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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紅八月》(第三章)

(2010-08-15 15:32:37) 下一個

第三章

黎  明  前

       

 

                                       ——東方欲曉,莫道君行早

       

  淩晨兩點二十分,淅淅瀝瀝的夜雨終於停了下來。天上的烏雲裂開,露出了月的一角。月光如水,照亮了中院,照亮了中院裏海棠樹上那滴水的枝葉。

    小蘇心中的風雨也已經停息。經過一番激烈的思想衝突,那金色的聖殿終於坍塌了。在一片斷壁殘垣之中,小蘇的心靈反而感到了一種難以言表的寧靜與安祥。  

    小蘇信步來到走廊東頭與中院相連的入口處。雨後的空氣格外清新。中院裏青磚鋪地。在青磚鋪陳的地麵上,那一汪汪積存下來的雨水閃動著細碎的銀光。花壇中的海棠被雨衝洗得一塵不染,在月光下,顯得那樣清秀,那樣蒼翠欲滴。

   這月光,這海棠,這風雨後的寧靜勾起了小蘇心中對往事,對自己童年時光溫馨的回憶。父親幼讀私塾,長學文史,參加革命後博覽群書,對我們民族的曆史文化頗有研究。記得童年時,在那靜靜的長夜裏,在那朗朗的月光下,自己常愛偎在父親膝前,聽父親講述那一個個動人的曆史故事。

   中華民族淵遠流長,有五千年的文明曆史。在中華民族的曆史長河中,秦始皇焚書坑儒,楚霸王殘殺降卒,那種斬草除根,防患於未然的作法曆來就被視為是不義的象征,殘暴的典型。而不計前嫌,重用自己原來生死對手的齊桓公,唐太宗;為救趙氏孤兒不惜獻出自己親生骨肉乃至生命的程嬰,杵臼則被人們千古傳誦,成為仁義的象征,道德的楷模。

   共產主義聖殿的坍塌使這些被掩沒在大廈之下的曆史人物重新發出了熠熠的光芒,成為小蘇心路曆程中的航標與燈塔。站在走廊東端的入口處,麵對這沉沉的夜色,小蘇深深地吸了一口雨後清新的空氣,最後下定了采取行動的決心。這是小蘇有生以來第一次憑自己的良心與良知而作出的重大決定。他很清楚此時此刻這決定對自己意味著什麽。從現在起自己必須小心行事。任何疏忽與失誤都將給自己帶來災難,都將使自己跌入萬劫不複的深淵。

    小蘇的目光徐徐掃過中院,掃過盥漱室,掃過鍋爐房,掃過高一·(一)班、高一·(二)班平房教室,掃過後樓,掃過連接後樓與中廳的走廊。隨著目光的移動,一個大膽的行動計劃逐漸在小蘇心中形成。整個中院裏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兒人聲,看不到一個人影。隻有連接中院與前院,連接東樓與後樓的中廳裏燈火輝煌,值班的朱憶平正坐在椅子裏打瞌睡。夜深人靜,現在正是采取行動的最佳時機。

  回到值班的哨位上,小蘇從自己的筆記本上撕下兩頁紙,把計劃的具體步驟簡明扼要地寫了下來。將紙張疊好,放入自己上衣口袋,然後來到了走廊東口。從走廊東口上樓,二樓便是學生宿舍。

  自從去年實驗班中招入了第一批女生之後,樓上的宿舍便被一分為二,隔斷成為東西兩部分。西半部現為女生宿舍,東半部為男生宿舍。因為宿舍床位驟減,現在隻有家住遠郊的同學才能獲得住校資格,高一(四)班住校生隻有五人,都住在2樓4號房間內。

   樓上走廊中靜悄悄的,由於天氣炎熱所有房間的門都大敞著,小蘇輕手輕腳地拐進了4號房間。這是一間約有四十平方米的大房間,房內有九張上下兩層的床,可供18個人住宿,屋子裏的燈早就熄了,此起彼伏的鼾聲表明,所有的人都已進入了夢鄉。借助從門外散射進來的微光,小蘇從趙玉江床頭的小櫃上取下了一件軍上衣和一頂軍帽。他把軍衣和軍帽卷成了團夾在腋下,踮起腳尖,輕輕退出了4號房間。

