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堅忍與希望《Memory》

《duo》 六 堅忍與希望《Memory》 秋末的時候，不得不回到醫院。已經落下了許多學科的實踐，寒假也不能回家。第二年夏天的暑假，我已經畢業，徹底解放了。我終於可以隨心所欲地遊逛，幹任何我想幹的事情了。從此以後，我就是一匹沒有任何韁轡羈絆的野馬，我可以日日夜夜守著我的花園，守著那開滿青春的芬芳和愛的夢想的秘密花園了。 興衝衝飛一般地跑向我的花園，我不禁驚呆了：院牆上蓋著一溜嶄新發著油漆味的碧綠琉璃瓦。牆角已沒有翹起的飛甍似的古老雉堞。我奔向園內，園子裏開滿各式各樣新移進來的豔俗尋常的花，紫羅蘭不見蹤影。湖泊已填，小河不見，橋欄已除。如今的園子，開著一種怎樣的風情，流行著一種什麽樣的花間俚語？新園丁是個40開外臉膛紅潤健壯粗俗的人，他正端著一大盤什麽盤景，手腳粗重麻利地往地上一礅。他很得意他管理的花園每年都要賣一大批花木，“比前兩年經濟效益好多了！”他笑嗬嗬的說。那些生命，那些思想，那些期待與愛，全都隻不過是來給他買做手中的一`兩張鈔票的麽？ “哦，對了！告訴你個可笑的事：村西頭街邊那個告老賦閑在家的什麽官兒，和我蠻談的攏來！他不知聽什麽人說這園子的一株紫花兒有點名頭，花骨朵隻不過這麽大，”他用拇食指圈起來比劃著給我看. “看是滿好看的花，他花了比月季十倍的價買回去送兒子當作弱冠之禮了。他家的花園也大著呢！他前些天還後悔來著，說那紫花紅不紅，黃不黃，看來一點不豔，香氣又不濃冽``````”園丁一副得了便宜的竊樂相。我心裏一陣厭惡和鄙視，搭訕著打斷他的話頭趕緊告辭。 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不知怎麽心有些痛，有些失落。紫羅蘭在那樣一個人家裏，會受到怎樣的對待呢？我那神秘`甜美`浪漫的紫羅蘭呀！有些好東西，注定是要失去的；有些好時光，注定永不會再來。它們常常隻在你的人生旅途中短暫停留。美好的總是不長久的。當時你以為會永遠這樣過下去的日子，有朝一日突然變了；你以為你會一直擁有的東西，突兀地一天就遺失了。我們卻常常總是不明白這個道理，而生命中，美好的東西與時光很少，很少。 就在那兩年，我接連失去了我人生中最初`僅有`最美好的東西。一直以為長大後會有更好的，更值得留念追憶的，可是一直到現在，除了現實的髒與惡俗，我再也沒有遇到像樣過的東西，與人。當時懵懂失落的我，怎麽會知道，怎麽能想的到，自己的命運也會像我牽掛的紫羅蘭一樣孤獨，一樣一直守著清苦？命運的無常與偶然的契合呀，唯有歎息一聲```！ 第二天我走在那個富戶的高牆大宅外，在院外躞蹀，徘徊觀望。趴著院牆找來找去，怎麽也找不到那株紫羅蘭。我急的滿頭大汗，心想：“完了，那個附庸風雅誇誇其談的富人一定把紫羅蘭買給別人了！”正顧不得人發現趴在那有窗戶的院外伸長脖子尋找的時候，忽聽得牆裏有人喊我名字。原來是小學同學，十年不見了，他正是那富戶的兒子。 在他的書房外，意外地發現了那株紫羅蘭。它顯得沉默，比以前健康。沒有了以前的憂鬱，但是也沒有了以前的秀美芬芳襲人。它正值花季，花瓣的大小是成瓣，花瓣依然有些閉合，像一個緊閉著嘴唇的沉默者。站在它麵前，如果不湊近花蕊仔細嗅，根本聞不到任何香氣。它的莖杆不再是那種嬌嫩的青綠色，而是雜以灰黃色痍疤。她一定受了很多苦，那是年長月久生活的風雨粗糙磨礪留下的印記。我的紫羅蘭，它從來沒有快樂生活過一天！我伸手撫摸它，發現它的葉子長出了許多細小的刺，像薔薇一樣。我詫異地想：這些年它都學了些什麽本領呀？原來植物也會像人一樣彼此學功夫，因為環境所迫而變異的。 