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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八月》(第四章)

(2010-08-15 15:35:57) 下一個

第 四 章

 

   

 

 

                                          --- 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

 

     當喬、小蘇、薑敏等人回到學校時,已經9點10分了。保衛組辦公室中,人來人往熱鬧非常。喬推開門,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喬與小蘇身上,嘈雜的人聲頓時靜了下來。

    “李曉魯呢?”

     喬臉上陰雲密布。

    “在裏屋。”

     看到喬臉色不對,一名初三的小家夥小心翼翼地答道。

    喬推開裏屋的房門,李曉魯與陳景貽正在窗前小聲商量著什麽。

    “怎麽樣,老喬?”

    見到喬,李曉魯迎上來問道。小蘇的從容、薑敏的沮喪使李看出,事情發展似乎並不象他所預想的那樣。

    “哼!”

    喬把自行車鑰匙重重地慣在了桌子上。

   “還說人家小蘇如何如何!李曉魯,你也不問問,你們保衛組的人昨天晚上都幹了些什麽?”

    喬的震怒使李曉魯怔住了。他臉上現出幾分困惑的神色。

    李曉魯臉上那迷茫而困惑的神色使喬胸中的怒火一下子升騰到了頂點。他轉身向薑敏、趙明等人命令道:

   “去!把楊晉中、李誌軍、程湘濱三個人給我找來。”

    “是!”

    薑敏、趙明轉身去執行喬的命令。

   

   “老喬,出了什麽事?”

    陳景貽走過來,小心地掩了房門。家醜不準外揚,這是共產黨最重要的一條宣傳紀律。對人民群眾隻能進行正麵教育,這樣才能使他們對黨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永葆信心與忠誠。作為一位老共產黨人的後代,陳深知這一條紀律的重要性。他從喬的神色中已敏感地意識到保衛組的人員一定幹了什麽不光彩的,不宜於讓外人知道的事情。

    正在火頭上的喬並沒有覺察到陳的苦心。他直言不諱地把小蘇所告訴他的一切一五一十地都講給了陳景貽與李曉魯。陳聽著聽著,臉色不覺大變。他作夢都沒想到,在八中,在自己身邊,居然會發生這種事情。李曉魯更是聽得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報告!”

    薑敏、趙明把楊晉中等三人帶到了門外。

    “都給我滾進來!”

    喬盛怒之下,聲色俱厲。

    楊晉中、李誌軍、程湘濱被嚇得心驚膽顫,乖乖地“滾”進裏屋,沿牆邊站成了一小排。李誌軍、程湘濱額頭上沁出了豆大的汗珠,兩條腿直打哆嗦。楊晉中雖然也感覺到了事態的嚴重,但那一雙賊溜溜的眼睛還在四處張望,窺探著屋子裏每個人臉上的表情。

    喬鐵青著臉,一聲不響地來到楊晉中麵前。他抬起手,猛然給了楊一記清脆的耳光。

    楊晉中被打得一連倒退了兩步才站穩了身子。臉上暴起五道鮮紅的指印。

    “混賬的東西!”

    喬咬牙切齒,怒不可遏。

    “來人!把他們都給我綁起來!”

    屋裏屋外的人一下子全都楞住了。

    喬再次揚起了手臂。楊晉中嚇得用雙手捂住了受傷的麵頰,倒退了兩步。陳景貽搶上前去,一把拉住了喬揚起的手臂。

    “老喬,冷靜點兒。”

    陳的聲音不怒而威,有一種鎮攝人心的力量。喬頓時楞住了。

    “曉魯,你把他們三人先帶到外屋去!”

    陳景貽在喬遲疑之際不失時機地向李下達了命令。

    “是!”

    李曉魯心領神會,迅速把楊晉中等人帶了出去。

   

   “老喬,先坐下來,消消氣。”

    陳景貽懇切而誠摯地把喬按坐在了椅子上。

    李曉魯安頓好外屋的人員之後,重新回到裏屋,並按陳的吩咐,小心地關上了房門。

    “老喬,遇事一定要冷靜,千萬不能衝動。”陳平心靜氣地勸慰喬,懇切的語氣中帶有幾分溫和的批評。“......不管怎麽說,楊晉中他們畢竟還是我們自己的同誌,自己的階級弟兄。”

    “自己的同誌”,“自己的階級弟兄”!陳的話使喬心中一震,不覺抬起了頭。

    迎著喬疑惑的目光,陳的神色懇切地說道“......所謂階級弟兄就是說,當年他們的父兄曾和我們的父兄一起,為了新中國的誕生,在槍林彈雨中並肩戰鬥過;今天,為了捍衛新生的紅色政權,為了捍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我們又走到一起來了......

    陳鏘鏗有力的話語,深深地震撼了喬、小蘇與李曉魯的心靈。

    ... 看人要看大節,看根本,不能隻看一時一事。隻要沒有大是大非的原則性問題,在小的方麵,在生活作風問題上,那怕是犯了很嚴重的錯誤,我們也應該堅持以教育為主,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方針。老喬,你說對嗎?”

    陳循循善誘,話語中沒有絲毫批評與責難。相反,充滿了同誌式的信任與關切。陳的啟示,陳委婉的規勸使喬心悅誠服。

   “景貽,是我不對。是我剛才不夠冷靜,犯了錯誤......

    喬站了起來,直率地承認自己行為過火。陳寬慰地笑了。他親切地拍了拍喬的肩膀:        “坐,坐,老喬。”

    喬重新坐了下來,陳景貽含蓄地征求喬的意見:

   “那麽,這件事就先交給我和曉魯負責處理,你看如何?”

    “行!”