  下樓之後,小蘇在走廊入口處略事停留、再次觀察中院與中廳裏的動靜。還好,一切照舊,情況沒有任何變化。牆上的掛鍾正指向兩點三十八分,離換崗時間還有二十二分鍾。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時間還夠用。小蘇一邊在心中回顧著自己行動計劃中的每一個環節,一邊大步向走廊西口走去。

    來到走廊西頭的出口處,小蘇小心地觀察了學校後門及西小院方向的動靜。西小院方向靜悄悄的,沒有燈光,也看不到人影,隻有屋簷上還在滴嗒著積存的雨水。看來住在西小院總部的值班人員也全都睡下了。小蘇心中的最後一塊石頭終於落了地。

  來到小藏書室門前,當小蘇伸手握住門把手時,心中驀然湧起一陣波瀾。小蘇心中很清楚,現在是決定命運的時刻。開門還是不開門,自己今後一生的生死榮辱就取決於此時此刻的一念之間。

  在這生死抉擇的瞬間,父親那已經出現了絲絲白發的鬢角,母親額頭上那細細的皺紋又浮現在了小蘇眼前。自己是家中的獨子,除了妹妹之外,家中並無其他子女。一旦自己被打成現行反革命,那麽父母將來上了年紀,又有誰能承歡於膝下,伺奉於床前呢?父親的期望,母親的憂傷使小蘇心有不忍。

    然而如果自己退縮了,如果自己為求自保轉身而去,那麽明天清晨,一個受盡淩辱的少女就將死於非命。李小桃那淒苦無助的眼晴,李小桃衣衫破裂處,肩頭背部那血紅的,暗紫色的傷痕,同樣使小蘇心有不忍。

  “……生吾所欲也,義亦吾所欲也,二者不可兼得……”

    小蘇心中熱血衝湧,毅然擰開了小藏書室的房門。

   屋子裏燈光昏暗,李小桃有如一隻受傷的小鹿,正獨自坐在牆角飲泣。小蘇閃身進屋,隨手掩上了房門。見到有人突然闖進屋來,李小桃大驚失色。她雙手護胸,本能地把身體縮成了一團,眼晴中充滿了驚惶與不安。小蘇彎下腰把紙條與軍裝遞到李小桃麵前:

    “喏。抓緊時間看看這張字條。我十分鍾後回來。如果你同意的話,請穿好軍裝,戴上帽子。”

  李小桃這時才認出闖進屋來的不速之客是小蘇。半夜三更,小蘇孤身到此意欲何為?不久前,剛剛受到過欺淩與侮辱的李小桃對於小蘇的神秘到訪頗具戒心。她猶豫了片刻,才心存疑慮地接過了小蘇遞到麵前的紙條與軍裝。小蘇沒有再作更多的解釋,轉身走出小藏書屋,重新關好了房門。

   走廊中靜悄悄的,小蘇沿著走廊從西到東,從東到西,一趟又一趟來回地走著。時間一分一秒悄悄地流逝著。從外表看,小蘇似乎從容不迫十分冷靜,但內心深處卻緊張得有如一根繃緊了的弓弦。千萬不要有人來!千萬不要發生什麽意外!小蘇在心中默默地禱告著。現在離換崗時間隻有十幾分鍾了。如果此時有什麽人來到西走廊,小蘇的行動受阻,時間上稍有耽擱,整個計劃就有泡湯的危險。喬是午夜三點到清晨的班兒。一旦第三班上了崗,在喬眼皮底下,李小桃就是插上翅膀也很難飛出學校了。寫有計劃詳細步驟的字條,小蘇相信李小桃會按他的要求閱後即毀,但那毀不掉的軍衣與軍帽就將成為小蘇背叛黨,背叛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鐵證。

  十分鍾,在一個人的生命曆程中隻不過是極為短暫的一瞬間。但此時此刻,它卻仿佛比十天、十個月更漫長。不過小蘇知道,他不能操之過急,他必須給李小桃留下充裕的時間去思考。他必須給李小桃留下充裕的時間去記熟整個行動計劃的每一個細節。

  雨後的夏夜有一種愜意的涼爽與靜謐,在夜的靜寂之中,漫長的十分鍾終於過去了。小蘇關掉了走廊中大部分電燈,整個走廊中的光線頓時暗淡了下來。小蘇來到小藏書室門前,最後向走廊兩端掃了一眼。確認無人之後,迅速擰開了房門。

  李小桃斜靠在門邊,已按小蘇紙條上的吩咐穿起了軍裝,戴上了軍帽,並把一頭秀發細心地壓在了帽子裏。她那明如秋水的大眼晴中閃動著感激的淚光。見到小蘇,她第一句話就是:

   “我媽媽呢?”

