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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八月》(第六章)

(2010-08-15 15:45:12) 下一個

第六章

 

                       群情盡望春

                            

                   --- 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

 

  八月底,北京的形勢急轉直下。西郊各高等院校的造反派師生,在中央文革的指揮下,已衝出校園。他們一邊分兵奔赴全國各地,煽革命之風,點造反之火,動員各地高校學生炮打司令部,衝擊各地黨政領導機關;一邊浩浩蕩蕩開進城裏,以批判工作組,批判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為名,直接衝擊中央黨政領導機關。“地院東方紅”在地質部靜坐,弄得何長工膽戰心驚。“北航紅旗”在國防科委示威,嚇得趙爾陸東躲西藏。外交部裏的造反派們幹脆抄了副部長們的家,拆除了電話搬走了沙發,把“資產階級老爺們”家中所有的洋貨,高檔奢侈品都弄到了大禮堂中辦展覽……

  狼煙四起,烽火遍地,一籌莫展的國務院負責人隻好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動員國務院方麵的別動隊——首都紅衛兵西城糾察隊出麵來維護北京城裏的“革命秩序”。一時間,西糾鐵騎四出,用軍用皮帶,用拳頭,用堅硬的牛皮鞋,連踢帶打趕走了在地質部大院內靜坐的“地院東方紅”,驅散了在國防科委門前示威的“北航紅旗”,威逼外交部裏的造反派們乖乖地把沙發搬回了副部長們家中……。為了確保首都的“革命秩序”,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南征北戰,東擋西殺,立下了赫赫的戰功.與此同時,為了扭轉整個運動的發展趨勢,為了與“炮打司令部”的風潮相抗衡,抄槍、抓人,破四舊,打流氓,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運動還在全力進行著。

  在八月的最後幾天裏,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這台由國務院方麵臨時裝配起來的無產階級專政的巨型機器正在全速運轉著,從它的每一個接縫,每一個螺孔中所迸濺出來的都是血,鮮紅的血,無辜者的血。作為這台巨型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小蘇還在隨著整個機器的運轉而機械地運轉著。但他心中卻充滿了惶恐,不安與內疚。每天隻有回到家中,隻有坐在李小桃床前,他才會感到些許安慰與寧靜。在這血腥的風雨中,自己畢竟還做過一點無愧於自己良心的事情。

  喬早就注意到了小蘇情緒的低落,神思的恍惚。但喬一直認為這是由於古昆曲的死給小蘇所造成的強烈刺激。時間會治愈小蘇精神上的創傷。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總是要經曆血與火的洗禮,總是要從幼稚逐步走向成熟。因此,在八月底的這幾天裏,喬特別照顧小蘇,總是盡可能地少給他安排工作,盡可能地讓他多休息,希望他能早日康複,早日以蓬勃的朝氣重新投入戰鬥。

 

 8月30日下午,小蘇借口身體不適,早早地就回到了家中。一進門,小蘇便驚異地發現,妹妹下午也沒去學校,正在他的房間與李小桃聊天。妹妹爽朗的笑聲使小蘇從心底感到欣慰。一個多星期的朝夕相處,妹妹對李小桃的態度已經有了明顯的轉變。從對一個陌生人同情與憐憫已發展為對一位大姐姐的欽佩與眷戀。妹妹過去在學校中也是一個勤奮的學生,一個渴望攀登科學高峰,渴望成為中國的居裏夫人的小女孩。在李小桃身上,在李小桃美好而純真的內心世界中,妹妹找回了自己昔日的影子,昔日的夢。李小桃的溫柔,李小桃的聰穎,李小桃對未來的憧憬,把妹妹重新帶回到了那個童真的世界。那是一個沒有血腥,沒有暴力,沒有所謂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美好世界。文化革命的爆發,毛澤東思想的光輝雖然給這美好的世界帶來了一層濃鬱的陰影,但兩個純真的女孩子還在期望著,渴盼著,渴盼這一切隻不是一場過眼雲煙。雲煙散後,在九百六十平方公裏的土地上仍會有一個陽光燦爛的明天,一個她們發揮自己聰明才智,為祖國,為人民勇攀科學高峰的明天。

 

  “哥,你回來了。”

  見到小蘇,妹妹與李小桃不約而同地站起身來。妹妹臉上容光煥發,還沉浸在對過去學校生活的美好回憶中。李小桃見到小蘇,卻有幾分靦腆,幾分羞澀。

  “媽媽今天不回來了,我去做飯,你們先聊一會兒。”

  聰慧的妹妹從李小桃的羞澀、小蘇不自然的表情中已覺察到了一些什麽東西。她頑皮地笑了笑,找了個借口便溜出了房間。

  妹妹走後,李小桃愈發局促不安。為了打破這尷尬的局麵,小蘇放下書包,隨口問道:

  “今天怎麽樣?換藥了嗎?”

  提到自己身上的傷口,回想起那天晚上小蘇給自己上藥的種種情景,李小桃臉上飛起一片紅暈。“換了。傷口基本上都愈合了。”李小桃頭垂得低低的,聲音細得象蚊子叫。

  羞澀有時也有傳染性,一時間小蘇的臉也漲紅了,不知該說些什麽才好。屋子裏一片沉寂,靜得可以聽到兩個年輕人心跳的聲音。最後還是李小桃首先打破了這微妙的沉寂。

  “你先休息吧,我去幫曉梅做飯。”

    李小桃說完,不等小蘇開口,就羞紅著臉,象一朵輕盈的白雲消失在走廊中。

  

    小蘇有幾分悵然地在桌子邊坐了下來。桌麵上有一本攤開著的書。那是小蘇平日最愛讀的《宋詞賞析》。這兩天小蘇發現李小桃也在看。在書傍的便條紙上,有李小桃所抄錄下來的一首詞:

  “……驛外斷橋邊,寂寞開無主,已是黃昏獨自愁,更著風和雨。……”

  這是陸遊的《卜算子·詠梅》。自古以來詩詞就是文人墨客用以抒懷詠誌的最富有浪漫色彩的形式。能為人們世世代代所傳誦的名篇佳句,都是曆代文人墨客最深沉、最真摯的感情的凝聚。讀一首好的詩詞有如飲一杯濃鬱的美酒,它能使人沉醉,發人幽思,引人遐想。不同的人,經曆不同,心境不同,讀同一首詩詞時的感受也不同。李小桃抄錄這陸遊的《詠梅》,顯然是在感懷自己的身世。望著李小桃清秀的字跡,小蘇的心靈震顫了。字裏行間,他彷佛看到,在五千年文明的斷壁殘垣中,風雨交加,一枝小小的白梅正在風雨中掙紮,顫粟。……

  “……零落成泥碾做塵,隻有香如故。”

  如果說無產階級一定要徹底摧毀舊世界,一定要完全鏟除非無產階級的一切,才能建立起一個純而又純的共產主義天堂,那麽這樣的天堂 不也太淒清、冷寂了嗎?回想起不久之前,自己所讀過的內部讀物《第三帝國的興亡——納粹德國史》,小蘇心中不禁打了一個冷顫。當年的納粹黨人不也曾用坦克、大炮,用焚屍爐、集中營,企圖建立起一個純而又純的千年帝國嗎?曆史的發展何其相似!

 

  剛剛吃過晚飯,客廳中的電話鈴聲便響了起來。小蘇拿起了話筒。

  “喂,麻煩您找一下兒蘇小農。”

    電話中是一位男士的聲音。

  “我就是,您有什麽事嗎?”

