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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八月》(第五章)

(2010-08-15 15:40:51) 下一個

第五章

 

壯士血

 

                            ----- 蒼山如海,殘陽如血             

 

    上午8點。

    當小蘇跨進西小院喬的辦公室時,喬正在訓斥調查小組中兩名初三年級的同學。兩個小家夥似乎辦錯了什麽事,正在誠惶誠恐,汗流浹背地聆聽著喬的訓斥。見到小蘇進來,喬才揮揮手,讓那兩名小家夥退了出去。

    “老喬,出了什麽事嗎?”

    小蘇一邊向站在喬身旁的李曉魯打招呼,一邊向喬探詢。

    “嗨,別提了,這兩個家夥真是笨到家了。......

    喬沮喪地把昨晚發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小蘇。

    ……原來,昨天傍晚,古昆曲吃過晚飯後就出了門。那兩名初三年級的小家夥悄悄跟在他的身後。古昆曲從東單乘11路電車向西直門方向而去,在廠橋站下車後,沿德勝門內大街向北走。走了大約一站地左右,突然拐進了路西一條叫三不老的胡同。兩名跟蹤的小家夥怕被古甩掉,急忙快步跟上,也拐進了三不老胡同。沒想到古昆曲拐進胡同之後,突然回頭望了一眼。走在前麵的小家夥這時才發現,胡同裏空空蕩蕩的,沒有其他行人。由於盯得太緊,自己與古昆曲之間的距離已不到十米。他怕古昆曲認出自己,轉身就往回走,與緊跟在後麵的小家夥正撞了個滿懷。兩個人跌作一團,狼狽不堪。古昆曲望了他們一眼,什麽表示也沒有,轉過頭繼續沿三不老胡同向西,一直來到新街口大街,在幾家商場逛了一圈之後,重新登上11路電車回到了東單。

    兩名小家夥意識到自己的工作出了紕漏,有點心慌,有點害怕,換班後沒有立即回學校匯報有關情況,直到今天早晨喬查問起來,他們才吞吞吐吐地講了實話,被喬狠狠地訓了一頓。

    “小蘇,你說,昨天古昆曲到三不老胡同去幹什麽?”

    介紹完情況,喬向小蘇提出了問題。瞧他那胸有成竹的神態,活象一位經驗豐富的教師,正通過提問的方式,引導學生思維,啟發學生的智慧。

    小蘇心中當然很清楚。古昆曲到三不老胡同,肯定是想去找穆秉義。穆家就住在三不老胡同民主黨派的宿舍中。但小蘇臉上卻裝出一幅困惑的神態,仿佛弄不清喬提問的用意何在。……

    “小蘇,你還記得嗎?穆秉義家不就住在三不老胡同嘛。”

     喬忍不住向小蘇作了提示。

    “對。不過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小蘇仍然裝糊塗。

    “當然有關係。......

     喬自信而又有幾分得意地向小蘇及李曉魯揭示了謎底。

   

     據喬分析,古昆曲去三不老胡同肯定是想去找穆秉義,發現有人跟蹤後,才臨時改變了主意。否則的話,他要去新街口商場完全可以乘11路電車直接去。用不著在廠橋下車,從三不老胡同繞一個大圈子。古昆曲的反常舉止從另一方麵表明,他與穆秉義之間的關係有不可告人之處。在李小桃一案中,穆秉義很可能是古昆曲的同謀。而且,據調查,自出事之後,穆秉義借口生病一直沒敢在學校露麵。從穆秉義這種心虛的狀況來看,穆很可能是一個更為重要的角色。說不定李小桃現就隱藏在穆秉義家中。

    “對!這兩個家夥肯定是一夥的!”喬的分析使李曉魯茅塞頓開。“咱們幹脆現在就把他們抓起來算了。”

    李曉魯是個急性子的人,向來不願搞跟蹤監視之類很難立竿見影的細致工作。他認為,階級敵人大多是貪生怕死的,隻要狠狠地揍他們一頓,沒有什麽解決不了的問題。就古.穆二人而言,古生性倔強,身體健壯。經得住拷打,穆身體瘦弱,不堪一擊,而且性格相對軟弱。把他們二人抓起來之後,可以拷打古昆曲,威嚇穆秉義,從穆秉義身上打開缺口。

    “不,我覺得咱們現在還不能抓人!”

    李曉魯血淋淋的建議使小蘇毛骨悚然。在這關鍵的時刻,他覺得自己不能再沉默了.他感到自己有責任,有義務為古穆二人說句公道話。

    ......我認為剛才喬所說的僅僅是一種分析,一種推測。到目前為止,我們還沒有足夠的證據,證明古昆曲、穆秉義與李小桃失蹤案有關係。現在抓人,在同學中恐怕難以服眾。他們雖然出身不好,但畢竟還是我們高一(四)班的同學......