  媽媽!姑娘那滿懷希望的目光使小蘇心中一震。小蘇完全能理解李小桃此時此刻的心情。九年來,在那風雨如晦的歲月裏,是媽媽獨自一人忍辱負重,含辛茹苦地將她撫養成人。在姑娘心目中,媽媽就是高山,媽媽就是大海,媽媽就是女兒精神上的支柱與生活中力量的源泉。然而......劉玉琴遍體鱗傷,仰臥在血水中,人還未死,肌膚已發出腐爛氣息的情景又浮現在小蘇眼前。現在就是用擔架抬她出去,看來她也未必能夠支持到天亮了。小蘇心中黯然,他避開了李小桃那企盼的目光。他知道現在絕不能把事情的真象告訴她。一旦知道了事情的真象,可憐的姑娘就會喪失求生的勇氣。小蘇垂下眼睛,含糊其辭地答道:        “快,抓緊時間。你母親有別人負責。”

  淚水迸出了眼眶,李小桃感激地點了點頭,迅速閃身出了小藏書室。

 小蘇關好房門之後,沿著走廊大步向東走去。李小桃跟在他的身後,在黑暗的掩護下,緊貼著牆壁向東移動。按小蘇的計劃,如果此時有人來到西走廊,在昏暗的燈光下,首先看到的將是沿走廊中部大步東行的小蘇。小蘇可以迎上前去,設法吸引住對方的注意力,掩護李小桃就近隱蔽於附近門洞的凹窩處,待小蘇設發打發走來人後,再繼續前進。

  值得慶幸的是,蘇、李二人一直走到走廊東口都未發生任何意外情況。來到走廊東口之後,小蘇在燈光明亮的入口處逗留了片刻,直到李小桃按小蘇字條上的吩咐躲入了樓梯下的死角中,這才大步穿過中院走廊,進入了中廳。

  中廳裏燈火輝煌,正坐在椅子裏打瞌睡的朱憶平被小蘇的腳步聲所驚醒。他立刻跳起身來。

  “現在差5分3點,”小蘇從容不迫地吩咐道:“你去樓上宿舍叫醒第三班的人員準備換崗。”

  “是。”朱憶平一邊揉著惺鬆的睡眼,一邊快步離開了中廳。

  小蘇站在中廳裏,機警地注視著四麵的動靜。

  當朱憶平進入西樓走廊,登上樓梯之後,李小桃的身影出現在西走廊的入口處。她迅速穿過中院走廊,在小蘇的掩護下,穿過中廳轉眼間就消失在了前院的花叢之中。

    學校的前院並不大,一條寬闊的水泥路從大門直通到中廳的台階下。水泥路兩旁是修剪整齊的樹牆與花圃。李小桃就隱身於樹牆後的花圃中。

  小蘇沿水泥路來到大門旁的傳達室中,守衛傳達室的馬建民站起身來與小蘇打招呼。小蘇伸了個懶腰,顯出一副十分疲憊的樣子。

   “該換崗了,現在差3分鍾3點。你去西小院叫醒喬,問他還有什麽事沒有。如果沒什麽事,我準備回家睡覺去了。”

   “是。”馬建民轉身而去。當他的背影消失在中廳裏之後,李小桃的身影從傳達室的窗前閃過。學校的大門並沒有上鎖,隻是虛掩著。李小桃來到大門前,按小蘇字條上的吩咐,輕輕將大門拉開一條縫。轉眼間,她那纖細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學校大門外的夜幕中了。

   看到李小桃順利地出了學校大門,小蘇那顆一直懸在嗓子眼裏的心才落回到了胸腔裏。他跌坐在椅子上,渾身象散了架子似的。極度的緊張之後,小蘇感到渾身上下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疲倦。他坐在椅子裏,什麽也不願去想,什麽也不想去做,隻想靜靜地休息一會兒。

