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is is a history-novel written in Chinese simple character, which tells a legendary story, terrible and beautiful, between a boy and a girl in
《 紅 八 月》
紫竹
前 言
這是一部曆史小說,講述了1966年8月發生在北京城裏的一件小事。故事曲折而驚險,對於那些未曾經曆過“文化大革命”的人們來說,它讀起來象一篇傳奇;但對於千百萬親身經曆過文革風雨的中國百姓來說,它讀起來更象一頁曆史。不過作者的本意是在講故事而不是寫曆史。在我們這個古老的國家裏,寫曆史需要有勇氣,需要有太史令董狐那種“雖斧鉞在前而其誌不改”的大智大勇,講故事則就輕鬆多了。不過作者還是希望,這個故事能夠“為曆史作見證,為死難者傳心聲”。
紫 竹
1996年於北京
目 錄
第一章 槍
第二章 夜
第三章 黎明前
第四章 慈母心
第五章 壯士血
第六章 群情盡望春
第一章
槍
——風雲突變,軍閥重開戰,撒向人間都是怨……
在北京市第八中學高一(四)班的教室裏,蘇小農正在主持“八·一八座談會”。兩個多月來,全班同學以平等的身份坐在一起開會,這還是第一次。身為高一(四)班文化革命領導小組負責人的蘇小農從心底感到欣慰。
座落在城西按院胡同的第八中學是北京城裏大名鼎鼎的重點學校。在六十年代初,所謂重點學校就是指那些高考升學率高,被市裏有關部門列為重點扶持對象,在資金、師資配置方麵予以優先照顧的學校。當時高考升學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享受重點扶持待遇的學校屈指可數,其中四中、師大女附中名列榜首,其次就要數八中、清華附中和101中學等幾所學校了。
當年的八中是一所男校,除初一年級五個實驗班中有不足一百名女生外,其他年級都是清一色的男生。八中的學生大多來自社會中上層,他們的父輩不是新社會的權貴——新中國政府的部長、將軍和各級黨政機關的負責人,就是來自舊社會的精英——文化學術界的名流學者、著名企業家、銀行家和高級民主人士,以及國民黨軍隊投誠起義的高級將領與舊政府的官員。說起來,中華人民共和國是無產階級專政的國家,然而在八中這樣一所國家重點扶持的名牌學校中,工人——國家名義上的統治者——的子女卻少得有如鳳毛鱗角,農民——統治階級的同盟軍——的子弟在八中則更是找都很難找到一個。八中的學生絕大多數都是在初中、高中的升學考試中,經過激烈競爭,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來的。他們無論從天賦還是從學識上講都可以說是同齡人中的佼佼者。但也有少數學生不是憑借考試成績,而是憑借父母顯赫的地位,憑借市委,市教育局的條子,堂而皇之地擠進來的.也許是天賦聰穎,也許是受家庭的熏陶,在思想意識方麵,八中的學生們大多成熟得比較早,遠在文化革命爆發前,學校各個班,特別是在高年級各個班中,學生們便已在無形中分化為“兩大陣營”——以幹部子弟為核心的“紅色陣營”,以及以知識分子子弟為核心的“白色陣營”。準確地說,紅色陣營的形成是自覺的,是幹部子弟有意識地團結在一起而形成的。白色陣營的形成則是被動的,是非幹部子弟的同學們受幹部子弟排斥,自然而然聚集在一起而形成的。
六十年代初,經曆了大躍進的失敗,中共高層領導已開始意識到,建設一個現代化國家最重要的是人才,是掌握了科學文化知識的人才。以彭真為首的中共北京市委應該說是一個比較明智的集體。在大躍進失敗、國民經濟瀕臨崩潰之際,他們痛定思痛,把抓好人才的培育作為從根本上扭轉局麵的重要措施。十年樹木,百年樹人。抓教育就要從根本,從基礎教育抓起。為提高北京市中學教育質量,市委年年搞高考升學率的校際評比,不惜撥巨款資助、獎勵在競爭中達標或有突出進步的學校。這一舉措極大地調動了各個學校抓教育質量,抓高考升學率的積極性。
在此背景之下,學習成績的優劣便成為各個學校衡量一個學生好壞的最高標準。學習成績優秀者
小蘇還清楚地記得52天前,
從更廣闊的背景來看,聶元梓大字報的發表不僅在八中,同時亦在北京五十多所高等院校及三百多所中學裏引起了強烈反響。共產黨十七年來集權專政,大大小小的官員高高在上、作威作福,民間早已積累了強烈的不滿。在中央文革的煽動下,首都高等院校的師生率先舉起了造反的大旗,鋒芒所向,直指各高校黨政領導和整個共產黨官僚體係。當時在京主持中共中央日常工作的劉少奇、鄧小平為製止動亂,穩定局麵,一麵通過新華社發布消息,改組北京市委,改組北大黨委,一麵緊急從中央各部委抽調幹部,組成工作組,進駐北京市各大中學校。
在各高等院校中,幹部子弟畢竟是少數,以非幹部子弟為主體的造反派學生,在中央文革的暗中支持下,根本不把劉鄧工作組放在眼裏,繼續大造學校當局的反,大造共產黨的反。但在各個中學,特別是幹部子弟人數眾多的西城區各中學,工作組的進駐則受到了幹部子弟們的熱烈歡迎。在劉鄧的直接指揮下,工作組審時度勢,一邊積極支持各校以幹部子弟為主體的文化革命委員會,一邊不動聲色地把鬥爭鋒芒向下引,從批鬥各校黨政領導逐步引向批判鬥爭出身不好的老師、學生,也就是所謂反革命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具體執行者與受益者。一時間,各中學內“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論調甚囂塵上。根據這幅著名的對聯,同學們被劃為三六九等。革命軍人、革命幹部、革命烈士、工人及貧下中農的子弟被稱為“紅五類”,是天生的革命者。政府小職員,各類知識分子的子弟則被劃為有待加強思想改造,克服來自家庭不良影響的“黃崽子”。地主、富農、反革命分子、壞分子、右派分子的子女則被劃為生而有罪,必須與家庭劃清界限,徹底轉變立場的“黑崽子”。
按照“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對聯理論,有問題的黃崽子和反革命的黑崽子們必須接受監督與改造。於是乎出身不好的同學
在這種風雲變幻、錯綜複雜的形勢下,以幹部子弟為主體的首都中學紅衛兵異軍突起,幾天之內便被各種宣傳媒介捧為國內外矚目的明星。追本溯源,首都中學紅衛兵最早是清華大學附屬中學少數幹部子弟
八中的紅衛兵組建於8月初。按照“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血統論,八中紅衛兵幾乎是由清一色的幹部子弟組成。校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陳景貽兼任校紅衛兵總部負責人。陳的父親就是那位著名的將軍、國務院的副總理、周恩來的左膀右臂。陳是八中身世最高貴的幹部子弟。在總理聯絡員的幕後操縱下,校紅衛兵總部一方麵嚴令出身不好的同學、老師每天必須到校參加學習,不準擅自到西郊各大學看大字報,一方麵組織學校中的幹部子弟走向街頭,根據國務院的授意,破四舊,立四新。
在國務院與北京市新市委的統一指揮下,數萬名幹部子弟衝上街頭,破四舊,立四新,一時間北京城裏熱鬧非凡。國務院方麵則通過報紙、電台大造聲勢,不遺餘力地吹捧革命小將們的革命行動,似乎這就是文化革命的主要任務。
為了突出黨外階級矛盾的尖銳性,國務院指揮各中學的幹部子弟在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口號下,大肆搜捕居住在北京市內的地富反壞右分子。一夜之間許多當年為躲避土改風暴而拋棄家園逃到京城依附子女的老頭子、老太太們都成了十惡不赦,有可能危害首都安全的階級敵人。他們被各校紅衛兵掃地出門,強行遣返還鄉,接受貧下中農的監督改造。為了免遭滅門之災,他們的子女隻有眼睜睜地看著自己白發蒼蒼的父母在皮帶抽打下被押送回鄉。沒有人敢反抗,甚至沒有人敢提出異議。
根據國務院的指示,各校紅衛兵還在公安機關的配合下,在城區開展了打擊“地痞流氓”的活動。大批生活在社會底層,失學後不願背井離鄉,拒絕上山下鄉的無業青年被當作流氓,當作社會主義的寄生蟲而被抓進各個學校。長年受階級及階級鬥爭理論熏陶的幹部子弟們在輿論宣傳的影響下,對這些“社會的寄生蟲”,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有一種刻骨的仇恨,把他們視為欲推翻無產階級政權的階級敵人。拳打腳踢不足以解恨,平時軍訓用的木槍,軍用武裝帶都成了打人的工具。在審訊、拷打、製服反抗的過程中,年輕人難免一時失手,誤傷人命。在舊中國,人命關天,七品縣令在堂上刑斃犯人尚有斷送前程之虞,封疆大吏筆下冤殺無辜亦難逃摘去頂戴花翎之苦。然而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社會主義中國,堂堂國務院負責人卻輕描淡寫地表示,革命小將出於一時的義憤,失手打死幾個階級敵人,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問題;如無親屬收屍,可直接送火葬場火化,開支可從各學校辦公經費中報銷。指示下達,幹部子弟們士氣大漲,一時間,北京城裏打人、抄家成風。階級敵人在皮帶下的慘叫哀號與火葬場汽車的喧囂使昔日寧靜的校園變成了充滿殺氣的戰場。在一片紅色恐怖之中,出身不好的老師、同學個個膽戰心驚,擔心不知何時,那血淋淋的皮帶、木槍就會落到自己頭上。如果說“對聯”在同學們之間劃下了一條鴻溝,那麽到八月中下旬,這鴻溝就已變為了不可逾越的“天塹”。天塹的一邊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小主人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他們對一切階級敵人擁有生殺予奪的大權;天塹的另一邊則是生而有罪,隻能任人宰割的“黑崽子”與“黃崽子”們。
對於當時社會上種種現象發生的複雜背景,小蘇並不十分清楚。但對於在同學之間按家庭出身劃分革命與反革命的界限,小蘇心中頗不以為然。說起來,小蘇本人是一名不折不扣的革命幹部子弟。六十年代初,按中共中央規定,在校學生與國家機關工作人員,在填寫家庭出身時,凡父母早年參加革命,1945年以前入黨者為革命幹部;現仍係現役軍人,1949年以前入黨者為革命軍人。小蘇的父親1938年入黨,現任水電部黨組成員,水利科學研究院的黨委書記,一名正局級的官員,完全符合中共中央關於革命幹部的規定。當然在八中這樣幹部子弟雲集的地方,一名司局級幹部根本算不了什麽。校文化革命委員會12名委員幾乎都是部長級以上官員的子弟。僅在高一(四))班的十八名幹部子弟中,就有一人的父親是前任副總理,四人的父親的是中組部、國家計委、經委部長、副部長級的官員。不過小蘇的過人之處在於,他不僅政治上可靠,出身無可挑剔;在學習方麵也是一把好手。從初中考上八中開始,他一直是班上學習的尖子,多次摘取過全班乃至全年級考試總分第一名的桂冠。在八中這樣一個人才濟濟、藏龍臥虎的學校中,小蘇身為幹部子弟卻能摘取學習成績第一名的桂冠確實難能可貴。為此小蘇不僅贏得了幹部子弟們的擁戴,亦深受班上其他同學們的敬重。文化革命一開始,小蘇便被全班同學一致推選為高一(四)班文化革命領導小組的負責人。紅衛兵成立後,他又擔任了班上紅衛兵分隊的負責人。