    小蘇依理據爭,有意識地打出了高一(四)班同學這張牌。喬果然沉默了。李曉魯也不便再多說些什麽,隻好把有關情況向陳景貽作了匯報。

   

     陳聽完李的匯報,派人把喬和小蘇請到了總部辦公室。

    ......你們知道嗎?今天早晨古昆曲又到學校來參加學習了。你們看,古昆曲昨天明明已經發現我們在跟蹤他,今天還敢大搖大擺地到學校來。這一方麵說明他有恃無恐,已作好了應變的準備。另一方麵也表明他心存僥幸,認為我們有可能已經被他昨天耍弄的小伎倆所蒙蔽,沒有發現他與穆秉義之間的關係。他是來探虛實的,是來準備繼續與我們周旋的。我看,我們最好將計就計,繼續裝糊塗,繼續麻痹他。等他們放鬆警惕,露出更多的馬腳之後,再將他們一網打盡。......

    陳景貽還向大家通報了一個新情況。據居委會剛才來電話報告,古昆曲今天早晨七點左右曾到胡同口的雜貨鋪中,用公用電話給什麽人打了一個電話。根據現有情況分析,陳認為,穀很可能是在向穆秉義報警。因此,現在去穆家抓人,很可能會撲空,不僅抓不到李小桃,恐怕連穆秉義都見不到。繼續放長線,釣大魚,也許是現在所能采用的最佳戰略。陳讚同小蘇現在不能抓人的意見。

    但李曉魯表示,目前執行陳的戰略有困難。我們的人缺乏經驗,在對方已經警覺起來的情況下,很難進行有效的跟蹤與監視。古、穆二人一旦脫離了我們的監視與控製,很可能會耍出什麽新的花招。穆秉義的親屬都是高級民主人士,社會關係很廣。如果給他們以充裕的時間,他們很可能就會把李小桃轉移到我們根本想不到的地方。這樣我們就更難找到證據將他們繩之以法了。喬也有同樣的憂慮。

     經過反複磋商,陳最後決定采用一個折衷的方案。今天白天先按兵不動。古、穆二人見我方按兵不動,也許就會產生錯覺,認為他們已經騙過了我們,我們並未發現他們兩人之間的特殊關係。這樣,傍晚時分,穆秉義很可能就會放心回家,最少會回家看看。我們今晚集中人力給他們來一個突然襲擊。抓到古、穆二人之後,用李曉魯所說的辦法,拷打古昆曲,威嚇穆秉義,力爭在穆身上打開缺口。

   

    作出決定之後,還沒來得及研究具體實施方案,陳景貽便接到了總理聯絡員給他打來的電話。在電話中,總理聯絡員向陳通報,清華大學昨晚發生嚴重政治事件。應邀出席八屆十一中全會的少數造反派學生,違反中央有關規定,在清華大字報區貼出大字報,公開點名攻擊劉少奇、鄧小平同誌。大字報引起連鎖反應,形形色色的政治投機分子紛紛破門而出。有人竟然貼出大字報,質問毛主席。清華大學籌委會打電話向國務院方麵告急。國務院領導希望即將成立的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能抽調出一部分人員,協助清華大學籌委會穩定清華的局麵。

    這是一項重大的政治任務,這是黨中央、國務院對即將成立的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的最大信任。陳當場決定,薑敏、小蘇帶保衛組部分人員留守學校,其餘所有在校紅衛兵人員緊急集合,前往西糾總部待命。

  

    陳率領大隊人馬走後。學校裏頓時冷清了下來。薑敏通過廣播室下令,出身不好的同學回各班教室學習、討論《十六條》。任何人不準擅自離校,不準擅自前往西郊大學區看大字報。這是薑敏在人力空虛的情況下,為穩定學校局麵,鞏固大後方所采取的緊急措施。

    安排好有關保衛工作,小蘇回到班上了解情況。班上出身不好的同學們在薑敏所派來的“學習輔導員”們的領導下,正分成四組座談學習《十六條》的體會與感想。小蘇來到古昆曲所在那一組。從表麵看,他是在深入基層,了解學習情況;而實際上,他是想找一機會向古昆曲示警。形勢逼人,小蘇很清楚,如果自己不能及時向古昆曲通風報信,後果不堪設想。但在那些負有特殊使命的“學習輔導員”們的眼皮底下,小蘇很難向古昆曲作什麽明確的表示。“輔導員”們虎視眈眈的神態也使古昆曲感受到了精神上的巨大壓力,他一直低垂著頭坐在那裏,甚至在發言時都未曾抬起過頭來。

    小蘇在教室中坐了半個小時,連向古昆曲遞個眼色的機會都沒找到。隨著時間的流逝,小蘇心中愈發焦燥。最後,他隻好不無遺憾地站起身,走出教室.

