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蔡金剛 ]http://www.k57.com.cn/dispbbs.asp?boardid=45&id=8824
在為父親的冤案奔走過程中,我們也有被拒之門外的經曆,那一戶戶深隱在胡同裏的深宅大院,那一扇扇血紅的大門緊緊關閉著,這種大宅邸的大門關上後,往往是嚴絲合縫,你一點也看不見裏麵的情景,當你久扣之後,大門上會有一個專門的小口打開,從裏麵漏出的是衛兵警惕的目光,仔細問明你的身份來意後,叫你等一會,隨後就來告訴你,主人不在家,或者什麽別的理由,然後不容分說眼前那道小縫便會重歸於無。任你再怎樣敲也不會再打開,若是你再堅持,那麽你的身後往往就會出現人民警察的身影了。
不知怎麽,在這時我常常會想起我們從小受過的教育,那些文藝作品裏,當年的大大小的幹部們藏在老鄉的炕洞子裏的情景……
堅冰終於融化了。3個苦命的孩子,等了11年,父親終於恢複名謄,恢複黨籍,平反昭雪了。屈辱和痛苦的日子結束了,就在這時讀到父親留下的一封充滿愛與親情的遺書
1979開春的一天,高法黃仁賢來電話,說常州來人了,問我是否見一下。我那時對常州法院的惡感可想而知,本不想去看我們熟識的麵目,黃仁賢說還是見一見好,於是我就去了。常州和江蘇省來了兩個人,他們見到我,開口便要我們回去,說這自有組織調查雲雲,說:“你父親是反革命,複查並不意味著改變結論。”話中不時遺露威脅之意。我申辯說:“是不是反革命需要複查後結論,結論要實事求是,至於我們回不回去,不取決於你們。”高法的黃仁賢聽著我們的唇槍舌劍,表情嚴肅,並不說話,但是在最後他說了這樣幾句話:“他們(指來人)的話並不代表高法的意見……”
常州來人的態度,使我感到極大的壓力,他們既然攜案卷來京匯報,高法看後究竟是什麽結論,這是至關重要的。幾天後,我再去高法詢問時,黃仁賢直截了當地對我說:“案卷已經看過,經刑庭和高法院領導研究認為:事實不能成立,因此原判決是錯誤的,已經決定要常州和江蘇省回去重審,作出撒銷原判的判決。”他嚴肅地告訴我,這是高法領導和刑庭領導研究過案卷後的正式決定。他還告訴我,部隊方麵已經和他們取得了聯係包括黃老辦公室叢秘書等各方正在協調,力促早日解決。他的聲音並不大,但在我聽來,無異於春天的雷聲在我耳邊轟鳴,實在無法形容我當時的心情,興奮、悲傷、痛苦、憤怒交織在一起,隻會說一句:“謝謝,謝謝您!”黃仁賢說:“不用謝我,這是黨的方針政策,應該感謝黨!”他看著我又感慨地慢慢說:“‘文革’中被害慘死的人很多,但像這樣一個出身紅軍的高級幹部被經司法判決公開槍殺的全國僅此一例,影響是很惡劣的,我從事審判工作多年也是第一次遇到。”
迫於形勢和最高法院的壓力,常州方麵曾於1979年2 月做出了一個複查報告,報告認定父親:“確有組織武裝上山打遊擊,建立反革命遊擊根據地的企圖”,隻是因為“沒有行動”;另外“惡毒攻擊紅太陽,但未有擴散”;所以撤銷原判。這個顯然是胡說八道的複查報告,理所當然地受到了我們和北京方麵的拒絕。
堅冰雖已被打破,但徹底融化尚需時日。雖然“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思想隨著形勢發展深人人心,正在逐漸成為指導工作的方針,實事求是,解放思想,撥亂反正也已成為社會潮流,但是多年來形成的僵死了的思維定式,不是馬上就可以扭轉的,兩個“凡是”的影響還在,尤其是在過去曆次政治運動中推波助瀾、獲得既得利益的人,在“四人幫”倒台後,搖身一變的手握大權者,對這種變革是不滿的和抗拒的,這種心態尤其是在對過去冤假錯案的落實政策上表現出很大的阻力。很多案件的複查工作皆不是一帆風順的,都要經過推、拖、阻乃至反複,案子的複查就這樣拖了下來。