也許小蘇的父親並非真正工農出身的幹部,而是早年參加革命的知識分子,家庭中或多或少還殘存著一些小資產階級思想的影響;也許小蘇讀書過於認真,有幾分迂腐的書呆子氣。他從一開始就不讚成“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提法。他天真地認為,我們共產黨人是為人民群眾謀幸福的,代表著全體人民的利益,似乎不應歧視任何人。馬克思不是說過,無產階級隻有解放了全人類才能最終解放自己嗎?何況主席也曾多次明確指出,統一戰線是我們黨多年來克敵製勝的法寶。在任何時候,我們都應努力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人們,最大限度地孤立敵人。如果以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的標準來劃分革命與不革命,甚至反革命的界限,那麽在全班45位同學中,就隻有18名幹部子弟是革命的,其他同學難道都是不革命或反革命的?難道都是革命的對象?按這樣的方式革命下去,我們共產黨人豈不就成了孤家寡人,豈不就成了少數了嗎?然而在時代大潮的衝擊下,又有幾個人聽得進一個十七歲年輕人的聲音。
“八·一八”毛主席在天 安門廣場接見首都百萬革命群眾,向全國人民發出了開展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戰鬥號令。這盛大的集會給了小蘇巨大的鼓舞與啟示。八·一八主席在天安門廣場所接見的革命群眾不僅僅是幹部子弟,不僅僅是紅五類,也包括了出身不好的同學們,包括了來自各種家庭的年輕人。在主席心目中,顯然一切擁護毛主席革命路線,一切支持,參與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年輕人都是革命的,都是可以信任、可以依賴的力量。
八·一八那天,當毛主席登上天安門城樓時,小蘇親眼看到,許許多多兩個月來一直因出身不好而被壓得抬不起頭來的同學們激動得熱淚盈眶。“共產黨萬歲!毛主席萬歲!”那發自肺腑的歡呼聲如春雷似海嘯震撼著整個天安門廣場,震撼著古老的北京城。這是千百萬年輕人渴望緊跟偉大領袖去摧毀舊世界,摧毀一切不合理的舊製度,建立一個更美好的明天的心聲。
八·一八已經過去四天了,許多同學,特別是出身不好的同學們,心情依然難以平靜。他們從八·一八那盛大的集會上看到了黨中央、毛主席對他們的信任與期望,看到了自身與整個國家的希望與未來。小蘇意識到,這是一個稍縱即逝的時機,一個扭轉前一階段不正常局麵,團結全體同學一道幹革命的有利時機。為此,他今天力排眾議,組織全班同學坐在一起開了這個座談會。
到目前為止,座談會開得很成功。同學們,特別是出身不好的同學們,發言十分踴躍,爭先恐後地暢談著自己八·一八當天及事後心中的感受。不少出身不好的同學激動地表示,今後一定要放下思想包袱,克服自卑心理,緊跟偉大領袖,誓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絕不辜負黨中央、毛主席的期望。座談會上生氣勃勃的局麵使小蘇從心底感到欣慰。他在筆記本上認真地摘記著每個人發言中的精彩片斷,準備會後盡快寫出一份總結,向校文化革命委員會及紅衛兵總部匯報。事實最有說服力,事實也許會改變一些人的看法。以天下為已任是年輕人常有的使命感。小蘇不僅想扭轉高一(四)班的局麵,甚至還希望借此機會推動全校,乃至全市各中學形勢的轉變。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
出身曆史反革命家庭,在班上社會地位最低的李佳玉剛剛發完言,窗外的高音喇叭中便傳出了校廣播室播音員清脆的聲音:
“……校紅衛兵總部召開緊急會議。請各班紅衛兵負責人立即到西小院會議室集合……”
現在開什麽緊急會議,真有點煞風景。小蘇的眉頭輕輕皺了起來。
“……緊急通知!緊急通知!……”
窗外播音員的聲音一遍又一遍固執地重複著。小蘇有幾分無奈地收起了自己的筆記本,輕聲對身邊的程湘濱吩咐道:“你先代我主持會議,作好記錄,我去去就來。”
當小蘇趕到西小院時,各班紅衛兵負責人大多都已趕到。
西小院位於學校西北角。文化革命前,這裏是體育教研室、勞動生產辦公室和音樂教室所在地。文化革命爆發後,一切教學活動中止,西小院也就成了學校中人跡罕至的“邊遠地區”。校紅衛兵總部成立後,西小院被選為辦公地點。總部政宣組、後勤組都設在這裏。音樂教室被改建為會議室。
會議室中坐滿了人,校紅衛兵總部三巨頭都在場。校文化革命委員會主任,校紅衛兵總部負責人陳景貽就是那位著名的將軍的公子。陳是學校高三(三)班的學生。他身材修長,龍眉鳳目,英武之中有幾分文靜與清秀。陳雖然出身名門,卻沒有一般高幹子弟那種飛揚跋扈、盛氣淩人的氣勢。陳平常不愛講話,更不愛在公開場合下出風頭。他常穿一身舊軍裝,平時總是騎著一輛舊的自行車上學。從外表看,他一點也不象一位副總理的兒子。文革前,他學業平平,在學校中沒有什麽名氣,文革爆發後,血統論的興起把他推到了風口浪尖上。兩個月來,接近陳景貽的人漸漸覺察到,陳不愧為將門之後,在文化革命的動蕩與激變中,他表現出了一種處變不驚、指揮若定的大將風度,是一個喜怒不形於色,心計城府都很深沉的人。
校紅衛兵總部的另一位負責人是李曉魯。李的外祖父就是主管全國金融財政事務的副總理。李的母親是那位副總理的獨生女,父親卻是一位蘇聯人,一位蘇共高級官員的兒子。中蘇分裂後,李父返回蘇聯。李與母親隨外祖父一起生活,深得外祖父的寵愛。與陳景貽相比,身材粗壯矮胖的李曉魯缺乏那種深謀遠慮、運籌帷幄的大將風度,但他卻是一名敢作敢為的實幹家,特別是在對付階級敵人方麵,以狠著稱,頗有一套。李曉魯在學校主管保衛工作。在李領導之下,八中保衛組辦公室近十多天來已成為校內外階級敵人聞風喪膽的“閻王殿”了。
校紅衛兵總部的第三位負責人是喬勇。喬也是高一(四)班的學生,今年不過十七歲。但喬身材魁偉,個頭足有
見到小蘇,喬迎了上來。
“老喬,今天開什麽會?”小蘇好奇地問。
這兩天喬一直很忙。根據國務院最高層領導的意見,西城區各中學正在籌建首都紅衛兵西城糾察隊,以擔負起維護首都革命秩序的重任。在即將組建的西城區糾察隊中,陳景貽和喬勇都將擔任重要職務。喬已基本上無暇顧及班上的工作。昨天晚上,喬在與他人閑聊時,偶爾聽說小蘇要在班上組織一次由全體同學參加的座談會,喬頓時顯出了極大的興趣,當即表示一定要抽空參加。遺憾的是,今天一早,座談會還未開始,首都紅衛兵西城區糾察隊籌備組便來電話通知,國務院秘書局負責同誌要召集西城區各中學紅衛兵負責人開一次重要的會議,請喬與陳景貽務必出席。喬隻好放棄到班上參加座談會的計劃,和陳一起匆匆趕往西糾籌備組開會。臨行前,喬再三叮囑小蘇,一定要組織人力作好會議記錄。對每個人的發言,記錄得越詳細越好。喬是早晨八點鍾離開學校的。現在剛剛十點過一點兒,他和陳景貽便匆匆趕回來,召集全校各班紅衛兵負責人開會。一定是發生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小蘇從喬的眉稍眼底看到了一絲壓抑不住的興奮與激動。
“急什麽,等一會兒你就知道了。”喬沒有正麵回答小蘇的問題。他順手將小蘇手中的筆記本拿了過去,一邊翻閱,一邊問道:“今天班上的座談會開得怎麽樣?”
“開得不錯,大家發言都很踴躍……”
小蘇措辭謹慎。作為喬的老朋友,小蘇對喬很了解,知道他對於開這樣一個座談會肯定有不同的看法。
喬一麵聽小蘇介紹情況,一麵繼續翻閱著小蘇所作的記錄,翻過幾頁之後,喬眼中突然閃射出一種異樣的光彩:“嗯!這個座談會開得很有意思,小蘇,晚上你叫他們把會議記錄送到我那裏,我要好好研究研究。”喬把筆記本合上,還給了小蘇。“是。”小蘇心中砰然一動。作為喬的老朋友,他太熟悉那目光,那眼神了。那是戰士發現敵情,獵人發現獵物時的眼神。
人員到齊後,陳景貽宣布會議開始。和往常一樣,陳景貽的開場白簡單明了。 “今天我們召開緊急會議是為了傳達黨中央、國務院領導同誌的最新指示,布置今天下午的行動。首先請喬勇同誌介紹有關情況。”
喬走上講台,全場頓時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喬的身上。
“同誌們,”喬的聲音平穩而有力:“今天早晨,西城區三十一所中學的紅衛兵負責人在師大女附中舉行了聯席會議。出席會議的除各中學紅衛兵負責人外,還有國務院秘書長周榮鑫同誌,新市委書記處書記丁國鈺同誌,首都衛戍區副司令員李鍾奇同誌……”
一個個響亮的名字,一個個顯赫的官銜在小小的會議室中回蕩。這麽多重要的領導參加西城區各中學紅衛兵的聯席會議,充分表明了黨中央、國務院、新市委對首都中學紅衛兵,對即將組建的西城區糾察隊的重視與支持。自豪感與崇高的使命感在每一個人心中升起。
“……會上,周榮鑫同誌代表黨中央、國務院高度肯定了首都中學紅衛兵前一階段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所取得的重大勝利。前天十三中和六中的同學們在破四舊的過程中查抄出了階級敵人隱藏的槍支彈藥,這對鞏固無產階級專政,捍衛紅色首都的安全具有極為重要的意義。這一情況已引起黨中央、國務院有關領導同誌的高度重視。為了徹底消除隱患。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國務院領導同誌希望首都中學紅衛兵動員起來,行動起來,徹底查抄階級敵人所隱藏的槍支彈藥。”
喬激昂的聲音震撼了會議室中每一個人的心。前天十三中、六中的同學們在西四、平安裏地區查抄四舊,發現夾壁牆,發現隱藏的槍支彈藥一事,許多人早有耳聞,但並未引起太多的重視,許多人僅將其作為一條新聞來聽、來傳。今天周榮鑫將其提到階級鬥爭的高度,提到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的高度來講,這在所有人心中引起了強烈的震撼。
“……會上,丁國鈺同誌代表新市委發言。他指出,隱藏槍支彈藥,這件事本身並不足為怪,這是複雜的曆史原因所造成的。在解放前相當長的一段曆史時期內,華北地區軍閥混戰,政權更迭頻繁,人民的生命財產得不到保障。在兵荒馬亂的歲月中,有錢人家私藏槍支彈藥以求自保,是可以理解的。但解放後,新中國政局穩定,北京市治安狀況良好,政府三令五申,不準私人隱藏、持有槍支彈藥,而某些人,特別是受到我們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所打擊的階級敵人,依然拒不交出其所隱藏的槍支彈藥,這就不是一般性質的問題了。這反映了某些人的一種心態,反映出十七年來一小撮階級敵人並未甘心於他們的失敗。盡管他們外表裝得很老實,很可憐,但其內心深處仍充滿了仇恨,仍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重新把我們共產黨人淹沒在血泊中,奪回他們失去的天堂。
“主席1949年在《將革命進行到底》一文中,曾借助一則農夫與蛇的希臘寓言告誡人們,對於一切階級敵人絕不可有半點憐憫之心。主席告誡我們,對於那些盤踞在中國土地上的大蛇、小蛇、黑蛇、白蛇,露出毒牙的蛇與化成美女的蛇,不管他們裝出一副多麽可憐樣子,我們絕不能手軟,絕不能予以半點同情。丁國鈺同誌特別指出,今天在座的絕大多數都是我們革命幹部子弟,你們更應該明白,這些隱藏的槍支彈藥一旦重新取出,在北京街頭打響,首先倒在血泊中的就是你們和你們的父兄!……”
毛主席的教導,丁國鈺的警句如霹靂雷霆,在與會者心中點燃了仇恨的怒火,喚醒了戰鬥的激情。今天在這小小會議室中就座的,確實都是革命幹部子弟。對於大家來說,今天的幸福生活,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勝利,是用千百萬烈士的生命與鮮血換來的。勝利後,我們黨並未將所有的階級敵人趕盡殺絕,對於那些已認罪悔過,表示願意接受社會主義改造的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我們黨仍給了他們一條生路。沒想到今天,在我們共產黨人勝利十七年後的今天,在我們紅色首都,在毛主席、黨中央的身邊,還有那麽一小撮階級敵人不甘心於他們的失敗,仍夢想著有朝一日將隱藏的槍支彈藥重新取出,重新將我們共產黨人淹沒在血泊中。是可忍,孰不可忍!仇恨的怒火在每一個年輕人的胸膛中燃燒、升騰。
“……最後,李鍾奇同誌代表衛戍區和北京軍區發言。他指出,查抄階級敵人所隱藏的槍支彈藥,是黨中央、國務院交給首都中學紅衛兵的光榮任務。衛戍區與北京軍區的三十萬指戰員誓作首都紅衛兵的堅強後盾,誰敢反抗,定叫他粉身粹骨!”
