85弄從1號到31號是西班牙式雙坡屋頂 的花園裏弄新裏,小洋房帶著花園和蔥蔥綠樹,有的帶有汽車房,前廳後房都很 寬敞;所以這條一線天似的後弄,與街麵店鋪成丁字垂直,各家後門相對而錯落有 致不顯得門對門地尷尬,一堵高高的紅磚牆隔開兩弄,小小的世界便在一線天狹弄 裏展開。我們從小就在後弄玩耍,夏天那裏蔭涼,暑假裏從早上把小板凳擺在後門 口,畫紙畫筆,丟接子翻麻將牌,打撲克,看童話故事書。。。。。直到下午四點 鍾夕陽西下悶熱無比時,弄裏的人影被拽得很長,我們才收起板凳戀戀不舍地關上 後門。我們住在弄口第四家,整弄的姆媽,阿姨,爺叔,伯伯,阿哥阿姐,小弟小 妹,阿公阿婆都從我家後門經過。年複一年,聽慣腳步聲了就知道是誰走來。有疲 憊拖遝的步子,有輕快踏著小曲的,有兩腳輕重不一的,也有腳步聲伴著咳嗽的, 有買了早點一路喊著“囡囡來吃”的;甚至自行車響著的鈴,鋼絲金屬的輕輕觸碰都 能聽出是誰回來了。爆炒米花彈棉花胎的,修棕繃收舊貨的,磨剪子菜刀修傘補膠 鞋的,用塑料盆,雞蛋換糧票的,南腔北調各種不同的吆喝。這所有的聲音組成了 我兒時的認知世界。不約而同大家都在後弄的廚房度過他們的歲月。每當華燈初 上,家家廚房窗口飄出不同香味,小人們團團圍坐飯桌前,吃飯間大人們聽他們講 述一天的趣聞。狹窄後弄高牆遮住了大半藍天,我就在這狹窄的藍天下長大。當不滿足在後 弄玩耍以後,二樓亭子間向北的窗口成了我遐想的地方。小書桌往窗前一放,不是 冷天窗可打開,聽著樓下後弄裏姆媽阿姨阿公阿婆的閑言碎語和漸行漸遠小販的吆 喝聲,視線可越過紅磚牆看見藍天白雲。後窗打開正對著高高的紅磚牆,並看不見 鄰家的窗子,一堵牆正好留下了我少年時的私密白日夢。這堵後弄的牆頭也為我遮擋過文革抄家時喧天鑼鼓和嗬斥聲裏的惶恐。聽著鄰弄外來紅衛兵急促的腳步聲, 批鬥的口號和砸門的怒斥刺破夜空,幸好這堵牆擋住了我不該看見的,同齡人的革 命行動在夜裏尤令我恐懼。聽說85弄有一位老人被紅衛兵打得半死,他們就在山陰 路甜愛路口豆漿店買了豆漿衝洗牆上的血跡。。。。。。要知道,山陰路的小人是 沒有壞心眼的,要不是文化大革命的發生。