1979年的3日10日,還是部隊率先有了舉動,中共軍事學院黨委做出了關於父親被錯劃右派的改正決定。決定說:“蔡鐵根對向蘇軍學習有些看法,向中央領導同誌寫信是合乎組織原則的,不應視為向黨進攻,鑒於肖克同誌所犯錯誤的結論業經中共中央、中央軍委批準撤銷,蔡的所謂包庇肖克反黨宗派活動理應予以否定……據此蔡鐵根的右派分子是屬於錯劃,應予改正。遵照中央軍委(一九七九)十號文件規定,決定撤銷對蔡鐵根劃為右派的決定。”決定最後說:“待江蘇省高級法院對其反革命罪甄別結論作出後,再根據黨的政策和有關規定做好善後工作。”
這個20年以後才得以改正的決定’,對父親來說已經太晚了,但它畢竟是來到了。這個決定為常州地方平反昭雪我父親的“反革命案”掃清了道路,也清除了一個重大的借口。其間部隊方麵花費了很大力量,曾多次派員聯係催促,但地方並無反應。
春天來了,雖然來得晚,但它畢竟來了。街道兩旁的槐樹上已經冒出了綠油油的嫩芽。這春天的景象卻又使我愈加焦急和煩躁。毫無疑問,大的方針政策已經決定但問題卻久拖不決,這阻力隻能是人的問題了,想來那些人明知一個同誌是無辜的,遭受迫窖家破人亡、妻離子散,即使沒有階級感情、同誌感情,難道就沒有一點人類的側隱之心嗎?
憤憤之中,我提筆給黨中央寫了封信,認為在方針政策已定的情況下,必須徹底清除“四人幫”的社會基礎,建議在組織人事上落實。因為政策再好也要靠人執行,無人執行的政策再好也是無用的。
時間一天天過去了,我在招待所裏等得度日如年,北京的首長們和領導同誌們,雖經多方努力催促、交涉,但因他們大多是部隊的領導幹部,對於一個省的地方政府卻也是無能為力。
直到這年的6月,全國人大五屆二次會議將在京舉行的時候,十分關心此事的黃克誠同誌決定以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的名義,親自找了參加會議的當時的江蘇省委負責人許家屯談。我並不知道這次談話的內容和詳情,如今黃老已故去,許家屯也遠涉重洋去了地球的另一邊,但是我知道,在這次談話中許家屯答應回去督促落實此事。
在為父親的冤案昭雪過程中,黃克誠同誌自始至終給了我們巨大的幫助和支持,在生活上也得到了他無微不至的關懷。也正是由於他的幹預和過問,冤案才得以最後昭雪。我們曾經想過,黃老為什麽這麽關心此事,關心我們?他是否和父親曾經熟識呢?後來才知道,黃老確實認識父親,但那是因為他和父親在當年的“反教條主義”鬥爭中分別持兩種不同的意見。但是當時我卻並不知道這些,我今天才知道,能如此為曾經和自己持不同意見的同誌申冤昭雪,是很高尚的,彭總和黃老在這方麵表現出了共產黨人應有的胸懷。後來許多老同誌們在提到這一點時,他們都伸出大拇指說:“黃老不愧大將風度!”表現出由衷的欽佩與讚賞。我們也永遠感謝他並記住了他!
一次我打電話給黃老,當我提及父親和我們的過去時,聽筒中那蒼老的聲音歎了口氣說;“孩子啊,不要再提過去那些不愉快的事啦,好嗎?我們還是向前看吧……”我沉默了,無疑他說的是對的。
五屆二次人大結束後不久,迫於壓力,江蘇省委直接向常州派出了工作組,直接領導參與了對整個案情的複查,經過一個時期的緊張複查工作,克服了重重的阻力和幹擾,終於在7月底向省委做出了新的報告。報告說,當年常州的定案是根據一個所謂“特情”的報告。這個“特情”供認他當年的報告是“我自己的想象”和“臆造”,“有的話是我說的”,這個為了“立功”的無賴,受人指使做了陷害父親的凶手。父親曾到宜興的一處風景區去遊覽過,職業軍人出身的他,本能地留意任何地方的地形,他說宜興山地地形很好,萬一蔣介石真的反攻大陸,我們可以和他在此打遊擊。於是這個“特情”把這些話加工成父親是去看地形的,要組織遊擊武裝配合蔣介石反攻大陸。父親到常州後,自然和許多轉業退伍軍人來往較多,有時難免發發牢騷,於是這就成了以父親為首的“反革命集團”。父親在他個人的日記裏,有一些批評毛澤東的話和對當時一些極左政策造成的天災人禍的批評,這些都被一些別有用心,對他懷恨在心的人利用了。最後終於把始終堅持自己思想的父親殘害而死!