如果說,毛主席的教導,丁國鈺的警句如霹靂,如雷霆,那麽李鍾奇的誓言就有如吹響的軍號,擂動的戰鼓。渴望去戰鬥,去廝殺,去消滅一切階級敵人的激情在每一個年輕人心中洶湧。會議室中一片騷動。隻有陳景貽還保持著其慣有的冷靜與沉著。
“安靜!”陳景貽從容宣布:“根據聯席會議的決定,今天下午兩點,西城區各中學統一行動。現在由李曉魯同誌宣布下午的行動安排。”
在一片喧囂與燥動的氣氛中,李宣布,今天下午除初一年級全體紅衛兵及保衛組部分人員留守之外,全校紅衛兵將編為18個分隊,其中14個普通分隊,4個特別分隊。普通分隊到太平橋派出所領受任務,對居住在學校附近地區的階級敵人進行全麵查抄。特別分隊由高年級掌握政策能力強的同學帶隊,到指定派出所接受任務,對情況特殊、名義上還不屬於階級敵人,但有藏槍嫌疑的人家進行查抄。
根據李曉魯所宣布的編組名單,高一(四)班全體紅衛兵被編為第一特別分隊,由喬勇、蘇小農帶隊,到西四派出所領受任務。對於小蘇和高一(四)班的全體紅衛兵來說,能超越高二、高三年級各班而被編為第一特別分隊,是一種莫大的榮譽。當然小蘇也明白,這榮譽是喬為大家爭來的。
陳景貽宣布散會後,喬叫住了小蘇。
“等一會兒咱倆到西四派出所去領受任務。你先回班上通知他們,全體紅衛兵下午一點半鍾在教室集合,其他同學兩點照常學習。另外,今天晚上該咱們班守夜,叫程湘賓他們中午抓緊時間排一張值班表。”
“是!”小蘇快步離開了西小院。
“守夜”就是夜間守衛。文化革命爆發後,學校正常秩序被打亂。校長、書記成了牛鬼蛇神,教師們都進了學習班。在這種非常時期,為防火防盜,防止階級敵人乘機破壞,根據新市委的指示,校文化革命委員會決定,由各個班的學生每天輪流到校“守夜”。今天正好輪到高一(四)班。
當喬與小蘇趕到西四派出所時,已經十一點多了。西四派出所所長是個身材矮胖、慈眉善目的中年人。他畢恭畢敬地將喬與小蘇讓進了自己的辦公室。所長心中很清楚,這些身穿綠軍裝,臂佩紅袖章的年輕人就是當今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小主人。他們的父兄大多都是開國的功臣,元勳。作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在今天的北京城裏他們擁有巨大的特權。他們可以在街頭將任何一個不順眼的人指控為階級敵人,當場毆斃而無需負任何法律責任。派出所長臉上堆滿了笑容,但那笑容下卻有幾許掩飾不住的惶恐與不安。在這革命的非常時期,革命與反革命的分界有如天邊的浮雲一樣難以捉摸。今天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明天可能就會變成罪該萬死的階級敵人、反革命分子。一個小小的派出所長當然更無掌握自己命運的能力。自己明天的生死榮辱,很可能就取決於自己今天的一言一行。所長小心翼翼地表示,派出所方麵已接到新市委的指示,歡迎紅衛兵小將到西四地區協助他們清查階級敵人所隱藏的槍支彈藥。在西四派出所管區,根據市委和國務院所製定的標準,共有六戶特殊人家。剛才女三中、六中的同學們已領走了五家的任務,現在還剩一家。這家人住在西四三條十七號院內。戶主李雲鵬係原國民黨傅作義部隊的師長,1949年隨軍起義。1952年轉業,任市政府參事。根據李雲鵬的同事們後來揭發,李思想一慣反動,起義前他曾四處奔走極力反對起義。
所長的情況介紹內容簡潔,條理清晰。喬聽完後,有幾分好奇地問道:“你說李雲鵬突然失蹤,他究竟會跑到哪裏?會不會根本沒外出,一直在家中隱藏?”
喬告訴所長,去年年底他與小蘇曾參觀過設在故宮午門上的“華北四清工作展覽”。展覽會上的一個案例給大家留下的印象很深刻。記得那是在河北某縣,一個身負血債的地主分子土改時越獄潛逃,在家中挖了一個地窟,整整隱藏了十五年,直到四清時才被發現,李雲鵬會不會也一直隱藏在家中?
看到喬一本正經的神態,所長不禁啞然失笑。喬與小蘇雖然在所長麵前極力裝出一幅成熟的神態。但孩子畢竟是孩子,說話做事畢竟還帶有幾分稚氣。所長耐心地向喬與小蘇解釋道,城市不同於農村,特別是在幾戶人同居的四合院中,一個人要想在家中隱藏多年而不被人發現,那是絕對不可能的。17號院解放前原為李家所獨有。後來正是為便於監視與控製,才想方設法,安排了幾家工人與李家合住。
那麽李雲鵬到底到哪裏去了呢?在喬的追問下,所長吞吞吐吐地說,他的確不太清楚。不過據他個人分析,不外有這麽幾種可能,一自殺。不過到目前為止,我們尚未發現,或者說尚未能確認他的屍體。二外逃。逃出了國境,逃到了台灣、香港、或緬甸、泰國。三被上級公安機關密捕。李係傅作義起義部隊的高級軍官,公開逮捕影響不好,為製止其反革命活動,上級公安機關對他實行密秘逮捕。作為基層派出所所長,他無權過問此事。一切僅隻是他個人的猜測而已。
所長的回答部分滿足了喬的好奇心。既然事關國家機密,喬也就不便再窮追到底了。所長如釋重負,轉而介紹起17號院的地理位置。喬和小蘇都是在機關大院的樓群中長大的,對城裏的小胡同、小四合院十分陌生,聽了半天依然不甚了了。喬打斷了所長的話頭:“幹脆,下午請你派一位同誌直接帶我們去就是了。”
“那可不行。”所長連連搖頭:“市委與國務院都有指示,這次抄家是群眾自發的革命行動。政府工作人員絕對不能到場,以免給國內外階級敵人以造謠的口實。我們奉命隻能派便衣人員在附近保護你們。”
喬與小蘇不知還有這麽一種說法,一時間麵麵相覷,不知該說些什麽。
“不過,你們不用擔心,”所長忙陪著笑臉說道:“我們把一切都安排好了。下午,三條居委會的王大媽會在胡同口等著你們,給你們引路。她現在已經來了,正在外麵等候。一會兒,我帶你們去見個麵。”
“那太感謝了!”喬雙手握住所長的手連連表示感謝。所長受寵若驚,又拿出兩根鐵棍,向喬與小蘇傳授了用鐵棍敲擊牆壁、地麵,利用回音檢查暗洞與夾壁的方法。
下午一點半鍾,高一(四)班十八名紅衛兵在教室集合,喬進行了簡短的戰前動員。黨中央、國務院的戰鬥號令,毛主席的教導,丁國鈺的警句,在每一個年輕人心中點燃了仇恨的怒火,激發了戰鬥的豪情。短短幾分鍾的戰前動員,把一群幼稚的年輕人變為了嗜血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
兩點整,喬與小蘇率隊乘市委統一調撥的卡車來到了西四。為避免產生不良影響,為保持這次行動的群眾性、自發性,汽車在離西四三條胡同口還有兩百多米的地方就停下了,全體人員下車步行。
下午兩點正是一天中最炎熱的時刻。驕陽似火,街上的行人稀稀疏疏,路邊的小樹都被烈日烤得垂下了頭。躲在樹葉下的蟬兒高一聲低一聲有氣無力地叫著。馬路兩傍形形色色的建築物上塗滿了血紅的大標語——
共產黨萬歲!
毛主席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在耀眼的陽光下,那一個個血紅的大字活象一團團燃燒著的火焰,烘烤著這古老的都市,烘烤著中華民族五千年的文明。
行近西四三條,小蘇在路邊的行人中看到了幾張熟悉的麵孔,那是早晨在派出所見過麵的民警同誌。他們身著便衣,正在路邊“散步”,額頭上布滿了晶瑩的汗水。小蘇微微點頭,向他們表示衷心的感謝。
王大媽與另一位老太太正坐在西四三條胡同口的樹陰下聊天,見到喬與小蘇,王大媽微微一笑,不慌不忙地站起身來拐進了胡同中。
“跟上!”喬下達了命令。
全體人員遠遠地跟在王大媽身後拐進了西四三條。急促的腳步在小胡同中的水泥路麵上敲打出了戰鬥的鼓點。見到這群來勢洶洶,身穿綠軍裝的紅衛兵小將,胡同中的行人紛紛讓路,紛紛躲閃到了路邊,臉上那驚恐的神色,活象見到了當年的日本憲兵隊。小蘇完全能理解這些人的心情,住在這種小胡同中的人,俗稱胡同串子,一般都沒有什麽社會地位,大多都是販夫走卒之輩。這些人在舊社會經曆複雜,正是當前破四舊運動的衝擊對象。
喬根本無暇顧及路邊行人的神色,他兩眼緊盯著前麵王大媽的身影,大步流星地走著。王大媽拐了一個彎,在胡同中部一個院子的門口停了下來,她抬頭望了望門牌,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轉身就消失在了胡同深處。喬搶上前去,抬頭一看,正是17號院。
“李飛,趙玉江守住大門,任何人不準出入!其他人跟我來。”喬下達了戰鬥命令。
小蘇和其他人緊跟在喬的身後闖入小院。進入小院後,眼前豁然開朗。小院大約有
喬與小蘇等人的闖入打破了小院的寧靜。正在戲耍的小娃娃象兩隻受驚的小兔子竄入了西側廂房。一位頭發花
“請問劉玉琴住在哪屋?”為了核實情況,喬客客氣氣地問道。在敵我問題上,喬一向涇渭分明。
那年輕婦人明顯地鬆了一口氣,她垂下眼晴,遲疑片刻後,輕聲答道:“南屋。”她的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楚,不知是害怕,還是不願在這種場合下,扮演這樣一種角色。
“謝謝!”
喬與小蘇同時轉過身來。南屋一排三間,所有的房間都靜悄悄的,沒有一點聲音,一塵不染的玻璃窗後懸掛著雪白的窗簾。
“……即將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小撮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
“……大蛇和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
“……他們並沒有甘心於他們的失敗,他們還妄圖複辟,妄圖變天,妄圖把我們共產黨人再一次淹沒在血泊中……”
毛主席的教導,丁國鈺的警句,如霹靂,如雷鳴,在每一個人耳畔回響。小院中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充滿了殺氣,充滿了火藥味。
喬大步向南屋走去,其他人緊隨其後,形成一個半園形逼向南屋。程湘濱、鄭國慶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鐵棒,活象南屋裏即將竄出什麽毒蛇猛獸似的。
南屋的門簾掀起,一位三十五六歲的中年婦女,一邊扣著對襟罩衣上的最後一個紐扣,一邊匆匆迎了出來。她身穿一身洗得發白了的舊式衣褲,腳上的布鞋式樣古板,卻幹淨得一塵不染,看得出來她家境雖不寬裕,人卻很勤快,很愛幹淨。這大概就是劉玉琴了。小蘇有幾分好奇地打量著她。劉玉琴身高大約有
猛然見到這樣一大群殺氣騰騰的紅衛兵小將,劉玉琴眼中閃現出一種壓抑不住的驚恐。對於她這種身份的人來說,此時此刻紅衛兵造訪絕不會有什麽好事。然而十七年的磨難使她早已明白了自己在這個社會中的地位以及接人待物應有的態度。她恭順地停下腳步,站在了比自己高出一頭的喬的麵前。
“你就是劉玉琴嗎?”喬居高臨下地問。
“是的。”劉玉琴垂下眼晴,活象一隻待罪的羔羊。
“我們是八中的紅衛兵,今天奉命到這裏來抄家!”