    喬爽快地答道。

    “曉魯。”陳轉向李曉魯說道:“現在請你把楊晉中他們三個人帶到西小院去,先讓他們好好反省反省。等會兒我要和他們談談。”

    “是。”

    對陳景貽這種折衝樽俎,在談笑間化幹戈為玉帛的手段,李曉魯佩服得五體投地。

    “慢。”

    李曉魯剛轉過身去,陳又叫住了他。

   “通知外屋所有在場的人,對剛才的所見所聞一定要嚴守秘密。任何人走漏了消息,敗壞了八中的名聲,我們一定嚴懲不怠。”

    陳神色嚴肅,眼睛中閃動著少有的殺氣。

    “是!”

    李曉魯領命而去。

  

 

    小屋裏恢複了寧靜。陳景貽背著手在屋子裏踱來踱去。他眉梢眼角那隱隱的殺氣使小蘇感到有幾分忐忑不安。同學多年,小蘇對陳的為人多少也有點了解。他可以原諒楊晉中他們的“錯誤”,但絕不會放過李小桃的“失蹤”。

    果然,李曉魯回來之後,陳下令關上房門,把喬、小蘇、李曉魯都召到了自己的麵前。

    “現在還有幾個問題需要研究一下兒。”

    陳景貽的神色凝重,若有所思。

   “首先,我們可以肯定,小蘇反映的情況是真實的。昨晚楊晉中他們是幹了不光彩的事情。不過這件事的處理關係到我們八中的名聲,我們一定要慎重。一定要做好保密工作。”

    喬與李曉魯同時點了點頭。

    “這個問題,由我和曉魯負責處理。現在我們所要側重研究的問題,是李小桃失蹤的問題。……”

    說到這裏,陳景貽頓了頓,犀利的目光依次從喬、李曉魯、小蘇的臉上掃過。小蘇的心沉了下去。陳景貽果然放不過李小桃。看來事情還有點兒麻煩。小蘇心中雖有幾分不安,臉上卻還裝出一副迷惑不解的樣子,似乎在很認真地考慮著陳所提出的問題。喬和李的臉上卻都顯示出幾分不以為然的神色。既然是楊晉中他們幹了壞事,人肯定也是他們弄死的,現在隻需向他們查問屍體的下落即可,這又有什麽可研究的呢?

    陳景貽從喬與李曉魯的神色中讀出了他們的心理活動。

   “…也許有人認為這個問題沒有研究的必要,但我不這樣看。我覺得李小桃的失蹤與楊晉中他們無關。這裏麵另有人在搗鬼。這是我們學校裏階級鬥爭的新動向。……”

    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陳景貽語出驚人,喬與李曉魯的眼睛一下子都瞪圓了。“有人在搗鬼?”搗了什麽鬼?喬與李一時間都墜入了五裏雲霧之中。小蘇倒吸了一口涼氣,階級鬥爭的新動向!這種提法不僅使人心驚,還帶有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陳景貽麵罩寒霜,凝聚在眉梢眼角的殺氣逐漸擴散開來。

    ... 我很了解楊晉中他們。他們可能侮辱李小桃,殺死李小桃。但他們絕不會放走她。從昨晚的情況來看,他們的主要目的是想殺人滅口。如果是他們弄死了李小桃,他們就不會再費心去藏匿屍體。但今天早晨我們沒有找到李小桃的屍體。這件事就足以說明李小桃並沒有死,她肯定是逃走了,而且是從我們鼻尖底下無聲無息地逃走的。大家可以想想,昨天晚上,我們有足足一個班的人員在守夜,李小桃人生地不熟,如果沒有人暗中相助,她怎麽可能從我們鼻尖底下無聲無息地溜掉呢?……”

    陳景貽的分析條理清晰,邏輯嚴謹,說得喬與李曉魯連連點頭。連小蘇也不得不在心中暗暗佩服陳景貽的精明。

    ... 在當前這種形勢下,居然有人敢在暗中幫助一個在押的階級敵人,居然有人敢如此肆無忌憚地對抗黨、對抗人民、對抗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難道不是我們學校中階級鬥爭的新動向嗎?......

    陳景貽的話字字千鈞,撼擊在喬、李曉魯與小蘇的心頭。

    ... 雖然我們現在還弄不清楚,這個人,或者說,這些人倒底是誰。但有一點可以肯定,他們就隱藏在我們學校中。對這個事件,我們一定要追查到底,一定要徹底挖出隱藏在我們學校中的一小撮階級敵人!……”

    陳景貽的推論使小蘇不寒而栗。“隱藏在我們學校中的一小撮階級敵人”!小蘇此時此刻才真正意識到了自己昨晚一時衝動所產生的嚴重後果。

    屋子裏一片沉寂,沉寂得令人有幾分窒息感。

    “當然,”陳景貽的話鋒一轉。“我們的目光也不能隻在自己人的圈子中轉。從階級和階級鬥爭的角度來分析,昨天在學校守夜的不隻是我們紅衛兵人員,還有為數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學。因此,我建議成立一個調查小組,專門負責對這件事進行調查。我看調查小組就由老喬、曉魯、小蘇你們三人負責,工作人員可以從初三(三)班抽調。老喬,你看如何?”

    “行,就這樣吧!”