        以後在這堵牆麵前,我結婚生子,大學畢業,準備了三年托福GRE,最後背 井離鄉帶著對這堵牆的懷念遠走太平洋彼岸。

       山陰路兩邊雖有後來種植的高大梧桐樹,但與思南路淮海路相比,少了太多 的浪漫與洋氣。正如山陰路上沒有淮海路的哈爾濱西式名點,隻有燒餅油條小籠 包;住在山陰路的人,少有衣著光鮮,走路趾高氣揚的樣子。山陰路的小人們上學 了,讀書都很好,家裏都是崇尚讀書為多。小人們自己背著書包走好遠的路,沒有 大人接送。考初中高中時也沒有姆媽在校門口等,更別提手裏還撐把傘拿著一杯營 養飲料。口渴了自己四分錢買根棒冰,一路滴滴答答吃到家裏。小學在山陰路四達 路,我每天要經過四達路口的幾幢大花園洋房,春天撿幾片高牆裏飄下的白玉蘭花 瓣,像水瓢似的微微卷起散著淡淡香意;冬天走到半路手凍僵了,捂在橡膠廠的熱 氣出水管上暖暖接著走。我們讀書之餘有很多時間玩耍,到同學家采無花果吃;到 江灣路鐵路邊挖馬蘭頭,再讓家裏幫傭阿姨拿到菜場去賣,隻賣了4分錢。或是在 四川路的書畫攤上買香港電影明星石慧,夏夢的照片。最來勁的是去四川北路上的 永安電影院,海寧路的勝利電影院看電影,爸爸帶我去看“聖彼得的傘”,“她在黑 夜中”,“警察與小偷”,“白夜”,“安娜。卡列尼娜”等等。不知多少次我被派去排 隊買票,站在繞了一圈又一圈長久默默等待的大人中,心裏像是等待去朝聖一樣宗 教般的喜悅。就這樣小學六年級時我就似懂非懂地得到了西方藝術的啟蒙。當2002 年初次訪問巴黎時,無論是走過巴黎聖母院廣場上的鴿群,耳邊飄過聖母院塔頂抑 揚的鍾聲;還是坐在塞納河的遊船上,歌劇序曲伴著講解,眼望河兩岸金碧輝煌的 皇宮府邸,廊橋城堡在曆史變革中的複興與沉淪,連街角衣衫襤褸賣藝的樂手都拉 起破舊手風琴,哼著歌劇的詠歎調。。。。。。在讚歎文化藝術對巴黎一草一木的 沁潤時,恍惚中我感激少年時跟隨山陰路阿哥阿姐阿姨爺叔們受西方文化藝術洗禮 的日子。

        考初中時小學班主任要我考複興中學。考試在山陰路上的虹口區三中心小學 進行。記得作文題目是“記一件難忘的事”,我洋洋灑灑寫了一篇在山陰路上雷雨中的一件事,就被錄取了複興初中。複興中學座落在四川北路底山陰路口,離恒豐裏 隻三五分鍾路程。由於是個市重點中學,山陰路大人小孩都以能入讀複興為榮。我 是少年不知愁滋味,糊裏糊塗就近入學,不料進去一看,都是山陰路弄堂裏的熟麵 孔。恒豐裏,恒盛裏,四達裏,興業坊,東照裏,大陸新村,文華別墅,留青小 築。。。。。。都有不少小人在此。有的是一家姐妹兄弟幾個都在複興!中學的功 課當然比小學要多了。但是每天放學後第一件事仍是逛街:逛新華書店(現在的內 山書店)。山陰路上唯一的書店,帶給複興的孩子們無盡的幸福時光。背著書包的 小人們放學後在書店櫥窗櫃台前留連忘返。我最喜歡的書是“外國名歌二百首”上下 冊,和泰戈爾的“飛鳥集”,“遊思集”。後來這幾本書給我在上山下鄉期間帶來了極 大的麻煩:被批為資產情調,靡靡之音,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抗拒改造。當時我拿著 這如獲至寶的“二百首”,回家打開書包前先唱歌。兩個同班好友跟我回恒豐裏,在 客堂間裏從第一首到二百首,會唱的不會的都唱。漸漸的,從GE無線電裏聽過的 都能唱了:“鴿子”“重回蘇蓮托”“我的太陽”“西波涅”“小小村莊”“老人河”“莫斯科郊 外的晚上”。三個女孩還唱成了三聲部,從太陽西斜唱到天色漆黑,寬暢的底樓客 堂間回蕩著外國名歌的和聲,又消失在下班時喧囂的弄堂裏。掌燈時分爸爸姆媽下 班回來看看功課還沒做,就是一頓臭罵。我們這些山陰路的小姑娘也不知是怎麽想 的,總覺得“學會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是將來的事,眼下唱會兩百首歌是當前的 快樂,是身心的愉悅,是大於數理化的。