喬冰冷的聲音使劉玉琴不禁打了一個冷戰。如果說剛才她還心存幻想,幻想這群紅衛兵隻不過是想找她了解一些曆史情況,那麽此時此刻,她的幻想徹底破滅了。她那單薄的身軀顫抖得有如秋風中的一片落葉。然而此時此刻她又能說些什麽呢?十七年的生活經驗告訴她,隻有逆來順受,才能忍辱偷生。如果有人打你的左臉,那麽就把你的右臉也送過去好了,這不正是耶穌的教導嘛。劉玉琴默默無言地側過身去,默默無言地讓出了一條路,一條通往自己家中的路。
大家跟在喬和小蘇身後湧入了堂屋。一進堂屋,一陣沁人心脾的涼爽與清香撲麵而來。這是一幢老式建築,房屋高大幽深,冬暖夏涼。此時屋子裏的清涼、幽靜與胡同外的炎熱、喧囂相比,截然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當眼睛逐漸適應了屋子裏的光線之後,小蘇注意到堂屋正麵靠牆處擺放著一張紫檀色的長條幾,條幾前是一張古色古香的八仙桌,兩把太師椅分置左右。長條幾的東側擺放著一隻一尺多高的白瓷花瓶,花瓶玲瓏剔透,雕刻精美。長條幾的西頭擺放著一尊捧著自鳴鍾,展翅欲飛的小愛神。東方藝術的古樸典雅與西方愛神的生動活潑,在這裏相得益彰,別有一番情趣。堂屋兩側的牆壁上懸掛著幾幅筆觸粗獷,線條明快的山水字畫。東屋的門簾已經掀起,可以看到室內書架上擺滿了一排排的線裝古書,整個屋子裏那淡淡的書香,那寧靜而高雅的氛圍彷佛有一種無形的感染力。沒有一個人說話,沒有一個人走動,所有人都在默默地打量著屋子裏的一切。
最後,小蘇的目光被正麵牆上鏡框裏鑲嵌的一幅大照片吸引過去。照片中是一位身著中山裝,濃眉大眼的中年男性。這大約就是李雲鵬了。小蘇饒有興趣地打量著照片中的這位國民黨將軍。照片中的人完全沒有電影裏國民黨將軍們的那種蠻橫與粗蠢,相反卻有幾分儒雅與睿智。從外表看,如果說他是一位身經百戰的將軍,不如說他更象一位學者,一位教授;不過如果你細細地觀察,在他那眉稍眼角依然可以看出幾分將軍的威嚴與剛毅。
喬環顧四周,最後目光也落在了這張大照片上。他那濃濃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現在家家都掛毛主席的像,這裏卻供奉著這麽一個反動的老家夥,三分不快之感在喬的胸中升起。
就在這靜寂的時刻,西側套間的門簾掀起,一位十六七歲的少女走了出來。乍見到這滿屋的人,那少女微微一怔,臉上隨即綻出甜美的笑容。
“噢,同學們來了,請坐。”
少女銀鈴般的聲音清脆悅耳,有一種動人心弦的力量。小蘇聞聲轉過頭來,眼前不覺一亮。如果說從前小蘇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隻讀聖賢書,多少有點孤陋寡聞的話,那麽近兩個月來,在文化革命的風暴中,小蘇隨喬“走南闖北”,見到了不少豔冠群芳的“巾幗英雄”。不過與眼前這位少女相比,那些“巾幗英雄”就顯得有些黯然失色了。平心而論,在北京的中學生中,這樣美的女孩確實還不多見。她身材修長,體態輕盈,一頭秀發用紅絲繩隨意地在腦後紮成一束“馬尾”,鴨蛋形的麵龐如凝脂,如美玉,清澈如秋水的大眼睛中流動著夢幻般的色彩。潔白的上衣,淺灰色的長褲,小巧而精致的白涼鞋,為她那充滿青春氣息的美平添了幾許輕靈,幾許飄逸。如果說藝術家能化腐朽為神奇的話,那麽青春也可以算是一位藝術家。任何一位少女,那怕其再醜陋,青春都能用她那神奇的畫筆為她平添幾許動人的風采。如果少女原本就清秀動人的話,青春就會用她的神筆將其點化為人間的仙子,童話故事中的白雪公主。麵對這位人間仙子,麵對這充滿青春氣息的美,每個人臉上的神色各不相同,有欣賞,有驚歎,有傾慕,也有鄙夷與仇恨。
喬轉過頭來,在剛看到女孩子的那一瞬間,他的眼中也閃現出對這美的驚異。但那驚異之色僅僅一閃即逝,代之而起的是種深深的敵意與鄙夷。
“哼!用不著來這一套。”
喬充滿敵意的語調與神色使那少女微微一怔,夢幻般的大眼睛中閃現出了幾分詫異與困惑的神色。
喬下意識地轉過頭去,避開了那少女的目光,轉而向劉玉琴問道:“這就是你女兒李小桃嗎?”
八中是一所男校,除1965年在初一年級五個實驗班中招入了一些女生之外,多年來一直是男孩子的世界。長期與異性隔絕,長期受無產階級革命思想的熏陶,以喬為首的一大批幹部子弟對女性,特別是美麗的少女,有一種近似病態的排斥。似乎不排斥女性,不足以顯示自己革命意誌的堅定,隻有抵禦了美的誘惑,才能成為一位真正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今天喬顯然已感受到了美的“威脅”,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向劉玉琴提出了問題。
“是的。”劉玉琴小心翼翼地答道。
“那好,”喬高傲地昂起了頭:“我再重複一遍,我們是八中的紅衛兵,今天奉命到這裏來抄家,抄查隱藏的槍支彈藥!”
隱藏的槍支彈藥!喬的話有如晴天霹靂在劉玉琴耳邊炸響。在共產黨勝利後17年的今天,在紅色首都北京城裏,隱藏槍支彈藥,這是一個多麽可怕的罪名!這是一個足以置人於死地,足以使人在傾刻之間家破人亡,妻離子散的罪名。九年了,自己的丈夫渺無音信,生死不明。母女二人孤苦無依,靠給人縫衣度日。生活本來就夠艱難的了。不知什麽人還不肯放過她們孤兒寡母,還要將這樣可怕的罪名強加到她們母女二人頭上。天理何在?公道何在?極度的委屈與悲傷使淚水湧上了劉玉琴的眼眶。
然而眼淚打動不了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
“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希望你們能主動交出隱藏的槍支彈藥,否則……”
喬冷冰冰的聲音中飽含著仇恨與威脅,劉玉琴不禁打了一個寒噤。喬冰冷的聲音亦將所有在場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從美的眩惑中喚醒。如果說,剛才屋子裏高雅的氛圍,劉玉琴恭順的神態,李小桃充滿青春氣息的美,曾於無形中淡化了大多數人心中的敵意與戒備,喚起了潛藏在每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對弱者的同情,對真善美的向往,那麽此時此刻,所有這些人類軟弱的感情都被一掃而空,代之而起的是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責任心與捍衛黨中央捍衛毛主席的使命感。屋子裏一片沉寂,但沉寂中湧動著殺機,湧動著敵意與仇恨。
“同學們”——突然間,少女清脆的聲音打破了屋子裏令人窒息的沉寂。“你們不應該到我們家來抄家,你們不應該以這種態度對待我母親。”。
李小桃勇敢的聲音再一次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喬應聲轉過頭來,象發現了新大陸似地上下打量著李小桃。
“噢?你倒說說那又是為什麽呢?”喬的語氣中帶有幾分嘲諷的味道。
李小桃沒有立即回答喬的問題。她分開人群,走到母親麵前,用自己柔弱的身軀護住了再也經不起風霜的母親。
“因為我們家不屬於階級敵人。我父親是起義有功人員。”李小桃迎著喬挑釁性的目光,從容答道。
“起義有功人員?”喬的臉色陰沉下來。“有什麽功?”
聽到喬的質問,李小桃不覺愣住了。她想不到喬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在解放戰爭中率部起義的原國民黨高級將領都曾獲中央軍委頒發的一級解放勳章,這是參加過解放戰爭的解放軍師以上幹部才有資格獲得的勳章,這充分表明國家承認率部起義者有功嘛。有什麽功?這個問題問得無理,問得使人難以作答。但此時此刻,李小桃又不能不作回答。李小桃略事沉吟,便字斟句酌地答道:“我父親是原國民黨傅作義部隊的師長,1949年隨
“好一個起義有功人員!”喬臉部肌肉扭曲起來,眼中充滿了敵意。“李小桃,我問你,你父親是不是畢業於保定軍校,1933年就參加了國民黨軍隊。?”
李小桃微微一怔,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她沒想到,喬對她父親的身世竟如此了解。看來這次抄家絕非一次偶然的行為。不過父親的身世似乎也沒有什麽需要隱瞞的,她坦然地點了點頭。
“……從1933年到1949年,你父親16年間從一名少尉排長爬到一名少將師長,雙手沾滿了我們多少共產黨人,多少革命戰士的鮮血。難道一聲起義,就可以讓我們忘記這血海深仇?難道一聲起義,就可以勾銷這累累的血債?”喬咬牙切齒地說道,聲音幾近咆哮:“告訴你,這純粹是癡心妄想!”
喬突如其來的咆哮與狂怒使李小桃萬分驚詫:“不對,在戰場上打死人怎麽能算有血債……”
李小桃的話尚未落音,小蘇就發現喬臉色巨變,彷佛有什麽人用一把銳利的鋼刀猛然間刺進了他的心房。
“住口!”
喬臉色蒼白,聲若炸雷,還沒等小蘇有所反映,喬已掄圓手臂給了李小桃一記響亮的耳光。所有在場的人一下子都愣住了。
李小桃被打得一連倒退了兩步才站穩了身子。她那白晰的麵頰上頓時暴起五個鮮紅的指印。她用雙手護住受傷的麵頰,眼中迸出了晶瑩的淚花:“你……你為什麽打人!”
“打人?”喬兩眼血紅,活象一隻受了傷的猛獸:“今天我就是要打死你這個小反革命!”
喬向後一伸手,站在喬身後的程湘濱立即解下腰間的武裝帶遞了過去。
武裝帶是部隊幹部所配發的一種紮在軍裝外邊的軍用皮帶,可以用來掛佩槍彈匣等物,俗稱武裝帶。文革爆發後,愛穿軍裝的幹部子弟們追求瀟灑也紮起了武裝帶。破四舊、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活動開始後,大多數幹部子弟們發現,武裝帶不僅可以增進威嚴,亦可用作對付階級敵人的武器。一時間北京城裏幹部子弟們配帶武裝帶便成為一種時尚。
喬接過了程湘濱的武裝帶,其他人方從突變的震驚中清醒過來,紛紛解下腰間的武裝帶,把李小桃團團圍住。
小蘇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中國著名左翼作
自從那次見到打人的場景之後,小蘇一聽到皮帶抽擊肉體的聲音,一聽到受刑者的慘叫哀號聲,就會從心底打冷顫。在短短的不到一個星期的時間裏,打人之風吹遍了北京市各個中學。《人民日報》,中央人民廣播電台,還在不斷地推波助瀾,以各種形式大肆宣傳,讚美並鼓勵紅衛兵小將們的革命行動。形形色色牛鬼蛇神被紅色旋風卷進了各個中學的刑訊室,卷上了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祭壇。僅八中一校,十天內便抓進了近百人。在保衛組新設置的刑訊室中,形形色色牛鬼蛇神的慘叫哀號聲一天到晚似乎沒有個間斷的時候,火葬場的汽車帶著令人膽顫心驚的呼嘯聲晝夜奔馳在北京街頭。十天來,小蘇絞盡腦汁,以種種借口婉拒承擔“審訊”任務。甚至連每天回家,他都改從學校後門走了。因為保衛組新設立的刑訊室就在學校大門旁,小蘇實在受不了那種強烈的刺激。
然而今天事情發生得這樣突然,沒有任何精神準備,小蘇發現自己一下子就處於了刑訊指揮官的位置上了。小蘇知道隻要喬的皮帶抽下去,其他人就會蜂擁而上,幾分鍾之內,李小桃就會被打得遍體鱗傷,橫臥在血泊中……怎麽辦?還未等小蘇想出回避或阻止慘案發生的辦法,喬手中的軍用皮帶已經高高地揚了起來——
“同學們,饒了她吧!”
就在皮帶即將抽擊下去的那一刹那間,劉玉琴發瘋似地衝進人群,她張開雙臂,護住了自己的女兒。“同學們,求求你們,饒了她吧!她還小,不懂事。她還小,不會說話。同學們,求求你們饒了她吧!”
劉玉琴聲淚俱下,向喬,向小蘇,向所有站在她麵前的人苦苦哀求。
“滾開,老雜種!”喬怒不可遏地吼道:“再不滾開,老子連你一塊兒打!”
程湘濱與鄭國慶雙雙衝上前去,將又哭又喊的劉玉琴橫拉豎扯地拖出了人群。
喬再一次揚起了手中的皮帶,然而手腕卻突然被什麽人從後麵拽住了。喬有幾分腦怒地回過頭來,發現拽住他手腕的是小蘇。喬眼中現出幾分疑惑的神色。小蘇什麽也沒有說,隻是把目光轉向門外。喬順著小蘇的目光望去,小院中其他住戶顯然已被南屋的聲響所驚動,正在探頭探腦地向這個方向張望。
“這兒不是學校,是不是要考慮一下兒影響。”小蘇在喬耳畔輕聲說道,聲音低得幾近耳語。
喬用眼角的餘光掃視四周,所有的人都在望著他與小蘇,等待著下一步的行動命令。在十六、七個膀闊腰圓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包圍中,李小桃的身軀顯得格外柔弱。夏天衣衫單薄,皮帶抽上去,用不了幾分鍾,衣衫便會被打成碎片。一群小夥子圍著一個皮開肉綻,衣衫破碎的少女,讓外人看起來確實不雅,確實“會給國內外階級敵人以造謠的口實”,有礙八中,特別是喬本人的聲譽。喬沉吟片刻,恨恨地把皮帶摔還給程湘濱:“好,就先饒過她一回。咱們按黨的政策辦。小蘇,你把這小狐狸精弄到別處去,給她做做思想工作,我看見她就心煩。”喬一邊發牢騷,一邊下達了命令:“我帶人在這裏搜。我就不相信,這麽反動的家夥,家裏會沒有隱藏槍支彈藥!”