    喬很幹脆地接受了任務。事情發生在昨天晚上,高一(四)班守夜期間。喬認為自己有義務為自己的班級洗刷恥辱。

    作出決定之後,陳景貽匆匆趕往西小院,處理楊晉中等人的問題;喬則在保衛組辦公室召集初三(三)班紅衛兵人員開會,布置了在校內外進行全麵調查的任務。

 

    十點半鍾,小蘇來到了高一(四)班教室中。他的任務是觀察班上同學,特別是出身不好的同學們的動態。根據校革委會與紅衛兵總部的安排,高一(四)班的全體人員今天沒有外出的任務。全班同學正在分組學習討論《十六條》。王新民受命組織學習。他向小蘇作了簡短的匯報。班上一切情況正常。隻有穆秉義沒有到校參加學習。剛才他的父親打電話代他請假,說他發高燒,近幾天內無法到校參加學習。

    小蘇聽完匯報,點了點頭,沒有作任何表示。他心中很清楚,穆秉義今天患的是心病。回想起昨晚穆秉義慷概激昂的神態,小蘇不禁有幾分為他擔心。想不到穆秉義年紀輕輕,對人生,對社會卻有一套自己獨立的看法。不管他的看法是對是錯,那一片真誠的憂國憂民之心卻給小蘇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這幾天穆秉義不來也好。否則,他很有可能落入喬與陳景貽所布下的天羅地網之中。

 

    下午,調查小組在保衛組辦公室碰頭。李曉魯帶來兩條重要消息。據初三(三)班王大明調查,昨天下午古昆曲借口守夜,從工友老韓手中要去了學校後門的鑰匙,今天早晨7點鍾才還。另外,據高三(二)班的陳江反映,昨天晚上他十二點多鍾從師大女附中回來,在車棚存車時曾看到古昆曲匆匆忙忙從西小院方向往中院方向走。

    這兩條消息立刻引起了喬的重視。學校後門晚上一般不開,古昆曲要鑰匙幹什麽?西小院是紅衛兵總部所在地,古昆曲,一個右派的兒子,半夜三更跑到那裏去幹什麽?

    這兩條消息也觸動了小蘇心底所存儲的記憶。他回想起來,昨晚走廊西口傳出異響時正是午夜十二點多鍾。當他手持木槍衝到走廊西口時,穆秉義的神態確實有幾分古怪。他臉色蒼白,渾身顫抖,好象被嚇壞了似的。記得在小蘇開亮電燈之前,穆秉義一直緊靠在門邊站著,他所站立的姿態與位置都有幾分奇特。當時小蘇心中隻惦念著李小桃的安危,並沒有留意穆秉義的舉止。現在回想起來,事情確實有幾分古怪,當時穆秉義很有可能正在用自己的身體掩護躲在他身後,躲在那樓梯下死角中的什麽人。聯想起後來出現在穆秉義手中的鑰匙,小蘇心中頓有所悟。昨天晚上,穆秉義想方設法要調來與自己值班,其真實目的大概就是要借討論《十六條》之機,吸引住自己的注意力,掩護古昆曲乘機營救李小桃。隻可惜當時自己的警惕性太高,使他們倆的計劃功虧一簣。早知如此,自己當時還不如裝聾作啞,聽任他們救走李小桃呢。……

    經過仔細研究,喬、李一致認為在李小桃失蹤案中,古昆曲有重大嫌疑。李曉魯主張立即抓人。抓住古昆曲之後,隻要狠狠地揍他一頓,打掉他的囂張氣焰,不怕他不老實交代自己的罪行及李小桃的下落。喬反對李曉魯的建議。作為同班同學,喬了解古昆曲不是那種肯在高壓下低頭的人。而且僅憑這兩條線索抓人。證據似乎不夠充分。在學校中抓自己的同學比不得在校外抓階級敵人,不僅需要慎重,更需要考慮影響。小蘇當然支持喬的意見。

    最後,喬、李曉魯、小蘇來到西小院,把有關情況向陳景貽作了匯報。陳也不同意現在就抓人。陳認為昨晚學校中警衛森嚴,古昆曲獨自一人未必有那麽大膽量營救李小桃。他很可能有一個或幾個同謀。我們應組織人力,對他進行全天候的監視,放長線釣大魚,力爭把古昆曲與他的同夥一網打盡。

    陳景貽的精明,陳景貽對問題的洞察力使小蘇暗暗心驚。看來要想騙過陳景貽還真不容易,自己今後必須格外小心。

    根據陳的意見,調查小組當場便製訂了一個對古昆曲進行二十四小時全天侯跟蹤與監視的計劃。

 

    下午五點鍾,喬與小蘇帶領四名初三(三)班的紅衛兵來到古昆曲家所在地區的東單派出所,請求派出所與當地居委會予以協助,對古昆曲及其家人進行二十四小時全天侯的跟蹤與監視。

 

 

    東奔西跑忙了一整天。當小蘇最後回到水利科學研究院,在自己家的小樓前下車時,已經十點多了。整幢小樓靜悄悄的,隻有西單元二樓許院長家窗子還亮著燈。老院長大概還在趕寫交代材料。

    夜涼如水,樹影婆娑。回到了自己家的小樓前,小蘇的心情反而有些緊張起來。整整一天了,家裏的情況如何?妹妹一切都照自己的吩咐辦了嗎?李小桃的傷勢如何?母親幾點鍾回來的?她發現了什麽沒有?現在睡下了嗎?......小蘇腦海中湧現出一連串的問號。

    鎖好車,小蘇輕手輕腳地上了樓。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窗,可以看到家裏沒有一絲燈光。打開大門,走廊中靜悄悄的。小客廳的門開著,這表明母親已經回來了。臥室的門關著,這表明母親已經睡下了。小蘇掂起腳尖悄悄地穿過走廊,來到自己房間的門前。他輕輕擰了擰門的把手,門是鎖著的。小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還好!看來妹妹一切都照自己的吩咐辦了,母親到目前為止還沒有發現什麽。小心地打開房門,小蘇沒敢開亮大燈。借助於窗外散射進來的路燈的餘光,他輕手輕腳來到床前,扭亮了案頭的台燈。柔和的燈光漫撒在窗前與地板上,為小屋增添了幾許寧靜與安詳。

    李小桃側身躺在床上,似乎已經睡著了。她的眉頭微蹙,雙頰通紅。看來燒還沒有退盡。桌子上的銅鎮紙下壓著一張字條,上麵是妹妹娟秀的字跡:

  

   “中午,11:30,體溫38℃,消炎片4,安乃近2。稀飯小半碗。

    下午,5:30,體溫38.5℃,消炎片2。雞蛋西紅柿麵一小碗,蘋果半個。

    晚,7:30,體溫38.5℃,消炎片2。......