   

   站在後樓走廊的出口處,小蘇苦苦地思索著向古昆曲示警的辦法。驀然間,他的目光掠過西樓走廊入口處的電話間。對,他心中一動,給穆家打個電話試一試。

    來到西走廊入口處,小蘇見左右無人,閃身就溜進了電話間。撥通了穆家的電話,小蘇的心情驟然緊張了起來。

    “喂,麻煩您找一下穆秉義。”

    “他,......”接電話的人遲疑了一下兒,轉而生硬地說道:“他出去了,不在家。”

    從對方的遲疑,對方語調的變換中,小蘇聽出接電話的人正是穆秉義。

    “穆秉義,我是小蘇。”

    小蘇握緊了話筒。

    “嗬,是小蘇,......

     對方的聲音中充滿了驚喜。顯然穆秉義也聽出了小蘇的聲音。

    ......今天下午,陳景貽決定要抓你和古昆曲。請你設法通知古昆曲。最好先離家躲一躲,避一避風頭。”

    “謝謝。”對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穆秉義沒有絲毫驚訝的表示,看來他對此早有思想準備。“小蘇,今天早晨古昆曲給我打了個電話。他有句話,有個請求,托我轉告你。”

    “什麽話?”

    聽說古昆曲有句話,有個請求要穆秉義轉告,小蘇敏感地意識到這裏麵一定有什麽重大的事情。

    “他要我轉告你的話一共隻有八個字。”隔著話筒,小蘇聽到穆秉義一字一頓地說道:“那個八個字是:子任其難,我任其易。”

    穆秉義那凝重的聲音使小蘇心中一震。“子任其難,我任其易”!這不是古昆曲要效法趙氏孤兒的故事,以公孫杵舀自許,請小蘇行程嬰事嗎?

    “小蘇,”話筒中又傳來穆秉義那凝重的聲音:“古昆曲還要我轉告你,隻要你蘇小農能答應他的請求,今後不管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古昆曲死而無怨。”

    穆秉義的話使小蘇從心底受到了強烈的震撼,看來,古昆曲不僅早就猜出是小蘇救走了李小桃,而且,為掩護自己與李小桃的安全,古昆曲已作好了承擔一切苦難的思想準備。

    “請你轉告他,我明白他的心意,絕不會辜負他的囑托。不過,我希望你們遇事也要冷靜,千萬不能衝動。目前最好先躲一躲,盡量避免不必要的犧牲。”

    小蘇鄭重其事地勸告穆秉義。

    “行。你放心好了。”

    穆秉義的回答簡捷明了。

 

    上午十點,西糾一千多人馬在國務院方麵的統一指揮下,趕到清華園,封鎖了大字報區與學生宿舍區。西糾的人馬在清華籌委會的協助下,迅速核實了每一張“反動大字報”的內容與作者,並逐一拍了照,然後通過廣播室發布通令,勒令所有張貼了攻擊中央領導同誌大字報的人必須在一小時內主動撕毀自己所張貼的大字報,否則將嚴懲不貸。在西糾人馬的強大壓力下,那些造反派的學生不得不乖乖撕去了自己所張貼的大字報。少數人還想與西糾的人員進行辯論,但很快就被一頓皮帶打得抱頭鼠竄。下午,清華園內的局勢基本恢複正常。各學校的人分批撤離。陳派喬先行返校,主持下午抓人的行動。

   

    喬趕回學校時已經是下午五點鍾了。喬在保衛組辦公室召集有關人員宣布了行動計劃,並進行了戰前動員。喬下令全體人員抓緊時間吃飯,五點五十分集合出發。薑敏帶一組去東單抓古昆曲。喬與小蘇帶一組去三不老胡同抓穆秉義。

    五點三十分,喬與小蘇剛剛吃完飯回到保衛組辦公室,電話鈴就急促地響了起來。

    “什麽?……”

    喬抓起話筒,臉色就變了。   

   “快!現在就把他抓起來,薑敏帶人馬上就到!”

    喬還沒聽對方說完,就對著話筒氣急敗壞地大吼起來。

    原來,電話是負責跟蹤古昆曲的兩名初三年級的小家夥打來的。他們在電話中報告,古昆曲下午回家之後,連飯也沒吃就拿著一個挎包匆匆出了門。他乘11路電車到沙灘,現正在12路電車車站等車,看樣子準備出城。12路電車是開往東郊酒仙橋地區的。古家在酒仙橋一帶並無親戚。這麽晚了,古昆曲出城到酒仙橋去幹什麽?負責跟蹤的小家夥們直覺地感到情況不妙,忙留下一個人繼續監視古昆曲,另一個人迅速利用附近商店中的公用電話向喬告急。喬一聽就知道是走漏了消息。他當即命令負責跟蹤的小家夥們請民警協助,立即扣留古昆曲;同時命令各小組緊急集合,提前出發。

  

    在隨喬趕往三不老胡同的途中,小蘇心中並不十分緊張。既然古昆曲都已得到了消息,準備外出避難。穆秉義肯定早就躲起來了。

    闖進民主黨派宿舍,敲響穆家的大門,應聲來開門的正是穆秉義的父親。不出小蘇所料。穆秉義果然不在家。喬的臉色陰沉了下來。

    “我們是八中的紅衛兵,奉命來執行任務。請你們全家到客廳集中。”