小蘇如釋重負,長長地鬆了一口氣。還好,自己隨機應變,總算暫時化解了一場即將發生在眼前的流血事件。小蘇分開人群,走到李小桃麵前:“你跟我來一下兒。”
短短幾十秒鍾的間隔已使李小桃冷靜了下來。她知道再與喬講道理已經很困難了。她抬頭望了一眼小蘇,在這眉清目秀年輕人的臉上似乎還沒有太多的敵意與仇恨。她低下頭去,順從地跟在小蘇身後,走出了人群,走出了南屋。在他們身後,一場翻箱倒櫃的大搜查開始了。
小蘇帶著李小桃穿過小院,徑直向北屋走去。北屋的那位年輕婦人抱著孩子匆忙迎了出來。
“同誌,可以借個地方嗎,我們需要談點事情。”小蘇彬彬有禮地問那位年輕婦人。
那年輕婦人連連點頭,把他們讓進了北屋的西側套間。屋子裏略顯擁擠,北側靠牆處擺放著一張雙人床,一個大立櫃。南側窗下是一張桌子,一把椅子,桌子側麵沿牆邊還擺放著一張單人床。家具雖多,屋子裏還算幹淨整齊,男主人看來是上班去了。
那婦人將小蘇與李小桃引到窗前的桌子傍,小心翼翼地問道:“這裏可以嗎?”
“謝謝。”小蘇點頭認可。
那婦人沒有再多問一句話,迅速知趣地退出了房間。
屋子裏靜悄悄的,隻剩下了小蘇與李小桃。小蘇這時才有機會細細地打量站在麵前的少女。姑娘低垂著頭站在小蘇麵前。她那一頭烏黑的秀發,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清香;低垂的後頸裸露出大片細膩白嫩的肌膚;豐盈的胸部在隆起的襯衣下微微顫動,如凝脂般的麵龐上五個指印還隱約可見;姑娘站在那裏顯得是那樣委屈,那樣惹人憐惜,小蘇的心不覺軟了下來。
“坐嘛。”
小蘇點頭示意,讓李小桃在床沿邊上坐下來。
心情的變化很自然就流露在說話的語氣上,李小桃立刻就覺察到了小蘇語氣的變化,覺察到了小蘇語氣中的溫和,她不禁抬起頭來望了小蘇一眼。
接觸到少女那如水的目光,小蘇心中一顫,臉上頓時飛起一片紅暈,他慌亂地垂下頭去,避開了少女的目光。
糟糕,小蘇在心中暗暗責備自己。他自己也覺察到,由於一時的疏忽,心情的變化不自覺地流露在了語氣上。在這種嚴肅的場合,這確實是一個不應有的失誤,一個容易引起對方誤解的失誤。小蘇慢慢在桌前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一邊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一邊重新抬起了頭。
這時李小桃已在床沿邊上坐了下來。她直覺感到,麵前這位戴著眼鏡,麵容清秀的年輕人雖然也穿著綠軍裝,戴著紅袖章,但他似乎與其他人,與喬有所不同。他身上似乎還帶有幾分書卷氣與人情味。李小桃坐在那裏默默地望著小蘇,心中若有所思。
小蘇抬起頭來,正與姑娘的目光相遇。姑娘一雙明如秋水的大眼睛那樣清澈,那樣坦誠,飽含著對理解、對友誼、對人間溫情的渴求。小蘇有生以來第一次和一位陌生的少女麵對麵如此接近地坐在一起。少女目光中的坦誠與真摯,少女目光中對理解、對友誼的渴求,使小蘇心中又是一陣慌亂,再一次不由自主地低下頭去。避開了少女的目光。
怎麽搞的,小蘇在心中暗暗斥責自己,慌什麽,亂什麽,別忘了自己是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自己是在執行一項嚴肅的政治任務,是在保衛黨中央、保衛毛主席。為了排除心中雜念,小蘇在心中反複回憶著毛主席的教導與丁國鈺的警句。
“……即將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小撮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
“……大蛇,小蛇,黑蛇和白蛇,露出毒牙的蛇和化成美女的蛇……”
“……他們並沒有甘心於他們的失敗,他們還妄想複辟,妄圖變天,妄圖把我們共產黨人再一次淹沒在血泊中……”
神聖的使命感在小蘇心中升起,他再一次勇敢地抬起頭來。
這時,李小桃也已經覺察到自己的凝視曾使麵前的小夥子兩次羞澀地避開了自己的目光。李小桃秀美的麵龐上飛起一片淡淡的紅暈,她垂下頭去坐在那裏,顯得有幾分尷尬,有幾分不好意思。她下意識地用纖細的手指撫弄著衣角,等著小蘇先開口,打破這令人尷尬的沉默。
小蘇正襟危坐。他一邊注視著李小桃清秀的麵龐,一邊極力在心中勾畫出一幅美女蛇的形象。雖然把一位美麗的少女幻化成毒蛇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但經過一番努力,小蘇總算在思想上把自己重新武裝了起來,著手執行自己的任務。所謂做思想工作,小蘇很清楚,那就是要用語言這種武器,用擺事實,講利害關係的方式,從心理上擊潰對方,使對方無條件地“繳械投降”。自古以來,中國人就講究“攻城為下,攻心為上”,“不戰而屈人之兵”是最高的戰爭藝術。目前,要擊潰李小桃心中的防線,使她棄暗投明,主動交出隱藏的槍支彈藥,最有效的方式,是通過講述我們黨所走過的光輝曆程,使她明白,我們黨所領導下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無堅不摧,是不可戰勝的。任何中外反動勢力想使曆史車輪倒轉都是辦不到的。在這種形勢下,如果有什麽人還明知不可為而為之,隱藏槍支彈藥,企圖複辟,企圖變天,企圖推翻我們無產階級政權,最終隻會給自己帶來毀滅與災難。小蘇在心中迅速框定了自己的戰術方針之後,就一本正經地開始了自己的宣講。
“李小桃,今天我奉命來和你談一談,希望你能認真聽聽我所講的一切,認真考慮一下自己的前途與未來。”
小蘇聲音有幾分肅殺,李小桃聽後不由得一怔。她忙坐直了身體,靜靜地聽著小蘇所講的每一句話。
“……聽說,你是女三中高中一年級的學生,想來今年也是17歲,我們都是共和國的同齡人。生在紅旗下,長在紅旗下,我想你對我們黨的曆史一定不陌生……”
文革前,小蘇是班裏團支部的宣傳委員,講起黨的曆史,講起黨的光輝業績,那真是倒背如流,如數家珍。小蘇懷著真誠的敬意,用詩一般的語言簡述了中國共產黨如何從上海裏弄的那座小樓中走出,如何從嘉興湖上那隻小小的遊艇中走出,在短短的二十八年間,領導億萬中國人民趕走了日本侵略者,打垮了國民黨反動派。從抗美援朝,到工商業的社會主義改造,從1951年的鎮壓反革命,到1960年戰勝三年自然災害,小蘇曆數了中國共產黨如何領導全國人民克服重重險阻,終於建立起了一個強大的社會主義新中國的光輝曆程。小蘇動情地講道:“……曆史雄辯地證明,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是全心全意為億萬中國人民服務的,我們中國共產黨人所領導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是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美帝蘇修那樣強大,也阻止不了我們前進的步伐,國民黨反動派擁兵數十萬,也隻能龜縮海角,望洋興歎。今天,在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在我們紅色的首都,如果有什麽人企圖用幾支隱藏的槍支來推翻我們的紅色政權,那純粹是癡人說夢,螳臂擋車。”
小蘇講到這裏,有意頓了一頓。李小桃神色凝重,目光如水,正在靜靜地聽著小蘇的宣講。
小蘇話鋒一轉,點破今天談話的主題:“……李小桃,我覺得,十七年來黨和人民對得起你和你的母親。你父親雖然不在了,但你母親還有一份穩定的工作,你們母女並無衣食之虞。你所就讀的女三中也是北京市的重點中學。隻要你們母女跟著黨走,走社會主義道路,你母親會有一個幸福的晚年,你自己也會受到進一步的教育,會有機會施展你的才華,為祖國,為人民作出應有的貢獻。這是一條光明的道路。
“相反,如果你們母女至今還在懷念過去,懷念解放前的日子,不願跟黨走,不願走社會主義道路,還企望有一天什麽人能推翻我們紅色政權,恢複你們失去的天堂,那麽我可以告訴你,這純粹是一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一條通向死亡,通向毀滅的道路。
“當然,我認為你們母女並不是那種糊塗的人。我相信,你們母女是能夠看清形勢,作出正確抉擇的。如果說,由於曆史的原因,由於你父親過去特殊的身份,你們家中隱藏有一些槍支彈藥的話,那也是可以理解的。我相信,隻要你們母女認清形勢,主動交出隱藏的槍支彈藥,黨和人民是會原諒你們的。…………”
講到這裏,小蘇的舌頭不覺打了個結。他想起上午派出所長講的話:“……如果抄出槍來,按國務院、新市委指示精神,你們可以連人帶槍送交市公安局,由有關部門依法懲辦。如果沒有抄出槍來,那麽從現行法律角度講,他們就沒有罪,公安機關就不便插手了。…”
現實生活確實充滿了矛盾。小蘇生在大軍南下的行進途中,長在共產黨的五星紅旗下,從小就被告之,共產黨人光明磊落,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然而今天,自己說的是一樣,實際情況卻又是另一幅樣子。這不是在騙人嗎?心中的疑惑打亂了小蘇的思路,使他再也說不下去了。然而此時此刻,他又不能保持沉默,必須繼續講下去。小蘇隻好迅速收場,用簡短的幾句話結束了自己的宣講。“總之,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何去何從,我希望你們母女作出一個正確的抉擇。”
李小桃抬起頭來,秀麗的麵龐是那樣嚴肅,明如秋水的大眼睛中有一抹淡淡的哀傷。
“小蘇同學,我覺得你講得很好,條理清晰,言簡意賅。我同意你的分析與結論。我們母女二人隻有跟著黨走,走社會主義道路,才會有光明的前途,這也正是我們母女二人的心願。…………”
李小桃講到這裏頓了一頓,她那清澈目光透射到了小蘇的心底。
“……但我有一點不明白,小蘇同學,你怎麽會認為我們母女不願跟黨走,不願走社會主義道路的呢?究竟是什麽人告訴你,我們家中有隱藏的槍支彈藥呢?…………”
小蘇心裏當然明白,這一切都是派出所所長講的。但這怎麽能讓李小桃知道呢。他有幾分心虛地避開了李小桃的目光。
“……小蘇同學,我覺得你分析、觀察問題的能力很強。我希望你也能設身處地地替我們母女想一想。如果說我父親還健在,你說他藏槍,說他想反抗,也許還有人相信。如今,我父親離開我們已經整整九年了,不知是否還在人間,難道我們孤兒寡母還會藏槍反對什麽人嗎?…………”李小桃講到這裏,聲音不覺哽咽起來,晶瑩的淚水湧上了眼眶。她低下頭去,迅速用手絹擦去了眼中的淚水。
李小桃的哽咽使小蘇心中一動。是啊,如果說她父親還在,說他藏槍,說他想複辟,這還有幾分可信性。今天她們家中隻剩下孤兒寡母,難道還會藏槍反對什麽人嗎?
“不過,我想,不管別人說什麽,事實將是最好的證明。我們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小蘇沉吟片刻,字斟句酌地作了一個模棱兩可的回答。
李小桃擦幹眼淚,抬起頭來。“我相信,事實會證明我們母女是清白的。”
“那樣最好!”這是小蘇由衷之言。
談話進行到這種地步,雙方都沒有什麽可講的了。屋子裏一片沉寂,隻聽到牆上的掛鍾在滴滴嗒嗒地走著。
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傳來腳步聲,程湘濱的身影出現在門口。
“小蘇,喬請你去一下兒。”
小蘇抬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掛鍾,三點二十分。看來搜查已經結束,喬大約是要請他過去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安排。小蘇留下程湘濱看守李小桃,自己穿過小院,來到了南屋。
剛一跨進南屋的房門,小蘇不禁一愣。在那一刹那間,小蘇真有點懷疑自己的眼睛,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門。小蘇離開南屋還不到一個小時,但屋裏的一切都已麵目皆非了。長條幾、八仙桌被側立著堆在牆角,牆上懸掛的山水畫、鏡框、已被一掃而空,雪白的牆壁、水磨石的地麵,到處是被鐵棍搗出的大窟窿。兩側廂房的門簾早就不知飛到那裏去了,廂房內箱倒櫃翻,衣服、被褥。各種書籍被扔得遍地都是。名貴的古瓷花瓶已摔成了碎片,斷了翅膀的小愛神似乎挨了一鐵棒,斜靠在一堆線裝古書上。李小桃的母親被馬健民、丁東生看守著,哆哆嗦嗦地站在牆角。堂屋正中的地麵上,鋪著一塊床單,床單上堆放著不少雜物,喬正帶人在翻揀著什麽。
聽到腳步聲,喬回過頭來。
“怎麽樣,有什麽收獲嗎?”
