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將至,我依然沉浸在中秋的美麗意境中,紅葉爛漫,菊香四溢,果實碩累累,無處不秀出秋之韻,秋之莊重,秋之成熟與滿足。咋就忽地風斂陰霾,寒氣肆虐,轉眼間已是 “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了,加之不日前,陰雨綿綿,涼風四起,真讓人覺得秋冬的凋敝寒意已悄然而至。獨自行駛在金門大橋上, 俯視 橋下河海混濁一片,仰望頭頂雨霧彌漫,愕然覺得走進了《嶽陽樓記》“ 若夫霪雨霏霏,連月不開,陰風怒號,濁浪排空”的意境。想起了我的高中語文老師 ----- 胡老師。
胡老師是我的高中班主任兼語文老師,接任我們畢業班時已經帶過好幾屆畢業班了。聽前輩同學說他人很和藹可親,學識豐富,墨水滿腹,教學嚴謹認真,待人溫和友善。課內一絲不苟,課外風趣隨意,因為那時他五十來歲,正好和我們父母年紀相仿,總給學生家長般的親切可信,又比家長儒雅,睿智和寬容。所以他上任第一節課不用多做自我介紹,我們都久仰其美名美譽了。
真正領略他課堂上的風采是他講授魯迅的“紀念劉和珍君“。當時正值冬季,胡老師穿著一件中山裝外套,圍了一條黑絨圍巾,帶著一副黑邊寬架的眼鏡,樣子可象二三十年代的文人了。講到劉和君在 3.18 慘案中犧牲時,他激動得滿臉怒容,悲憤填膺。還記得他是這樣講的:“魯迅說的那個劉和珍,她‘常常微笑著,態度很溫和‘,但就是這樣一個態度溫和的人,隻不過參加了一件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會做的事,卻落得一個橫屍街頭的下場,怎能不叫人心痛。”那動情的講解,詳盡的背景介紹和深刻個人思想情結表達,一堂愛國主義教育之課令人銘刻心骨。我不用背魯迅的原文原句,胡老師生動的講演深深地感染了我,自然就記住了魯迅的名言:“真的猛士,敢於直麵慘淡的人生,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
後來我們又學過魯迅其它文選,如“狂人日記”,“呐喊”等,胡老師也是同樣飽含悲憤,分析介紹了大量的曆史資料,生動地講解每篇文章的寫作背景,思想內容,修辭方法。聽他的語文課就是接受一堂愛國主義教育課,讓我們銘記帝國主義和封建軍閥對中國人民的屠殺的血腥史。有一次胡老師在講完課之後,還沒到下課時間,就和同學們聊起來,有同學問,你為什麽對學生運動有那麽深刻的了解 ? 好像演電影一樣。胡老師含蓄地笑了,眼裏充滿了自豪,動情地說:“解放前我參加過學生運動,在那時的危險環境中,我們在街上行走都頭帶壓低了的禮帽,半抬著頭低眉掃射四方,行路身姿總是保持半側,還時不時地回頭看看有沒有盯梢的。以至到了解放後,還習慣這樣走路。他的回憶充滿激情,我們聽得充滿敬意。原來胡老師是有革命故事的人。
很喜歡胡老師的古文課,學生通常最怕古文,之乎者也的,難懂難背。可是胡老師講的古文詩詞就是那麽通俗易懂,讀起來朗朗上口,抑揚頓挫的。至今還記得他帶著湖北口音詠讀範仲淹的《嶽陽樓記》的千古絕句“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廟堂之高則憂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然則何時而樂耶?其必曰“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乎。”他對範仲淹的人品風骨的描述表達出的仰慕和敬意直接主導了我們對作者和作品的欣賞態度。從他的思想中我們認識了範仲淹的直言強諫,屢遭貶斥,矢誌不渝地追求自己的人生理想和政治主張,也是從他聲情並茂地對範仲淹作品的風格剖析,幫助我們解析其詩文借吟詠自然風物來表達心智和情感的脫俗超凡。
還有那篇“廉頗藺相如列傳”的講析至今仍記憶猶新。這篇出自司馬光的《史記》的故事,人物眾多,形象鮮明。我們也是在胡老師生動的說書中認識了廉頗,藺相如,照奢,李牧,趙慧文王等一批性格各異的人物形象。還記得胡老師講到藺相如在危難之處一顯身手,曰:“臣觀大王無意償趙城邑,故臣複取璧。大王逼欲急臣,臣頭今與璧俱碎於柱矣。 ” 胡老師已是身心投入,人戲不分了,我們像是在欣賞一場戲,欣賞胡老師演繹司馬光的“完璧歸趙”,“澠池之會”和“負荊請罪”中藺相如機智勇敢,顧全大局,維護團結的光輝形象。
學習古漢語時,同學們最怕的就是古字詞解釋和古文翻譯。那時剛剛回複高考,世麵上還沒有那麽多的複習資料和參考書,也很少有人家藏有這些古書。常常是小組做功課,群策群力,想象力豐富得十分搞笑。如把荀子的《勸學》中“蟹八跪而二鼇,非蛇鱔之穴無可寄托者,用心躁也 ”翻成“螃蟹向兩個甲殼蟲下跪八次,如果不是找到蛇和黃鱔的洞來躲藏,也是白操心”, 把孟子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翻成“我老了人家也老了,我幼稚人家也幼稚”,把韓愈的《師說》中“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翻成“官位低的人從腳底下就蒙羞,而官位高的人近乎拍馬屁。”胡老師匯總了這些錯譯笑話在課堂上非但沒有揶揄那些“太有才“的學生,反而借題發揮,棋高一著,讓我們刻骨難忘那些有趣的古文含義。而我因為有個鄰居家有藏書,許多古文有參考譯文,我拿來再粗製濫造詆毀一下變為自己的拙筆,胡老師還是能看得出,說我是有拐棍的。我的譯文總是被他作為範本在課堂上宣讀,那時自己的既慚愧又得意,隻有胡老師知道我的且喜且疚的心思。
就是這樣一個勤懇敬業,深受學生愛戴的優秀老師,在每年的學校先進教師評選中總是不見胡老師的名,每年優秀班主任的名列中也沒有他,每次全校語文各種競賽他的學生得獎,教師代表發言也沒有他。在我們學校他總是那麽默默無聞,卻又那麽赫赫有名。別的班級的學生對語文科目一怕文言文,二怕寫作文,三怕周樹人,可他的學生多次在文言文古譯今比賽,作文比賽,魯迅警句名言填空賽獲獎。學生在他的辛勤培育下戰功屢屢,而胡老師則被冷落一旁。我們不明白這是為什麽,我們為他鳴冤叫屈,可他說他很知足和欣慰,一直到畢業前夕市委組織部來人調派他去市委工作,我們才知道胡老師原來一直就是下放在我們學校的右派,是個戴帽子的右派教師。
幾年後我大學畢業前在市級機關實習,在市委機關大院遇見了胡老師,那時他已經是市委宣傳部的幹部了。他依舊一身中山裝,還是那樣笑容可掬,彬彬有禮,一派儒雅斯文的學者風度。他這一持久的風格和風貌已構成我對他永久的形象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