  暴風雨後的夜顯得格外寧靜,靜得可以聽到草叢中的蟲鳴和小樹枝上積水滴落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門外又響起腳步聲。喬高大的身影出現在了傳達室門口。

   “怎麽?小蘇,你不舒服嗎?”見到小蘇臉色蒼白,一幅沒精打彩的樣子,喬眼中透出驚異的神色。“你的臉色看起來很不好。”

  “是嗎?”小蘇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麵頰。“也許是一夜沒睡,有點累了。”

  “現在剛3點,你快去宿舍找個床位睡一會吧。”喬看了看表,有幾分著急地催促道,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老喬,如果沒什麽事兒的話,我想回家去好好睡一覺。今天我實在有點累了。”小蘇征求喬的意見。

  “行。你快回去吧,學校裏的事有我盯著呢。”喬一邊說著,一邊送小蘇出了傳達室。“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回去以後一定要好好睡一覺。”小蘇已經走遠了,喬還在大聲叮嚀著。

   校園裏人影憧憧。值最後一班崗的同學們正在與上一班的人員換崗交班。小蘇從西樓南側的車棚中取出自行車,穿過中院、中廳,有意繞道大門離校。路上他與碰到的每一個人打招呼,極力給人們留下一個印象,我蘇小農三點鍾就離開學校了,以後學校裏再發生什麽事情,都與我蘇小農無關。

 

   夜色深沉,空蕩蕩的按院胡同中隻有路燈昏黃的光芒在濕漉漉的水泥路麵上跳閃。小蘇騎車向東而行。還未走出五十米,突然間,兩個身材高大,手持自動步槍的武裝士兵象幽靈似地從黑暗之中冒了出來。他們手持鋼槍無聲無息地由東向西行進著,黑黝黝的槍管在燈光下反射出幽幽的青光。小蘇知道,這是衛戍區的武裝巡邏隊。按院胡同從外表看與北京城裏其他胡同並沒有什麽不同。但實際上,這小小的胡同中卻有幾處不同尋常的深宅大院。這些深宅大院中居住著前國務院主管工交事務的副總理薄一波,前人民銀行行長南漢宸,以及海軍新貴王宏坤。為了保衛這些大人物的安全,衛戍區每天晚上都派有武裝人員在此巡邏。這威武的士兵,這閃亮的鋼槍,無言地表明了無產階級專政的強大,以及無產階級專政的無處不在。小蘇騎著車與那兩名由東向西行進的武裝士兵擦肩而過,那閃亮的槍管幾乎就在小蘇鼻尖下閃過。望著那閃亮的槍口,小蘇心中凜然。此時此刻在這藏龍臥虎的北京城裏真不知有多少個這樣的武裝巡邏隊在大街小巷中靜靜地穿行著。李小桃,一個孤身的少女,半夜三更在街上行走,肯定會引起巡邏隊中士兵們的注意。一經引起注意,巡邏隊的士兵們不難發現李小桃身上的血跡與神色的憔悴。在這種時候,隻有階級敵人才會被打得遍體鱗傷。一個身上帶傷的階級敵人半夜三更在首都街頭獨行,這本身就是一種反常的現象。隻要巡邏隊的士兵攔住李小桃盤問,那麽李小桃就必然會被扣留,必然會被重新送回八中。小蘇在設計營救計劃時,就已經考慮到了這一點。他不能僅將李小桃弄出學校大門就不管了。他必須給這個現已無家可歸的姑娘找一個可以暫時安身的地方。而目前,對李小桃,同時也是對小蘇自身而言,最安全的地方莫過於小蘇自己的家了。把李小桃先帶回家中安頓下來,這正是小蘇計劃中有待執行的第二部分。

  出了按院胡同就是太平橋大街了。在丁字路口的對麵,太平橋大街的東側有一個公共廁所。小蘇把自行車停靠在廁所前的一根電線杆旁,迅速向左右掃了一眼。確認無人之後,小蘇便閃身進了北側的男廁所。

    廁所中靜悄悄的,一盞孤燈高懸在廁所中部的隔離牆上。小蘇站在隔離牆下側耳細聽。隔壁的女廁所中沒有任何異常的聲響,小蘇這才輕輕地叫了一聲:“李小桃。”