喬迎上來問道。從喬那迫不急待的神色上看,小蘇知道搜查大概沒有什麽收獲。小蘇把與李小桃談話的情況向喬做了一個簡要的匯報。喬聽著聽著眉頭不由地皺了起來。
“她說她們孤兒寡母不想複僻,不想變天?小蘇,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麽東西!”
喬的話使小蘇心中一震,難道喬已搜出什麽東西了?難道自己受了蒙蔽?
喬把小蘇帶到那鋪開的床單前,借著從門外散射進來的日光,小蘇大吃一驚地發現床單上堆放著居然是一些國民黨軍官的製服、馬靴,各式各樣帶有所謂國民政府血紅大印的委任狀。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舊式的像片簿。
喬彎下腰去,撿起一本像片簿,一頁一頁地翻給小蘇看——
這些照片看來都是李小桃父親當年戎馬生涯的紀錄。照片雖大多都已陳舊得有些發黃了,但照片中的景物卻依然使人觸目驚心:在硝煙迷漫的原野上,一行行、一列列行進中的坦克、大炮,一排排、一隊隊頭戴鋼盔、手持刺刀槍的國民黨士兵。在那金碧輝煌的宴會廳中,一個個、一群群製服筆挺,正在授勳,正在舉杯慶祝勝利的國民黨將軍們……
喬越翻越怒,他憤然摔掉手中的像片簿,高聲命令道:“關吉生,去把那小狐狸精給我押過來。”
李小桃被押進南屋,屋裏淩亂不堪的景象使她不覺愣住了。難道這就是自己的家?難道這就是她母女二人在這苦難歲月中借以遮風避雨的家?晶瑩的淚水湧上了李小桃的眼眶。
喬走到李小桃麵前,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李小桃的視線。
“怎麽樣?李小桃,你想通了嗎?是準備走坦白從寬的路呢?還是準備頑抗到底?”
李小桃抬起頭,臉上顯出幾分驚訝的神色。喬不是已經進行過搜查,事實證明家裏並沒有藏槍,喬為什麽還這樣說呢?李小桃望了小蘇一眼。
“剛才我已經和這位小蘇同誌談過了。我們母女——”
“哼!”喬冷冷地打斷了李小桃的話:“小蘇已經跟我說了,說你們孤兒寡母不想複僻,不想變天,不會藏槍反對什麽人。那麽,你來看看,這些又是什麽東西?”
喬側過身去,李小桃這時才看清床單上所堆放的雜物是國民黨軍服、馬靴、委任狀等物。李小桃臉色大變,這些東西的出現,確實有些不合時宜。她慢慢垂下頭去:“這些是我父親的遺物,”李小桃的語氣中有幾分傷感,有幾分淒涼:“我們留著作個紀念。”
“哼,好一個紀念。”喬冷笑道:“等國民黨打回來時,你穿上這套軍裝也蠻威風的嘛!”
喬轉過頭來,方方的麵龐上布滿了濃重的殺氣:“來啊!把她們母女給我押到學校去,我倒要看她們開口不開口!”
李小桃聞言一震,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作為中學生,她很清楚,這幾天各個學校所發生的事情,她也明白“帶到學校去”意味著什麽。她把目光轉向小蘇,象是在求助,又象是在質問:你不是說,黨不會冤枉一個好人,也不會放過一個壞人嗎?今天在我家裏並沒有搜出槍來,為什麽要把我們母女帶到學校去呢?然而,此時此刻小蘇無言以對,隻能默默地轉過頭去,避開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目光。
當喬與蘇帶人押著李小桃母女在按院胡同下車時,已經是下午4點鍾了。這正是學校裏出身不好的同學們結束學習,離校回家的時刻。看到這群扛著“戰利品”,押著“俘虜”凱旋歸來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出身不好的同學們紛紛讓路,閃到了胡同兩邊。行近學校門口,小蘇迎麵碰上了推著自行車,剛出校門的穆秉義和古昆曲。穆與古都是小蘇同班的同學。穆的父親是民主黨派的高層人士,因而穆屬於“黃崽子”。古的父親是原作家協會的會員,1957年被打為右派,發配黑龍江勞改,因而古屬於“黑崽子”。文革爆發前,穆與小蘇的私交甚密。兩人都是班上出類拔萃的高才生,對曆史、對文學藝術有共同的愛好,兩人常湊在一起談古論今,互贈詩文。文革爆發後,“對聯”在同學之間劃下了一道鴻溝,一道天塹,兩個人之間的交往也在無形中中止。今天在學校門口“狹路相逢”,穆秉義象往常一樣,親切地向小蘇問候道:“你好,剛回來啊!”
穆秉義的問候使小蘇頗為尷尬。前麵走著的是喬,後麵跟著的是全班的紅衛兵。回禮吧,顯得自己和黃崽子、黑崽子們的關係過分親昵,有劃不清界限之嫌;置之不理,似乎又有些不近人情。小蘇遲疑片刻之後,向穆輕輕點了個頭,就從穆身邊匆匆走了過去。
李小桃母女隨後被押解過來。看到被押解過來的李小桃,穆古二人同時一愣。還未等他們有所反應,李小桃母女已被簇擁著進了學校大門。
喬與小蘇剛走進學校大門,留守學校的李曉魯便帶人迎了上來。
“辛苦,辛苦!”李曉魯緊握住喬的手。他一邊好奇地打量著喬所帶來的兩名“俘虜”,一邊問道:“老喬,戰果如何?”
“唉,別提了,碰上兩個花崗岩腦袋。”
喬揮手示意,程湘濱等人立刻停下腳步,把李小桃母女押在了聽不清喬、李對話的遠處。
喬將有關情況向李作了簡單介紹之後問道:“其他方麵有什麽消息?”
李曉魯眉飛色舞地向喬匯報,到目前為止18個分隊已有10個返校,其中初三(四)班在豐盛胡同一家舊軍官家中抄出兩支長槍,一支短槍,人槍都已送交北京市公安局。其他分隊共抓回6名嫌疑犯,目前正在審訊中。保衛組準備把語文教研室騰出來,關押今天抓回來的階級敵人。今天抓回來的階級敵人與前幾天抓的小偷流氓性質不同,分開關押有利於審訊與管理。
聽著李曉魯的匯報,喬心中很不是滋味。初三年級的小家夥們都抄到了槍,自己作為八中紅衛兵的負責人,親自出馬卻一無所獲。
喬恨恨地望了李小桃母女一眼,對李曉魯說道:“這個小狐狸精才十七八歲就這麽反動,公然說在戰場上被打死的人不算數,不算血債。我看她們家中一定有藏槍,今天非叫她們開口不可。待會兒把她們母女隔離開來,我審一個,你幫我審一個,如何?”
“咦,”李臉上顯出驚訝的神色:“還用我幫忙,這不是有小蘇嘛。老喬,你審一個,小蘇審一個,不正好嘛!而且小蘇也比我了解情況。”
“他?……”喬望了小蘇一眼,半開玩笑地說道:“剛才,我叫他去給那小狐狸精做思想工作。沒想到他不僅沒能做好別人的思想工作,反而被人家做了思想工作,回來後跟我說她們孤兒寡母如何如何……”
喬繪聲繪色地模擬著小蘇說話的語氣。小蘇臉上不禁飛起一片紅暈。李曉魯故作吃驚狀,神密地環顧左右,然後附在小蘇耳畔,壓低聲音道:“哎喲,小蘇,你怕是中了美人計了吧!”
“去你的,別胡說八道。”小蘇不好意思地推了李曉魯一掌。小蘇那急不得惱不得的窘態逗得李哈哈大笑:“行,老喬,這個忙可以幫。我代小蘇審一個吧!”
“那好,我審那個老的,你審小狐狸精,我實在不願再見到那小狐狸精。”
“行,沒問題。”李曉魯遠遠地打量了李小桃一眼,很有信心地答道。
“老喬,既然你們一人審一個,那我就去班上看看,排一個夜間值班表吧。”
刑訊即將開始,小蘇匆匆找了個借口,轉身就想溜走。
“唉!別跑。”喬眼明手快,一把就拉住了小蘇的手臂:“夜間值班表,我早就叫程湘濱他們排好了。現在你和曉魯一起去審那小狐狸精。”喬的語氣中有幾分命令的味道。
“老喬,”小蘇麵有難色,“審人我一點經驗都沒有,還是讓曉魯一個人帶著保衛組的人審吧。”小蘇極力推脫。他不想參加刑訊,害怕參加刑訊,更怕與李小桃那明如秋水的眸子相對。
“經驗是從實踐中來的。不實踐,怎麽會有經驗呢?”喬嚴肅起來,儼然以一位兄長的神態,語重心長地說:“小蘇,作為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就要敢於戰鬥,敢於刺刀見紅,對敵人可不能心慈手軟啊!”
小蘇心中一震,一時說不出話來。
喬拍了拍小蘇的肩膀,又轉過頭去對李曉魯說:“今天,我就把小蘇交給你了,作為戰友,請你帶他上戰場。”
“沒問題!”還沒等小蘇有所反應,李曉魯已親昵地拉住了他的胳膊:“走,小蘇,我來教你,審人還不是件很簡單的事嘛。”
小蘇身不由已地跟著李曉魯來到了保衛組辦公室,隨後李小桃也被楊晉中、李誌軍等人押了進來。保衛組辦公室是原來學校的教導處,一進門是一間
“楊晉中、李誌軍,你們兩人看住她,其他人跟我到裏間來。”李曉魯一進屋就下達了命令。
楊晉中、李誌軍都是高二(三)班的學生,李曉魯的同班同學。楊的父親是裝甲兵副司令。李的父親是北京市公安局副局長。楊、李二人身材魁梧,都是那種彪形大漢式的人物。兩個人作為保衛組的“元老”,早已成為打人的“行家裏手”,是李曉魯手下的得力幹將。其他人隨李曉魯進入裏間之後,李誌軍連推帶搡地命李小桃站到牆角。楊晉中一隻腳踏在椅子上,一邊玩弄著手中的武裝帶,一邊不懷好意地上下打量著李小桃。李誌軍手持一根短木棒,虎視耽耽地站在李小桃身旁,似乎隨時都準備撲上去,在這年輕姑娘身上一顯身手。
李小桃在異性目光的逼視下低下頭去。雖然她已感受到了形勢的險惡,感受到了房間中楊、李二人身上所散發出的殺氣,但她心中還存有一線希望,一線幻想。她覺得八中是一所名牌學校,學生的文化素質高,多半不會過於野蠻、粗魯。她在心中暗暗禱告,希望裏屋的幾個年輕人能象小蘇那樣通情達理。李小桃此時此刻的僥幸心理,正是弱者在逆境中所常有的心理。弱者在逆境中因無力與環境抗爭,常不願正視嚴峻的現實,常會產生一些一廂情願的幻想,企盼著奇跡的發生,企盼著環境的突變。然而,在大多數情況下,事情的發展都是與人們善良的願望背道而馳的。
在保衛組辦公室的套間裏,李曉魯向全體人員簡單介紹了李小桃的情況,然後就開始布置刑訊的具體步驟。
“……連楊晉中、李誌軍在內,我們現在共有8個人,待會兒出去之後,我叫那個李小桃站在屋子中間,咱們分四麵圍住她,每麵兩個人
。我叫打的時候,站在她背後的人就用皮帶猛抽她的背部。疼痛必然會使她轉身躲避,她的背部轉到誰麵前,誰就用皮帶猛抽,直到我叫停時為止……”
除小蘇之外,剛分到保衛組那幾個初二年級的小家夥們也是打人的生手,為了避免在刑訊中出現“技術性事故”,李曉魯不厭其煩地講解著刑訊的每一個步驟與技術要領。
“……用皮帶打的時候,要盡量避免抽擊頭部。人被打倒之後,可以用腳踢,但盡量不要踢頭部、腹部,要踢臀部、背部、腿部。我們的目的是要盡量加大、延長她的痛苦,迫使她交待,而不要一下子就把她打暈過去。”
李曉魯侃侃而談,那循循善誘誨人不倦的神態,活象是一位家庭教師在向他的學生們布置作業,而不是一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在向他的部下布置一場血淋淋的刑訊。看來,鮮血和死亡對李曉魯來講已經是司空見慣、習以為常了。想到所謂無產階級文化旗手魯迅的那句名言“真正的猛士敢於正視淋漓的鮮血”,小蘇不禁從心底感到一陣陣刺骨的寒意。
李曉魯布置完畢之後,環顧左右問道:“都有武裝帶吧?”