    喬話語中的措辭雖然還算客氣,但神色之中卻有一種掩飾不住的敵意與冷漠。

    穆秉義的父親當年也是一位知名的學者,勇敢的政治活動家。為了捍衛民族的尊嚴,民主的原則,當年在北洋軍閥的淫威下,在國民黨特務的槍口前,都不曾低下過他那高貴的頭。然而今天,在這些盛氣淩人、不可一世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麵前,他卻不得不低下了他的頭。17年血淋淋的現實告訴他,共產黨與國民黨完全不可同日而語。如果說國民黨的專製僅僅表現在政治方麵,那麽共產黨的獨裁就已經發展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六十年代生活在五星紅旗下的人們,衣食住行無一不在共產黨的嚴密控製之下,甚至連思維的自由都被剝奪殆盡。如果說當年奧斯維辛集中營所要摧毀的僅僅是人們的肉體;那麽,今天在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中國,共產黨人所要摧毀的則是人們的意誌與尊嚴。知識分子中任何一絲一毫與毛澤東思想不符的獨立意識都是不能容忍的。它不僅將給個人帶來精神上與肉體上的毀滅,還將給其子孫後代及所有的親屬帶來無窮無盡,難以想象的屈辱與苦難。對於中國知識分子而言,那種“士可殺不可辱”,“族+族,奈我何”的大無畏氣概早已成為曆史的黃花而一去不複返了。穆秉義的父親深深體驗到,當你象金絲雀一樣被飼養在鐵籠中,當你需要依賴別人的施舍來維係全家老小的生存時,你也就徹底喪失了自己的人格與尊嚴。

    望著穆秉義父親那無神的眼晴,小蘇的心靈震顫了;那雙深湛、明亮曾盛滿了智慧與勇氣的眼晴,現已變得那樣暗淡,那樣蒼涼,那樣空虛與絕望。

    穆秉義全家被集中到了客廳裏。喬帶著人在各個房間中進行了仔細地搜查。搜查的結果當然是一無所獲。在撤離穆家之前,喬聲色俱厲地告誡穆的父親,穆秉義現有嚴重問題,必須到學校交待清楚。穆如果回家,穆的父親必須立刻向八中或向新街口派出所報告,否則一切後果將由穆秉義的父親承擔。

 

    回到學校時,薑敏已帶人將古昆曲押了回來。如何處理古昆曲成了一個有爭議的問題。強硬派認為應將古昆曲直接送學校保衛組審問;溫和派則認為證據不足,在校內拷打本校學生影響不好。最後喬決定將古送六中,請六中勞改所的朱承誌代為審訊。

    朱承誌是六中高三年級的學生,一位老將軍,中共著名開國元勳的後代,兩星期前,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狂飆中,朱承誌和他的夥伴們別出心裁地在六中辦起了一個“勞改所”。十多天來,“六中勞改所”已成為形形色色階級敵人聞風喪膽的“閻王殿”和“鬼門關”了。

    喬要把古昆曲送六中勞改所,小蘇的心頓時沉了下去。“子任其難,我任其易”,沒想到古昆曲竟然一語成箴。

    喬要小蘇和他一起去六中。臨行前,薑敏含蓄地對喬說道:

   “景貽要我轉告你,如果古昆曲堅持反動立場的話,我們也不必客氣。”

 

    喬帶人押著古昆曲來到六中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作為西糾的要員,西城區中學界鼎鼎大名的人物,喬一進六中就受到了熱情的歡迎。六中紅衛兵的一位負責人親自引路,帶領喬等一行人前往學校後操場找朱承誌。

    “六中勞改所”是朱承誌及其夥伴們利用後操場學校圍牆下的一排小平房改建的。喬等一行人剛踏上後操場的草坪,就聽到有人在遠處高聲喝問:

    “站住。什麽人?”

    緊接著一束探照燈光直射了過來,晃得人睜不開眼晴。原來,為了安全,為了顯示“勞改所”的威嚴,朱承誌在“勞改所”第一間屋子的房頂上修了一個崗亭,配置了一盞探照燈。入夜之後,一般人是不準踏上後操場草坪,不準隨便靠近“勞改所”的。

    “別瞎照。”六中紅衛兵的負責人一邊用手擋住那強烈的光線,一邊高聲喊道。“是八中的喬勇來找你們的朱承誌!”

