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國,每個人都是有組織,有單位或者是有戶口管理歸屬的,它的有形存在就是每一個成年人都有一份個人檔案,它是你的人生名片,也是你的個人曆史的影子,一輩子與你形影不離。無論你是升學,就業,求職,提拔,升遷還是被辭退,除名,處分,貶職,直至犯法被拘捕,判刑,入獄,吃槍子都要有檔案,它記錄了你經曆一生,榮辱一世。有時甚至比你活生生的人更有價值,更有說服力。
曆史上和現實中,在我們升學求職時,不都是檔案先行,人見不見放一放再說,檔案要先調出來審核審核。不是說個人的曆史都是有個人書寫的嗎?那麽個人檔案也就是你個人肖像素描,畫上的汙點也好,亮點也罷都注定了我們一生的命運,更可悲的是在中國文革前那幾十年,檔案中有些圈圈點點的你本人根本就不知道,你的組織,你的管理者給你檔案裏記上一筆,夠你背一輩子的,讓你永世不得翻身,你蒙冤受屈幾十年還不知檔案裏究竟有什麽“黑材料”,檔案玩了你一生,你也隻能認命“時運不濟,命運多舛”。
考上大學時,無意中我在中學和大學交接學生檔案時,看見了我的個人檔案。本以為自己一個單純的中學生,在學校裏屬於那種默默無聞,碌碌無為的人,既沒什麽榮譽獎勵,也沒什麽不良記錄,應該沒什麽檔案內容,除了成績單以外,唯一有看頭的文字記錄可能隻有家庭出生和社會關係。
可就在這個“社會關係”一欄,我清清楚楚,真真切切看到了白紙黑字寫著“外公,XXX,有兩個兄弟現在台灣,一個是國民黨軍統特務,在國民黨xxx處任xxx職,一個是國民黨中統特務,在國民黨xxx處任xxx職。”當時就覺得這種東西記錄在我的檔案裏真是荒誕至極,一是我外公解放前是個老實本分,清貧窮苦的小業主,哪裏來的國民黨中統軍統兄弟,二是即便硬送給外公這兩個“統戰 ”兄弟,放在我的檔案裏這是哪兒跟哪兒啊?
那天回家後就問我母親這事,母親一臉茫然地說:“你真看清楚了?”我說:“這又不是數字,也不是正常的內容,那幾行字簡直太清晰刺眼了,我不可能看錯。”母親苦笑著說:“我自己父親的家人我自己都不清楚,而要由組織來確定我的親戚關係和身份,我們還得問問你外公”。
那個周末,母親約了我兩個阿姨和兩個舅舅來到外婆家,我把我檔案裏的“軍統中統特務”兄弟說給外公聽,母親和姨舅們迷惑地望著外公急切地等他答案。外公仔細看了看我寫的兩個名字,長歎一聲說:“這兩人是我小時候玩皮時學著桃園三結義,結的拜把兄弟,他們怎麽後來參加了國民黨,成了特務,我就不知道了,幾十年的老黃曆了,怎麽到了你的檔案裏了?害人啊!”
我小舅按耐不住好奇調侃道:“爸,真有這樣的兄弟在台灣,我們可以聯係聯係,說不定還沾上海外關係,我就能申請出國了。”而我母親,我兩個阿姨和大舅此時都沉默不語,從我的檔案的暴露,他們頃刻間明白了自己為什麽總是擺脫不了命運的束縛,長期莫名其妙地走背運,受欺負受壓製,不被器重。他們的檔案裏有兩個“國民黨特務“叔叔在台灣,就憑有這種的親戚關係,在文革年代,象他們這樣為人正直老實,小心謹慎,工作積極勤懇,吃苦耐勞的小人物,要想有什麽仕途好運,美好前程或個人工作事業順利是不可能的,稍有出言不慎或個性彰顯就會扣上”裏通外國“的帽子成為專政對象。也許是外公小業主的職業身份,培育和造就了我娘家人誠實善良,謹小慎微的品性,雖無大劫大難,但是這個”子無虛有的“台灣特務叔叔”給他們這樣的小老百姓也帶來了許多不幸與苦痛,讓他們一生與一切榮譽獎勵和好運無緣。