李曉魯的問話頓時使在絕望中的小蘇看到了一線光明,他連忙上前一步答道:“我沒有。”在這最後的關頭,小蘇還心存一線希望。希望李能因他沒有武裝帶而豁免他,免除他刑訊的任務。然而李曉魯什麽也沒有說,他徑直走到外屋,轉眼間,不知從那裏拿來一條武裝帶遞給小蘇。
“小蘇,你先湊合著用這條吧。”李的態度很真誠,絲毫沒有覺察到小蘇的心理活動。
小蘇心中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在眾目睽睽之下,小蘇不得不伸出手去接過了李曉魯遞來的武裝帶。
在保衛組辦公室的外間,李小桃孤立無援地站在牆角。雖然她的頭低垂著,但她依然可以感受到那異性的目光在她渾身上下遊走。李小桃直覺地感到那目光中除了敵意與仇恨之外,還有一種對女性肉體的貪婪與饑渴。那貪婪與饑渴的目光灼烤著她的麵龐,灼烤著她那隆起的胸部和纖細的腳,使她從心底感到一種難以言表的不安與恐懼。
保衛組套間的門終於開了。李曉魯率先走了出來。李小桃抬起頭,那無助的目光在每一個人的麵龐上掠過,希望能找到一絲同情,一絲理解,一絲理智之光。然而她失望了,在那一張張年輕的麵龐上,李小桃看到的隻有敵意與仇恨。小蘇低垂著頭,根本不敢與李小桃的目光相對。李小桃的心沉了下去。
李曉魯命令李小桃站到屋子中間,其他人迅速按預先的布置,從四麵圍住了她。小蘇躲在李曉魯身側,兩眼望著自己的腳尖。他實在沒有勇氣抬起頭來,沒有勇氣正視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眸子。
李曉魯走到李小桃麵前:“李小桃,你的情況剛才已有人向我介紹過了。我們黨的政策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今天如果你能老老實實地講出藏槍的地點,我們一切都將按黨的政策辦;如果你堅持不講,那麽一切嚴重後果將由你自己來承擔。”
李曉魯的語氣咄咄逼人。李小桃失望地瞪大了眼睛。她萬萬沒有想到,這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關上門,協商了半天,仍然認為她們母女二人有罪,仍然無中生有地要她們交出隱藏的槍支彈藥。這完全是一種不顧事實,強加於人的行徑。
“這位同學,我雖然不知道怎樣稱呼您,但我覺得,你們是毛主席的紅衛兵,應該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應重證據,重……”
李小桃顯然已經意識到了形勢的嚴重性,但她仍然想據理力爭,通過擺事實,講道理來化解危機。但李曉魯卻沒有耐心聽她說下去,因為站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小撮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李曉魯舉起手來,打斷了李小桃的話頭:“對不起,現在我沒有時間聽你的長篇大論。我這個人喜歡直截了當,不願拐彎抹角。現在給你三分鍾考慮時間,三分鍾之後,請你給我一個直截了當的回答。”
李曉魯說完,轉身走到窗子前,再也沒有多看李小桃一眼。屋子裏一下子靜下來,靜得隻能聽到李曉魯用皮帶輕輕敲擊窗台的“嗒嗒”聲。
小蘇後來才知道,這是李曉魯所設計的一種精神戰術,擺開刑訊的架式,引而不發,最大限度地向對方施加心理壓力,這樣往往會使對方的心理防線在未實施刑訊前就已動搖,甚至崩潰。這也可以算是一種不戰而屈人之兵的戰略戰術吧!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隨著李曉魯用皮帶敲擊窗台的嗒嗒聲,屋子裏的空氣漸趨緊張。三分鍾後,屋子裏將會出現一幅什麽樣的場景?……遍體鱗傷,衣衫襤褸,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在血泊中掙紮,哀號……一幀幀可怕的圖象在小蘇腦海中閃動,那嗒嗒的皮帶聲彷佛聲聲敲擊在小蘇心頭,敲擊在他那崩緊了的神經上。
三分鍾終於過去了,李曉魯不慌不忙地走到李小桃麵前。
“怎麽樣?你有什麽要說的嗎?”
李曉魯目光森然,臉色冷峻。
李小桃努力使自己的情緒保持平靜:“首先我要說明的是,我們家中沒有隱藏的槍支彈藥,剛才你們所進行的搜查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其次,我鄭重聲明,我們家不是階級敵人,你們應按黨的政策,按毛主席的指示辦事……”
在這最後的時刻,李小桃仍企圖喚醒人們心中的理智與良知。然而作為一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李曉魯根本聽不進這些話,在他的心目中,李小桃就是一個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就是一條美麗的毒蛇。李小桃的這番話是詭辯,是向他——一位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的挑戰,是對他——八中紅衛兵負責人———的權威的蔑視。李曉魯的嘴角浮現出一絲冷笑:“給我打!”
站在李小桃身後,早已躍躍欲試急不可待的楊晉中立刻掄圓手臂,對準李小桃的後背用皮帶狠狠地抽了下去。
“啪!”皮帶帶著尖銳的呼嘯聲抽擊在李小桃的背上。
“啊!”李小桃全身一震,彷佛被電擊了似的。烈火灼烤般的疼痛使她本能地側身躲避,然而還未等她站穩,還未等她看清打她的是什麽人,第二條皮帶又帶著呼嘯聲抽擊在了她的背部。
“啊!”李小桃又是一聲慘叫。她再次側身躲避,背部正好轉到小蘇麵前。小蘇遲疑著還未舉起手中的皮帶,站在他身旁的一個初二年級的小家夥手疾眼快,衝上前去抬手就給了李小桃一皮帶。
“哎喲!”皮帶的抽擊力使李小桃向前踉蹌了一步,身子晃了幾晃,險些跌倒在地下。
挨了幾皮帶之後,李小桃終於明白了,無論她怎樣轉身,都躲不過這來自四麵八方的皮帶的抽擊。她弓起身子,雙手緊抱在胸前,不再回避,不再躲閃,默默地承受著一下又一下的抽擊。她緊緊咬住自己的嘴唇,柔弱的身軀隨著皮帶的抽擊而顫抖,臉上漸漸失去了血色。
一直站在旁邊冷眼觀察的李曉魯這時才舉手示意:“停。”
所有的打手一齊收住了手中飛舞的皮帶。
李曉魯再次走到李小桃麵前。“怎麽樣,現在準備坦白交待了嗎?”
李小桃抬起頭來,她臉色蒼白,被咬破的嘴唇上滲出了殷紅的血絲,然而她那明亮的眼睛中卻閃動著火花,那是憤怒的火花,那是鄙夷與輕蔑的火花。熾熱的火花焚毀了李小桃心中的禁忌,滿腔的悲憤與怒火噴薄而出:
“你……你們根本沒有人性,你們不配稱毛主席的……”
一時間,李曉魯怔住了。他萬萬沒有想到,一個柔弱的女孩子,在他保衛組的辦公室裏,在皮帶抽擊下,不僅沒有屈服,相反,還敢公開指責他,指責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沒有人性。
李曉魯氣得暴跳起來:“打,給我狠狠地打!”
被氣昏了頭的李曉魯,一時間也忘記了自己對其他人所作過的指示,率先掄起皮帶披頭蓋臉地向李小桃抽了下去。
李小桃身子一晃,鮮血從發際直冒出來。
其他人一擁而上,皮帶雨點般地抽了下去,李小桃的身軀晃了幾晃,終於跌倒在地下。
在暴風驟雨般的皮帶抽擊下,李小桃在地上翻滾著、掙紮著,發出痛苦的尖叫與呻吟。飛濺的鮮血在水泥地麵上綻出了點點血花。
“啊!…”
見到血,見到那殷紅的點點血花,小蘇如遭電擊。他猛然大叫一聲,扔下手中的武裝帶,頭也不回地衝出了保衛組辦公室。
保衛組辦公室中所有的人都被這突發的事變驚呆了,不約而同地收住了手中的皮帶。
小蘇發瘋似地衝出西樓走廊,衝過中院,衝向高一(四)班教室。他腦海中一片空白,心底隻有一個聲音在呐喊:“快!快!他們要打死她了。快!快!他們要打死她了。”
小蘇旋風般地衝進後樓走廊,衝到高一(四)班教室門口。由於一時收不住飛奔的腳步,小蘇的身軀帶著巨大的慣性撞開了教室的大門。然而就在撞開大門的那一刹那間,小蘇被眼前的景色驚呆了。
這裏沒有李曉魯的預先布置,沒有三分鍾的考慮時間,喬一上來就打,劉玉琴已被打得昏死過去幾次了。每次昏死過去後,都是由喬下令,讓人用冷水潑頭激醒過來的。水泥地麵上已汪起了一灘血水,劉玉琴正伏臥在血水中。喬背對著大門,還在揮舞著皮帶抽打。隨著皮帶的飛舞,劉玉琴背部破碎的衣衫飄起,裸露出大片大片醬紫色的肌膚。小蘇聽保衛組的人員說過,用軍用皮帶打人,皮帶第一次抽上去,皮膚上就會暴起一道鮮紅的血印;受傷的部位如受到第二次打擊,皮膚就會變為暗紅色,就會破裂滲血;同一部位受到第三次、第四次打擊,紫紅色的創麵就呈靡爛狀變為醬紫色。此時此刻,劉玉琴整個背部的肌膚顯然都已被打爛了,呈現出可怕的醬紫色。她已無力掙紮、閃避,一動不動地伏在血水中。隨著喬的抽擊,隻有那止不住的痙攣與微弱的呻吟表明她還活著,還有知覺。
原本窗明幾淨的教室,原本小蘇心中最熟悉、最聖潔的地方,居然變成了如此陌生、如此血腥的人間煉獄。思想上沒有絲毫準備的小蘇,一下子就被眼前的景象驚呆了。
教室大門被撞開的巨大聲響使喬轉過頭來。看到小蘇呆若木雞的樣子,喬心中立刻明白了幾分。他把手中的皮帶扔給身邊的程湘濱,快步走到大門邊。喬把小蘇推轉身去,自己也來到走廊上,隨手掩上了教室的大門。小蘇是班上紅衛兵的負責人,喬不願讓其他人過多地看到小蘇軟弱的一麵。
“怎麽啦?出什麽事啦?瞧你那失魂落魄的樣子。”喬語氣中有幾分不滿。 喬的詢問使小蘇如夢初醒:“老喬,你快去看看吧,他們就要打死她了。”小蘇一把抓住喬的手臂,拖著他就向外走。
“就要打死誰啦?是李小桃嗎?”喬被弄得一頭霧水。一時間不知小蘇說的是什麽。
“就是李小桃,你快去看看吧!”小蘇抓住喬的手臂,滿臉都是希望與祈求的神色。
喬冷冷地甩脫了小蘇的手:“她講了嗎?交代出藏槍的地點了嗎?”
小蘇聞言一怔,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哼!”喬冷冷地哼了一聲:“她不講,我們不打死她,留著她幹什麽?留著她將來殺我們嗎?”
喬的話使小蘇心中一震,臉上顯出幾分迷惘的神色。
“同誌,”喬的語氣緩和下來,象一位兄長在開導自己尚不懂事的小弟弟:“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階級鬥爭是殘酷的,無情的,是一場你死我活的鬥爭,來不得半點仁慈與溫情。今天你不殺她,你可憐她,明天萬一國民黨打回來,你就是跪在她麵前,她也不會放過你和你的父兄。”
喬的一席話把小蘇說得垂下頭去。希臘農夫與蛇的故事,毛主席的教導,丁國鈺的警句又一次在小蘇耳畔響起:“即將出現在我們麵前的是一小撮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這些隱藏的槍支彈藥一旦重新取出,在北京街頭打響,首先倒在血泊中的就是你們和你們的父兄。”小蘇心中若有所悟,然而在感情上卻一時還轉不過彎來:“我總覺得打死她有點不好。”
聽到這幼稚而帶有幾分孩子氣的話,喬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他歪著頭,用調侃的語氣向小蘇道:“那你說說,我們打死她倒底有什麽不好?”
一時間,小蘇被問住了。是啊,打死一個“最陰險最狡猾的階級敵人”有什麽不好呢?這是一個不容易回答的問題。不過小蘇畢竟是八中的高材生,思維敏捷,隨機應變能力很強。他略事沉吟之後,字斟句酌地說道:“第一,我覺得我們八中是男校,李小桃是一個年輕的女孩子,在學校裏打死她,會不會有人說閑話,會不會給國內外階級敵人以造謠的口實?”