   

    望著妹妹娟秀的字跡,一股暖流從小蘇心間流過。在這“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毛主席親”的年代裏,人間的真情顯得格外珍貴,格外溫暖人心。

    緊張的心情鬆弛下來之後,小蘇倍感疲倦。他已經兩天一夜沒有合過眼睛了。漱洗完畢,小蘇才發現自己居然沒有地方可睡。平常來了客人或同學,小蘇可以到母親的小客廳中或父親的書房中去睡。但今天不行,如果自己去小客廳或父親的書房中睡,必然會驚動母親,引起不必要的麻煩。自己的房間中隻有一張床,床雖然比較寬大,可以擠得下兩個人。但李小桃不是自己的同學,不是一個男孩子。自己怎麽能和一個姑娘擠在一起睡呢?小蘇雖然隻有17歲,但在傳統文化的熏陶下,已經有了幾分“男女授受不親”的潛意識。

    一時想不出其他辦法,小蘇決定先在地板上對付一夜,明天再說。他實在太疲倦,連腦筋似乎都轉不動了。用床單鋪地,書作枕頭,小蘇為自己設計了一個“臨時鋪位”。臨時床位雖有點兒涼,而且“枕頭”也太硬。但極度的疲倦使小蘇倒在“鋪位”上之後,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不知過了多久,恍惚之間小蘇仿佛走進了一片原始森林。極目所至,到處是崇山峻嶺,到處是莽莽山林。奔走在無邊的林海中,四周涼陰陰的。天不知什麽時候下起雨來,幾滴雨水透過密密的枝葉灑在了小蘇的手臂上。驀然間,什麽龐然大物從樹頂上直撲了下來,一下子把小蘇撲倒了冰冷的水泥地上......

    小蘇猛然間從夢中驚醒。借助於窗外散射進來的月光,他發現原來是李小桃從床上掉了下來,正壓在他的腿上。小蘇翻身坐了起來,雙手扶住了李小桃。月光下,他發現李小桃滿麵淚水。

    “怎麽,摔痛了嗎?”

    也許是剛從夢中醒來,平日製約人們行為舉止的種種潛意識及規範尚未完全複蘇;也許是出於一種對女性,對弱者的同情與憐憫;小蘇把李小桃攬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肩膀,小聲安慰道:

    “別哭,別哭,哪兒摔疼了?讓我看看。”

    伏在小蘇懷中,李小桃抽泣得愈發曆害。

    “你......你到床上睡。我......睡地上......

    李小桃斷斷續續的抽泣聲使小蘇恍然大悟。大概李小桃半夜醒來,看到自己睡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而讓她睡在床上,一時衝動,掙紮下床,一下子沒站穩,摔倒在了他身上。

    “嗨,這有什麽呢!天氣太熱,我睡在地板上正好,挺涼快的。來,別哭了。半夜三更的,小心驚醒了我母親,她就睡在隔壁。”

    小蘇一邊說著,一邊把李小桃扶到了床邊。

    “不,不,讓我睡地下......

    李小桃掙紮著不肯在床上躺下來。李小桃的掙紮與扭動使鋼絲床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響。

    “你還在發燒,怎麽能睡在地下呢!聽話,趕快躺下吧。”

    小蘇象哄孩子般勸慰著李小桃。他把聲音壓得很低,生怕驚醒了隔壁的母親,在這夜靜更深之際,任何異常的聲音都具有極強的傳導性。

    “不,不!我睡地下。”

    李小桃還在抗爭。執拗得象一個不可理喻的小娃娃。小蘇的額頭上急得冒出了細細的一層汗珠。……

    就在兩人爭執不下時,隔壁房間中突然傳出咳嗽聲和母親開燈的聲音。小蘇大驚失色,伸手就關閉了台燈,同時向李小桃做了一個不要作聲的手勢。小客廳中傳來開門的聲音與母親的腳步聲,小蘇的心一下子懸到了嗓子眼中。小蘇緊張的神態也使李小桃受到了感染,她坐在床邊一動也不敢動,吃驚地瞪大了眼睛。在一片靜寂之中,小蘇聽到母親不是向自己的房間而是向廁所方向而去。聽到母親的腳步聲逐漸遠去,小蘇這才鬆了一口氣。危機雖然過去了,但局勢仍不容樂觀。現在自己不僅不能再與李小桃爭執,而且也不能再睡在地板上了。母親半夜起來,很可能會過來看看他回來了沒有。如發現小蘇在地上睡,一定會叫他起來,去書房或客廳中睡。如果那樣的話,李小桃的存在就會暴露。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自己也上床,和李小桃擠擠。母親萬一過來,看到他已經睡下,也就不會打擾他了。

    形勢逼人,小蘇一時也顧不得什麽“男女授受不親”的禁忌了。他三把兩把收起了地下的床單,壓低聲音對李小桃說道:

   “快躺下,往裏點兒,咱們倆擠一擠。”