    聽到對麵回答之後,小蘇轉身出了廁所。隨後,李小桃那纖細的身影也從南麵女廁所門口浮現了出來。小蘇來到自行車旁,借助路燈昏暗的光線打量著李小桃。李小桃頭戴軍帽,上身穿軍衣,下身著淺灰色褲子。那頂略顯寬大的軍帽罩住了她那滿頭的秀發,而那略顯肥大的軍上衣遮去了她那青春少女的曲線。夜色中乍眼看上去,她倒很象一個男孩子,一個麵目清秀,身材略顯單薄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

    “上車吧。”小蘇拍了拍自行車後架,示意李小桃坐上去。騎車帶人對於男孩子們來說是小事一樁。但對李小桃來說,卻是一個挑戰。女孩子天生膽小,又從未坐過自行車後架。望著自行車那高高的後架,李小桃真有幾分膽怯,真有幾分不知所措。

    “快,快坐上來。”小蘇再次催促。完全沒有覺察到李小桃臉上的畏難神色。此時此刻,要想盡快離開這危險的地方,除此之外確實也沒有其它方法。李小桃咬緊牙關,笨手笨腳地坐上了自行車的後架。

    李小桃從未坐過自行車,本來就有幾分膽怯。自行車的起動頓時使她失去了平衡感。慌亂之下,她本能地伸出手去,想抓住點什麽東西。少女的羞澀使她不敢碰觸小蘇的身體,隻好用雙手抓住了前麵的車座,小蘇上車落座。車座下的彈簧立刻就夾痛了李小桃的手指。

    “哎喲!”

    李小桃痛得大叫一聲,用力從尚未壓緊的彈簧縫中抽出的自己被夾痛的手指。李小桃身軀的晃動破壞了整個車身的平衡。自行車立刻就在馬路上扭起了“秧歌”。車身的晃動使李小桃愈發心慌,她極力扭動身軀,企圖恢複平衡。結果卻使車子晃動得更加曆害。

    自行車的晃動弄得小蘇手忙腳亂,他來不及回頭查看究竟,一邊盡全力把住車頭,穩定車身,一邊急得直叫:“快!快!抱住我的腰。”

    小蘇騎車已經有四年的曆史了。經驗告訴他,在這種情況下,隻有加速才能更好地保持平衡。他雙手穩住車把,奮力蹬踩腳踏。自行車象箭一般在馬路上飛馳起來。

    李小桃隻覺得耳邊風聲呼呼。她嚇得緊閉雙眼,一下子撲到了小蘇背上,用兩隻手臂緊緊抱住小蘇的腰。

    異性柔軟的手臂緊箍在腰間,那豐滿的胸部直頂在背上,小蘇感到腰間、背部暖暖的,軟軟的。17歲正是情竇初開,血氣方剛的年紀。異性之間身體的接觸使小蘇內心深處產生了一種難以抑製的衝動。這衝動是那樣朦朧,卻又那樣強勁,使人沉醉,使人迷惘,使人感受到一種難以言表的舒暢與甜美。

    就在這心醉神迷之際,路邊的豐盛胡同中,猛然衝出了兩輛自行車。還未等小蘇作出應急的反應,騎車的男孩子們已靈巧地轉動車把,從小蘇眼前飛掠而過。那矯健的身影,那血紅的袖章使小蘇心中一震,滿腔的柔情頓時飛到了九霄雲外。好險!幸虧剛才碰到的不是自己學校的同學。小蘇心中暗自慶幸。如果是八中的同學,雙方打起招呼,對方一定會注意到坐在車後架上的李小桃。而李小桃的身份以及小蘇的行動必然會引起懷疑。......小蘇不敢往下多想。他用力蹬踩腳蹬,加快了自行車行進的速度。

    出了阜成門,街道頓時寬敞了許多。路兩邊是高大的白楊樹,樹後那一幢幢樓房中沒有一絲燈光,空蕩蕩的路麵上見不到任何行人與車輛。小蘇那顆高懸著的心,這時才慢慢落了下來。

    具體考慮到下一步的行動計劃,小蘇這時才發現,要把李小桃帶回家,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小蘇的父親是一位司局級的領導幹部,家中的住房四室一廳。小蘇與妹妹在家中都有自己的房間。在自己的房間中安頓一個人並不困難,困難在於如何瞞過家裏其他成員的耳目。