    聽到喬的名字,探照燈的光束立刻移開了,為喬等一行人照亮了前進的道路。

    這時,小蘇才第一次看到了“勞改所”的外貌。在黑暗中遠遠望去,那一排黑糊糊,陰森森的平房活象一隻匍伏在學校圍牆下的巨型怪獸。屋頂上的崗亭就象怪獸昂起的頭,而那雪亮的探照燈就是那怪獸巨型頭頗上的獨眼。在沉沉的夜幕中,在空曠的操場上,整個“勞改所”給人一種詭異的,陰森森的感覺。

    “勞改所”的院門大開,朱承誌帶著“勞改所”的一幫“弟兄們”迎了出來。

    “稀客,真是稀客。”朱緊緊握住了喬的雙手。“老喬,什麽風把你吹到我這個小地方來了?”朱承誌個子足有一米八零,卻瘦得象根電線杆。

    喬向身後努了努嘴。

   “喏,帶個人來請你幫我們審一審。”

    朱承誌這時才看到喬身後被押解過來的古昆曲。他的臉色陰沉下來,向跟在他身後的六中“勞改所”的人員命令道:“先把他押進去!”

    朱把喬與小蘇請進了自己的辦公室,其他隨行人員被請進會議室休息。朱的辦公室隻有不到十平方米。小是小了點,但布置得很考究,居然還有一組漂亮的沙發。看樣子是朱承誌他們從校長辦公室弄來的。

    喬與小蘇在沙發上坐下來之後,朱親自為他們泡了兩杯蓋碗茶。喬打開茶杯的蓋子,一股清香在整個屋子中飄散開來。

    “好茶。”喬不禁脫口讚道。

    “這是福州軍區韓先楚送給我爺爺的毛尖。”朱承誌麵有得色地向喬與小蘇介紹道。同時,他又從辦公桌的抽屜裏拿出一個精致的小鐵盒,遞到喬與小蘇麵前。“嚐嚐吧,這是法國駐華大使贈送的軟糖。”

    喬一邊品嚐著清茶與異國的軟糖,一邊把古昆曲的情況向朱作了介紹。

    “沒問題。”朱承誌聽完情況介紹,大包大攬地說道:“老喬,把人送到這裏算找對地方了。我對付這種人最有辦法。不過......”朱沉吟了一下兒:“我有句話要先問一問,如果他萬一堅持反動立場,你們準備怎麽辦?”

    喬的眉頭蹙了起來。“那就用不著客氣了。”喬的回答含蓄、簡捷。

    “好!”朱承誌用手在沙發上重重地拍了一下兒。“老喬,有你這句話,事情就好辦了。”朱站起身來。“老喬,小蘇,怎麽樣,咱們一起過去看看?”

    “行。”喬放下茶杯。“小蘇,走,咱們一塊過去。”

   

    打開辦公室側麵的房門,隔壁就是刑訊室。一股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刑訊室中的景色觸目驚心。地麵上,四邊牆壁的下半部到處都可以見到已經變成黑紅色的斑斑血跡,呈條狀,呈塊狀,呈放射狀,雨點狀。通往勞改所小院的門邊,有一隻大木桶。桶中盛著大半桶清水,水上還漂浮著一隻舀水的瓢。這大概是準備用來往被打昏死過去的“犯人”頭上潑冷水用的。在通往另一個房間的側門旁,排列著幾枝木槍。木槍的槍托上也都是斑斑的血跡,一個小辦公桌孤零零地立在牆角,桌子上的幾根武裝帶與短木棒上同樣也是血跡斑斑。整個屋子給人以一種沉悶、壓抑、恐怖的感覺。隻有正麵牆上所懸掛著的巨幅畫象中,偉大領袖那慈祥的麵孔上展露著一抹永恒的微笑。

    朱承誌關上了通往辦公室的側門。小蘇這才發現在屋子東南角的窗邊還擺放著一台落地式收音機。這種落地式的大型收音機在六十年代的中國還是很稀有的。真不知朱承誌是從那裏弄來的。不過使小蘇感到納悶的是,這麽講究的收音機,為什麽不放在辦公室中,卻擺放在這淩亂而充滿血腥味的刑訊室?莫非對付“階級敵人”還要用收音機?

    刑訊室另一側的旁門打開了,古昆曲被一群六中“勞改所”的工作人員押了進來。這些工作人員個個身高體壯,膀闊腰圓。看來都是朱承誌精心挑選出來的打手,他們個個臉上都布滿了濃鬱的殺氣和高度戒備的神態。看來他們對古昆曲頗為忌憚。特別是古身材高大,體格健壯。一旦奮起反抗,在刑訊室這小小的空間內一時也不容易製服他。

    朱承誌讓古昆曲站在屋子中央。打手們迅速拿起木槍,短棒將他團團圍住。屋子裏的空氣頓時緊張了起來,充滿了殺氣,充滿了火藥味。朱承誌不慌不忙地來到古昆曲的麵前,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姓古的,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應該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我朱承誌一向都是按照黨的政策辦事,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今天,如果你能老實交代出你的同夥,以及那個姓李的小狐狸精的下落,我可以放你一條生路。”說到這裏朱承誌頓了頓,用頭向喬和小蘇所站立的方向擺了擺。“喏,你們學校的人就在那兒,我可以讓他們把你領回去。”

    “如果,”朱承誌話鋒一轉,臉色陰沉了下來:“你執迷不悟,拒不坦白交代,那麽也就不要怪我朱承誌不講情麵了。”

    麵對朱承誌赤裸裸的威脅,古昆曲勇敢地挺起了自己的胸膛:“為人不作虧心事,半夜不怕鬼叫門。我不明白你剛才要我坦白交代的是什麽事。捫心自問,我從未作過什麽違法的事情,也沒有什麽同夥,更不知道什麽狐狸精的下落。”

    古昆曲態度強硬,話語中帶著嘲諷,暗中譏諷朱承誌就是半夜叫門的鬼。朱承誌削瘦的麵龐泛起一片青色。“哼!看樣子不給你點厲害嚐嚐,你也不知道馬王爺三隻眼!”