    黑暗中,李小桃的眼睛亮晶晶的,她順從地躺了下去,側身讓出了大半個床位。小蘇輕手輕腳地上床,在李小桃身邊躺了下來。柔軟的鋼絲床在兩個人的重壓下向中間凹陷下去。小蘇與李小桃的身體很自然地擠靠在了一起。李小桃偎在小蘇的身旁,豐滿的胸部緊抵著小蘇的手臂,溫暖的鼻息吹拂著小蘇的發梢與耳根。生平第一次和一個少女靠得這樣近,姑娘那富有彈性的身體,姑娘身上那淡淡的體香不禁使小蘇有幾分心猿意馬。他緊咬嘴唇,拚命克製住自己內心的衝動,躺在那裏一動不動,身體挺得筆直,直到母親重新回到了自己的房間中,他那一顆懸著的心才放了下來,不知不覺進入了夢鄉。

   

 

    當小蘇再一次睜開眼時,天已經大亮了。朝陽金色的光芒在玻璃窗上跳閃,機關大院的高音喇叭中正在播放毛主席語錄歌曲。小蘇心中大驚,一翻身就從床上跳了起來。桌上的鬧鍾已指向八點五分了。

    “糟糕!”小蘇心中暗暗叫苦。他沒有想到自己一覺竟然睡到了這般時分。

  桌子上是妹妹留下的紙條。

 

    “哥哥:

          這裏是她的藥。你們起床後,請讓她吃藥。牛奶熱好了,留在廚

    房裏。”

 

    “你們?---

    小蘇心中一震,轉頭向床上望去。李小桃還在睡著,已經掀開半邊的毛巾被複蓋著她那曲線玲瓏的胴體;襯衣領口處,坦露著一抹雪白的肌膚;秀麗的麵龐上有一層淡淡的紅暈。

    小蘇記得自己睡下時,身上並沒有複蓋什麽東西。一定是李小桃淩晨時分覺得冷,用她自己的毛巾被複蓋了兩個人的身體。妹妹早晨來過,一定已見到了他們互相依偎,同蓋一條毛巾被的情景。想到這裏,小蘇不禁羞得滿臉通紅。但願妹妹不要因此而產生什麽誤會。

 

 

    九點正,小蘇趕到學校。從表麵上看,學校中一切正常。高一(四)班的同學們,除穆秉義外,都到校參加了各項活動。但在暗中,喬所領導的調查小組卻劍拔弩張,密切監視著古昆曲及班上所有出身不好的同學們的一舉一動。

 

    整整一天過去了,調查工作並沒有取得什麽進展。小蘇本來下午5點鍾就可以回家了。但他沒有走,仍留在學校中協助喬處理各種瑣碎事務。回家過早,母親吃完飯,也許會到自己房間中坐坐,了解了解運動最新發展。這麽熱的天,總讓李小桃躲在床下也不好。為安全起見,小蘇必須留在學校中,必須耗到母親睡下後再回家。

 

 

    小蘇一直耗到十點鍾才離開學校。回到家中時已經十點半鍾了。家裏四處靜悄悄的,似乎所有的人都睡下了。小蘇輕手輕腳地溜進了自己的房間。李小桃似乎也已睡著了。但她睡得並不安穩。她眉峰輕蹙,雙頰通紅。看來還在發燒。從妹妹留下的字條看,她的體溫一直徘徊在38℃-38.5℃之間。熱度不退,這是傷口仍在感染化膿的信號。以目前情況看,應該送李小桃去醫院。但現在各個醫院都在實行“革命的人道主義”,看病需要介紹信,要表明身分。在運動的風口浪尖上,任何一個醫院,任何一位醫生都不會敢於收治一個遍體鱗傷,身分不明的階級敵人。看來,隻有請妹妹設法從母親那裏弄幾支青黴素針劑。給李小桃注射幾針大劑量的青黴素,也許可以抑製感染。不過,這一切都是明天的事了,現在當務之急是睡覺。

    小蘇拿起臉盆向洗澡間走去。路過小客廳門口時,他直覺地感到有什麽地方不對頭。他習慣地轉過頭,向母親臥室的方向望去。刹那間,眼前的景色使他大驚失色,整個人一下了楞在了那裏。----

    不知什麽時候,母親臥室中的燈亮了。臥室的房門半開,母親正站在門邊靜靜地望著他。母親的神色是那樣肅穆,那樣凝重。

    極度的震驚使小蘇一時間呆若木雞。母親輕輕招了招手,小蘇仿佛被一根無形的繩索所牽引,機械地隨母親進入房中。母親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小蘇屏聲靜氣地侍立在一旁。房間中靜悄悄的,靜得可以聽到針尖落地的聲音。小蘇注意到母親穿戴整齊,似乎一直都沒有睡,一直坐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待著他的歸來。

    母親抬起頭來,燈光下小蘇發現母親眼角的魚尾紋中,竟凝聚著那樣多憂鬱與悲傷。

    “孩子,不用再瞞我了。你妹妹已經把一切都告訴我了。”

    小蘇心中一震。果然是妹妹!今天早晨,小蘇就有預感,感到事情有點不妙。妹妹今年雖已15歲了,但在思想上一直還很保守,很正統,特別是在男女問題上。小蘇完全可以想象得到,妹妹早晨看到自己與李小桃同衾共枕時的震驚。看來妹妹震驚之餘,對小蘇與李小桃的關係,對小蘇營救李小桃的動機也產生了懷疑。她一定是感到自己負不了這個責任,才把一切都告訴了母親。

    大意,太大意了!小蘇在心中暗暗責備自己。如果今天早晨自己能抽出一點時間,先到師院附中去一趟,把事情向妹妹解釋清楚,也許一切就不會發生了。

    “媽,......”小蘇剛要開口作一番解釋。母親卻攔住了他。“你現在什麽也不用說。”

    母親從床頭的茶幾上取下一隻黑色的小皮箱。這是一隻小蘇在家中從未見過的小皮箱。小蘇注意到這精致小巧的皮箱側麵有一個醫院的紅十字標誌。母親打開箱子,取出一隻高腳杯和一瓶淡綠色的藥水。她把藥水注入高腳杯中,然後把杯子遞給了侍立在身旁的小蘇。

