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白鹿原》,我看著屏幕上閃爍的光標,完全不知道該如何下筆。覺著自己就像個沒嘴兒的葫蘆,一肚子的話倒不出來,全卡在了嗓子眼兒。要是擱在以前,有一個人就會跟我說:“別寫了,給我講講。”我會立馬丟下筆,指著書中的一個人滔滔不絕地講起來。講到激動處不免手舞足蹈,又或者直直轉身,來不及撂下一句“且聽下回分解”便抄起筆奮筆疾書去了,也不管聽故事的人是否會抱怨。自四歲起與這人相遇,到他離開這個世界,我們相識十三年。我本以為人是可以活很久很久的,但直到我遭遇了死亡才明白:
活原來隻是一瞬間的事,死才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就好像有的人活著像煙火,生命結束在最燦爛的時刻;而有的人則活得像炭火,緩緩燃燒自己直至成為灰燼。
《白鹿原》中的人也是如此。
一、白嘉軒和鹿子霖
白嘉軒是故事裏第一個遭遇死亡的人。這裏說的不隻是他那六個一個一個被迎進來,又一具一具被抬出去的媳婦。還有父親白秉德的死——
“那是他平生經見的頭一個由陽世轉入陰世的人,給他留下了永久性的記憶,那種記憶非但不因年深日久而暗淡而磨滅,反倒像是一塊銅鏡因不斷地擦拭而愈發明光可鑒。”
父親的死和他死前的堅持讓白嘉軒明白了,他一生的使命就像他的祖輩、父輩一樣去成家守業。從娶妻生子、開枝散葉,守著撐著一方土一個家;到成為族長後守著撐著一個宗族;再到原上饑饉壓迫、天下風起雲湧,他守著、撐著、見證著一道白鹿原的興衰。他活成了炭火,他種植罌粟,雞毛傳貼,立鄉約、改民風……一切一切都為了守住這一方水土一方人。
就像作者自己說的,白嘉軒就是一道原的具象。而這個具像還有一個影子,那就是鹿子霖。他雖然沒有直麵死亡,卻跟白嘉軒一樣背負著祖先一代一代傳下來的遺言——要讀書、要做官、要放銃子。白鹿兩家一代一代的鬥爭,就是兩種價值觀的對立。白家是一個銅子一個銅子攢下來的與世無爭和獨善其身,是一副太硬太直的腰板,是立身立家的綱紀。鹿家是賣尻子發家的隱忍圓滑和睚眥必報,是官癮大過煙癮的渴求,是八麵玲瓏的卑微。這兩人相生相克,一個像暴烈的日頭下,四野裏由近及遠串連起的一片“嘿……喲……喲……嘿……”隻有吼聲而無字詞的悠揚粗渾的號子。一個像太陽底下被一條條大小溝壑和一座座奇異峁梁剝撕了皮肉、放盡了血液的醜陋原底。
二、白靈和鹿兆海
白靈和兆海見證了彼此遭遇死亡的時刻。縣城裏一具具的屍體被他們搬走、掩埋,這對兩個年輕人的認知該是何等的摧毀與顛覆。白鹿村自成一方水土氣候,留下的人守家待地,而走出去的人就像睜開了眼。當你看到了天地的開闊莫測,你就永遠回不到原來。新思想幫助他們建立了世界觀,而戰亂和屍體讓他們建立了生死觀——人是可以輕易死去的。所以,在活著的時候,我們能做些什麽來救救我們的家國?!