曾經有精通養花的人說,如果你每天對著一朵花笑,它會開得比別的花豔麗;如果你每天對路旁的小草用溫情的眼光凝視,這裏的草會長得光滑柔順整齊;而如果另外一個地方天天發生吵鬧詈罵,那裏的草會粗糙雜亂無章.目前,這還隻是人類的發現,沒有科學能解釋這種現象.但它說明了一點,不僅高等動物懂得情感和智慧,就連低等動物螞蟻,甚而植物,也都有語言,生存競爭,智力思維的!達爾文書中的物種變遷一定奇妙無比。 它的刺，冰拒著任何靠近，也讓許多狎瀆的心望而卻步。株腳不見了特製的小花壇，就那樣稀鬆平常的種在地上。它被賤種著。可是它的姿態看起來那麽平靜。同學說：“這花開始買回來本是養在溫室花房裏的，花房裏香氣濃逗蜂蟲，別的花兒都沒什麽，獨獨它一噴農藥就焉了，還老不大開瓣。父親本是要把它送往省城親戚家的，可是看它那麽頑強，比一般的花兒抗寒，就央求父親留下，把它移植在我書房外的平地上了。也沒怎麽養護，就隻是平常蒔花的時候順便給它施下化肥`磷銨什麽的。”同學帶著眼睛，也不是什麽懂得欣賞浪漫的人，典型的書呆子一個。但是他那時候正憋著一肚子勁考研，正需要精神支持鼓勵。 我又得以日日看到紫羅蘭了，隻是沒有權利為它做任何事。它旁邊有一塊兩人多高的造假山遺棄不用的大石頭。酷暑炎熱的時候，它雖能為紫羅蘭遮住些陽光，但是蒸籠般的酷熱所射過來的熱力，什麽也無法阻擋。花株腳下主人隨便施的化學肥，常常很久都沒有滲進土壤----紫羅蘭吸收不了。它以前生長一直用的是生物肥，現在卻隻用化學肥，它習慣不了。自從離開了故鄉的土壤被移植在這裏，她每天都深深地體會著被連根拔出懸空的感覺----那種淒涼和恐懼。生命中從此隻有世態炎涼的酷暑嚴寒，隻有風和沙，一眼也望不到盡頭，永遠無窮無盡，無窮無盡``````可是她得活下去呀！在生與死之間，誰的選擇能猶疑？死了，就一切都寂滅了，信念`期望`美好與愛。熱情，活躍，漫長的夏天，正是所有生命勃發綻放的時候，她卻隻感到靜止凝固的疼痛煎熬著它的植株，重重無隙的包圍著她。靜日永晝，她忍受著褥熱的苦痛。 它是那麽的平靜`淡定，每當風兒吹過，它每一次的搖擺都是如此的清晰`堅定。她在修煉自己的生命，使它得以升華。其實隻要她開放得鮮豔一點，香氣濃一點就會引來主人的注意與珍視的，但它卻總是微閉著花瓣。它不要和群芳為伍，以浪蜂淫蝶為伴。它認為那是對生命玷汙和褻瀆。它從書和歲月的磨煉中悟明白了，花兒也是有使命的。生命隻有一次，不能隨便綻放。它要一次完美而絢爛的綻放，傾盡她畢生整個的美與愛。那些庸脂俗粉的花與恣肆放縱的樹，是不懂使命的，是不懂真正的綻放的。 她已經習慣了命運，習慣了忍受活著的一切苦痛。她時刻都感覺到粗糙針砭著它的枝體，感覺到痛苦，可是她一聲不吭。它忍受著，在心中默默堅持著信念。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它習慣了生活所必有的粗魯疼痛。就跟有些人一樣，懷藏著理想，卻為了生活每日付出沉重的代價。它的枝杆有些粗黃，花瓣有些缺水皺縮，不像其它的花兒那樣鮮潤招搖。對於花兒來說，美貌比生命更重要；而對於紫羅蘭來說尤其如此，因為它知道自己的美和珍貴之處。沒有了美，花便不成其為花了。 可是她看起來既不高張，也不低落。它的枝杆依然是青翠的，不像有些珍貴的花兒嬌弱不堪，不禁風雨，容易為生存所迫嫁作它枝，或為寶馬香車的美人公子調笑作資，紅塵滾滾，明日被棄轆轆車轍裏，零落為泥碾作塵，便餘著香也被汙踐了。它認為那樣的花兒即使鮮嫩嬌美非常，總覺得那是一種帶著肮髒和汙辱的邪惡的妖冶。它要美，但是要自己美得純粹，不要它的美有任何瑕疵。它健康`篤定`活力，斂藏著花瓣的美麗，我湊近仔細聞聞，它好似泛著書香和音樂的味道。它非常平靜。是誰說過？沉默，沉默！不在沉默中消亡，就在沉默中奮起爆發！ 