聽我媽媽講,我的大舅兒時天庭飽滿,資質聰明,因屬龍,排行老二,在外婆家的城南老房子的進院中,大家都叫他“二龍”,是出了名的機靈鬼,聰慧頑皮但不惹事生非。文革前高中畢業時以全校第一名的成績考上了當時還在北京的中國科技大。可是等到所有錄取工作都結束,所有考的不如他的同學都拿到錄取通知書時,他還沒接到中科大的通知書,到學校去問才知道政審不合格被下投到蘇北的一個師專去了,從此開始了他一生的厄運。畢業後分到蘇北農村一個小學當數學老師,後來因為他能幹,有真才實學又調到鎮上的一個中學,一做就是20年。
大舅在蘇北農村的前十幾年,生活非常艱苦,那裏沒電沒水,每次寒暑假回省城來就象走出地獄般,盡情享受城裏的優越,盡管當時的城裏也是計劃經濟,外婆家的生活條件也不富裕。每次回來外婆總是早早就安排好相親見麵,可是城裏的姑娘一聽他在那個窮地方就沒下文了。家裏人也不知想過多少辦法,托過多少人力圖把他調回來,哪怕是改行當工人都成,可是都沒能夠著說話管用的,大舅就一直在蘇北紮根落戶了,後來找了一個本地姑娘湊合了一生。改革開放後大舅被調到當地一個建築工程學校任校長,一輩子都沒受過任何嘉獎的大舅,還得到許多頭銜和獎勵,領導要發展他為黨員,多次崔他寫入黨申請書。大舅總算入了黨,有了點職權,負責學生分配,還有地方建築業的拉拉扯扯供需關係,的日子才開始好起來,雖然隻是一個小校長,在蘇北那個執政缺乏民主文明,百姓缺乏覺悟智慧的地方,一個小芝麻官可以過的非常實惠滋潤,他那時已經不想調回省城了。大舅最終還是為了孩子回了省城,在一個國營企業幹宣傳直到退休。試想假如他當年進了中國科技大,那完全是另一種人生,都是檔案裏那兩個“特務叔叔”作的孽。
再說我母親,沉靜內斂,仁慈善良,在部隊醫院工作了10年。早年在軍區療養院工作,有很多機會接觸到部隊首長,母親天性質樸率直,也不會來事,從來不會利用這個便利為自己晉升立功忽悠領導,反而在這個崗位上付出更多的心血,60年代來部隊療養院的首長大多是戰爭中留下槍傷和其它後遺症的或有戰功的傷殘軍人,需要特殊照顧,護理要求很高,要值很多的夜班,那時我和弟弟才一兩歲,母親盡力克服家庭困難,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做好本職工作,年年被評為先進工作者。那時在部隊工作入黨也不是特別難的事,醫院多次向上級申報母親入黨,都沒能批下來,醫院領導隻是告訴母親有家庭曆史問題,可家庭不就是一個“小業主”出生嗎?那時也有出生地主,富農的軍人不也入黨了嗎?母親到了轉業時都沒想得通為什麽能當先進,而不能入黨。這又是那兩個“特務叔叔”使的壞,害的要強母親因沒能在部隊入黨而遺憾終生。
我的小阿姨也在一家醫院裏工作,每天路上要近兩個小時的路程去醫院上下班,工作認真努力,長年值夜班,多年來從未出過醫療差錯,很快升任了護士長,可那僅僅是多擔了分責任,沒有給她帶來任何實際利益。十幾來一直想換一家離家近一點的醫院,接受單位都找好了,可是她的醫院就是扣著檔案不放人。長期辛勞工作加上兩個孩子還小,家庭生活的壓力也很大,不到四十歲就患了癌症,而那時醫院同意放人,放檔案了,可還有哪家醫院願意接收一個癌患員工呢?那時已經改革開放了,共產黨講究統戰了,我小阿姨病休在家,居然當選為政協委員,參加市政協會議,吃了幾天政協會議大餐,這是我娘家人享受的最高榮譽和待遇。可笑的是我們都不明白小阿姨是怎麽會當選為政協委員的,這又是檔案裏那兩位“特務叔叔”的貴人相助。
那年我回國,聽說我小舅(也在醫院工作)也加入了九三學社,代表文教衛係統經常參加一些會議,活動,也可以發表一些和共產黨不同聲的言論。娘家人又多了一名民主黨派,統戰人士,不知有沒有那兩位國民黨軍統中統特務叔叔在台灣,那可是高級統戰對象。承蒙他們的無形照應,讓我的母親,姨舅們這樣的小百姓不用操控自己的命運,黨和社會為他們安排了如此異彩非常的人生,老來時留下無盡的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