但是這個“特情”是奉什麽人、什麽部門的指派而來,父親被害的真實原因和背景,直至今天我們也不能得知,任我們如何努力打聽,有關方麵和有關知情人甚至是那些同情父親和我們遭遇的老同誌,對我們始終三緘其口,我們隻知道當年對父親的陷害與殘殺是以國家以黨以革命和集體的名義進行的。我知道,這樣的事決不是我們一家。
夏日的一天晚上,我打電話到李達副總長那裏詢問,秘書告訴我,江蘇省常委會正在舉行,會上將要討論這個問題,要我再等一等。午夜過後,秘書電話通知說:“常委會業已結束,工作組報告通過,會議決定撤銷原判,徹底平反昭雪!小蔡啊,向你祝賀!”
我的眼淚奪眶而出……
9月17日,江蘇省常州市法院終於正式做出了撤銷原判的判決書。判決書說:“經複查,事實證明原判決認定的事實和使用的法律都是錯誤的,是慘遭林彪、‘四人幫’極左路線的迫害,純屬冤案。現依法改判如下:一。撤銷原判……二、宣告蔡鐵根無罪,推倒一切誣蔑不實之詞,予以徹底平反昭雪,恢複名譽。”
就是這幾十個字的判決書,我的老父親已經無法聽到了,我們3個無辜的孩子等了許多年,受盡了屈辱與痛苦,為了它,多少皓發白首的領導同誌為此奔忙,還有多少工作人員的心血,才換來了這幾十個字的判決。
判決書迅速報中共中央紀檢委,最高法院、總政治部、送軍事學院等機關。
堅冰終於融化了,嚴寒終於無法抵擋太陽的光芒。
就在撤銷判決的第二天,9月18日、中共軍事學院黨委做出了另一份決定,鑒於常州撤銷原判,宣告無罪,故決定:“恢複蔡鐵根同誌的政治名譽,恢複黨籍,恢複原級別……”
我注意到了這份決定和第一份決定的一個不同之處就是在這份決定中,父親被稱為“同誌”了!
在這之後不久,我的感情又經曆了一次巨大的波瀾。那天我突然收到了退還給我們的父親在獄中臨刑前寫給我們的遺書:
“剛剛、沙沙、南南,親愛的孩子們,可憐的孩子們,最使爸爸放心不下的孩子們:……”剛看了這個開頭,淚水就已經模糊了我的雙眼。
“我不能不和你們告別了,我最親愛的孩子們,這是因為爸爸對你們來說已經沒有用了,不僅沒有用,而且還對你們有害處呢!如果爸爸還活著,還留在你們身邊,那你們就是“右派分子’的子女,甚至還是‘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子女,它就影響你們的未來,影響你們的發展前途,使你們無緣無故地遭受屈辱。痛苦和歧視,雖然你們都還小,還需要爸爸的撫育和教養,但我這個爸爸不僅起不了這樣的作用,而且還要起壞作用。所以爸爸還是離開你們好。不要以為爸爸心狠,也不要哭爸爸,可憐的孩子們,原諒爸爸吧!
“不過我沒有做什麽壞事,我這一輩子對得起黨,對得起中國人民,對得起中國的革命事業。我為這個事業出生入死,流血犧牲,真正忘我地工作了30年,我隻是感到對不起你們,你們將要成為孤兒,這是我真正的罪責。這是我心中感到最遺憾和最癰苦的事。
“我危害到你們,使你們天真無邪的幼小心靈受到嚴重的創傷,完全破壞了你們已經不太幸福的童年生活,使你們痛苦,使你們羞恥。並且還在你們未來的道路上布滿了障礙,嚴重的妨礙著你們的發展前途,是爸爸害了你們,是爸爸該死,恨爸爸吧!你們完全有理由恨爸爸!