  “小蘇,我是穆秉義。……”

  “哦!--

    小蘇這時也聽出了穆秉義的聲音。穆秉義在這種時候打電話來肯定有什麽重大的事情。小蘇下意識地握緊了話筒。

  “……小蘇,西糾總部經國務院秘書處同意,今晚或明晨就會到你家抓人,請你盡快作準備,盡快把李小桃轉移走!……”

  什麽?這突如其來的消息使小蘇震驚了。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消息可靠嗎?”

    小蘇脫口問道。穆秉義出身高級民主人士,他怎麽會知道國務院秘書處和西糾總部的動態?小蘇對來自穆秉義的消息自然有幾分疑惑。

  “……消息絕對可靠。咱們見麵再談。請你盡快設法把李小桃轉移走。隻要他們抓不到人,找不到什麽不利於你的證據,估計他們對你也不能怎麽樣。……”穆秉義焦急的聲音中充滿了對小蘇與李小桃命運的憂慮。“……小蘇,現在動作要快,再晚恐怕就來不及了。如果你一時沒有可靠的地方安置李小桃,你可以把她送到我這裏來。我現在在西直門內青鬆胡同19號。這是我姨父的家,一個很可靠的地方”。

  放下話筒,小蘇半天都未能從震驚中完全恢複過來。如果說西糾總部需要請示國務院秘書處而後采取行動。那麽他們所要打擊的就絕不隻是小蘇和李小桃。小蘇的父親是一名司局級的幹部,一個獨立科研院所的最高領導。隻有對付這樣的人物。西糾總部才需要事先請示國務院秘書處。

  “……孩子,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不僅差一點毀了你自己,也差一點毀了我們全家!……”母親的話又回響在小蘇的耳畔,小蘇心中不寒而粟。

  穆秉義說得對。現在必須抓緊時間采取行動!冷靜下來之後,小蘇迅速在心中擬定了行動的方案。要把李小桃轉移走,必須請妹妹幫忙。現在天還沒有完全黑下來,機關裏人來人往,隻有妹妹騎車帶李小桃出機關大院才不致引起人們的注意與好奇。

  來到廚房,妹妹和李小桃還在收拾衛生。小蘇簡捷地對妹妹吩咐道:

   “曉梅,你先去為李小桃收拾幾件換洗衣服,裝在我的書包裏。然後你騎車帶她出機關大院,在四道口車站等我”。

  “出了什麽事,哥?”

    妹妹顯出驚訝的神色。

  小蘇把情況扼要地告訴了妹妹與李小桃。兩個女孩子神色大變。她們作夢也不曾想到,她們憧憬的是幸福,降臨的卻是災難。

 

  

    穿背街,走小巷,當小蘇騎車帶李小桃來到青鬆胡同時,天已經完全黑了下來。借助於路燈昏黃的光線,小蘇發現19號院顯然不是普通人家。高高的台階,古色古香的石獅。在氣勢恢宏的大門旁,還有一個供汽車出入的側門。按響門鈴,大門內傳來一陣細碎的腳步聲。門前的燈亮了,大門開啟處,一位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穿著一件白色連衣裙的少女出現在小蘇與李小桃麵前。入夏以來,在無產階級文化革命的衝擊下,連衣裙早已作為資產階級與小資產階級的象征而被人們收入了箱底。猛然見到久違了的連衣裙,不覺使人耳目一新。小蘇仔細打量著這位敢於逆時尚潮流而動的少女。看起來那少女不過十六七歲,但她那端莊而雍容的神態卻給人一種“腹有詩書氣自華”之感。小蘇早就聽同學說過,穆秉義有位“風華絕代”的表妹,在師大女附中讀初三。穆秉義的表妹不僅人生得美,而且家學淵源,在琴棋書畫方麵都有很高的造詣,是位李清照式的才女。看來眼前這位氣質不凡的少女大概就是穆秉義的那位表妹了吧。

  見到小蘇和李小桃,少女臉上綻出親切的微笑:“是小蘇吧。快請進。我們等你半天了。”少女清脆的聲音有種泌人心脾的甜美。

  進門繞過影壁,穿過門廊,小蘇的眼前豁然開朗,院子裏花木扶疏,一條寬敞的青石小路繞過花壇直通前麵的大廳。整個院子裏處處彌散著一種草木與泥土的芬芳。在這寸土寸金的北京城裏,一般部級、副部級幹部恐怕也很難擁有這樣一座世外桃源式的小院。看來穆秉義的姨父社會地位不低,是民主黨派中的頭麵人物。

  那少女引小蘇與李小桃繞過花壇向大廳而去。大廳裏燈火輝煌。穆秉義和幾位年輕人正站在大廳門口迎接小蘇與李小桃。小蘇敏銳地注意到,站在穆秉義身傍的兩男一女,顯然都比自己年紀大,看來是些大學生。其中那位姑娘戴著一幅小巧的金絲眼鏡,頗有幾分“博士”風度。兩位小夥子,一位身材高大,儀表堂堂,一位清秀俊雅,文質彬彬。

  大廳內富麗堂皇,柚木地板亮得可以映出人影。深棕色的皮沙發一塵不染,紫檀木的茶幾上擺放著雕刻精美的茶具,四麵牆壁上懸掛著的都是古色古香的山水字畫。把小蘇與李小桃迎入客廳之後,穆秉義為主客雙方作了介紹。引小蘇與李小桃進來的那位少女果然就是穆秉義的表妹林麗,師大女附中初三年級的學生。和穆秉義一起在大廳門口迎接小蘇的那位清秀俊雅的年輕人就是這裏的主人,穆秉義的表哥林放,清華大學技術物理係四年級的學生。那位四方麵龐、儀表堂堂的高個子是林放的同班同學,也是他最知心的朋友高華。那位戴金絲眼鏡的“博士”是林放的女朋友,清華大學自動控製係二年級的淩燕。據穆秉義介紹,三位年輕大學生都是“清華井崗山”動態組的成員。其中高華是動態組組長,“蒯司令”的軍師與智囊。

  提起清華井崗山、提起蒯大富,小蘇並不陌生。清華井崗山是當前中央文革指揮下的一支造反派勁旅。清華井崗山的那位“蒯司令”更是名噪一時。小蘇知道所謂動態組就是情報部。是清華井崗山中最核心的部門,也是中央文革的耳目。小蘇一邊和年輕的大學生們一一握手,一邊好奇地打量著這些造反派的風雲人物。不過他心中卻有幾分納悶,不知穆秉義今天弄那麽多造反派的人物來幹什麽。穆秉義從小蘇困惑的神色中看出了小蘇心底的疑問。他問小蘇解釋道,今天多虧了高華,淩燕。是他們從國務院秘書處探聽到了西糾總部即將抄查小蘇家的重要情報。

  近日來,由於北京城裏的局勢日趨惡化,炮打司令部的風潮有漸占上風的趨勢,國務院方麵為了力挽狂瀾,調整了自己的戰略,加緊了攏絡各高校造反派組織中骨幹人物的活動,企圖釜底抽薪,把中央文革的打手變為國務院的家丁。因此象高華,林放這些高校造反派的風雲人物,便成了國務院秘書處的座上客。今天下午,高華、淩燕倆人應邀去國務院商談有關活動經費問題。在與秘書處一位高級官員談到當前局勢,談到如何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時,那位高級官員指出,目前形勢錯綜複雜,對具體問題一定要具體分析,切忌一刀切,切忌混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出身不好的人不一定都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相反出身好的人,包括參加革命多年的老同誌,也可能由於一時一事的原因,對文化革命不理解,有抵觸,甚至會反對我們現行的一些具體政策與作法。這些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們一定要嚴格區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正確處理好當前所出現的各種問題。為了說明自己的觀點,那位高級官員談到了最近發生在八中的一位幹部子弟犯錯誤,庇護了階級異己份子的典型事例。高華、淩燕他們早就聽穆秉義談起過小蘇與李小桃,因此聽那位高級官員提到八中,提到所謂一個幹部子弟庇護階級敵人的問題時,他們立刻顯出十分感興趣的樣子,巧妙地從那位高級官員口中套出了全部有關情況。

