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你是哪裏人?”
常常被這樣的問題搞得不知該從那兒答起。有時也隻好用問題來回答問題:“你是按國籍,居住地,籍貫,文化,還是長相來算呢?”
按祖籍,該是福建人,可從沒去過。以前,入學工作等需填各種表格,每次總有籍貫一項。記得小學第一次填表,父親說:
“就寫福建吧。”
“為什麽?”
“因為我是在福建出生,籍貫就隨爸爸的出生地填。”
剛開業時,衣著時髦的舅媽來診所。見了我掛在侯診室的一塊牌上有籍貫福建字樣,便好心建議把它換下來:
“儂又勿是福建人,十三點兮兮掛滴格牌作啥?人家還以為儂是偷渡客呢,唔末台型。”不知從何時起,福建人成了偷渡者的同義詞,成了被歧視的對象。
這牌子就這樣一直掛著,為得隻是讓她每次來都能看到。
其實舅媽是個很有愛心的好女人。年青時吃了不少苦,因為出身“不好”,時常陪著舅舅站台被批鬥帶帽子遊行。好不容易地帶大了表姐表哥和我們三個。即使被人圍 著喊著“打倒xx”的口號,她總是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精致得交關有味道。在那段文革的非常歲月裏,舅媽一直是裏弄裏鄰家姆媽們私下別苗頭的對象。兒時常常被寄養在舅媽家,目睹了不少舅媽的風采,也經受了許多她那莫名其妙的傲慢與偏見。
“你媽搞七念三,硬要把你生在杭州,幸虧我有本事,養儂,幫儂讀上複旦。不然,那有上海小姑娘肯嫁儂咯格鄉下人。” 舅媽有時的偏見真是直接了當,毫無遮攔。她所代表的偏見和歧視無處不在。有時戴著客客氣氣的麵紗,有時帶著赤裸裸的野蠻:
-上海人將上海以外的所有人統稱鄉下人,
-北京人將皇城腳下都當作外地民工,
-喝咖啡的不和吃大蒜的同台,
-上隻角的看不起下隻角的,
-讀過幾句的譏笑沒文化的,
-河北的嘲笑河南的,
-東南的諷刺西北的,
-男人欺負女人,打老婆的,
-富輕窮,窮仇富的,
-白的隔離黑的,
-漂白了的調侃還在被洗的,時不時雷人一句:“心理心智不成熟,雅量不夠,抗議無效”。
舅媽的傲慢,可能是來自她的出身世家和寧波血統。舅媽常常把寧波人蘇州人比做上海人的老祖宗:“唔沒哦呢寧波人蘇州人做生意,啥地方會有現在的上海寧。” 她的豪言壯語,常常會讓我們這一輩徹底暈倒。
表姐那時中學畢業,無奈中去了崇明農場下鄉。無聊中交了男友。那時叫做軋朋友。也隻不過在大光明看場電影,連拉拉手的份都沒有。好家夥,舅媽“作天作地”活活把他們拆了。硬說那男生是下隻角的江北寧,“小家把氣”,連根號3都不到。配不上”老克拉“出身的表姐。
她的偏見時常也是無厘頭。在電梯進來一個黑人,全身會緊張。在教會,帶頭反對同誌們的婚姻法案。皮膚色素深一點的,都會被她貼上“阿差”或是“紅頭阿三”的標簽。
聯想到近日多倫多Mclean’s雜誌一篇 “太亞洲化”文中的隱性歧視,舅媽的可稱得上是顯性中的顯性。
雖然舅媽常常這副腔調,她仍然是我最愛的舅媽。
大概是小時候被舅媽刺激多了,好像我對“你是那裏人”這類問題有點過度的敏感。當時常會不自覺地給問我的人一個多選題:“我祖籍是福建,生在杭州,長在上 海,這些可不是我能選擇的。我住得最長,最愛的地方是多倫多和Muskoka。自選的國籍是Canadian,挑一個吧,你說我是那裏人。”
(若有閱讀困難,請滬籍同學加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