    朱承誌抬起手,正要下達行動的命令,卻被古昆曲攔住了。

   “慢!現在我倒要問問,你們憑什麽把我帶到這裏來?你們手執槍棒到底準備幹什麽?準備動武嗎?《十六條》中明明規定,要文鬥,不要武鬥。你們眼中還有黨中央,還有毛主席嗎?......

    “住口!你給我住口!”

    朱承誌萬萬沒有想到,古昆曲這樣一個黑嵬子,一個六中勞改所的階下囚,居然敢粗聲大氣地訓斥起他來,這簡直是反了天了!朱承誌氣得臉色鐵青。

    “打!”

    朱承誌一聲令下。站在古昆曲身後,早已作好準備的一名打手,掄圓了手中的木棍,對準古昆曲的腰部狠狠地打了過去。猝不及防的古昆曲大叫一聲,被打得彎下腰去。另一名打手不失時機地舉起木槍,用槍托對準古昆曲的肩頭狠狠地砸了下去。古昆曲慘叫一聲,便被打得倒了下去。其餘的打手們一擁而上,木槍、短棒雨點般地抽打下去。一時間古昆曲被打得連聲慘叫,在地下不停地掙紮著,翻滾著,殷紅的鮮血四處飛濺。

    那淒厲的呻吟、哀號象一把鋼刀刺戳著小蘇的心,撕裂著這夜的寧靜。朱承誌來到落地式收音機前。他打開旋扭,把音量一下子調到了最高點。刹那間,“大海航行靠舵手,萬物生長靠太陽。雨露滋潤禾苗壯,幹革命靠得是毛澤東思想,......”的樂曲聲充斥了整個房間,把古昆曲的慘叫聲、哀號聲和棍棒擊打肉體的聲音壓了下去。小蘇強忍住湧到眼眶中的淚水,回頭望了一眼那正在放聲高歌的落地式收音機。此時此刻他才終於領悟到了這台落地式收音機擺放在這裏的妙用。這是為防止受刑者的慘叫哀號聲逸出學校的圍牆,這是為了防止受刑者的慘叫哀號聲“給國內外階級敵人以造謠的口實”。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雄渾的樂曲聲中,古昆曲終於被打得昏死了過去。看到古昆曲再也站不起來了,看到反抗的危險已經消除,所有在場的打手們都鬆了一口氣,手中的槍棒停止了揮舞,紛紛揩去了額頭上因緊張,因用力過度而滲出的汗珠,

   “潑水!”朱承誌下令往古昆曲臉上潑冷水。

    一瓢冷水潑了上去,古昆曲慢慢地蘇醒了,慢慢地睜開了眼晴。朱承誌彎下腰去,用一種鄙夷不屑的口氣向古昆曲問道:

   “怎麽樣,嚐到滋味了罷。現在你是準備坦白交代呢?還是準備頑抗到底?”

    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聲的間歇中,小蘇及屋子裏所有的人都清楚地聽到了古昆曲那微弱而堅定的聲音:

   “要文鬥,不要武鬥!要文鬥,不要武鬥!……”

    這是《十六條》中所提出的口號,這是《人民日報》社論的大標題。

    古昆曲那微弱而堅定的聲音使朱承誌氣得暴跳了起來。

   “打!給我狠狠地打!”

    朱承誌咆哮著跳上了古昆曲的身軀。他一邊用皮鞋在古昆曲身上亂跺,一邊歇斯底裏地狂叫著:

   “老子就是要武鬥!老子就是要武鬥!”

    其餘的打手們一擁而上,宏亮的《東方紅》的樂曲聲再一次淹沒了那木槍、棍棒的抽擊聲,鮮血從古昆曲嘴中直噴了出來。......