  原來,陳景貽從一開始就沒有完全排除對小蘇的懷疑.古昆曲事件發生後。小蘇的消沉加劇了陳對他的懷疑。陳私下派人對有關問題進行了調查。調查結果表明,喬25日下午趕回學校,向有關人員宣布行動計劃時,已經5點鍾了。而古昆曲離家準備潛逃時,時間還不到五點。在五點之前,知道抓人這一絕密消息的隻有陳、喬、李、蘇四個人。進一步調查表明,在李小桃失蹤一案中,小蘇也是重大的嫌疑犯。李小桃現在很有可能就隱藏在蘇家。但小蘇的父親是一名司局級的幹部,一個獨立科研院所的領導。到這樣的人家抄家抓人,涉及到重大的政策性問題。陳景貽為此特地派人以西糾總部的名義,將有關情況和自己的計劃安排向國務院秘書處作了請示與匯報。高華、淩燕得到消息後,立刻趕到林放家,請穆秉義盡快通知小蘇。

  小蘇感激地握緊了高華的手:

    “ 謝謝你們了。”

  “沒什麽,這是我們應該做的。和你比起來,我們做得還太少。”

    高華言簡意賅,態度十分誠懇。    

   

    三位姑娘一見如故。淩燕、林麗把李小桃拉到一邊的小沙發上,嘰嘰喳喳地說個沒完。高華向林放遞了個眼色。林放轉而對淩燕道:

   “淩燕,你們先帶李小桃去看看她的房間吧。”

  淩燕會意地點了點頭,她拉起李小桃的手:

   “走,咱們先去看看林麗給你布置的房間。”

  盛情難卻,李小桃站起身,望了小蘇一眼。小蘇從大學生們眼神的傳遞中看出,他們似乎有什麽話要背著李小桃與自己談一談。小蘇向李小桃笑了笑:

   “去吧,我先和他們聊一會。”

 

  三位姑娘走後,高華來到茶幾前,從精致的紫砂茶壺中倒出了一杯芬芳四溢的清茶。他雙手舉杯來到小蘇麵前。

  “小蘇,今天咱們雖然是初次見麵,但我們早就聽秉義談到過你和你的為人。我們很欽佩你作為一名幹部子弟,能在那種血腥的時刻挺身而出,救助一位無辜的受害者。今天,我代表林放、淩燕和秉義,以茶代酒敬你一杯。”

  高華真摯的話語象一股暖流湧過小蘇的心田。他雙手接過杯子一飲而盡。

   “謝謝!”

  這古樸的象征性的儀式,一下子就拉近了年輕人心靈之間的距離。當大家在沙發上坐下來時,彼此心中都有了一種故友重逢,惺惺相惜之感。

  高華凝望著小蘇,深邃的目光中充滿了友誼與真情。

   “小蘇,我們都聽秉義講過那天晚上的情景,我們很欽佩你的勇氣。但我們心中也有幾分好奇,很想知道,那天晚上你是怎麽想的,為什麽會作出那樣的抉擇。如果你信得過我們,我們很想聽你談一談那天晚上事情的經過,和你當時心中的感受。”

  高華的話顯然也代表了林放與穆秉義的心聲。望著那一張張真誠而充滿了期望的臉,小蘇直覺地感到,坐在麵前的都是一些值得信賴的朋友。

  回憶起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一切,小蘇心中重新掀起了波瀾。麵對這些真誠的朋友們,小蘇毫無保留地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淩燕不知什麽時候回到了客廳裏。她悄悄在一張小沙發上坐了下來。隨著小蘇的回憶與講述,年輕的大學生們也被帶進了那個風雨交加,充滿了血腥與暴力的夜晚。

    隨著小蘇的回憶與講述,年輕的大學生們時而心情緊張,時而情緒激昂,時而熱淚盈眶,時而義憤填膺。他們的情感有如驚濤駭浪之中的一葉扁舟,時而被衝到峰頂,時而又被拋進浪底……。

   小蘇從那一雙雙閃動著淚光的眼睛中可以感受到,年輕的大學生們的心在與自己的心同步博動著。同步博動著的心靈激發出了強烈的共鳴。麵對這些真誠的朋友,小蘇傾訴出了積壓在自己心底的所有的困惑與疑問——

  倒底什麽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我們共產黨人倒底在追求些什麽?

  千百萬烈士為之獻身的新中國難道真的隻不過是一個封建王朝的翻版?

  我們國家的前途在哪裏?我們人民的希望在何方?

 

  共鳴所引起的震撼使年輕的大學生們再也坐不住了。高華與林放。淩燕小聲交換了意見之後,從沙發上站起身來。

  “小蘇,很感謝你對我們的信任。你把我們當作朋友,講出了自己心底的疑問與困惑。我們也願意坦誠地談一談我們對你所提出的一些問題的看法。也許在目前階段,我們彼此之間的看法還不盡相同。不過我們相信,對祖國、對人民的愛,最終將會使我們走到一起的。……”

  高華的話雖然說得很含蓄,但小蘇還是立刻就聽出了高華話中所蘊藏著的那種離經叛道的味道。他的注意力立刻高度集中了起來。

  “……要解答你剛才所提出的問題,我們首先需要回顧一下曆史。……”高華神色凝重,在大廳中踱來踱去。“……十九世紀中葉,馬克思、恩格斯在全麵剖析了早期資本主義製度的黑暗與醜惡之後,提出了建立共產主義社會的構想。從曆史發展的角度來看,這種共產主義理想與陶淵明的《桃花源記》,康有為的《大同書》,托馬斯的《烏托邦》,歐文,聖西門的《空想社會主義》一樣,都代表了人類最崇高的理想,最美好的願望——建立一個沒有剝削,沒有壓迫,共同勞動,共同富裕的美好社會。然而如何實現這一理想,馬克思、恩格斯並沒有提出具體的方案,隻是提出了一個抽象的無產階級革命的概念。他們向全世界宣布,被剝削,被壓迫的無產階級將是舊製度的埋葬者,新世界的締造人!……”

  “……1917年,列寧在俄國用暴力把馬克思主義的革命理想付諸實施,建立了世界上第一個由所謂無產階級當家作主的政權——蘇維埃政權。新生的蘇維埃政權高舉‘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大旗,高舉‘土地、麵包與和平’的大旗,在硝煙迷漫的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在貧窮的俄羅斯大地上,贏得了千千萬萬勞苦大眾的擁戴與支持。……

