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六早上,江南不像平時醒得那麽早,迷迷糊糊伸出手臂探了探,文濤睡的地方沒人,昨天折騰到那麽晚,他怎麽這麽早就起來了?江南費勁地睜開眼睛,卻看到文濤坐在床對麵的辦公桌前,手上好像拿著一封信,
“文濤,再來陪我睡會兒吧?”
文濤沒有吭聲,江南接著又叫了好幾聲,文濤仍舊沒有吭聲,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背脊挺得直直的,象個石化的雕像。江南突然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她趕緊翻身下床,急步繞到文濤的前麵,眼前的情景讓她極度震驚,文濤雙眼通紅,眼角隱隱約約看得到淚花,臉上的表情悲憤,傷心中還夾雜著委屈,就像一隻受傷的野獸,正在無助地舔著自己的傷口。怎麽會這樣呢?江南心裏一疼,伸出手來想要拭去他眼角的淚花,卻被他生生地避開了,一幅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
“文濤,這是怎麽啦?出什麽事情了?”江南著急得聲音都有些發抖了。
“你自己看看吧!”文濤把手上的信往江南身上一甩,猛地站起身來,胡亂往身上套了件毛衣,抓上自己的外套就往外走,隨後就聽到“砰”的一聲摔門聲。
驚愕無比的江南根本來不及反應,信紙悄然散落在地上。半晌她才省得撿拾起散了一地的信紙,一目十行地看了起來,越往下看她的心情越糾結,看到最後險些站立不穩,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信是文濤媽媽寫來的,裏頭講的是他們到加拿大後家裏發生的兩件大事,這兒的家裏指的不光是文濤父母家,還包括江南父母家。
多年以後,當回想起那一段泣淚飲血的歲月終於可以不再淚流滿麵的時候,江南總是忍不住在心裏設想,假如當初他們兩家父母素不相識,假如文濤不曾擁有一個極品父親,假如江南的父母不把女兒當成自己的私有財產,他們的人生還會不會經曆那些磨難?可惜的是人生沒有假如,無數個以前有心或者無意種下的“因”,最終導致了後來的“果”。
文濤媽媽在信裏講到,幾個月前江南父母去了文濤父母家一趟,受文濤之托給他父母帶去一些藥品。這一次的見麵因為文濤父親的出言不遜而鬧得極不愉快,最後氣極了的江南父母甩下一句“我們這就寫信給江南,讓她馬上同文濤離婚”的話就怒氣衝衝地走了。看到這兒,雖然不知道是什麽樣的傷人話語能讓自己那一向單純善良的父親拍案而起,江南心裏頭已經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己父母氣頭上的這一句話會在文濤的心裏掀起怎樣的波瀾。
說到這兒,不得不提到文濤特殊的家庭和成長環境,還有江南和他相識相戀到結婚生子的過程。
文濤的父母親都出生於偏遠閉塞的小山村,兩家相隔不過幾裏山路。文濤父親很小的時候就去省城求學,畢業於哈軍工的他五十年代初就在某部隊院校任數學係教研組長,據說當時的月工資就有九十多元人民幣。年輕時的文濤父親身高一米七六,長得雖然算不上英俊,可是一身軍裝穿在身上倒也英氣勃勃的。年輕時的文濤的母親生得濃眉大眼,不僅五官十分周正,而且高挑健美,自幼家境貧寒的她幸運地趕上四九年解放,女子也可以和男兒一起免費上學堂,聰明好學的她因此得以上到中師畢業。如花歲月的她被分配在一個鄉村小學任教師,經人介紹認識了比她大十歲的文濤父親。文濤父親有才有貌,還是當時最受人敬仰的軍人,沒有經過太多交往的兩人很快就步入了婚姻的殿堂,而這婚姻卻給文濤母親帶來了一生一世,無邊無際的痛苦。