         初中稀裏糊塗過去,高中我差不多是直升複興。考試在四川北路新力中學, 兩支鉛筆一塊橡皮,帶著準考證就出發。從山陰路到四川北路上密密麻麻都是複興 的同學有說有笑走去考試,沒有人坐出租車。考場裏悶熱難熬,老師用空氣潔淨液 噴一噴,清醒一下頭腦,數學語文很快就考完了。當時我學文科勝過理科,又生怕 被送去文科班;不料學校仍要我在物理化學數學三角函數微積分中繼續掙紮。1964 年夏天,高中錄取通知書發放的那天,整條山陰路沉浸在喜悅裏。多少小人等待進 入複興的好消息,弟弟也是其中之一----新鮮初中生。在狹小後弄,綠衣郵遞員叮 叮響著車鈴,小人們跟在後麵雀躍,每到一家,守候在門口的小人拿著喜訊笑逐顏 開。“虹口中學。。。”“北郊中學。。。”“哦,你家兩個複興中學!”我與弟弟同時 被複興高中和初中錄取,鄰居師母姆媽紛紛向我們祝賀。後弄陽光從東頭灑下,看 著郵遞員的背影似有一圈金光籠罩。手裏的通知書真是價值千金,似乎直領我們通 往金光大道。孰不知兩年以後的1966年,文革開始徹底改變了複興人的命運。我最 終沒能在高中畢業後上大學,弟弟在初二便流落在家,失學了。

        小小年紀在山陰路沒想過人生猶如過山車,我們全家在過山車的頂峰才兩 年,文化革命爆發。在五年製高二畢業班一群死寂的同學中間,我們在複興中學後 麵的大操場慶祝“廢除高考製度”的最新指示。大喇叭叫得震天響,東方紅太陽升在 晚上九點的夜空傳得一條山陰路都聽見。我們心如止水默默地走,不知人生將何去 何從。餘下的十年就在上山下鄉,父母審查,停課鬧革命,待業社會青年的蹉跎中 度過。這以後又是將近十年,姐弟倆才雙雙大學畢業,並離開山陰路出國留學。沒 有想到,自1964年複興中學錄取我們姐弟倆後,這人生的低穀竟達二十多年之久!

        山陰路所遭遇的文革也是萬劫不複的。在山陰路很少見淮海路上“三角鋼琴 被搬到弄堂口任憑風吹雨淋”,“紅木家具放到弄堂中心燒”,“大堆的維也納唱片從 三樓摜下來”一類。山陰路的低調在文革時期也是一樣,資方代理,外國洋行買 辦,舊日國民黨銀行的小職員和高級知識分子們灰頭鼠臉,藏藏掖掖,憑他們多年 的知識分子和“老運動員”的敏感, 早早變賣了金銀首飾,燒毀舊日書信,扔了珍藏 的書刊雜誌; 姆媽師母們自己戒了口紅香水,穿上舊藍布衫,慘白著臉上街買菜, 到臨了先生們還是被揪出來。不知從哪天起,我老是聞到弄堂裏有焚燒紙張的煙熏 味,加上姆媽自己也關上房門燒東西, 在晚上弄堂裏飄著一種窒息的焦糊味和暴風驟 雨來臨前的死寂。一些平時客客氣氣的師母伯伯們一夜裏成了被批鬥對象, 時不時 有人被揪到山陰路上, 背後牆上是言辭激烈的大字報, 當著圍觀的人群, 帶著高帽子 站在木凳上顫抖著喊打倒自己的口號。恒豐裏,四達裏某號的師母爺叔悄悄成了掃 街的,大沿草帽下被剃了陰陽頭,拖著大掃把不緊不慢地掃漫長的後弄,到點向裏 弄報到。原先掃街的老丁和修理水管電工趙家父子們都帶起了紅袖章,堂而皇之地 走街穿弄,隨意敲開人們的家門查問思想匯報和向裏弄報到的情況。小人們能帶上 紅袖章的不多,我們複興班上隻有5,6隻,餘下40多名是沒有資格的。那時紅袖章 是一種成為人上人,給予整人權利的革命護身符,在那個時代有一種令人戰栗的羨 慕。外來紅衛兵隨時可以敲開你的大門, 一些大房子,小洋房難逃抄家的命運。當 運動進行到深處,山陰路人家心頭的傷痛也到深處。人們從文革初期敲鑼打鼓掃四 舊嚇破膽的驚恐,變成了永不能翻案的絕望。