“剛剛,雖然你還隻有 10歲,但你卻是爸爸最大的兒子,而且是四年級的學生了,應該懂得很多事了,經過爸爸這次事件,你應該更懂事了。不僅要最聽話,最懂事,最愛勞動,最會做事情,而且還要做弟弟妹妹的模範,帶領他們影響他們……
“可是我的孩兒,你的性格很不好,太剛、太強、太硬、寧折不彎,很像爸爸,這是很危險的!因而也是爸爸最不放心的。希望你能變得聰明些,能隨機應變些。寧折不彎如我,結果隻有折,爸爸的事你是親眼看到的,你也多少懂得一些了,應該接受這慘痛的教訓,切記,我親愛的孩子。
“南南,你最小,又最調皮,但也最可憐,所以爸爸也最不放心你,然而我已經不能再照顧你了。你本來是個最聰明,最懂事,最關心爸爸的好孩子。可是由於你小,又調皮,不聽話…… 所以爸爸最不放心你,你如果能聽話,不和剛剛爭,不和沙沙鬧,那該多好呢,爸爸不是更放心了嗎?你能改嗎?我的兒子,爸爸多麽希望你能改呀!
“沙沙,你是個女孩子,就是頭腦笨了點兒,我想你會隨著年齡的增長聰明起來的,你本是最憨厚,最能忍讓的,可是近來,我看你也變得愛爭吵了,這很不好,要堅決改,當然哥哥弟弟欺負女孩子,故意找你的麻煩,那是絕對不能允許的。你如果在家裏玩得不開心,可以出去找女孩予玩,但不要和她們吵,女孩子應該特別聽話。”
“我最不放心,最難割舍,最依戀的孩子們,爸爸要和你們永別了,我最親愛的孩子們,這不是暫時的離別,但你們不要想爸爸,也不要哭,爸爸對於你們是有罪的,但你們都是好 孩子,你們沒有罪!你們應該得到國家和政府的照顧!”
“別了,我親愛的孩子們,讓爸爸吻你們!別了,我最親愛的孩子們!”
在無聲的淚水流淌中我讀完了這封和著血淚和無限親情的遺書,直到現在,我輕易不敢看這封信,讀它那真是生離死別、撕心裂肺般的痛苦。
為準備平反大會和追悼會,我趕回了常州。我們首先提出了尋找父親骨灰的要求,常州落實政策辦公室的兩個工作人員和我們一起找到了城外的火葬楊。火葬場工作人員說當年經手此事的一位老工人已經退休了,又費了許多周折,我們找到了這位退休在家的老工人。他聽我們說完來意後說:“是我處理的,屍體是公安局讓拉的,渾身是血,真慘哪,當天就火化了,後來通知家屬,她(指繼母)說不要了。我用紙包包的,放了幾天,沒有人來問,就把骨灰倒在一口專門放無人領取的骨灰缸裏了。後來處理骨灰時,一起倒掉了,就埋在煙囪旁邊了。”
我們和老人一起來到火葬場,在他的指點下,在煙囪旁的一塊空地上挖了起來,火葬場的許多工人聽說後都自動來幫助挖掘。一個上了年歲的老工人邊挖邊嘮叨說:“我早就知道,老幹部怎麽能隨便殺頭的呢!”當挖到一米多深時,坑裏開始滲出了水,土質也開始變黑了,又挖了幾下,露出了白森森的骨渣,正在七嘴八舌議論的圍觀者一時也靜了下來,但是由於當年倒下的是一大缸骨灰,怎麽能夠分得清楚是誰的呢?我們無力地坐在坑邊,想了半天,沒有辦法,最後找來幾個大塑料袋,盡可能多裝上挖出的骨灰。
追悼會後,一輛麵包車拉著我們和當年為父親同案關了10年的俞須湧,向長江邊上駛去,在一條不知名的通向長江的河灣裏,經工作人員向當地交涉,當地派出了一條機帆船,拉著我們向長江駛去。
船駛出了河港;來到了寬闊的江麵上,急風卷著細細的雨絲向我們撲來,黑沉沉的烏雲低低地壓在江麵上,在遙遠的水平線上和江水彌合到了一起。遠處一艘巨輪正噴吐著濃煙沿江而下,不時傳來低沉的汽笛聲。浪花拍打著我們乘坐的木船,發出“啪啪”的響聲,幾隻白色的江鷗不時掠過江麵,發出一聲聲淒厲的叫聲。船開始掉頭了,掌舵的漢子喊了聲“到江心了”,我們解開塑料袋,把骨灰和著花束緩緩地倒入江中。我們默默地做著這一切,俞須湧倒了一杯酒,傾入江中,含淚喊了聲“老蔡啊,我送你來啦!”一聲哀慟,淚如雨下,淚水和著雨水模糊了我們的雙眼,倒下的骨灰和著黃色的菊花在江水中打著旋,向船後飄去,漸漸消失在江水中了。最後,我們把自己親手製作的一個白色的大花圈拋向了江中,我心中 默念,願這千古江流分清父親的忠骨,把他帶到一個安寧潔靜的地方去。
船往回走了,細雨絲絲,風仍在呼嘯著,直到很遠很遠,我們還能看見江麵上那時隱時現的那小小的白色。
父親,他這來自北國大地的兒子,帶著燕趙兒女的豪情,帶著與日寇血戰的征塵,帶著對祖國與人民的忠誠,也帶著無盡的屈辱與痛苦,永遠地消逝在這煙雨蒼茫、包孕著吳越大地的長江之中了。
在北京西郊的八寶山革命烈士公墓禮堂裏,一麵鮮紅的黨旗覆蓋在一個小小的骨灰盒上,盒子前麵放著父親的那張半身像片,他依然向所有注視他的人微笑著。盒子裏放著的是 他生前常戴的那副老花鏡和那隻煙鬥,還有為他昭雪平反的決定書……
現在,我也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他近來常常問我:“爸爸,人家都有爺爺,我的爺爺呢?”我告訴他,“爺爺死了。”他問:“死是什麽?”我說:“就是在天上飛,飛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他想了想又問:“那爺爺老在天上飛嗎?不下來了嗎?”又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我爺爺還一回沒見過我呢!”
