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下旬,武漢爆發了一次全市高校聯合大遊行,好些個白發蒼蒼的老教授也在家人的攙扶下走上了街頭,江南和羅曉本來是跟著大隊伍出發的,慢慢地體力跟不上就掉隊了。她們後來是在武漢長江大橋上趕上大隊伍的,因為所有的遊行隊伍都集結在大橋上。放眼望上去,整個大橋上是人山人海,熱鬧非凡。實在是太累了,她們找了個人少的地方,想要就地歇息一下。
“羅曉,我頭好暈啊,不是要中暑了吧。”
“我也頭暈得很,怎麽覺得到處都在晃啊。”
她們這才發現是大橋在晃,不但上下在晃,左右也在搖擺,這橋要是垮了,豈不是“壯誌未酬身先死”?兩人給嚇得不輕,趕緊起身就往橋頭奔去。
六月初的時候,學校已經停課了,同學們都無所事事,到處瞎晃悠。就在這個時候,江南收到了“母病危,速歸”的電報,其他幾個外省的同學也收到了類似的電報。大家心裏都清楚,這是父母給孩子們提供的一個提前返家的正當理由,拿著電報去給班主任老師請假時,老師二話不說就同意了,於是,幾個外省的同學相約著一起去買了回家的火車票。
五號早上七點整,文濤和同屋睡得正香呢,被“咚咚咚”的敲門聲驚醒了,
“會是誰啊,這麽無聊,才七點呢!”
文濤嗬欠連天地打開了門,待到仔細一看,卻驚得說不出話來,原來是江南,一身的風塵仆仆,小臉上掛滿了疲憊。
聽江南說完原委,文濤趕緊領著江南去郵局掛了個電話回家,電話中江南母親囑咐文濤趕緊送江南回家。文濤向單位請假後,就和江南一起踏上了回鄉的路。令他們沒有想到的是,如果江南再晚一天離開學校,京廣線就被堵了,許多同學最後是被迫輾轉走水路回家的,到家是一個星期以後的事情了。而如果江南再晚一點去找文濤,文濤一定會被幾個激進的好友拽著去組織大遊行,而那幾個組織大遊行的好友們後來全被開除了公職。以後每每說起這件事情,文濤都笑稱江南是他的幸運之星。
其後還發生了這麽一件事情,文濤的母親有次去文濤所在的城市出差,有同事告知文濤你母親來看你了,文濤興衝衝地跑下樓,一看是自己母親頗有些意外,不小心竟脫口而出,“媽媽,是你啊,我還以為是阿姨呢。”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壞了,母親肯定給他傷著了,可是他的心裏,因為愛著江南,愛著江南家的溫情,愛著江南父母的慈愛,他真的是當江南母親更勝自己母親的。
九月返校後,學校輕描淡寫地讓每個學生寫了份關於六四的反省,身邊熟識的朋友中也沒有任何人受到嚴厲的處罰,事情似乎慢慢地平息下來了。誰也不曾料到,在這風平浪靜和波瀾不興之下,各種變革都在悄悄地醞釀著,單純無知的學生們根本不知道等待著他們的會是什麽樣的命運。
新年一過,緊張的畢業設計就開始了。江南和二十幾個同學一道,進了同一家實習單位,是離學校很近的中船總公司的一家研究所,專門負責設計海軍艦艇通信係統的。指導老師交給江南的任務是設計一塊印刷電路板,這也是他自己負設計的項目的一部分。經曆了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以後,江南有了些微妙的變化,她的心態沉靜了許多,突然渴望腳踏實地的做些事情。於是,她把所有的心思和熱情都傾注在那塊電路板的設計上,一點點瑕疵都不願放過,偶爾發現有一星半點的缺陷,她一定不厭其煩地推倒重來,這個在其他同學看來枯燥無比的過程,她卻從中享受到了無窮的樂趣。也許她原本是個學理工科的好料子,隻是自己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而已。
轉眼又是江南的生日了,文濤前一段正好去北京出差,回程路上掐著點趕到了武漢。當他從旅行包裏掏出給江南的禮物時,江南和朋友們都被震懾住了,一瓶飄柔,一件精美無比的白色間黑條紋襯衣,還有一雙粉色白底帶蝴蝶結的公主拖鞋,乖乖,怕是一個月的工資也打不住,當時一個大學生每月也就七八十元人民幣收入吧。那時候飄柔剛剛上市,一瓶就要二十六塊人民幣,廣告裏那個青春無敵的模托兒,妙曼的身姿一轉,黑亮如瀑布般的長發隨風飄揚,不知羨煞了幾多人。而那件白條紋襯衣,花去了文濤整整六十五元人民幣,穿在江南身上,增一分嫌多,減一分嫌少,配上一條黑色西服裙,活脫脫一個白領麗人。粉色拖鞋上那靈動的蝴蝶結,和母親給江南做的粉色休閑兩件套小裙子配在一起,說不出的協調,把江南身上小女兒的那份嬌柔全都襯托出來了。那個夏季的江南,如同集萬千寵愛於一身的公主,是那麽的流光溢彩,引人囑目,一切都完美得令人嫉妒!