  “打碎一部舊的國家機器並不難,但要建立一整套新的,確保勞動人民當家作主的國家體製卻是一項異常艱巨的曆史性任務。蘇維埃政權的誕生及其所采用的暴力手段,在世界範圍內遭到了廣泛的非議,導致了協約國十四個國家的武裝幹涉和國內封建領主與資產階級的強烈反抗。在內外交困,烽火遍地的情況下,為了確保新生蘇維埃政權的生存,列寧與斯大林在倉促之中隻能沿襲舊的沙俄體製,建立起了一整套政權機構與武裝力量。這樣,隨著協約國軍隊的敗退,國內各種武裝叛亂的平熄,一個新型的沙俄帝國就出現在了世界的東方。列寧、斯大林也就成為了披著無產階級戰袍的新沙皇。從曆史發展的角度來看,蘇維埃國家的蛻變並不奇怪,可以說是一種曆史的必然。簡單地說來,國家的發展有如物體的運動,很難擺脫自身慣性力量的影響。物體越大,慣性力量也就越強,要想改變它的運動方向也就越不容易。就一個國家而言,使其按舊有方向前進的‘慣性力量’就是她所特有的傳統文化與價值觀念,就是這種傳統文化和價值觀念對人們思想及行動的那種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曆史的長河中漫步,高華傍征博引,冼練的語言中有一種奪人的氣勢與魅力。這氣勢與魅力不僅吸引了小蘇,也吸引住了屋裏其它所有人的注意力。

  “具體到我們中國。十九世紀末葉,滿清政府的腐敗,葉赫那拉氏的獨裁,使得孫中山先生等一批受西方民主思想影響的愛國誌士深深感到隻有推翻封建帝製,才能拯救國民於水火之中。在先生及其追隨者長年不懈的宣傳鼓動下,1911年駐守武昌的新軍首揭義旗,打響了辛亥革命的第一槍。武昌首義迅速得到全國各地革命誌士的響應。轟轟烈烈的辛亥革命終於推翻了滿清政府,在中華大地上建立起了第一個民主共和國,孫中山先生被推舉為臨時大總統。

  辛亥革命雖然推翻了滿清王朝,但封建帝製在我國曆時兩千年之久,有著不可忽視的影響力.辛亥革命之後不久,這種封建的傳統文化便以袁世凱、段祺瑞,全國各地大大小小的軍閥的形式表現了它自己。先生被迫退位。全國軍閥割據。億萬善良的人民再一次陷入了戰亂與貧困之中。……

  “十月革命的炮聲把中國左翼知識分子的目光吸引到了北方,吸引到了新生的蘇維埃國家。北京大學的著名學者陳獨秀,李大釗成為了中國共產主義運動的發起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的傳播者。但是在一個小農經濟占主導地位,無產階級力量微乎其微的國家裏,要按馬克思主義的藍圖發起一場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是完全不可能的。隨著共產主義運動在中國的發展,最早接受馬克思主義宣傳而加入中國共產黨的大多都是一些掙紮在社會底層,類似於施耐庵筆下的吳用,吳敬梓筆下的範進式的鄉村塾師與落魄文人。這些鄉村塾師與落魄文人就是封建傳統文化的載體,他們之所以參加革命,與其說是對馬克思主義的信仰不如說是對個人功名與前途的追求。不過這些渾身散發著封建文化氣息的‘吳用’與‘範進’們雖然對馬克思主義沒有什麽真正的了解,但由於他們生活在社會底層,他們對中國社會的現狀,對勞動人民的疾苦有著比象牙塔中的陳獨秀李大釗遠為深刻的了解與認識。1927年國共分裂,在一係列城市暴動失敗之後,這些吳用,範進們便迅速轉入了農村與山區。他們提出了‘以農村包圍城市’的戰略方針。高舉起‘打土豪,分田地’的旗幟,把千千萬萬失去了土地,深受地主剝削、壓榨的貧苦農民吸引到了中國共產黨的旗幟下,在全國各地建立了一個又一個武裝割據的紅色蘇維埃政權。……

  “隨著這些鄉村塾師,落魄文人及其領導下的農民兄弟在中國共產黨內地位的提高,中國的共產主義運動也就有了一種越來越濃重的封建色彩與農民起義的色彩。因此說,1949年,當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時,在五星紅旗下所出現的隻不過是一個由當代‘吳用’‘範進’‘宋江’之流所建立起來的封建王朝而已。與此同時,二次大戰之後,在蘇聯武裝力量支持下,以《聯共(布)黨史》為藍本所建立起的一係列社會主義國家也隻不過是一些封建王朝的翻版,獨裁勢力的集結。……”

  高華從曆史發展的角度對世界共產主義運動及中國共產黨的剖析與批判,使小蘇在思想上受到了極大的震撼,他聚精會神,象一個用功的學生,捕捉著高華講演中每一個閃光的與眾不同之點。

  “……縱觀我們國家的曆史,每一個新興的封建王朝要想維持一種長治久安的局麵,關鍵在於兩個方麵。一是施仁政,也就是輕徭役,薄賦稅,寬刑罰,使人民得以安居樂業。二是政治清明。也就是說,開君主要襟懷廣闊,從諫如流,廣納天下有識之士。而目前中共領袖們卻恰恰反其道而行之。

  “中共的領袖們是靠槍杆子奪得天下的。多年血與火的洗禮使他們更崇尚,更依賴專政與暴力而不是寬容與仁政。在毛澤東所統帥的農民起義軍中,各級領導人大多都出身社會底層,所受教育程度低下。濃重的自卑感使他們胸襟狹窄,對出身社會上層,受過良好教育的知識分子有一種近似病態的敵意與妒忌。而且多年革命戰爭的實踐似乎又表明了,沒有什麽文化的泥腿子可以戰勝從黃埔軍校、西點軍校畢業出來的國民黨將軍們。隻受過中等專業教育的毛澤東、劉少奇之流,可以取代陳獨秀、瞿秋白、陳紹禹等知識分子領導中國革命從失敗走向勝利。這些進一步強化了中共領導層對實踐經驗的崇尚,對書本知識的鄙薄。

  “建國之後,為了確立自身的權威,為了製服知識分子們可能的反抗。中國共產黨對知識分子的改造與打擊可謂不遺餘力。經過反胡風,反右,反右傾等一係列殘酷無情的政治運動,中國共產黨徹底打掉了中國知識分子們的傲氣與傲骨,把一大批中國最優秀的知識分子改造成了‘能文能武的全才’與唯唯喏喏的奴才,把所有風骨錚然的‘魏征’,‘房玄齡’們統統打入了十八層地獄。在經濟發展與國力增強需要依賴科學技術,依賴人的聰明才智而不是對勞動力的占有與奴役的今天,把千千萬萬受過高等教育的知識分子改造為奴才,改造成為能文能武的體力勞動者,這是曆史的倒退,這是中華民族的悲哀。

  “然而,中國共產黨的領導人並不這樣看待問題。在他們眼中,有獨立思想的知識分子是社會主義中國最危險的敵人,而雷鋒、王傑那樣的馴服工具與永不生鏽的螺絲釘才是共產主義事業最可靠的柱石。中共領導層照搬斯大林建設社會主義的模式,用工業國有化,農業集體化的計劃經濟體製,把全國的工人、農民、知識分子都變為了沒有人身自由與獨立經濟地位的奴隸。在社會主義這個現代農奴製下,每一個人的命運都不是由自己,而是由黨和國家來安排的。每個人所得到的僅是一份勉強糊口的口糧或工資。中國共產黨就是用這種最野蠻的剝削方式榨取著人民的血汗。在億萬人民的血汗之上建起了他們奢華的行宮與龐大的軍工企業。因此當中國共產黨的原子彈在羅布泊上空炸響時,全國億萬農民卻正在過著糠菜半年糧,忙時吃幹閑時吃稀的悲慘生活。‘中國人兩個人穿一條褲子’,對赫魯曉夫來說,也許僅是一種藝術的誇張,但對於中國內地不少貧困地區的農民來說,這正是現實生活的寫照!近在京郊的門頭溝、順義、延慶,一個壯勞力一年辛勤勞作還養活不了自己的妻兒。許多農民辛苦一年不僅分不到一分錢,反而欠生產隊上不少分糧款。共產黨對農民的嚴酷剝削由此可見一斑。在城裏,共產黨對工人與知識分子的剝削也異常嚴酷。如果說解放前,城裏還有人能靠勞動致富,那麽今天除了少數共產黨的高級幹部之外,各行各業的人們都徹底地無產階級化了。各級政府隻要遲發工資一個月,城裏恐怕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就會斷糧,斷炊。……”