         我爸爸被帶走是在清理階級隊伍開 始,我們一夜之間成了“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看見弄內掃街的“牛鬼蛇神”不再害怕 繞著走。據說批判爸爸的大字報和橫幅標語在工作單位鋪天蓋地,親戚偷偷去看了 後說問題嚴重從此再沒來登門拜訪。被隔離審查前夕,兩個造反派押著爸爸回家拿 衣物,隻見他把舊雨帽胡亂扣在滿頭白發上,披上舊米黃色雨衣一言不發,提著褪 色的藏青旅行袋扭頭就走。預感有可能再見不到爸爸,我在客堂間楞一會兒直追到大門口,隻看見黃雨衣的一角在恒豐裏弄口拐角一晃,我不顧一切奔出去,他踉蹌 的背影已消失在雨後山陰路灰灰濛濛的人群裏。這一幕像電影般在我腦海不斷回 放,不論是在離開山陰路後上山下鄉艱難的七年裏,或是在美國自由藍天下與友人 回憶文革夢魘,還是如今對父親已歸天家後的緬懷,這令我想念父親,想起一個人 的意誌如何摧毀在曆史變遷裏,並立誌活在他一個溫文爾雅弱者的人格中。

        從此,女孩一夜長成大人。

       以後抄家的打著清單,出示了公安局的搜查證。爸爸立式的西裝箱被翻了個 個兒,深藍色箱麵上印有他名字的白色英文縮寫,在徹夜通明的燈光下格外刺眼。 隻有周日才穿去虹口公園的米灰色西裝被扯得稀巴爛,每隻袋夾裏翻得裏朝外再剪 上一刀,花花綠綠的領帶踩在腳下,姆媽的舊高跟鞋被扯去了跟,剪去了幫。舊日 的厚厚相冊被拿去一一研究,看看有沒有與國民黨特務頭子的合影。裏裏外外翻遍 隻找到四百元存款,靠背椅座墊被撬開查找更多的存折。德製的照相機和俄製的查 爾斯135相機被人隨意撥弄,最後被“借”走沒留下清單。所有在清單上的衣物相冊 存折信件。。。。。同爸爸一起,被封存了兩年半。等爸爸獲取自由回到家山陰路 已今非昔比。

       爸爸回來戰戰兢兢形同骷髏,在地下室度過的近千個日夜如同隔世。他發現 女兒沒去黑龍江插隊,兒子隻留在裏弄加工組同阿姨媽媽一起撕錫紙,覺得不夠榮 耀。兩年半凍結的工資發將下來,如大旱甘霖。爸爸去橋家柵買了無數的糕點,為 解牢獄之饞;但不知為什麽買了數十條當初時興的五顏六色的毛葛被麵,存放在櫃 底再沒人用它直到如今。老鄰居見麵已不敢再打招呼,人心叵測各保自家過關不要 再惹麻煩。大家都怕見生人不要說爸爸本身就膽小怕事,每天要按時向居委會報到 以防潛逃。我一年從農場回家兩次,每逢要把鑰匙插進大門鎖孔時有無數的恐懼傷 悲,不知進門後昏暗的燈光下又有什麽在等待我。複興同學們不少同去了農村,從 此人生改變斷了求學回城後路,世態炎涼相互擠兌批判揭發打小報告逢迎拍馬批鬥 父母家人,山陰路的小人們不再清純篤學。等有機會表現一番上調回城後,小人們 真正初次嚐到了學會“做人”的甜頭。

       鄰居間有了很大變化,原先一家一幢的房子被塞進了幾家。隔壁新搬來沈姓 一家四口,分租鄰家二樓,慘白著臉溫文爾雅的,是從溧陽路更大的洋房裏被趕出 來的。工農兵占了資本家的房子,資本家被塞進小職員的房子裏。沈家兄妹倆長得 白皙安靜,上虹口中學,看他們無心打扮的發式和衣著就知道是從有底子的家庭敗 落下來。新來的敗落人家在噤若寒蟬的人們中間,相見無語相安無事又過了很久。