我在它麵前自慚，沉吟`驚歎！我在它身上看到了一種頑韌地穩步向上的生命力，它決不是盲目沒計謀的。我感慨著生命本能的活力，心想：難怪同學說要學習它的頑強。 那個晚上，我一直在它身畔流連到很晚。我帶去了它曾聽過的音樂，反複地放著一首雋永`優美`哀傷的曲子。我不知為什麽選這闋樂曲，隻是有感於它堅定而長久的孤獨`清冷，那種曠寂的幽獨像，像```像明月夜，短鬆崗，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她那麽美，卻守著如此曠日持久清冷的孤苦`````` 優美的旋律，重又喚起了她往日那些溫柔的回憶。它已經隔離這些很久了，都陌生了。可是花兒天生是要柔美，才能惹來憐愛和珍視的。有音樂和月光的時候，它總是不自覺地就恬然開放了她閉合的花瓣。她甜蜜優美的花瓣依然還是那麽美麗。它彎下它修然的花頸，環顧周身：花莖上布滿了歲月風雨磨礪的結疤創痕，花杆略略有些粗壯，一點兒也不纖秀。等到相聚那一天來到的時候，那棵樹會愛它這個樣子嗎？還有，它已經不知道如何散發香氣，將來她要用什麽來迷醉他，為她們的幸福作倀呢？要命的是，她身上長滿了那些拒絕任何親近的刺，等到他來愛她的時候，她怎樣才能消融那些刺，使他能夠來愛她，而不致刺傷他呢？即使那時候還很美，她已經忘記了怎樣款弄纖姿，忘記了如何小鳥依人，忘記了如何綻放，如何愛``````她忘記了所有這些優美和溫柔的情緒。她一直是那麽清晰地堅持著，可是今天她迷茫了。 月已中天,一陣陣分散的潔白雲朵向明月麇集過來,一會兒又彌漫成層層勻薄的無數小山巒,漸漸地遮掩了月亮.月兒通花語嗎,它為何悲痛得掩心,獨自躲到雲朵裏流淚去了?雖然雲層遮住了月亮,還是透過薄薄的雲彩發出了蒼白的光.在這樣微弱的光線裏,大地上一切花木都失了顏色:樹木不再青翠,花朵也不再姹紫嫣紅,大地不再厚實親切,隱隱約約地仿佛變成一片灰白色曠寂失望的沙漠.隻看見陰暗的樹影,一朵朵依稀模糊的花像一個個哀傷的問號,在微微顫動的紫羅蘭花株周圍形成一個灰色的世界. 有誰看到過真正的絕境？有誰知道紫羅蘭的美和珍異？優美的旋律裏，微風吹拂著紫羅蘭，她顫顫地搖曳著絕望的花莖，它在生命的最低穀徘徊俯伏,獨自跳著她灰色世界裏的生命之舞。```有誰知道她心中的悲愴，孤獨的心沉痛難當？ 月過中天,疲憊悲痛而淒楚不堪的紫羅蘭,昏睡在這一片孤獨的夜的沙漠裏.它的生命總是活在孤獨與清冷裏，連夢都是那麽的冰涼.朦朧恍惚中,它仿佛又回到了過去的小花園,重又聽到了從前的樂音,那像鴿子回旋在寂靜裏似的樂音.帶著一種近似痛楚的快樂,它重又看到了那一片聖潔的月光下的湖泊.它不由得走向那片湖泊,夢到自己不知不覺變成一隻正在走下水的天鵝.湖麵上靜悄悄的,隻有月光映照在撥動的水麵上漾出的一暈一暈瀲灩的水波.它憂傷地默默徘徊,時時俯首尋找著什麽.它緩緩地漫溯,回遊,又好似突然發現了什麽似地向前急趨```尋尋覓覓,卻又一無所獲.它心中無限彷徨悵惘,不禁引頸問天,天無聲;它又垂首問湖,湖亦無語,隻聽得水波深處輕輕歌唱: 蕩漾~蕩漾~夜色在我羽間蕩漾~~~清波咽咽，是我冰冷的床；造物賜我以寒被，一襲月光。月光下夢裏，最輕的顫動，也衍出無邊的憂傷。一圈圈憂傷，擴張又收攏，夜夜圍我以重重無隙的籬。在籬的中央，我彎下修然的潔頸，遂勾起一串旋律，凝固在永恒的月光裏： 我生本無鄉， 心安是歸處？ 心安是歸處`````` `````` `````` 夜深了。離去的時候，沒有霧，也沒有雨滴，可是我卻清晰地看到：那株可憐的紫羅蘭，沉睡的花瓣腮旁掛著一滴冰涼的淚。她不安和孤獨的夢裏，會是一種怎樣的痛和淒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