後來,我收到了不少父親的老首長、老戰友們從各地發來的唁電與來信,在為冤案昭雪表示興奮和向我們慰問之餘,又莫不表示痛惜。一位老戰友在來信中寫道:“他是我的老首長,在我軍把工作重點轉移到建設現代化革命軍隊上來的時候,為加強教育訓練工作,多麽需要他重返工作崗位啊……”我想起了惠浴宇同誌的這樣一段話:“真實目的未必可以公之於眾的頻繁的政治運動.不知誤了多少正事,毀了多少同誌,又養出了多少權奸……當老布爾什維克走上布爾什維克恐怖的審訊室和刑場,比起犧牲在公開的敵人法西斯匪徒刀槍下的烈士們,他們的死,難道不更為悲壯、慘烈嗎?”
“沉冤數十載,“四人幫”及其他們的前任們毀屍,心中有鬼,曾落井下石,推波助瀾而搖身一變手握大權者滅跡,雖然千方百計地清查,要搞得水落石出又何其難,在我中華五千年的曆史裏,塵封著多少這樣的千古疑案,埋葬著多少這樣的錚骨忠魂。”
在《肖克回憶錄》中。肖老將軍又不勝痛楚地提到了父親的死,他在一首緬懷父親的詩中有“寧為玉碎不折節”之語。我想我們的先烈拋頭灑血,不正是為了建立一種追 求真理,堅持正義而無需流血的社會製度和環境嗎?即為了“不折節”而無 需“玉碎”。從我們的國家主席劉少奇到彭德懷、賀龍乃至我的父親,他們的死是多麽慘痛的教訓,這應該永遠使我們警醒,努力建設完善的社會主義法治是我們事業能健康發展的最重要保證。
我深深懷念我的父親,我為他驕傲!
多年來,我曾試圖追尋他的身影與蹤跡,因為我總覺得他沒有死,但我找不到他的所在,可又覺得他無處不在。冥冥之中,他好像始終在注視著我。
當我來到他當年戰鬥過的平西老區,我忽然覺得他原來是回到了這裏,那巍峨崢嶸的太行峰巒就是父親和他許許多多已犧牲了的戰友們的身姿,那滾滾奔騰的拒馬河水的濤聲是他和他的同誌們亙古不滅的呐喊!那山間陣陣吹拂著的秋風,就像父親的大手在輕輕撫摸著我!
我帶著孩子來到寬闊的天安門廣場,指著那藍天中飄揚的五星紅旗問他:“國旗為什麽是紅的?”孩子用他的童音驕傲地回答:“因為那是先烈的獻血染紅的!”我一字一句地對他說:“記住,那上麵也有你爺爺的一滴血!”