    “過去叫醒她,讓她把這杯藥喝下去。”

     母親的命令簡單明了。

    把這杯藥喝下去?小蘇驚疑不定地望了望手中的杯子,又望了望母親。母親臉上沒有任何特殊的表情。高腳杯中的藥水綠陰陰的,在燈光下閃動著一種奇特,詭異,甚至有幾分陰森森的色澤。不詳的預感在小蘇心中升起。“階級鬥爭... ”,“...你死我活…”,“...你不殺她,她就殺你......”,等一係列可怕的字眼在小蘇腦海中閃過。

    “快去吧。我在這裏等著。你什麽也不要對她說。”

    母親神色凝重,語氣中有一種令人難以抗拒的力量。

    小蘇滿腹孤疑地端著藥杯來到自己的房間中。在沒有弄清杯中是什麽藥之前,小蘇並不願叫醒李小桃,並不願讓她把藥喝下去。但母命難違。多年來,無論在家中,還在學校,小蘇都是一個循規蹈距,聽話孝順的好孩子。母親的話對他來講就是命令,具有一種至高無上的權威。他不敢、也不習慣於違抗母親的命令。小蘇來到床前。他感到母親深沉的目光就在身後盯著自己。他輕輕搖醒了李小桃。

    “起來,喝點藥吧。”

    李小桃睜開眼睛,秀麗的麵龐上浮起一層淡淡的紅暈。眉梢眼角不勝嬌羞。小蘇扶她坐了起來。剛從夢中醒來的李小桃並沒有覺察到小蘇神色有異。她接過杯子,沒有任何懷疑地將杯中的藥水一飲而盡。

    “謝謝。”

    李小桃抿了嘴唇,將杯子還給了小蘇。那明如秋水般的大眼睛中流動著無限的柔情。

    “你先睡吧,我今天到我父親的書房中去睡。”

    小蘇扶李小桃躺下,細心地為她掖好毛巾被的被角,然後輕輕關閉了台燈。小蘇的心中沉甸甸的。他總覺得自己已經犯了一個不可饒恕的錯誤。作為兒子,他不願也不敢去猜測母親內心深處的秘密,他不願也不敢猜測那神秘的高腳杯中倒底裝的是什麽藥。但母親關著燈,在黑暗中靜靜地等候他歸來的反常舉動,母親遞給他藥杯時,不準他向李小桃說什麽的凝重神態,以及杯中藥水那陰森森,綠幽幽的色澤,都使小蘇心中有種不詳的預感。

    回到母親的臥室中,母親坐在沙發中,以手支頤,正在思索著什麽。小蘇不敢驚動母親。他把藥杯放在茶幾上。輕輕在母親對麵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母親臥室中燈光柔和,一片靜謐。小蘇幾次想開口說些什麽,問些什麽,但都被母親眉稍眼角所凝聚的憂鬱與悲傷所鎮攝,所阻止。

    不知過了多久,母親看了看腕上的表,然後站起身來。

    “走,我們過去看看她。”

    “過去看看她?”

    母親的話使小蘇吃了一驚。他抬起頭困惑地望著母親。一時弄不明白她話中倒底是什麽意思。

    “我們過去看看她。”母親拿起了茶幾上的小皮箱。“剛才我給她喝的是水合氯醛,一種速效安眠藥。現在她已經睡著了。”

    來到小蘇的房間中,母親站在床前凝望著李小桃。李小桃側身躺著,似乎睡得很深沉。而小蘇的心卻懸到了嗓子眼中。他屏聲靜氣地侍立在母親身後,不知母親倒底要幹些什麽。

    母親在床前佇立了片刻,才輕輕地把手中的皮箱放到了床頭的小茶幾上。她打開箱子,取出一塊帶有紅十字標誌的白布鋪在桌子上,然後一樣一樣取出了箱中的物品:紗布、敷棉、紅藥水、酒精、碘酒、注射器、小鑷子、酒精棉球......

    淚水迷朦了小蘇的眼睛。在那一刹那間,母親的身影在小蘇心目中高大了起來。醫生,一個真正的救死扶傷的醫生!

    “來,讓我看一看她傷勢。”

    母親轉過身平靜地吩咐道。小蘇用手揩去眼角的淚水,走上前去,揭開毛巾被,協助母親為李小桃脫去了襯衣。在安眠藥的作用下,李小桃睡得很深沉。她四肢鬆軟,聽任他人擺布而沒有任何反應。

    看到李小桃身上所裹著的大浴巾,母親眉頭不禁皺了起來。這樣熱的天氣,傷口上裹著這麽厚的浴巾,能不潰爛化膿嗎。解開浴巾,母親仔細審視了李小桃背部的傷勢,然後動作輕巧地用剪刀,用鑷子,用棉球蘸生理鹽水為李小桃清洗傷口,剔除腐敗組織,並根據創麵的不同情況,予以施藥或用敷棉複蓋。最後當母親正準備用紗布將李小桃背部比較嚴重已用敷棉複蓋著的傷口包紮起來時,突然好象想起了什麽。她把紗布收了起來,交給小蘇,吩咐他明天讓妹妹給李小桃換藥,然後重新用浴巾把李小桃的上半身裹了起來。

    處理完上半身的傷口,母親額頭上已滲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母親作了個手勢,示意小蘇協助她抬起李小桃的雙腿,以便翻起裙子,檢查下半身的傷口。小蘇順從地彎下腰。用雙手托起了李小桃的腿。當母親翻起李小桃的裙子時,小蘇本能地把頭轉了過去,轉向了床尾。母親微微一怔,臉上隨即浮現出了幾分讚許的神色。