  高華對現實生活的剖析再一次使小蘇從心底感到震驚。但他又不得不承認高華所說的基本上都是事實。小蘇過去就曾注意到,同學中除少數幹部子弟外,大多數人衣服上都有補丁,中午的飯盒中都有窩頭與菜團。家中幾代人擠住在兩、三間陰暗狹窄、潮濕的小屋中,這是大多數同學家中的現狀。不少同學家除了床與飯桌之外,幾乎沒有一件稱得上家具的東西。每到月底,許多同學家窮得要靠借貸度日。這一切過去都不曾引起小蘇過多的注意與思考。“我國人口多,底子薄,一窮二白”的這種宣傳麻痹了小蘇對現實的觀察與思考。今天高華的一席話引起了小蘇的深思。我們的國家幅員遼闊,礦產豐富,我們的人民勤勞勇敢,不乏聰明才智。為什麽在苦幹了十七年之後,人民的生活還貧困成這個樣子?人民大會堂的富麗堂皇與同學們家中的狹小、陰暗;國慶招待會上的山珍海味與同學們飯盒中的熬白菜,煮茄子在小蘇心中形成了強烈的反差與對比。……高華慷慨激昂的聲音不僅回蕩在這豪華的客廳中,也回蕩在小蘇心靈深處。

  “……中國共產黨集兩千年封建專製之大成所建立起的人民民主專政是我國曆史上最黑暗最殘暴的政權。然而這黑暗的統治,這血腥的鎮壓,並未能徹底撲滅人們心中對自由,對民主,對一個更美好的明天的渴望與想往。中國共產黨靠欺騙,靠謊言,靠閉關鎖國的愚民政策固然可以得逞於一時,但絕不會得逞於永久.億萬人民群眾認清共產黨本來麵目之日,也就是這夥獨夫民賊滅頂之時。我們今天之所以積極投身文化大革命。其目的就是要利用共產黨的內部鬥爭盡可能地向廣大人民群眾揭示共產黨的本來麵目。當然我們也不會把自己的行動永遠停留在口頭上。莫道書生空議論,頭顱擲處血斑斑!隻要時機成熟,我們隨時準備振臂而起,用我們的生命與鮮血,號召天下人民共討君!如果說,我們的父輩曾被魔鬼的謊言所迷惑,背離了民主的事業,甚至幹出了助紂為虐蠢事,我們願用自己的生命與鮮血洗刷父輩的恥辱。我們願用自己的生命與鮮血替代我們的父兄把孫中山先生未竟的事業進行到底!……”

  高華那金鐵交鳴般的聲音在小蘇心中久久,久久地回蕩著。雖然小蘇一時間還接受不了高華許多觀點。但他直覺地感到在這些年輕人的胸膛中都跳動著一顆真純的心。那心中充滿了對我們祖國與人民的愛!

 

  高華的一席話在小蘇思想上所造成的震撼是用筆墨所難以形容的。回到家中之後,小蘇躺在床上輾轉反側,幾乎一夜都未合上眼晴。直到天快亮時,才朦朦朧朧地墜入了夢鄉。

  當敲門聲把小蘇從夢中驚醒時,已經是早晨七點四十分了。小蘇懶洋洋地起身打開了房門。門外站著的是喬與西糾總部的季孟山。季孟山身後還有幾張陌生的麵孔。小蘇的心猛然沉了下去。來了!西糾總部終於派人來了。

  季孟山是豐盛學校高三年級的學生,西糾總部保衛組的負責人,與小蘇也算是熟人。小蘇不卑不亢地把“客人們”讓進了小客廳。季孟山臉上沒有任何特殊的麵情,隻是犀利的目光中有幾分陰冷,有幾分肅殺。喬垂頭喪氣地跟在季孟山的身後,活象是被俘虜的一位敗軍之將。

  “怎麽,又要到我家各房間中看一看嗎?”

     小蘇自嘲地說道,話語中有幾分辛辣的味道。

  “不必了吧。”季孟山淡淡一笑。“小蘇,我看你還是自己把李小桃叫出來吧。勇於麵對現實,知錯就改,這才是好同誌嘛。”季孟山在微笑之中發起了進攻,委婉的話語中有一種逼人的氣勢。

  “噢!”小蘇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如果這麽說的話,季孟山,我現在就請你帶著人在我們家好好搜一搜。如果搜出了李小桃或其他什麽人,我蘇小農沒話可說,聽憑你的處置。如果沒有搜出人來,季孟山,你可要給我解釋清楚,你憑什麽帶人到我家來,是誰給了你這份權力?”

  小蘇強硬的態度出乎季孟山意料之外,他不覺楞了一下兒。喬猛然抬起頭,望了望小蘇,又望了望季孟山,臉上現出困惑的神色。

  “好吧。那就對不起了。”

    季孟山當機立斷,下令開始搜查。

 

  搜查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喬驚喜交集,如釋重負。

    季孟山沉吟了片刻,對小蘇說道:“蘇小農同誌,咱們能到學校談一談嗎?”

  “行,到哪裏談都行,隻要你能把事情解釋清楚就行。”

    小蘇針鋒相對,軟中帶硬地回答道。

 

  下樓之後,季孟山乘喬與小蘇不備,悄悄對一名身邊的戴眼鏡的隨員說了幾句什麽,那“眼鏡”會意地點了點頭,迅速神不知鬼不覺地從人群後麵溜走了,消失在了水利科學研究院的小路盡頭。

 

  回到學校,喬把政宣組辦公室中所有無關的人都轟了出去,然後悠然自得地在一張沙發上坐了下來。顯然他是有心要看季孟山出洋相,有心要看季孟山怎樣收拾殘局。

  季孟山不動聲色地請小蘇在辦公桌前坐了下來,然後擺出一副與小蘇促膝談心的架式:

  “蘇小農同誌,咱們都出身於革命幹部家庭,都是共產黨人的後代。作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我們任重道遠。這次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就是對我們的一次鍛煉。當然目前鬥爭形勢複雜,我們年輕人難免會犯這樣或那樣的錯誤。不過這也沒有什麽可怕的。人非聖賢,孰能無過。知錯必改,還是我們的好同誌嘛!……”

  “季孟山,”小蘇毫不客氣地打斷了季的長篇大論。“你不用兜圈子了。現在請你直截了當地講一講我倒底犯了什麽錯誤?你憑什麽說我犯了錯誤呢?”