        時過境遷,遠走高飛後,九十年代末在加拿大多倫多北郊的太古廣場用餐,正感慨 北美竟有同香港一樣的美食和休閑之處,看見鄰桌的男士如此麵熟,原來是沈家兒 子!條條大路通羅馬,不料在北美會見到山陰路老鄉!時隔二十多年之久,他眉宇 間仍舊透露出曾經的不得誌,被掃地出門的惶恐和無奈。時代烙印在沈家兄妹身上 不可磨滅。

       我下鄉後弟弟當了社青,待分配一待若幹年。複興中學對兄弟姐妹“一個農 村一個工礦”的承諾已成泡影。山陰路上畢業生成分出身有問題的,身體不佳待分 配的都成了社會青年。他們的關係轉到街道,被送到居委縫紉組,電池廠外包組 等。弟弟年輕高大的個子站在裏弄阿姨媽媽們中間,圍著齊膝的大圍裙撕錫紙,粉 塵飛揚的工棚外21路車站上,下班的人群熙熙攘攘。第二天弟弟再也不肯去幹活。 他被顏麵丟盡寧願在家打牌消磨一生也不願在媽媽大姐們中間虛度時光。縫紉組的 女社青們在幹活休息時聚集在山陰路千愛裏工場間門口,春天裏一樣的陽光不吝嗇 地灑在這幫二等公民身上。路人走過看見陽光下年輕的女孩們淺淺的笑著。看不見 的是她們身後無底的悲哀:沒有正式工作和工資,工礦企業的招工名額與她們無 緣,畢業就是失業 檔案關係在裏弄裏,她們將和家庭婦女們相伴一生。山陰路成了 他們的傷心地。

    

       若幹年後在紐約曼哈頓大街上漫遊,抬頭看見帝國大廈的巍峨,聯合國總部 彩旗紛飛,呼吸著世界超級都市的喧嘩,不由得對美洲新大陸發出讚歎。看見周圍 各種膚色操著各種語言的人群,恨不得跑上前去問:你從哪來?每個人心中都有連 接老家的一條路,美洲新大陸也成了他們的第二家鄉。想起第一次聽到“新世界交 響曲”所描繪的“新大陸”是文革時期在山陰路。

        小心翼翼繞過一堆堆抄家查封的家具,摸著漆黑的樓梯上了樓。鄰家小阿哥 用白床單把窗遮住。我們兩個女孩子見昏暗光線下,小阿哥從床底拖出一疊舊唱 片,揩去舊唱機上的灰塵,問:聽一般的還是好一點的。我們說好一點的。我看 見“天鵝湖”“茶花女”的封套,然後小阿哥挑了“新世界交響曲”----捷克作曲家德沃夏 克在 紐約作 的曲子。我忘了隔牆有耳的恐懼,忘了大門外“某某某不投降,就叫他 滅亡!”的標語,忘了在一推灰塵飛揚的查封家具中的不適,真佩服小阿哥敢於藏 匿四舊世界名曲的膽量!德沃夏克在“新世界交響曲”裏為我們描繪了他所見的新大 陸。1893年五月完成的作品,這部交響樂實際上是作者對於美國所在的“新大陸”所 產生的印象的體現,鄉愁的哀怨和對新世界的驚喜在他的曲子裏表現得淋漓盡致, 嘹亮和華彩的音符堆砌得讓我欣喜,激動得難以喘息。回家路上,我似乎覺得人生又有了希望。那有力的金屬般嘹亮的音符滲透到心底,海華沙的主旋律和黑人靈歌 的幽怨和淒涼替我訴說了一切。世上美好的東西沒有被完全消滅,自己出發去找各 人的“新大陸”吧,會發現它就在你心裏。

       那天傍晚,山陰路恒豐裏弄口被我忽視已 久的晚霞透著奇特的玫瑰色,到了晚上我心裏滿滿的睡得很香。

  