    下身的傷口處理得當,沒有什麽潰爛化膿之處。母親為李小桃換過藥,打了針青黴素和安乃近之後,重新為李小桃套好裙子,蓋上了毛巾被。最後,母親把李小桃明天應服的藥及應注射的針劑一一向小蘇作了明確的交代。

  

 

     回到母親房間中時,已經是午夜十二點了。夜風吹拂著窗紗,帶來了幾許秋的涼意。母親把黑皮箱放在茶幾上,神色疲憊地在小沙發上坐了下來。

    “孩子,你現在可以把事情的經過講一講了。”

    小蘇懷著崇敬之情在母親對麵的小沙發上坐了下來。回憶起前天所發生的一切,小蘇心中又掀起了波瀾,江西清鄉之夜,那閃閃的刀光,那飛濺的鮮血;李小桃身上的累累傷痕,劉玉琴仰臥在血泊中的情景;喬悲憤的麵容,穆秉義慷慨激昂的神態......又一一浮現在小蘇的腦海中。回憶起自己所走過的心路曆程,回憶起那令人難忘的夜,小蘇的陳述慷慨激昂。心中的感受,心中的疑問,如洪水,如海浪,在奔騰,在翻湧,在傾瀉。……

    母親坐在沙發上,靜靜地聽著。從臉上的表情中看不出任何喜怒哀樂,隻有無限的凝重與肅穆。……

    當小蘇把事情的過程,心中的感受全部傾瀉出來之後,已經是淩晨三點鍾了。夜是那樣靜寂,靜得可以聽到樓外草叢中的蟲鳴。

    “孩子!……”

    在夜的蕭瑟與靜謐中,母親終於開口了。她的聲音沉重而有幾分悲涼。

   “…你父親去年就對我說過,你已經長大了,已經成人了。有些事,有些話該對你講一講,該提醒你注意了。但我總覺得你還小,你還不懂事。過早地知道某些事,對你並沒有什麽好處。現在看來,我錯了。你確實已經長大了,已經在探索著人生的道路了。……”

    “唉!……”母親沉痛地歎了口氣。“孩子,你可知道,前天晚上,你不僅差一點毀了你自己,也差一點毀了我們全家!”

    母親沉痛的語氣,悲涼的歎息使小蘇震驚了。“差一點毀了自己,差一點毀了全家!”小蘇瞪大了眼睛,疑惑地望著母親,有幾分不敢相信事情居然會有這樣嚴重。

    “…孩子,今天你父親雖然不在家,但我可以代表他,把該講的話,該告訴你的事情告訴你。這是我們在人生道路上的一些經驗與體會。希望你能認真聽一聽。……”

    母親鄭重其事的神態使小蘇心中一震。他坐直了身子,靜靜地聆聽著母親的每一句話。

    母親把目光轉向窗外,凝望著那飄動的窗簾,凝望著窗外那無邊的夜色,她臉上現出了異樣的神彩,整個人都沉浸在了回憶中,仿佛又回到了那遙遠而令人難忘的年代。

    ... 三十年前,我和你的父親還都是剛剛踏入大學校門的年輕人。三十年前,正是中華民族的多難之秋。日寇的鐵蹄蹂躪了東北三省,侵略者的魔影籠罩著整個中國。華北之大,再也放不下一張平靜的課桌了。年輕的大學生們衝出校園,走上街頭。他們呼喚,他們呐喊!抗日救亡已成為了時代的最強音。然而當時執政的國民黨人卻奉行著蔣介石‘攘外必先安內’的國策。眼看著國土一天天的淪喪,耳聽著江西、陝北‘剿匪’的炮聲隆隆。年輕的大學生們痛心疾首。複巢之下安有完卵!國破家亡就在眼前!我們民族的希望在哪裏?我們國家的前途在何方?在這茫茫的黑暗之中,中國共產黨人‘停止內戰,一致抗日’的宣言象春雷,象戰鼓,激勵,震奮了千千萬萬顆年輕人的心。遙望西北,延安象一座燈塔,照亮了祖國萬裏山河。

    “1937年春,你父親與清華、燕京的三十餘位同學懷著愛國的熱忱,懷著對真理的渴求,在我們黨地下工作人員的指引下,跋千重山,涉萬道水,衝破重重險阻,終於到了革命的聖地延安。年輕人的到來,受到了黨中央的熱烈歡迎。革命事業的發展0壯大,正需要千千萬萬知識分子的智慧與力量。經過短時間的培訓,年輕的大學生們便被分配到各部隊及中央各部門從事實際的革命工作。

    “接觸到實際生活之後,年輕的大學生們憑借著他們敏銳的政治觀察力很快就發現,現實的延安與理想中的延安居然會有那樣大的差異。在年輕的大學生們的心目中,延安是革命的聖地。這裏的一切都應該是聖潔的美好的。然而現實生活中的延安卻處處帶有舊世界的烙印與汙泥濁水。吹牛拍馬,阿諛奉承,貪汙腐化,專製獨裁,甚至連國民黨官場上利用職權玩弄女性等惡習都一樣不缺。如果說在國統區,人們還可以就種種腐敗現象發發牢騷,罵罵大街;那麽在革命的聖地,任何不滿與牢騷都是對革命的褻瀆,都是絕對不能容許的。

    “麵對現實生活中的黑暗與醜惡,年輕人的心靈受到了巨大的衝擊與震撼。他們很快就分化為了三種不同類型的人。

    “第一種人,他們認為自己是受了騙,上了賊船。國民黨富有天下,貪汙腐化,專製獨裁還有一些資本。共產黨偏安一隅,便如此胡做非為,一旦奪得天下,情況將更不堪設想。失望之餘,他們逃離了延安。但他們來的時候有我們黨地下工作人員的掩護,回去的時候形單影隻。許多人剛過封鎖線,便被國民黨方麵所逮捕,以通匪罪名投入鐵牢。解放後,我們黨繼續關押這些‘革命的叛徒’。到今天,他們之中不少人已經在鐵窗後麵度過了整整二十九個年頭。......