我希望今後的孩子們不再有我們那樣的不幸的童年,而這不應妨礙我們追求真理、堅持正義。
寫於1996年10 月
發表於1998 年8 月至12 月《中華兒女》
修改於2004年6 月
作者的話
這篇文章是在1998年8月起至12月的《中華兒女》上連載發表的。我覺得有必要做一點說明,文章並不像《中華兒女》編者在文前說的那樣是我主動寫的,而事實是因為我看見一些雜誌書籍上關於我父親的文章寫的與事實有許多出入,有一本雜誌甚至說我父親是為彭德懷而死,而《中華兒女》在若幹年前也在其他文章中提到我的父親這件奇冤,於是我在1996 年給《中華兒女》寫了封信作了些說明,當時《中華兒女》的總編揚筱懷同誌即約我寫這篇文章,說實話,對於我父親的冤案,我自己也深知尚有許多禁區,有些我是知道的,有些我至今也還不清楚,所以當時是揚筱懷同誌一再動員的熱情使我動筆寫了,前後大約十多天。在寫的時候,我自己確實是已經盡量注意了那些眾所周知的避諱,但是即使這樣,在經過有關部門審閱時,還是遇到了麻煩,軍事科學院戰史部負責審查者認為:“文章的基調比較低沉。作者以親身感受比較詳細地敘述了蔡鐵根及其子女在“文化大革命”中的不幸遭遇,批評了毛主席、黨中央的“錯誤”,基調消極,不符合弘揚主旋律,催人奮進的時代要求,況且也有損於黨的形象,不利於黨的團結和統一。”
“文章涉及到許多黨和國家、軍隊的領導人。諸如對毛主席、彭德懷、黃克誠以及許世友、肖華、張宗遜等的看法和評價,對於蘇聯援助我國的看法,對於學習蘇聯經驗和反對教條主義等問題的看法,都帶有一定的感情色彩,具有一定的片麵性,易引起不同意見的爭論,有礙於大局的穩定。”
“文章中有些用語尖刻、貶損。諸如講許世友是“顢頇、愚忠”等等,很不嚴肅。另外有些地方上下文連接不緊,邏輯性不強,有些地方文字重複,且比較粗糙,有些提法欠斟酌,有些表述不盡確切,等等。”
文章因此被擱置了下來。
雖然揚筱懷同誌和我盡了許多努力,但是文章還是被擱置了兩年之久,直到1998年父親的老戰友李仲奇伯伯專門給《中華兒女》寫了封信後,文章在被做了些刪改後才得以發表,我明白在我們目前這樣的社會環境中辦刊者的苦衷,對編者寫在前麵的話也十分理解,我至今還是非常感謝揚筱懷同誌的勇氣的。不幸的是不久前他遭遇車禍逝世,令我和許多人感到痛惜。
這次準備將文章在網上登出時,我把原先被刪改的內容重新恢複了,而且把有的人名直接寫出來了,因為我想,他們地下有知,是應該感到羞愧的。正像有人說的那樣“有的共產黨員,用最冠冕、最冷酷、最殘忍的手段往死裏整自己的同誌……在黨章裏,在馬克思的著作裏,哪能找到解釋。”
“幾十年過去了,推人落井的人,迫人致死的人,挑三戳四的人,坐觀鬥虎的人,殘害忠良的人,趨炎附勢的人,落井下石的人,裝腔作勢、起哄圍攻的人,賣友求榮、陷人以過的人,煽風點火、推波助瀾的人,用同誌的鮮血染紅了頂子的人,全都福壽康寧的活到了“不知明鏡裏,何處惹秋霜”的年紀了,不知清夜捫心知否自愧,生者已矣,死者何堪?”
我十分同意這樣的意見:“雖然要重現曆史的真實是不可能的,但是我們不放棄迫近真實的曆史的每一丁點努力,正是由於我們一點又一點的努力,使我們敘述的曆史越來越迫近真實的曆史。”
我相信,隨著時間的推移,隨著覺醒了的人們的努力,我們畢竟在向著曆史的真實一步步地迫近。
我想說的是,文章中的一些說法或是迫於現實的考慮,或是卻是還被故意遮掩著確實難以弄清所至。請智者明鑒。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對一些人名和事實,我還是回避了,不過所幸的是,有許多曆史的真相已經在和正在不斷被揭開,一些貌似岸然的聖像露出了本來人性就有的另一麵。那些死了的,他們真的能安息嗎?那些活著的,他們真的能安心嗎?
我非常感謝許許多多一直在關心討論並希望弄明白許多曆史真相的人們,我們一起等待,我們一起努力,曆史已經證明了,曆史不是什麽勝利者寫的,而是人民寫的。
“時刻保持自己人格的獨立、純潔與清白,絕不賣身投靠眼前貌似強大的惡勢力,哪怕它披著華麗的外衣,錢權不動,不為金錢權勢所收買,也不怕金錢權勢所造成的巨大威脅,這才是最難最難的呀!
其實,一個民族的脊梁莫過於此,一個時代的精神莫過如此,一個人真正的生命價值也就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