一個男人可以經濟上不富有,但是絕對不可以精神上不富有。隻要心中有愛和給予人愛的能力,不富有的人也一樣能擁有幸福的愛情和家庭。文濤的父親不是沒有錢,卻恰恰沒有愛和給妻兒愛的能力。和文濤母親成婚後的前幾十年中,他幾乎沒有給過文濤母親哪怕是些微的關愛,除了把兩個孩子帶到人世上之外,幾乎沒有盡過任何做父親和做丈夫的責任。令人無法想象的是,有著那麽高工資收入的他,在他們婚姻的前二十年竟然沒有給過妻子任何家用。因為貧窮,文濤母親從懷著文濤開始到文濤出生的九個月期間竟然隻吃過六毛錢的肉,而文濤在出生後第九個月才第一次見到自己的“父親”,如果他還能被稱之為“父親”的話。最艱難的時候文濤母親要憑三十多元的工資養活兩個年幼的孩子和幫她照看孩子的文濤外婆。因為物質生活匱乏,文濤和姐姐從小就不知零食為何物;因為家庭缺少溫情和歡樂,他們也從來沒有慶祝生日和互送禮物的習慣。而文濤父親靠著省吃儉用終於存下了五萬多元人民幣,可笑的是,這五萬多元人民幣到了八十年代貶值到可說是一文不值。
江南後來問過婆婆,就算是文濤他爸不知道給家用,難道你不會找他要家用嗎?他不明白做丈夫和父親的責任,難道你不會教他怎麽做丈夫和父親嗎?婆婆的回答是,“我從小要強,不願意求人。他要是願意給的話他自然會給,不用人教。”江南頓時驚詫到無語,一個不願付出的男人遇上一個要強到連丈夫都不願依靠的女人,世上還有比這更荒唐的婚姻嗎?
文濤父親雖然不知道疼愛和照顧自己的妻兒,卻知道怎麽孝敬自己的父母,照顧自己的兄弟,當文濤和奶奶同時生病的時候,他選擇陪伴自己的奶奶,把文濤扔在外婆家不管不顧。文濤父親雖然滿肚子學問,可是卻不懂得做人的根本,更不擅長處理人際關係。結婚幾年以後,他就被迫轉業到家鄉的縣糧食局任職,緊接著在文革中又被打成反革命隔離審查,導致文濤母親作為反革命家屬被發配到邊遠山區。在那個一切以成分為上的瘋狂年代,帶著兩個孩子的文濤母親不知付出了多少常人無法想象的努力,以洗刷身上的反革命家屬的痕跡,想為兩個孩子撐起一片“沒有父愛隻有父苦”的天,饒是如此,文濤姐弟倆仍然受盡了欺淩和侮辱。
當一個人心中沒有希望和期翼的時候,她是無法給周圍的人傳遞陽光和溫暖的,長期生活在痛苦之中的文濤媽媽,除了督促孩子們好好讀書,和教育孩子們要保護好自己(她給孩子們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外,她自然也沒有餘力去關注和滿足孩子們精神上的需求。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文濤從小就養成了雙重性格,他骨子裏自卑,細膩,敏感,脆弱,嫉惡如仇,而外表卻羈傲不遜,我行我素。對於他所愛和信任的人,他可以拚死護衛,而對他痛恨的人,他絕不輕易原諒。在那些苦難歲月中,小小年紀的他就發誓將來一定要好好孝敬自己受盡磨難的母親,而擁有自己的溫馨幸福的小家的夢想也逐漸在他心中深深地紮下了根。
八十年代初,文濤的母親經過多番努力調到了一個地級市的教育局,文濤父親被摘除了反革命帽子後也隨後調到了同一個城市,一家人終於在文濤參加高考那年團聚了。而就在這一年高考後發生的一件事情,徹底地改變了文濤的人生軌跡,使得文濤窮其一生也無法原諒自己的父親。文濤的高考誌願填報的是華中工學院電子工程專業,填完高考誌願後他就和同學相約上省城玩兒去了。他從省城回來後,從母親口中得知,父親趁他不在時把他的誌願改成了某航空學院飛機設計專業,因為父親認為飛機設計才是正經專業。得知這個消息的文濤幾乎是痛不欲生,和父親同歸於盡的心都有了,雖然最後被母親死死攔阻住了,他大學整整四年沒有和父親說過一句話。
幾年以後江南的父母從另一個小縣城搬到了文濤父母所在的城市,成為了文濤母親的同事,這才有了文濤和江南後麵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