  季孟山淡淡一笑,不溫不火地說道:“小蘇,象你這麽聰明的人,還用我把問題點透嗎。我們都是年輕人,沒有經過革命戰爭的嚴峻考驗,在當前錯綜複雜的鬥爭中,難免會迷失方向,難免會受到種種誘惑。主席講,我們允許別人犯錯誤,也允許別人改正錯誤。犯錯誤並不可怕。怕就怕知錯不改,在錯誤的道路上越滑越遠……”

  季孟山不僅不正麵回答小蘇的問題,反而在不斷地迂回,不斷地旁敲側擊。

  喬坐在沙發上,一邊玩弄著手中的自行車鑰匙,一邊饒有興趣地聽著小蘇與季孟山的唇槍舌戰。喬很自信,他堅信不管季孟山多麽能言善辨,最後的勝利者一定是小蘇。事實勝於雄辨,喬一直認為小蘇並沒有庇護李小桃,季孟山光憑嘴上功夫當然沒法把罪名強加到小蘇頭上。

  果然,幾個回合下來,在小蘇的淩厲質問下,季孟山漸漸有點兒招架不住了。望著季孟山那左支右絀的狼狽樣,喬臉上浮現出一絲快意的微笑。但季孟山還不肯認輸,還在強詞奪理地支持著,似乎在有意地拖延著時間,似乎在期待著什麽奇跡的發生。……

  不知什麽時候辦公室的窗外出現一個人影,他向季招了招手。季的眼睛一亮:“小蘇,咱們待會兒再談,我去去就來。”還未等小蘇作出反應,季已經匆匆跑出了辦公室。

  小蘇注意到窗外那個向季孟山招手的眼鏡就是剛才曾到他家去過的總部工作人員。但……,小蘇猛然回憶起來,在回來的路上,似乎沒有見到這個人.一種不祥的預感在小蘇心中升起。喬還在專心致誌地玩弄著手中的鑰匙,絲毫沒有覺察到局勢的變化。他還在滿懷信心地等待著季孟山向他,向小蘇繳械投降呢。

  當季孟山再次走進辦公室時,喬不覺一怔。兩分鍾不見,季孟山仿佛整個換了個人似的。他昂首闊步地走了進來,完全沒有了剛才那副捉襟見肘的狼狽象。喬楞在那裏,手指上的鑰匙圈停止了轉動。季孟山憐憫地望了他一眼,什麽話也沒有說,徑直回到辦公桌後麵坐了下來。

  “蘇小農同誌,”季孟山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勝利者的微笑。“你口口聲聲說你沒有犯過錯誤,沒有背叛黨,沒有背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那麽我現在有一個問題請你回答一下兒。八月二十三日淩晨,當你進水利科學研究院大門時,坐在你自行車後架上的是什麽人?你們班誰住在人民大學?”

  季孟山的話有如晴空霹靂在小蘇心中炸響。他作夢也不曾想到就在一切順利,自己既將過關時,季孟山打出了這樣一張王牌。

  原來季孟山也是在機關大院中長大的,對機關大院的各種規章製度非常熟悉。當搜查一無所獲時,他就想到,如果是小蘇把李小桃帶回了家,那麽他半夜進機關大門時,傳達室的守衛人員一定看到了。離開蘇家之後,他乘喬與小蘇不備,偷偷派人留下來到水利科學研究院傳達室了解情況。果然不出所料,值班的老頭向調查人員提供了確鑿的情報。

  鐵證如山,小蘇無言以對,默默地垂下頭去。剛才還神彩飛揚的喬一下子楞在了那裏,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見到,所聽到的一切。辦公室裏一片沉寂,死一樣的沉寂。

  季孟山站起身來,以商量的口氣向喬說道:“老喬,我看還是先把他帶到六中,帶到朱承誌那裏去吧!”

  六中!喬全身一震。“好……好。”喬的聲音有些顫抖。他站起身,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辦公室。眼角閃現出了晶瀅的淚光。

 

  小蘇被押解到六中勞動所時,朱所長與勞動所的打手們臉上都現出了詫異的神色。他們還記得小蘇就是前幾天和喬一道押送犯人來的八中的紅衛兵。怎麽幾天不見,小蘇自身也變為了“階級敵人”?不知什麽人在小蘇身後小聲說了句:“……叛徒……”那聲音雖然不大,但對小蘇來說無異是驚雷,是霹靂。刹那間,周圍所有人的目光都變了,有鄙夷,有憎惡,還有在驚訝之中夾雜著的幾許惋惜。

  季孟山被朱所長請進了辦公室。小蘇則照例被押進了刑訊室。刑訊室內景色依舊,殺氣騰騰的打手,默默無言的落地式收音機、打手們手中那帶血的皮帶與木槍,還有牆角那盛滿清水的木桶與水瓢。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那牆角中地麵上的血跡更多,更密集了。站在刑訊室中,小蘇感慨萬千。相隔不到一個星期,自己已從座上客變為了階下囚。

  通往辦公室的側門開了,朱所長陪同季孟山走了進來。屋子裏的打手們迅速從四麵將小蘇圍住,作好了刑訊的準備。朱所長的臉色陰沉沉的。所有打手的目光都望著他和季孟山,等待著進一步的行動命令。

  季孟山來到小蘇麵前。

   “小蘇,我想不用多說,你也知道是什麽地方。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把你看作階級敵人,還沒有打算對你采用專政的手段。我們還在期望著,等待著,希望你能在最後關頭,幡然悔悟,重新回到黨和人民這邊來。……”

  季孟山字斟句酌,措辭很委婉,但話中的含義很明確。如果小蘇拒絕回到黨和人民這邊來,如果小蘇拒絕交出李小桃,那麽等待他的將是無產階級專政的鐵拳!

  麵對季孟山話中的威脅,小蘇一言不發,沒有作任何表示。屋子裏死一樣的沉寂,沉寂得使人透不過氣來。

  “小蘇,你難道就不能好好想一想?你這樣幹,對得起誰?作為一個共產黨人的後代,作為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你這樣幹,對得起你的父母嗎?對得起千千萬萬死難的烈士嗎?……”

  季孟山說著說著,情緒不覺激動起來。他是在真誠地勸說著小蘇,他是在盡自己的力量挽救小蘇,希望他迷途知返,重新回到無產階級的革命隊伍中來。

  “千千萬萬死難的烈士”!季孟山的話使小蘇心中一震。如果說前幾天劉玉琴、李小桃的悲慘的遭遇曾動搖了小蘇對共產主義的信仰,使小蘇感到困惑,感到迷惘。昨晚高華高屋建瓴的一席話已經掃除了小蘇心中的困惑與迷霧。劉胡蘭、趙一曼、方誌敏、楊靖宇、喬的祖父、喬的大伯等一係列交織著鮮血與戰火的形象在小蘇心中掠過。小蘇相信當年千千萬萬烈士們英勇就義時,他們心中一定有一份最純真的理想,最美好的祝願。他們一定認為他們是在用自己的生命與鮮血,為我們祖國與人民鋪墊著一條通往自由、通往繁榮昌盛的坦途。他們作夢都不曾想到,一小撮打著馬克思主義旗號的騙子們與野心家們,在他們的屍骨之上,建立起了今天這樣一個暴虐的政權。如果這些死難的烈士在九泉之下有知的話,如果這些烈士看到他們的父老鄉親今天仍然掙紮在貧困之中,仍然過著沒有人身自由的奴隸般的生活時,他們一定會憤怒地破棺而出,重新拿起武器,將這樣一夥披著馬克思主義外衣的騙子們打入萬劫不複的十八層地獄。想到那些死難的烈士,想到他們落空的希望,小蘇不禁悲從中來,今天就是季孟山說破了嘴皮,自己也絕不會再回到那所謂“黨和人民”的一邊去了。人生自古誰無死,如果不能名垂青史,最少也應俯仰於天地之間而問心無愧!“子任其難,我任其易”,古昆曲能殺身成仁,自己為什麽不能舍生取義呢!一念至此,小蘇勇敢地抬起了頭,挺起了自己的胸膛。

  在許多場合下,一個人心中的意念是無需用語言來表達的,季孟山從小蘇神態的變化中看出自己的勸說是徹底地失敗了,他失望地向朱所長點了點頭。

  “把他關起來!”