       劫後餘生的山陰路小人們參加高考了。小人們成家立業了。有些小人們展翅 高飛,遠走他鄉了。十五年後我又回到上海,在思南路附近買了公寓住下,在梧桐 樹下漫步時呼吸著上海溫和濕潤的空氣,又重拾少年時對山陰路的思考。思南路兩 邊的老洋房大修繕以後已失去了原有的文化底蘊和深宅的神秘。今天人們挖掘山陰 路的前世今生已是後話。山陰路的靈魂活在曾經生生息息住在那裏的人們中間,他 們同山陰路一起經曆的歲月滄桑賦予山陰路鮮活的生命。小人們離開後,把這條街 的悲歡離合帶到世界各地。帶不走的是老宅風情,老街的旖旎梧桐,石庫門弄堂口 的落日,老客堂間的歡聲笑語,和鄰裏間世代的默契親情;帶走的是他們對人生的 追求,對美好世界的無盡向往和對未來永遠的憧憬。

       就像他們少年時,在山陰路經曆的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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評論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七色花瓣' 的評論 : 對的,複興中學,甜愛路,讀者書店,洪流照相館??我們在複興上課時會聞到清真餐廳牛肉湯的香味。現在饞吐水溚溚滴了?
七色花瓣 回複 悄悄話 二十來歲時特別喜歡逛街,所謂“三街一場”,四川北路是我最愛去的地方。你提到那家清真飲食店,似乎它的斜對麵有家洪流照相館。複興中學、魯迅中學,幽靜雅致的甜愛路。。。永遠在記憶中。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七色花瓣' 的評論 : 哇哇,也是同鄉!虹口和四川北路像刻在我們腦海裏了。少年時記憶芬芳!
七色花瓣 回複 悄悄話 熟悉的虹口,熟悉的四川北路。想到GCD這幾十年來的折騰,一聲歎息!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棗泥' 的評論 : 十分感謝!
由於改正一個錯字, 隻能刪了重貼。不料讀者的評論被一並消失!真是的。
棗泥 回複 悄悄話 喜歡這種懷舊文章。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MR2013' 的評論 : 已經給你回了悄悄話。請讀一下。你的外婆是誰呢?謝謝你的閱讀!
MR2013 回複 悄悄話 我是您的舊鄰居. 我從您的文章中找到了我外婆的身影! 請查看一下悄悄話. 謝謝!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同行者' 的評論 : "未老莫還鄉。還鄉須斷腸。”山陰路的馨香留存世界。沒想到山陰路桃李遍天下!鄰居你好!
同行者 回複 悄悄話 謝謝分享, 如此親切,我也是從三中心小學入複興中學的 (1970's) 保存了.
very emotional ( I am in tear now ) as it brought out all the memories of the past, it has been vividly described just like reply childhood movie ……… in 山陰路.
THANK YOU!!!


臭老王 回複 悄悄話 留青小築倒是有魯迅故居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數字證' 的評論 : 朋友你好。沒有文革的話,山陰路可能會是文中描述的老樣子,謝謝閱讀。

meixin 回複 悄悄話 回複 'riverstone' 的評論 : 謝謝閱讀,師妹/弟。高興能在文學城相識。我們是校友,一起回歸60,70年代,回歸山陰路。耿耿於懷的是我們都沒有故居,故土可以瞻仰了。唯一存留的,隻有在從山陰路出來的人們血濃於水記憶裏。
riverstone 回複 悄悄話 讀你的文章勾起我對山陰路的回憶,點點滴滴,曆曆在目。我是從三中心小學考入複興中學的(67屆初中生),所以你還是我的師姐呢。今年四月回滬住四達裏,老住戶多已遷出,現在的恒豐裏,恒盛裏,四達裏住著許多外地人,又髒又亂。
數字證 回複 悄悄話 我好像有個同學住在吉祥裏48號。可能現在他還在那裏。母親的同事被貶到複興中學教英文,文革中吃足了苦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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