    這場景連喬也看不下去了,他側轉身子,用力握住了小蘇顫抖的手臂。隻有牆上那巨幅畫象中的偉大領袖仍以他那慣有的平靜,微笑著心滿意足地俯覽著這刑訊室中所發生的一切。……

   

    當冷水再也無法把古昆曲激醒過來時,朱承誌有幾分沮喪地來到了喬的身邊。“怎麽樣,老喬?這麽頑固的家夥,咱們幹脆......,”朱在征求喬的意見。

    喬轉過頭,瞥了一眼仰臥在血水之中的古昆曲,略有幾分遲疑地說 :“... 這樣吧,咱們再給他一個機會。先找個地方把他關起來,明天早晨再看看他態度,怎麽樣?”喬反過來征詢朱的意見。

    “行。”朱承誌很爽快地答應了下來。他這時也感到古昆曲確實不好對付。“來人!把他先弄到拘留室關起來。”

    幾名打手橫拉豎拖,費了半天勁才把古昆曲弄進了西邊的拘留室。

 

    在獨自回家的路上,小蘇的頭昏昏沉沉的。眼前漂浮著全是那帶血的槍棒,全是古昆曲那掙紮著,翻滾著的身影以及偉大領袖那微笑的麵容;耳邊回響著的都是古昆曲的慘叫、哀號聲,木槍、短棒的抽打聲和那壓倒一切的雄渾而嘹亮的歌曲聲:

    “東方紅,太陽升,

      中國出了個毛澤東。

      ...... ...... 

    “子任其難,我任其易”!小蘇這時才深深體驗到二千五百年前程嬰帶領屠岸賈前往首陽山時的心情。當嬰兒被摜在青石板上,當自己的朋友在屠刀下血肉橫飛之際,要保持冷靜,要保持一種超然的態度,確實太難、太難了,難得超出了一個普通人良心所能承受的極限。

 

    第二天清晨,小蘇剛到學校便被喬派人請到了政宣組辦公室。喬正在審閱一份情況簡報。見到小蘇,他頭也不抬地對小蘇道:

   “今天下午有新任務。現在你先到後勤組領16元火葬費,去六中看看古昆曲還有什麽話說沒有。”

    “火葬費”!小蘇心中一驚。喬這是在下達死刑執行令!

    “老喬......

    小蘇剛開口想說些什麽。喬就截住了他的話頭:

    “快去吧。下午還有重要行動。”

 

    在前往六中的路上,小蘇心亂如麻。昨晚他和妹妹悄悄探討過解決問題的辦法。妹妹也認為不該讓別人代自己受過。但如果小蘇挺身而出,那肯定會把李小桃也拖入毀滅的深淵。因此要舍身救人,小蘇首先得把李小桃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但在目前這種時候,誰又肯冒生命危險收留掩護一個被國務院、新市委指控為“最陰險,最狠毒的階級敵人”的女孩子呢?妹妹答應和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商量一下,看她們家是否能暫時收留一下兒李小桃。結果如何要到中午才能知道。而喬現在就讓小蘇去傳達命令,去監督死刑的執行。這是小蘇所始料不及的。“假傳聖旨”讓朱承誌放了古昆曲是不可能的,朱承誌也不會相信。那麽現在唯一的辦法是篡改喬的命令,盡量拖延時間。隻要能爭取到一天的時間,事情也許就好辦多了。但如何措辭才能騙過朱承誌,小蘇一直到了六中勞改所門前,還沒有想出一個妥善的方案。

    六中勞改所值班的警衛人員還認得小蘇是昨晚送犯人來的八中紅衛兵頭麵人物。他立刻為小蘇打開了大門。小蘇跨進大門迎麵正碰上另一名警衛押解一名犯人上廁所歸來。那犯人渾身上下都是血,頭腫得象巴鬥,眼晴隻剩下一條縫了,簡直一點人形都沒有。犯人已不能再獨立行走。他雙手扶牆,艱難地一點兒一點地往前蹭。這悲慘的景象使小蘇不禁打了一個冷戰。

    那犯人看到小蘇便停了下來,浮腫的嘴唇艱難地蠕動著。

    “小蘇!……”

    這熟悉的呼喚聲使小蘇一下子楞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眼前這個已不成人形的犯人居然是古昆曲。一夜之間,他居然變成了這個樣子,小蘇的眼前一下子模糊了。

    ...小蘇,我... 我不行了。小便裏都是血。請... 請你... 勉為其難,跟他們說說,送... 送我上醫... 醫院吧。......

    古昆曲說話已經很吃力了,但“勉為其難”四個字卻咬得特別重特別清楚,這話中的含意隻有小蘇心中明白。他強忍住眼中的淚水,轉身就衝進了朱承誌的辦公室。

    辦公室中,朱承誌與一名六中紅衛兵的負責人正在商議著什麽。見到小蘇,朱承誌從沙發中站了起來。

    “小蘇,我們等你半天了。你們學校那個人怎麽辦.是不是送他上火葬場算了。今天下午咱們西糾可能又有大的行動,我們還得騰出地方關新人。”

    “他......”小蘇強忍住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他不行了,他說他小便裏都是血。是不是先送他上醫院吧?”強烈的刺激,極度的震驚使小蘇的思維都有點兒混亂了,說話有些結結巴巴,有點語無倫次。

    “什麽?送他上醫院?”