    朱所長揮揮手下達了命令。朱所長反常的命令使所有的打手們都怔住了。

   “把他關起來!”

    朱所長再次重複了自己的命令。兩名身材高大的打手連忙打開通向拘留室的側門,連推帶搡地將小蘇關了進去。

 

  背後的門鐺得一聲關上了。昏暗的光線,刺鼻的血腥味以及不知從哪裏傳來的微弱的呻吟聲,使整個拘留室給人一種陰森恐怖之感。小蘇站在那裏足足有半分鍾之久,眼睛才逐漸適應了屋子裏昏暗的光線。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屋子南側一個用草席鋪墊著的長長的土炕,炕上躺著七、八個被打得皮開肉綻,不成人形的“囚徒”。土炕對麵有兩個釘著粗大木條的窗子。光線從木條的縫隙間透進來,給這陰暗的囚室增添了幾分光亮與生氣。抬起頭,小蘇驀然發現土炕那邊的牆壁上有幾個血紅的大字:——

  

       “紅色恐怖萬歲!”

  

   望著那幾個血淋淋的大字,小蘇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早就聽別人說起過,六中勞改所有這樣一條大標語,這標語是用人血寫成的!在黑暗中望去,那幾個血紅的大字設計得獨具匠心,好象剛剛蘸著鮮血寫上去似的,每個字的收筆處,鮮紅的血水還在順著灰白的牆皮滴滴嗒嗒地往下流淌著。

  望著那幾個一尺見方的血淋淋的大字,小蘇心中不寒而栗。在石灰質的牆皮上寫這樣大的字,恐怕最少也要用去小半桶人血,真不知朱所長用什麽辦法才搜集到這麽多鮮血的!

  躺在土炕西頭的一位老人艱難地挪動了一下兒身軀,為小蘇騰出了一個可以坐下的地方。那位老人的頭發已經花白了。灰色的襯衣上到處都是斑斑的血跡。他雙頰紅腫,嘴角上還殘留著未擦淨的血漬,隻有那雙深邃的眼睛中還閃動著慈愛與智慧之光。小蘇在炕沿上坐了下來,正想向老人問些什麽,老人臉上突然現出恐懼的神色。他把手指豎在唇邊,做了一個不要作聲的手勢。

  門外傳來嘈雜的腳步聲。通往刑訊室的房門開了。兩名打手衝進來,橫拉豎拽地將炕上一名奄奄一息的小夥子拖了出去。門重新關上之後,刑訊室中傳來拷打聲,喝問聲以及那小夥子的慘叫哀號聲,很快那落地式收音機中嘹亮的革命歌曲聲又淹沒了所有這一切聲音。……

  

    當那落地式收音機中的歌曲聲最後停息下來時,通往刑訊室的房門卻沒有再次打開。小蘇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果然,不久之後,高牆外傳來汽車刹車的聲音。鐵門開啟後,小院中傳來沉重的腳步聲。小蘇知道這是火葬場的汽車來收屍了。聽著火葬場工人那沉重的腳步聲,小蘇心中不禁打了一個冷顫。他知道這是季孟山、朱所長在向他示威。如果他蘇小農不投降,那麽等待他的也將是火葬場的收屍車!

  在這陰暗的囚室中,麵對土炕上那一個個被打得不成人形的婦女,老人,小蘇第一次感到死神離自己是如此之近。交出李小桃,也許可以換回自己生的希望。但出賣別人,保全自己,在我們民族的曆史長河中,一向被視為是最卑鄙,最無恥的行徑。李小桃那單薄的身影,李小桃那明如秋水的眸子又浮現在小蘇的眼前。如果說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一定要再吞噬一個年輕的生命的話,那麽就由自己來承擔這份苦難吧!

  作出抉擇之後,小蘇的心情漸漸平靜了下來。回首往事,小蘇不禁回憶起當年父親給自己講述趙氏孤兒,講述釋迦牟尼舍身飼鷹等古老傳說與故事時的情景。小蘇記得父親曾動情地對他講過,殺身成仁,舍生取義是我們民族所推崇的一種道德準則。人類生存有著不同層次的需求。在滿足了衣食住行等基本需求之後,人們就會產生精神上的需求。渴望建功立業,渴望得到社會,得到他人的敬重,都是人們在精神方麵的追求。而舍己為人,或者說是舍生取義,正是一個人生命價值最輝煌的閃耀,最完美的表現!回憶起父親所講述的一切,小蘇相信,自己死後,父親一定能理解他所作出的抉擇,一定能原諒他年紀輕輕棄父母而去的不孝。

  回憶起母親,小蘇心中有一種撕裂般的痛楚。作為一名醫生,多年來母親一直很少有閑暇陪伴自己的兒女。但每當夜深人靜,母親悄悄把洗好的衣服放在自己的床頭時;每當母親捧著自己的三好學生獎狀,眼角閃現出淚光時,小蘇總能深深感到母親對自己的摯愛與期望。然而今天自己卻要棄母親而去了!媽媽,請原諒我,請原諒您兒子的不孝!小蘇在內心深處向仍在病房中忙碌的母親作最後的訣別!

  沉浸在回憶中,小蘇沒有覺察到太陽已經漸漸西斜。不知過多久,通往刑訊室的房門再一次被打開了。

  “蘇小農,出來!”

  一個粗厲的聲音把小蘇從回憶中驚醒。小蘇心中一震,也許這就是自己最後的時刻了吧。他用手背擦去眼角的淚痕,整理好自己的衣衫,平靜地站起身,走出了拘留室。

  刑訊室中景色依舊。除季孟山與朱所長之外,還有兩名身材高大的打手。

  “怎麽樣,蘇小農?現在已經是下午四點鍾了,你考慮的如何?還有什麽要說的嗎?”季孟山臉色嚴峻,活象是一位法官在詢問死刑犯最後的遺言。

  小蘇冷冷地轉過頭去。什麽表示也沒有。

  “哼!”小蘇的冷漠激怒了季孟山。“蘇小農,你以為你不開口,我們就抓不到李小桃嗎?那你也太低估了黨和人民的力量了!”季孟山的嘴角浮現出一絲輕蔑的冷笑。“任何人企圖與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相對抗都注定是要失敗的。不信,你就等著瞧吧!”

  季孟山的自信,季孟山話中那勝利者的口吻使小蘇猛然感到一陣不安。他忍不住轉過頭來,企圖在季孟山的神色中發現點什麽。但他看到的隻是季孟山眼睛中的輕蔑與嘲諷。

  “來人,把他關起來。”根據季孟山的手勢,朱所長向打手們下達了命令。

 

  重新回到那陰暗的囚室中,小蘇心中有幾分忐忑不安。季孟山那輕蔑的冷笑,季孟山那充滿自信的口吻使他有種不祥的預感。莫非,他們已經抓到了李小桃?不!絕不可能!小蘇堅信隻要自己不開口,季孟山絕對不可能找到李小桃藏身之處。高華、林放、穆秉義都是一些胸懷遠大的熱血青年,小蘇相信,即便季孟山抓到他們,即便季孟山把鋼刀架在他們的脖子上,他們也絕不會出賣朋友,他們也絕不會出賣一個孤苦無依的姑娘。……但季孟山那輕蔑的冷笑,那意味深長的話語中又隱含著些什麽東西呢?