他倆是同一支煙花打出的兩道極純的煙火,在最燦爛時義無反顧地撲進了動蕩的曆史。隻可惜煙花易冷,白靈死於共產黨內的反肅運動,被自己人活埋;而兆海痛擊日寇於中條山,卻因為國民黨內耗死在了與紅軍交戰的戰場上。世事多變,命運多舛,白鹿原上致純的兩人,生時相思相欠,死後依舊英魂難聚。所幸兩人身後都分別留下了一個孩子,也算是作為一種生命的延續代替他們回到了家吧。
三、鹿兆鵬與鹿兆謙(黑娃)
兆鵬和黑娃聯手火燒白鹿倉糧台,成立了農協,砸碎了“仁義白鹿村”的石碑……一起掀起一場曠世未聞的風攪雪。而他們在哪裏開始走出了不同的路呢?我認為起點就在把三官廟的老和尚和碗客鍘死的時候。風攪雪的推動者就是年輕的兆鵬,他很快就發現自己的力量無法控製這場運動的走向,他的一個決定讓鍘刀見了血,群情激奮,無法收場。兆鵬比兆海和白靈早一步接觸了白鹿村外的世界,他愧對冷家卻絕不回頭,也是因為他是一個回不去的人。而讓他從一個對革命充滿熱忱的男孩成為了一個為了信仰義無返顧的男人的節點,就在於他明白了——革命,那是要去革人的命的!不論是別人的命,還是自己的命!農協失敗後,兆鵬逃了,為了保住命再回來改變這一切。
而黑娃,他是白家長工家的孩子。兒時兆鵬給他的冰糖讓他清楚地認識到自己的身份地位,跟田小娥的婚事更是把他推到了人生的絕境。一場風攪雪則讓他看到了改天換地的機會。他舍下了一切逃了,也是為了保住命,再回來改變這一切。這兩個人都沒有離開白鹿原太遠。他們都摸過槍、殺過人。百轉千回,黑娃終於正名成了鹿兆謙,他進了宗祠,拜了朱先生,保安團起義成功,成了副縣長,最後被陷害致死。書裏看著是好像是白孝文搶功、告密害死了黑娃,但看看黑娃的三條罪狀就會明白,其實“殺害共產黨員”這個很容易解釋清楚的“誤會”,隻不過是白孝文根據時局走向有效添加的一把柴火。
兆謙和兆鵬是一個爐子裏燒的炭。生時命運交錯、彼此依存,而死時也必然是相互牽扯、唇寒齒亡。兆鵬的結局書裏並沒有明確交代,但其實細讀一下黑娃入獄前後的內容,就該明白了。黑娃曾在法官麵前申辯說:滋水縣保安團的起義是鹿兆鵬策劃的,由他發起實施的。正是因為他在申辯中提到了鹿兆鵬,“事實上加速了他的案子的歸結。” 他死前曾讓妻子和兒子去找兆鵬,可此後就再無片語提及此人。可想而知,兆鵬也必然不在了。
四、田小娥和白孝文
田小娥是想“死地求生“,而白孝文則是借“死地重生“。
田小娥一直在死路上走,每走一步都是鮮血淋漓。她因為無法忍受武舉人一家的虐待,就跟黑娃偷情;偷情被羞辱趕回家不容於鄉裏,她就跟著尋來的黑娃返鄉;因為不容於夫家並被白鹿村全族唾棄驅逐,她就跟黑娃離開了白鹿村,住進了破窯洞;她稀裏糊塗的跟著黑娃參加農協,最後卻被逃命的黑娃舍棄在了窯洞;為了救黑娃、救自己、養活自己,她委身於鹿子霖;為了報複白嘉軒,便聽從鹿子霖指使勾引了白孝文;哪怕是化成了鬼她還要散播瘟疫,搞到家家飄白還不算了結,還要求建廟塑身,結果被鎮在塔下。田小娥是個美麗、聰明、極富勇氣的女子。隻可惜在那個女人必須攀附男人活著的時代,她每一次為了求生所作的決定,實際上都逼著自己往死路上更進一步,直到萬劫不複。她的美麗成了她的原罪,她的聰明終究成不了智慧,而勇氣也隻能是飛蛾撲火的自我毀滅。
白孝文自小接受的是“英才教育“,他的路從小就被製定好了。他活著曾經唯一的目標就是得到父親的認可,連他自己也未必意識到端肅恭謹樣貌下被壓抑的心性。直到他成親後,與妻子的性事給了他莫大的放縱,他缺乏自製以及凶狠的本色由此顯露出來。本以為這是房中私事無人知曉,卻依然要被家人幹涉。人被壓抑久了必然扭曲、反彈,也必然要找一個發泄的渠道。田小娥給了他這個突破口。但是,性不過是個引子,白孝文的最終墮落歸根到底還是因為他雖然從“父綱”中解脫出來,卻不知道應該為何而活。直到他在經曆過靈和肉的徹底崩壞之後,才完成了對自己的重新認識和重新構造,才最終有了屬於自己的樣子。而諷刺的是,幫助他完成“重生”的人正是“毀掉“他的鹿子霖。
在那個風雲際會的年代,在那個戰禍流離的年代,有多少人拋家舍業隻為信仰,又有多少人家破人亡轉徙離散。《白鹿原》之所以被稱之為“史詩”,正是因為書中每一個你叫得出的名字,在碌碌紅塵中必有千萬個名字可與之呼應。書中每一個人物的生死,即是現實中千千萬萬人的生死,便是一個國家民族的生死。人生下來,隻有先識得了死,才懂得了生。怕就怕,一生下來就以為自己在死路上走,到了盡頭,卻仍不知自己為何而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