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燈下讀著鏡子裏的自己,忽然有一種強烈的中年人之心情:懷舊念故,隨遇而安,知天認命。昔日那堅定自信的目光和清純脫俗的氣質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可怕的歲月摧殘,風化侵蝕了我十幾年,讓精神也隨著時光流失了。很是懷念我從前的不屈和上進,更難忘曾經那個“死軸“的年輕的自己,多想再次被跟自己較勁的我感動,重溫一次我的青春歲月。
那是80年代中期,大學剛畢業分配到國家機關工作。機關裏自文革以來,十幾年都沒有正式從高校畢業生中錄用新人了。我們一批剛離校的大學畢業生,渾身充滿了青春和朝氣,給暮氣沉沉的機關大院帶來了新的生機和活力。很快我們就被安置在各個處室,終日被日常事務性工作纏身。電話,行文,籌備會議,起草文件,為領導寫發言稿,下基層調研,寫調查報告。每天忙得上串下跳的,鬧騰得不亦樂乎。那時沒婚沒戀,無牽無掛,一門心思地敬業。似乎越忙說明自己越重要,越忙心裏越踏實。整天一張自信驕傲的臉,總是帶著燦爛明媚的笑容,透著認真專注的神情。從來不知空虛是什麽,也從來不給私心雜念留空間。個人感情仍然是淨空純白一片。看到同齡女孩正在戀愛花季或已為妻為母,總是投以鄙夷的眼光,甚至為她們的早婚早戀蒙羞。那時許多年輕人正迷戀瓊瑤的言情小說,平凡人的戀情,真切而動人;而我卻獨鍾三毛的遊記和雜感,浪漫,飄逸,意境深遠而又富有請調。機關資料室裏“大眾電影”,“讀者文摘”之類的娛樂消遣性雜誌,都是要限期三天退還,而“新華文摘”,“求實”,“秘書工作”基本上是為我獨攬十天半月的。機關工間操休息時,中老年幹部們喜歡舞著芳香功,女孩子們總愛在一塊兒嘻嘻哈哈,譏譏喳喳,小夥兒們一起在籃球場上拚拚殺殺。憑窗俯視,一片輕鬆,活躍,從一樓到三樓,隻有我們幾個還在那裏吭吭哧哧,磨磨嘰嘰地咬文嚼字。每天生活在追求和奉獻裏,孤傲自許,清高超脫。
可是沒有幾年,那個上進的我就蛻變了。目光還是那麽堅定,笑容也還是從前那般明媚。可是神情多了幾許倦怠和無奈。凡俗人要經曆的人世我都要經曆,凡世人皆有的凡情我也都會有。世間的瑣事,煩惱我一樣也逃不了。在自己還沒有危機感的時候,周圍的熱心人就琢磨起你的婚戀歸宿;當自滿於把握了真實的自己時,別人卻對你有更高的期望值。於是隨著世人俗願去找一個各方麵優於自己的未來老公。高等院校裏青年教師在當時的婚戀擇偶人選範圍和人在才市場上一樣十分搶手,他們不僅有真才實學,而且多出身苦大仇深,品性中有著生與具來的堅韌和吃苦耐勞精神。我們也就成了那個時代典型婚配中的一對。接著就順理成章地結婚,生育。生活的瑣事和煩惱一樁接著一樁,年複一年,天天如此。日子過得由平凡到平庸,再由平庸到困乏,一如死水,沒有一漪微瀾。漸漸地想換個活法的念頭越來越強烈,工學院裏研究生宿舍樓人人想出國,夜夜燈火通明苦戰托福,GRE。一年半載裏,幾乎是人走樓空了,我們又接著趕浪頭匯入了出國大潮。
初到加拿大的幾年,和所有半工半讀家庭模式的中國留學生一樣,丈夫們或精攻自己原先的熱門專業,如電子,通訊,信息工程專業,或應市場,生存需要改修計算機專業。辛辛學子們既要專心於學業,又要勞神諸如延簽證,辦身份之類的合法滯留,定居的大事。而當年在國內極富精神尊貴的太太們,現在是落水的鳳凰不如雞了。她們大都掙紮在中餐館,超市,製衣廠,與那些偷渡客同吃一鍋飯,共掙一枚銅板。在那裏沒有精神貧富之分,更沒有人格貴賤可言,隻有生存之需要,生活所迫,饑不擇食。當勞累了一天回到家時,常常是丈夫還在試驗室,孩子已抱著玩具自己睡著了。真是看在眼裏,酸在心裏。有時我們這些苦難夫人經常打打電話,相互訴苦,安慰,互通打工掙錢的信息。那處境和心態與國內鄉下進城當保姆的小姐妹們在一起嘀咕的情形完全一樣。後來,丈夫們先後都完成了學業,陸陸續續找到了工作。夫人們隨著奔美國的奔美國,留加拿大的留加拿大,讀書的讀書,生老二的生老二。半工半讀的家庭模式也一個個地解體了,各有各的新模式組合。
日子有條不紊地流流逝著,在美國平凡而又平庸,死水一潭的生活又出現了。丈夫剛有了穩定的工作,夫人們原本可以脫離打工苦海,象許多老美太太或台灣太太那樣,在家做個全職家庭主婦,生兒育女三兩個,相夫教子盡婦道。可是這些共產黨培養出來的,有著一顆“紅亮的心”的大陸夫人們,就是要爭回從前的自尊,自信和高傲。她們不僅能放棄以往的尊貴,委屈求全隨夫來美,而且還能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地吃盡打工的千辛萬苦。現在她們更要把握時機,挑戰自己,爭取一圓留學之夢。已是年近四十,又是拉家帶口的媽媽學生,與風華正茂的老美同坐在一個教室,拿同樣的學位,她們所曆經的艱辛可以說是那些美國學生的十倍。雖然各科成績都是高分,可是一生也許隻讀過那麽幾本英文教科書。麵臨求職就業,自已明白腹中墨水幾滴。遇上好年景,混進大公司,剛籃竽充數了幾年,時逢經濟蕭條,還沒等老板來裁你,自已首先就沒了自信,惶惶不可終日。不知是隨波了,還是要被浪淘了。
再次端詳鏡中的自已,發現滿是倦怠的雙眼沒有一絲我當年的敏銳和執著。多年無望地,平庸滿足地苟活著,隻剩得沉湎於懷舊和癡幻追思。感慨平常人的一生有太多的隨波逐流,我也身不由已地隨了夫,隨了出國潮,又在他鄉隨了俗。人到中年才明白這輩子都在隨波和浪淘中艱苦抗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