  就在小蘇驚疑不定之際,拘留室的門又一次被打開了。一位身材苗條的少女被粗暴地推了進來。在那一刹那間,小蘇仿佛挨了當頭一棒。他一眼就認出來,那少女正是李小桃!

  門鐺得一聲被重新關上了。過了好一會兒李小桃的眼睛才適應了屋裏昏暗的光線。當她發現小蘇就站在麵前時,她再也控製不住自己的情感,直向小蘇身邊撲了過去。

  小蘇用雙手扶住李小桃的肩頭。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怎麽也被他們抓進來了!”小蘇的聲音有些顫抖。在那一瞬間,他感到天崩地裂,萬念俱灰。

  李小桃抬起頭望著小蘇蒼白的麵容。她的眼角閃動著淚光。

   “我不是被他們抓來的。我……我是自己來的。……”

  “啊!……”小蘇凝望著李小桃,一時驚訝得說不出話來。

  原來,中午穆秉義獲悉小蘇被送往六中勞改所之後,立刻意識到事態的嚴重。他和林麗匆匆趕往清華園,想請高華、林放出麵,利用他們在國務院秘書處的關係營救小蘇。從穆秉義與林麗對話中,李小桃才知道,為了自己,已經有一個年輕人在六中勞改所喪失了性命。今天小蘇又被關了進去,生命危在旦夕。穆秉義與林麗走後,李小桃獨自一人悄悄離開了林家,乘七路汽車直接來到八中,要求麵見喬勇。校門口守衛誤以為李小桃是來聯係工作的外校紅衛兵人員,殷勤地把李小桃請進了西小院,見到李小桃,喬不禁吃了一驚。他作夢都沒想到李小桃會自投羅網。李小桃懇求喬把自己關起來,放掉小蘇。聽完李小桃的請求,喬臉色蒼白,半天說不出話來。給季孟山打完電話之後,喬派人把李小桃禮送到了六中勞改所。

  聽了姑娘的敘述,淚水湧上了小蘇的眼眶。“唉,真是一個傻姑娘!你以為你來了,他們就會放掉我嗎?”小蘇長長地歎了口氣。“犧牲一個,保全一個,也許還值得。現在我們兩個人都賠了進來!唉!……你真是……”

  “別說了。……”

    李小桃猛然撲進小蘇懷中。她用她那纖細的手指按住了小蘇的嘴唇。

    “……除了你,在這個世界上我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要死,讓我們死在一起吧!……”

  李小桃真摯的聲音有如一股巨大的熱浪吞沒了小蘇。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臂緊緊抱住了胸前的姑娘。如果說愛就是犧牲,就是奉獻,就是患難與共,生死不渝的話,那麽小蘇現在所擁有的就是一份最純真,最濃鬱的愛。遺撼的是這愛神的腳下卻籠罩著死神的陰影。

 

  夜在不知不覺間降臨了。無邊的黑暗籠罩著大地。一盞昏暗的孤燈照亮著這小小的囚室。坐在土炕的邊緣,李小桃依偎在小蘇胸前,似乎有些害怕這夜的陰森與恐怖。小蘇用雙臂將姑娘緊摟在胸前。在死神既將到來之際,小蘇願用自己的身軀,自己的體溫,給姑娘幾分最後的嗬護與溫暖。

  夜漸漸深了。不知什麽時候小院裏的警衛也停止了巡邏。四周萬籟俱寂。土炕東頭傳來一陣微弱的呻吟與低語。那是一位全身浮腫,因受傷過重,已經開始發高燒說胡話的老太太。據小蘇身旁的白發老人說,那位老太太姓李。兒子當年是國民黨軍校的學生,1949年隨學校去了台灣。老太太的兩個女兒及丈夫為此受牽連,1957年先後被打成右派發配新疆勞改。丈夫1959年在獄中去世。兩個女兒至今音信渺無。老太太孤苦零丁,靠撿破爛為生。1960年遠在台灣的兒子輾轉托人從香港給老太太匯來了一筆生活費。這便成為了老太太通敵的證據。文革開始後,抄家抄不出電台與隱藏的槍支彈藥,老太太便被抓進勞改所,打得死去活來。據白發老人說,老太太已經受過三次刑了。看樣子怕是熬不過今天了。

  “……冬兒……冬兒…………”

    老太太雙目圓睜,已經幹裂的嘴唇還在艱難地嚅動著。在這夜的靜寂中,老人的呼喚,老人的囈語格外悲慘、淒涼。守護在老太太身邊的另一位披頭散發,滿臉血汙的中年婦女,據說也是一位有藏槍嫌疑的反革命家屬。老太太的囈語,老太太對兒子的呼喚顯然也觸動了她的傷心事。她淚流滿麵,猛然爬起身,跪在土炕上,對著牆角不斷地磕頭,嘴裏喃喃地禱告著什麽。她那低微的禱告似乎有一種無形的感染力,在她身傍的幾位遍體鱗傷的婦女老人眼中都現出了淚光。他們先後爬起身來,也麵對那個牆角跪了下去,開始虔誠地磕頭與禱告。……   

  看到這奇異的景象,小蘇不覺站起身,向那牆角望去。那牆角中空空落落的,除了憧憧的人影,什麽東西也沒有。……

    小蘇不禁有幾分毛骨悚然。然而那些跪在那裏的血肉漠糊的婦女、老人,個個臉上的表情都是那樣虔誠,那樣專注。……

   猛然間,小蘇腦海中閃過一道靈光。去年初三的語文課本中有一首陸遊的詩。

        

                “三萬裏河東入海,

         五千仞嶽上摩天。

         遺民淚盡胡塵裏,

         南望王師又一年。”

  

     在靈光閃過的那一瞬間,小蘇意識到那牆角是東南角!透過這厚厚的磚牆,穿過莽莽的華北大平原,在那波濤萬頃的東海上,還屹立著一個小島,一個不曾被毛澤東思想所籠罩著的小島。……

  小蘇回憶起在華北四清工作展覽會上曾有過這樣一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案例。1961年早春,正當國民黨反動派叫囂要反攻大陸,北京城裏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之際,一天半夜時分,通縣某村附近突然槍聲大作,炮聲隆隆。一位年逾花甲的老地主從夢中驚醒,欣喜地大叫:“國軍打回來了!國軍打回來了!”老地主叫醒全家老小敲羅打鼓地迎了出來。異常的聲音驚動了正在演習的民兵與當地駐軍。當槍口頂在胸膛上時,老地主如夢初醒,全家老小呆若木雞。……去年看展覽時,許多同學對這個案例的真實性還產生過懷疑。今天,小蘇終於理解了那個老地主晝思夜盼的心情。透過這厚厚的磚牆,穿過這茫茫的黑暗。在夜靜更深之際,小蘇仿佛看到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千千萬萬被侮辱,被損害的"地富反壞右"正含著熱淚,躲在自己那狹小的茅棚中,麵向東南,頂禮膜拜。那是他們生命中唯一的希望與光明,那是他們在皮帶下,刺刀前忍辱偷生,苦苦煎熬的精神支柱。然而這希望,這光明卻是那樣遙遠,那樣虛幻,那樣可望而不可及.

  一群絕望的人們把自己生存的唯一希望寄托在一種虛無飄渺的幻想上,這真是人間至慘的悲劇。小蘇不忍再看下去,他擁著李小桃來到窗前。窗外夜色深沉,無邊的黑暗籠罩著大地,籠罩著萬裏神州。郵電大樓的鍾聲響了。午夜十二點,東方紅的樂曲聲回蕩在沉沉的夜空中。

 

             

                    --- 請看文革三部曲之二〖在五星紅旗下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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