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年三十了,可是我那疼愛我的慈祥的外公卻不在人世了,兩年前外婆以九十一歲高壽於中秋那天過世,一個月後九十六歲的外公也隨外婆走了。
小時候的年三十從來都是在鄉下外婆家過的,因為外公的生日是大年三十。媽媽有八個兄弟姊妹,媽媽排行老三,大舅,大姨與底下的六個弟妹是同父異母,他們的媽媽早在解放前就病故了。除了遠在北京的大姨一家,每年過年其餘的兄弟姊妹都是會趕回家給外公祝壽的。
如果沒有外公外婆,也許就沒有今天的我了。我出生時隻有三斤二兩,體弱多病,加上不愛吃飯,有好幾次都病得奄奄一息,滴水不進,按照媽媽的說法是,抱在身上整個人耷拉著都不像個活物了。媽媽一個人又要上班,又要照顧我,實在是束手無策,隻好把我送回外婆家,是外公外婆靠著每天把米湯一點一滴慢慢地滲到我嘴裏,才得以救活我這條小命。因為這個原因,我自小就最得外公外婆的寵愛。
小時候肉食供應緊張,而稍稍大了一點的我卻是無肉不歡,為此把外公外婆折騰得夠嗆。聽大人們說起小時候的我的“光輝”事跡,其中有一樁是這樣的:吃中飯了,外婆把做好的菜一一端上桌,坐在桌邊的我把每一個碗檢查了一遍,發現裏麵沒有肉菜,當即就把所有的菜碗一一倒扣過來,還一邊氣憤地大聲嚷嚷,
“都是這種鬼菜!我不要吃這種鬼菜!”
外公一看,默默地走到門外,開始往腳上套草鞋,而我就會高興得問外公,
“外公,你要去鎮上飯館買肉肉回來嗎?”
於是小小的我就坐在門檻上眼巴巴地等外公回來。而外公每次都偷偷地從後門進來,因為不能讓我看見盛肉的碗,不然我就會要一次吃光。外婆總是把買回來的肉藏起來,一頓給我舀上兩勺,告訴我說飯館裏就隻剩下這麽多肉了。
為了給我補充營養,外公經常打發三舅和僅僅比我大八歲的小舅一起去洞庭湖邊網魚,或者逮小螃蟹。如果網回來的魚或者逮回來的螃蟹數量不多的話,通常都是我一個人吃獨食,這時小舅就會自覺地躲到一邊去。
我三歲那年,外公外婆終於訪到了一位會挑“疳積”的民間醫生,這位醫生要求外婆帶上一隻純白的雞公去作藥引。純白的雞公十分罕見,外公帶著自家的一隻最肥的母雞走遍了十裏八鄉,終於發現一隻純白的雞公,然後找到養雞的農戶,和人家換下了那隻雞公。那位醫生治病的方法很特別,他把宰了的白雞公一劈兩半,一半貼在我的前胸,一半放在我的後背,同時拿針挑我的虎口。據外婆說等他挑完我兩邊的虎口,我前胸和後背的雞公也變成了黑色。烈日炎炎下外婆背著我走了幾十裏路,因為不舍得花錢在鎮上買東西吃,餓得前胸貼後背,到家時已經幾近虛脫。而在家等著的外公早已按照醫生的吩咐,用“桐油”炸好了十隻小螃蟹,讓剛進門的我吃下了那些小螃蟹。很多年以後,每當大家說起我小時候吃“桐油”炸的小螃蟹時,都仍然不解為何我沒有中毒。從此以後,我的厭食的毛病終於斷了根,慢慢成為了一個健康的孩子,也回到了媽媽的身邊。
上學以後每年的寒暑假仍然是在外婆家過的,逐漸懂事的我也知道了體貼外公外婆。每天下午我都會早早得把場院掃幹淨,把每張床上的涼席用清水抹幹淨。吃過晚飯後我會到後麵的排水渠裏幫外公挑水澆菜地,每當這個時候外公總是癟著嘴開心地笑笑,摸摸我的頭說,“我家“小老鼠”長大了,懂事了呢”(因為生得小,外公老說我就像一隻小老鼠,放在他的大口袋都摸不到頭呢)。
每年在外婆家過年是我們小孩子家家最開心的時候,因為人太多不夠床睡覺,小孩子們就在閣樓上打通鋪,平時不得相見的表兄妹們擠在一起興奮地說這說那,剛剛入睡沒多久就被劈裏啪啦的鞭炮聲驚醒了。這是家鄉的大年三十早上“開財門”,誰家放鞭炮越早就越有財氣。早上六點的時候外公會和家裏的男性後人一起祭拜祖先,我們女孩子通常隻能在旁邊看看熱鬧。
年午飯的菜式是一年之中最豐盛的,通常都少不了新鮮的大鯰魚,肥肥的現殺的大鴨子,剛剛宰的豬蹄膀,還有家鄉的熏魚臘肉,中間圍著一個小火爐,燉著那個味道鮮美的家鄉走地雞,咕咕咕地往上冒著熱氣。吃飯之前,大舅或者我爸會先代表晚輩致詞,然後按照輩分大小給外公送上生日賀禮,輪到我們這一輩就隻能給外公鞠個躬,行個禮。這個時候也是外公外婆一年之中最開心的日子,老兩口笑得眼睛眯成一條縫,嘴是合都合不攏。這個時候能喝不能喝的大人都會喝上幾杯,小孩子們也會喝上些家釀的酒釀,有一回我喝多了幾杯酒釀,和外婆家的大黃狗一起醉倒在飯桌底下,害得外婆和媽媽滿世界找我的人呢。
相比年午飯,我更喜歡外婆家的年夜飯,年夜飯都是吃麵條的,可是下麵條的碗碗碟碟有幾十個呢,都是些平常吃不著的稀罕東西,什麽豬舌頭,豬耳朵,雞雜,紅油肚絲,小魚幹,樣樣都饞死人不要命的。記憶中小時候的三十晚上總是燈光朦朦朧朧的,透著一層溫暖在心頭。
大年夜外公會給孫輩們發紅包,從最初的一毛兩毛到後來的一塊兩塊的,小孩子們歡天喜地地接過紅包包,小心地放在最貼身的口袋裏,每天都要摸上好幾回,生怕不小心給弄丟了。
外婆的酒釀做得極好,小孩子們不喜歡吃熱的“甜酒衝雞蛋”,往往是一人拿個勺直接從酒釀罐子裏舀上一勺兩勺的,吃完也不記得把勺子拿走。等到吃飯的時候,外婆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勺子,最後發現酒釀罐子裏橫七豎八地插著一大堆的勺子呢。外婆一邊把勺子拿出來,一邊要假意罵我們幾句,因為弄不好這一罐酒釀要長白毛呢。
又是一年年三十,當年的小老鼠已經是人到中年,離鄉萬裏,而給了我生命,給了我最美好的童年記憶的最最親愛的外公外婆已經到了天國了,你們在天堂還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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