江南精心設計的電路板,隻用了一個星期時間就調試成功,直接投入了生產線,令指導老師喜出望外。下來的設計答辯,江南毫無爭議地拿到了二十多個同學中唯一的A。研究所有意想把江南留在所裏工作,透過係裏帶隊的老師詢問江南畢業後的打算。江南對未來一向沒有太大的計劃和野心,和心愛的人在一起,擁有一個幸福的家庭就是她全部的心願。她一早就打算好了,畢業後回家鄉的省城工作,母親也早已托好了人,答應為她謀得一份在中專教書的工作,於是她毫不猶豫地謝絕了研究所的提議。在當時特定的大環境下,也許這是她唯一可以擺脫命運安排的機會,可惜人是不可能有先知先覺的。就是這個不經意的決定,徹底地扭轉了她的人生方向,而十年之後,命運又給她開了個極大的玩笑,把毫無準備的她再次推回了原來的起點,似乎一切都是冥冥之中天注定,叫人怎能不感慨,世事難料,人生無常!
江南母親原以為所托之人十分可靠,所以壓根沒有預備備用方案。等到江南的檔案分回了省教委,這人盡管之前收了江南母親的重禮,此時卻對江南母親避而不見,她這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根據國家教委的指示,這一屆的畢業生全部都要分到基層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而江南所在的省份在執行國家政策方麵是全國出了名的左傾,通常這個省的畢業生都不願意回原籍。最終那屆畢業生分配的結果是:外省回來的大學生甚至不如省內的五大生(電大,函大,。。。)安排得好,當時聽過的最最讓人心酸的事例是,一名清華的應屆畢業生因為沒有背景,被分配到了縣啤酒廠刷酒瓶,何其令人悲哀啊!
事情的發展是如此的始料不及,盡管不喜歡自己所在的國營部屬大廠,文濤也不忍心看著江南被分回家鄉去,他不得已去找了自己單位的人事部門。文濤所在的單位向來隻接受部內院校的畢業生,而那一年需要接收的畢業生明顯的供過於求,於是他們給文濤開出了一個條件,如果是照顧夫妻關係,他們可以接受江南。
消息傳到江南的耳朵裏時,她的第一反應是拒絕,第二反映還是拒絕,她本能地覺得受到了羞辱。真真是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就算她和文濤是真心相愛,也不用被人逼著去結婚啊?何況當時他們根本還沒有結婚的打算。
就在這時,江南母親發話了,“小南,沒有太多時間猶豫了,你和文濤反正也是要結婚的,不如現在就把證領了吧。”
如果沒有這場毫無征兆的變故和人為的幹預,文濤和江南,兩個相親相愛的年輕人,走進婚姻的殿堂應當是水到渠成的事情。可是眼前的一切,似乎由不得他們選擇,涉世未深的江南應該何去何從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