    講到這裏,母親神色黯然,無限感慨。小蘇心中也湧起幾分悲涼。眼前仿佛出現了一群當年空懷抱國誌,而今卻萬念俱灰,戴著手銬,腳鐐,神色枯槁的老頭子、老太太。

    ......第二種人,他們血氣方剛。自認為是人民群眾中的先知先覺者,自認為是勞苦大眾的代言人。麵對現實生活中的種種醜惡現象,他們憤怒地拍案而起。他們抨擊黑暗,揭露醜惡,為人民請命,為共產黨清弊。然而,在革命戰爭的嚴酷歲月中,士氣隻可鼓而不可泄。軍法無情,任何動搖軍心、士氣的言行都是不能容許的反革命行為。他們之中許多人,先後都象著名作家王實味那樣,死在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刑場上。

    “第三種人,也就是你父親這樣的人。麵對現實生活中的醜惡與黑暗,他們也曾苦悶過,傍徨過。但最後他們還是認識到了理想終歸是理想,現實終歸是現實,二者之間不可能沒有差距。他們認真研究了曆史與現實,他們最終看到,中國共產黨本身不管有多少缺陷,多少黑暗與醜惡之處,在當時的曆史條件下,她畢竟代表了一種新的理想與信念,是一枝新生的力量。中國共產黨取代國民黨將是曆史發展的趨勢。為此,他們努力改造自己,努力使自己去適應現實。這樣,在革命戰爭勝利之後,他們才有了今天的地位與榮譽。”

    “孩子,”母親沉痛地告訴小蘇,“在曆史轉折的時刻,曆史的車輪總會碾碎一些無辜的生命。在這種時刻,如果你過於軟弱,過於多愁善感,不能明辯方向,不能站穩自己的立場,你就會被甩下戰車,你就會被曆史的車輪碾得粉身碎骨。

    “就李小桃的事情而言,十年、二十年之後,我們回顧曆史,她也許是無辜的,你營救她的行動也許是正義的,無可指摘的。但在今天的現實生活中,在文化革命的高潮中,你不能這樣做。你這樣做就是在對抗黨,對抗人民。就是一種反革命的行動。

    “孩子,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不管你多麽小心,多麽謹慎,事情總會有敗露的一天。事情一旦敗露,後果不堪設想。如果這一切僅僅是你個人的行為,是你背著父母幹的,那麽在事情敗露之後,黨和國家看在你父母追隨革命多年的份上,也許可以從寬處理,給你一線改過自新的機會。如果我們全家都支持你,參與了你的行動,那麽一切就都沒有挽回的餘地了。這就是我今天不願讓李小桃看到我的原因......

    母親對整個事件性質的剖析使小蘇頭上冒出了冷汗。他確實沒想到事情的性質會有這樣嚴重。他不僅差一點毀了自己,也差一點毀了全家!一人做事一人當。自己如不能給父母帶來安慰,確實也不應再拖累、牽連自己鬢發已發白的父母,不應再拖累牽連自己未成年的妹妹了。

    ... 孩子,希望你什麽也不要對她講。希望你在她傷勢有所好轉時,盡早讓她離開我們這個家。”母親神色慘淡,語氣蒼涼:“... 孩子,不是你媽媽心狠,不是你媽媽不願幫助一個孤苦無依的女孩子。而是現實,嚴酷的現實不容許我有過多的同情與愛心。......

    母親淒涼而帶有無限內疚的自白深深震撼了小蘇的心。從母親那無奈而蒼涼的話語中,小蘇感受到了母親內心的痛苦,感受到了母親那顆在現實生活的重壓下,苦苦掙紮,悸動著的愛心。

    沉默良久,斟酌再三,母親又繼續說道。“孩子,剛才在你的談話中,我還發現了一種危險的趨勢。你對我們黨,對我們今天的紅色政權不僅有懷疑,甚至產生了一種敵對的,反抗的情緒。這是非常非常危險的。你父親年輕時讀的是曆史。他常常和我談起,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縱觀曆史,在春秋戰國的長期動亂之後,經過一個短暫的秦王朝就出現了一個強盛而穩定的漢王朝。在南北朝的長期紛爭之後,經過一個短暫的隋王朝,就出現了一個強大而鼎盛的唐王朝。而今天,在民國初年長期的軍閥混戰之後,經過一個短暫的蔣家王朝,就出現了我們共產黨人的紅色中國。從曆史的角度來看,不管我們今天紅色政權的實質是什麽,不管她有多麽黑暗,多麽殘暴,退一萬步講,就算她隻不過是一個封建王朝的翻版。她也是一個新興的王朝,最少要維持一兩百年。在她剛剛興起的時候,你就試圖反抗她,推翻她,那注定是徒勞的。順天者逸,逆天者勞。孩子,你懂嗎?識時務者為俊傑!”

    母親的話有如暮鼓晨鍾回蕩在小蘇心靈深處,引起了一陣陣的強烈的震撼。一個封建王朝的翻版!一個新興的王朝!多麽沉痛而深刻的語言。如果說自己僅僅是在兩天以前,才發現了金色大廈下的陰影。那麽自己的父輩在二十九年前就已經看到這偽善背後的邪惡。

    帶有幾分秋涼的夜風吹拂著窗簾。母親房間中的鍾聲響了。淩晨四點。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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