“嗯,……”喬沉吟不語,眉頭不覺皺了起來。
看到喬沒有反駁自己,小蘇的膽子大了起來,說話也流暢了許多:“其次,我們今天主要的目的是要抄查隱藏的槍支彈藥,現在什麽情況也沒問出來,一下子就把人打死了,是不是也有點不合適?”
這第二條理由是小蘇從李曉魯那裏批發來的。小蘇還記得李曉魯在保衛組辦公室套間裏布置刑訊時曾說過:“我們的目的是要盡量加大、延長她的痛苦,迫使她交代,而不要一下子就把她打昏過去。”小蘇把李曉魯的這番話改頭換麵,此時此刻端了出來,居然也還順理成章。
“那好吧。咱們去看看。”
喬終於被小蘇說動了,小蘇心中大喜。他大步跟在喬的身後,兩人一起向保衛組辦公室走去。
在保衛組辦公室內,人們還在交頭接耳地議論著剛才小蘇的失態,看到喬進來,屋子裏一下子靜了下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喬與小蘇身上。
喬看到地上的血跡,看到李小桃一動不動地伏在水泥地麵上,心中不覺一驚:“怎麽,已經死了?”
“沒有!”
楊晉中搶上前去,對著李小桃大腿根部狠狠踢了一腳:“起來,別裝死!”
“啊!”李小桃痛得全身一顫。她雙手撐地,掙紮著坐了起來。喬冷眼打量著李小桃,她臉色蒼白,嘴角滲出一股細細的血絲,襯衣的肩頭已被皮帶抽裂,透過衣衫破裂處,可以看到雪白肌膚上那殷紅的血印與紫紅的傷痕。
喬轉過頭來對李曉魯道:“暫停一會兒,你跟我到外麵來一下兒。”
李曉魯望了小蘇一眼,他知道肯定是小蘇在喬麵前搗了鬼。否則喬不會幹預他李曉魯和保衛組經手的事務。李雖然心中不滿,但喬的命令不能不服從,他氣鼓鼓地跟在喬身後來到了走廊上,小蘇隨後也走了出來並順手關上了保衛組辦公室的大門。
“嘵魯,今天不審了,你先找個地方把她關起來吧!”喬在走廊中對李曉魯說道。
“為什麽?”李有點不情願。
喬把剛才小蘇所講的兩條理由向李重複了一遍:“……我看,還是明天到師大女附中,請王菲麗她們派人過來審算了,她們女人對付女人也許更有辦法一些。”
喬的話合情合理,而且在學校中不審年輕女性,這也是喬的一慣主張,李曉魯不能不同意。
“……不過,今天晚上得把她們母女隔離開,防止她們串供。尤其是那個小狐狸精,最好另找一個地方單獨關押。曉魯,還能安排出房間嗎?”喬問道。
“走廊西頭,圖書館的小藏書室窗子上有鐵欄杆,今晚先把她關到那裏,如何?”李曉魯征求喬的意見。
“行,就這樣吧。”
一切安排妥當之後,李曉魯又望了小蘇一眼,帶有幾分不滿地對喬發牢騷道:“老喬,你這位兄弟真要命,打個人都會怪喊怪叫的。”
喬這時才注意到李曉魯臉上的不豫之色。
“怎麽回事?曉魯。”
李曉魯氣鼓鼓地把剛才小蘇的表現說了一遍。喬臉色大變。他轉過頭來問小蘇:“剛才,你一下兒都沒打?”
李曉魯就站在麵前,賴是賴不掉的,小蘇隻有點頭承認。
“小蘇同誌,”喬的臉色沉下來:“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作為一名無產階級革命戰士,在階級鬥爭的戰場上,就要敢於戰鬥,敢於刺刀見紅!”喬說著說著不覺激動起來:“小蘇,你知道嗎?在階級鬥爭的戰場上,對敵人的同情就是對同誌的殘忍!在今天這種場合下,對於一個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來說,不是一個單純的打與不打的問題,這是一個立場問題,感情問題,站在哪一邊兒的問題!”
“立場問題,感情問題,站在哪一邊兒的問題”。喬的話有如天邊滾滾的驚雷,使小蘇從心底受到震撼。
喬沒有再多說什麽,他從李曉魯手中拿過武裝帶,向小蘇遞了過去:“哎,拿著!進去之後,我問,你打!”喬的命令簡單明了。
一時間,小蘇怔住了。武裝帶上血跡斑斑,看上去令人觸目驚心。那帶血的武裝帶在喬手中微微顫抖,活象一條蠢蠢欲動的大蛇。
這是一個立場問題,感情問題,站在哪一邊的問題!
小蘇一咬牙,伸出手去,接過了喬手中的武裝帶。
重新進入保衛組辦公室後,喬走到李小桃麵前,他示意小蘇站到李小桃的背後。其他人根據李曉魯的手勢都退到了一旁。
喬冷冷地打量著李小桃:“怎麽樣,李小桃,是準備走坦白從寬的路呢?還是準備頑抗到底?”
李小桃用手把一縷散亂的頭發攏到耳後。這時,她已認出喬就是剛才與小蘇一道帶隊到她家中搜查的那位紅衛兵負責人,雖然喬為人也很粗魯,剛才在她家中甚至還打了她一個耳光,但喬並不蠻橫,並不那樣不講道理。李小桃曾親眼看到,在小蘇的勸阻下,喬放下了手中的皮帶,沒有對她濫施非人的拷打。李小桃直覺地感到,喬的到來也許是一個為自己申辯、擺脫危機的機會。李小桃努力穩定自己的情緒,盡量以平靜的語調向喬申訴道:“剛才你和小蘇同誌已經帶人在我們家進行過搜查。事實證明,我們家並沒有隱藏槍支彈藥,而且,我父親是1949年參加北平和平起義的人員,我們作為家屬理應享受優待,不應作為階級敵人對待……”
喬嘴角浮現出一絲鄙夷不屑的神色。死到臨頭,還要狡辯!
“打!”喬下達了命令。
屋裏所有人的目光瞬間都集中到了小蘇身上。眾目睽睽之下,小蘇隻能咬緊牙關,掄起手中的皮帶,用盡全力向李小桃抽去。然而就在皮帶抽下去的那一刹那間,小蘇猛然發現絕望的李小桃已把身體縮成了一小團,她雙手抱胸,弓起背部,作出了一副準備挨打的架式。看到李小桃這可憐的、逆來順受的樣子,小蘇心中一軟,手顫抖了一下兒,皮帶軟弱無力地拍到了李小桃的背上。
刹那間,屋子裏的空氣凝固了。所有人臉上都現出了驚詫的神色。喬的臉色鐵青,他搶上前,劈手奪過了小蘇手中的皮帶,用盡全力對著李小桃的背部抽了下去。
“啊!”
李小桃慘叫一聲,一下子就被身高體壯的喬抽打得翻倒在地上。
“起來,別裝死!”
喬上前一步,狠狠地一腳踢過去。
李小桃艱難地雙手撐地,再一次掙紮著坐了起來。此時此刻,她心中已徹底絕望了。她終於明白了,在這種地方,在這些心如鐵石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麵前,是沒有什麽道理可講的。她臉色蒼白,靜靜地坐在那裏,等待著進一步的折磨與拷打。
喬把皮帶摔還給小蘇。
“對待階級敵人,就是要這樣!”。
喬的聲音如金鐵交鳴,在保衛組辦公室中回響。所有保衛組的人員都屏聲靜氣,誰也不敢弄出一點聲音,生怕喬一肚子怒火無處發泄,一下子都傾瀉到自己頭上。
“打!”
喬聲色俱厲地下達了命令。
這是一個立場問題,感情問題,站在哪一邊的問題!小蘇橫下心來,高高掄起皮帶,用盡全力抽了下去。
“啪!”
皮帶帶著呼嘯聲抽在李小桃的背上。李小桃全身一震。小蘇這一皮帶雖然抽得也很痛,但比喬那一下兒的力量畢竟差多了。李小桃雙手抱胸,盡量縮緊身軀,默默地承受著這一下又一下兒的抽打。
抽到第六下兒時,小蘇頭上已布滿了黃豆般大小的汗珠。高舉皮帶的手也開始發抖了。喬偷眼望了望,李曉魯與保衛組其他人臉上不滿的神色都已消失。大家都在饒有興趣地看著小蘇打人,看著小蘇打人那吃力而有幾分滑稽的樣子。喬知道再打下去,小蘇就要出洋相了。
“停!”
喬下達了命令。
小蘇如獲大赦,他放下手中的皮帶,長長地鬆了口氣,用手擦去了頭上的汗珠。
“把她帶走!”
李曉魯向楊晉中、李誌軍命令道。楊、李二人衝上去,把李小桃拖了出去,關進了走廊西頭的小藏書室。
回到高一(四)班教室之後,喬無心再審劉玉琴。他命四個人將早已無法動彈的劉玉琴橫拉豎拽地拖出了教室,拖過中院,拖到西樓走廊中關押今天所抓來“政治犯”的語文教研室,交給了負責看押犯人的保衛組人員。
打掃幹淨教室地上的血水,喬進行了簡短的總結,然後宣布解散,請大家抓緊時間回家或到食堂吃飯,晚上按黑板上所排時間表,準時返校上崗值班。
根據程湘濱所排定的時間表,小蘇是午夜到淩晨三點的班兒,帶班上一位名叫黃虎生的“黃崽子”同守西樓走廊的武器庫及武器庫對麵臨時關押“政治犯”的語文教研室。時間還早,小蘇決定回家吃飯。小蘇的家在西郊的水利科學研究院。距學校有五六公裏,小蘇每天騎自行車上學。平時自行車就存放在西樓南側的車棚中。
小蘇走進車棚,迎麵碰上穆秉義。穆正推著自行車從車棚中向外走。
“小蘇,回家嗎?咱們一塊兒走!”穆象平常一樣親切地和小蘇打招呼。
心事重重,精神上感情上都剛剛經曆過強烈刺激的小蘇,一時間沒有注意到,為什麽穆秉義去而複返,至今仍未離校。
兩人一同離開學校,騎車出按院胡同,拐上了太平橋大街,向白塔寺方向而去。
一路上小蘇心事重重,顯得十分疲憊。穆秉義猶豫了半天。終於鼓起勇氣,首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小蘇,剛才你們抓回來的人中有一個是女三中的學生吧?”穆秉義試探著問。
“怎麽,你認識她?”小蘇有幾分驚訝地抬起了頭
“是的,”穆坦率地點了點頭:“她叫李小桃吧。她也是我們少年宮天文小組的成員。”
小蘇驚訝之餘,不禁有幾分感慨。市少年宮各科技小組是國家為提高青少年對科學技術的興趣,為培養未來的科技人材而設立的青少年科技組織,其成員都是經考試從各名牌學校中選拔的高材生,從事課餘科技活動。穆秉義、古昆曲都是八中選送,經考試而被錄取為天文小組、航模小組成員的。李小桃能進入市少年宮天文組,想必也是學習出眾,才華過人。隻可惜她生不逢時。
小蘇把有關李小桃母女的情況簡要地告訴了穆秉義。穆聽完後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穆秉義和古昆曲在少年宮科技活動中認識李小桃。兩個人對李小桃都有一定的好感。剛才在學校門口看到李小桃母女被押進學校,兩個人放心不下,一起返回學校中打聽消息。但由於他們一個是“黃崽子”,一個“黑崽子”,根本無權過問這類事情,他們在學校轉了半天,也沒打聽到什麽消息。最後,隻好由穆秉義出麵,利用與小蘇的關係,想從小蘇口中打聽些消息。穆秉義沒想到形勢如此嚴峻。穆秉義雖沒有親眼看到李小桃受刑後的模樣,但剛才他與古昆曲在中院裏曾見到班上的幾個紅衛兵將一個渾身上下鮮血淋漓的中年婦女橫拉豎拽拖過中院時的情景。想起那中年婦女遍體鱗傷的樣子,穆秉義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心中的感觸脫口而出:“沒有搜出槍來,把人家打成這個樣子,你們也太過分,太殘忍了吧!……”
話說了半截,穆的舌頭猛然打了個結。他突然意識到,在這文化革命的高潮中,在小蘇這樣一位紅衛兵負責人麵前,自己作為一個“黃崽子”,公然指責“炙手可熱勢絕倫”的紅衛兵殘忍,這不是自己找死,自己用頭往刀口上撞嗎?一念至此,穆不禁驚出一身冷汗。他偷眼望了望小蘇。小蘇頭垂得低低的,似乎心事重重,什麽表示也沒有。
一時失口,險些釀成大禍,穆秉義心有餘悸,再不敢多說什麽了。
兩人默默地向前騎著,到白塔寺後,兩人分手,穆沿趙登禹路向新街口方向而去,小蘇沿阜內大街,出阜成門向甘家口方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