    朱承誌的眼睛一下子瞪圓了,仿佛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小蘇機械地點了點頭。

    朱承誌氣得一下子暴跳起來。

    “小蘇同誌,你們學校怎麽搞的!老喬是沒睡醒,還是吃錯了藥?他難道不知道嗎?我朱承誌隻送人上火葬場,從不送人上醫院。要送醫院,你們學校自己送。”

    麵對咆哮如雷的朱承誌,小蘇嚅嚅地說不出話來。朱承誌氣哼哼地抓起電話,撥通了八中政宣組。八中方麵接電話的正是喬勇。朱承誌對著話筒大發牢騷,但沒過多久他就安靜了下來。大概是喬已猜出了事情的原委,正在向朱作解釋,請他諒解小蘇情感上的脆弱。

    朱承誌接完電話,態度緩和了下來。但眼睛深處卻浮起了一絲淡淡的不易覺察到的憐憫。

    “走吧。蘇小農同誌。老喬讓我跟你一起去看看古昆曲還有什麽話要說沒有。”

 

    小蘇身不由己地跟朱承誌來到了刑訊室。兩名六中勞改所的工作人員將古昆曲從拘留室中拖了出來。

    “怎麽樣?姓古的。聽說你要去醫院。這很容易嘛。你們學校的人就在這兒。隻要你老老實實交代出你的問題,我馬上可以讓他們送你去醫院。”

    “哼!”朱承誌冷冷地哼了一聲。“如果你依然不肯交代你自己的問題,那可就不要怪我不客氣了。我要送,隻能送你上火葬場。”

    古昆曲用盡全身之力推開了兩名架著他的打手,用殘存的力量在朱承誌麵前挺直了自己浮腫的身軀。他的聲音微弱而堅定。

    “朱承誌,我可以很坦率地告訴你。我一生從未作過任何違法的事。我也沒有什麽可交代的。我鄭重要求,現在就送我去醫院。《十六條》有明文規定,即使是真正的右派學生,也要放到運動後期處理。你們私設刑堂是非法的,是違背《十六條》,違背中央有關規定的......

    “哼!”朱承誌臉上現出一絲猙獰的冷笑:“死到臨頭,還執迷不悟。姓古的,我也可以很坦率地告訴你。《十六條》是我們黨為了更好地消滅象你這樣的階級敵人而製訂的鬥爭策略,絕不是你的護身符。在我這個地方,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利益高於一切。我的話就是法律。盡快消滅象你這樣的階級敵人,把你送上火葬場就是我們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最大貢獻!”

    麵對朱承誌猙獰的冷笑。古昆曲知道自己的生命已到了最後的關頭。他不再說些什麽。默默地轉過身去,麵向東南而立,嘴唇在做著無聲的嚅動。小蘇事後才意識到,那是古昆曲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麵向他家所在的地方,麵向他尚在人世間的唯一親人--—母親—--作無言的訣別。

    在這生命的最後時刻,古昆曲對朱承誌,對朱承誌所代表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所表現出的那種無言的輕蔑,使朱承誌暴跳如雷。

    “打!給我狠狠地打!”

    打手們一擁而上,不費吹灰之力便把古昆曲打翻在地上。那豪華的落地式收音機又一次開始縱情高歌。無產階級雄壯的樂曲聲又一次淹沒了那皮帶木槍的呼嘯與受刑者的慘叫哀號聲。小蘇含著眼淚把頭轉了過去,隻看到那巨幅畫像中的偉大領袖依然在微笑,笑得是那樣滿足,那樣愜意。

    “嘩!”又一瓢冷水潑到了古昆曲的臉上。他靜靜地躺在那裏一動不動。朱承誌手扶木槍彎下腰去,老練地用手在古昆曲鼻子前探了探。然後,他直起腰來,扔下木槍,拍了拍手上的塵土,頭也不回地命令道:

    “打電話,叫火葬場。”

    小蘇心中一震。他轉過頭來,淚水迷蒙了他的眼晴。在一片迷蒙之中,他看到古昆曲那高大的身軀靜靜地仰臥在血泊中,浮腫的嘴唇微微張開著,仿佛還在默默地祝告:

    “子任其難,我任其易,相約不負托孤意!”

 

    學校高牆外傳來汽車刹車的聲音,開門的聲音。兩名火葬場的工人抬著擔架走了進來。見到這血淋淋的場景,兩名工人不禁打了一個冷戰。他們放下擔架,輕手輕腳地將古昆曲抬上擔架。突然間,古昆曲的右臂顫動了一下兒。一位年輕點兒的工人驚叫起來:

    “快看,人還沒有斷氣!”

    “少費話!”朱承誌的牛眼一下子瞪圓了,“抬走!”

    那年輕工人嚇得渾身一哆嗦,再也不敢說些什麽,忙和同伴抬起擔架走了出去。

    朱承誌來到小蘇身傍,輕輕拍了拍小蘇的的肩膀:

    “喏,火葬場的幹部在院裏。你把火葬費交給他就行了。”

 

    小蘇昏昏沉沉的,不知自己是怎樣離開的六中勞改所,不知自己是怎樣回到的八中。他的眼前,他的腦海中滿都是鮮血,殷紅的鮮血。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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