    父親六月初曾在水利水電學院擔任過中央工作組的副組長。現正在水利水電學院接受批判,已經一個星期沒有回家了。母親是人民醫院的內科主任,工作本來就很繁忙。現在醫院也在開展運動,學習《十六條》,母親每天回來得更晚了。回家後她常常累得連話也不想多說,吃完飯就早早睡下了,很難有閑暇到小蘇房中坐一會兒。問題的關鍵在妹妹。妹妹是師院附中初二年級的學生,文革前剛剛入團,是班上新組建的團支部的書記,師院附中文化革命委員會的委員。師院附中離水利科學研究院並不遠。妹妹每天在家的時候最多。女孩子心細,觀察力敏銳。若想把李小桃安置在家中而不讓妹妹發現,那是很困難的。但如果自己把一切向妹妹講明,妹妹會同情李小桃,“一個最危險的階級敵人”嗎?妹妹能諒解自己,幫助自己嗎?對這些問題,小蘇心中一點把握都沒有。

    就算這個問題可以先放一放,回頭再考慮。眼前一個刻不容緩,需要立即想辦法解決的問題就是,如何帶李小桃進機關大院而不引起傳達室老王頭的猜疑。機關大門每天晚上十二點上鎖。現在是淩晨三點二十五分。要進入機關大院,必須叫醒傳達室的老王頭,請他為自己打開大門。在傳達室老王頭的心目中,小蘇是一個品學兼優的好孩子。而一個好孩子在讀書時是不該談戀愛,交女朋友的。如果讓老王頭發現,小蘇深夜帶著一個漂亮的女孩子回家,即使他當場不便說些什麽,明天這條爆炸性新聞也會不徑而走,傳遍整個機關大院。

    從二裏溝向西拐,水利科學研究院已近在眼前。小蘇在路邊停下車,試著以“老王頭的目光”審視李小桃。月光下,戴著軍帽,穿著軍上衣,淺灰色長褲的李小桃倒也象一個俊秀的小夥子。唯一與小夥子形象不符的是她腳上那雙精致小巧的涼鞋。

    “來,咱們換換鞋。”小蘇說著脫下了自己所穿的布鞋。李小桃微微一楞。雖然她一時弄不清楚小蘇意欲何為,但她什麽也沒有問,順從地脫下了自己腳上的涼鞋,換上了小蘇的布鞋。小蘇穿上李小桃的涼鞋,試著走了幾步。雖然十分夾腳,但也隻好勉強趿拉著。一個男孩子趿拉著一雙精致的女涼鞋,看起來是有幾分滑稽。不過小蘇知道,在進機關大門時,一般人隻會注意陌生人,注意陌生人的穿著打扮,通常不會過分留心熟人的衣著。從事多年門衛工作的老王頭更是如此。換完鞋,小蘇利用幾分鍾時間,把如何混進機關大門的要點一一講給李小桃。李小桃聽得很仔細。在這生死攸關之際,一絲一毫都馬虎不得。

  

    當小蘇與李小桃在水利科學研究院門前下車時,已是淩晨三點三十分了。水利科學研究院的鐵柵欄門緊鎖著。隻有傳達室門前的一盞孤燈照亮了大門前的水泥路麵。

    小蘇把自行車交給李小桃。李小桃按小蘇事先的吩咐,推車到大門側麵,站在了一處燈光昏暗的地方。

    小蘇一邊搖晃著鐵門,一邊高聲呼喊:“王大爺!王大爺!”鐵柵欄門在小蘇的搖撼下發出“哢哢”的聲響。

    傳達室屋裏的燈亮了。老王頭披著衣服,睡眼惺鬆地出現在傳達室門口。“誰啊?半夜三更的,喊什麽!”老王頭的眉毛不滿地擰成了一團。

   “是我,小蘇。”小蘇高聲答道。

    老王頭揉了揉眼睛,這才看清站在門外的是蘇小農,院黨委書記的公子。他那緊蹙著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忙不迭地跑上前來開門。

   “噢,是小蘇啊。怎麽回來的這麽晚。”老王頭的臉上堆滿了親切的笑容。

   “今天晚上,我們班守夜,剛下崗。”小蘇一邊幫老王頭推開鐵門,一邊用自己的身體遮擋住了他的視線。李小桃乘機推車進了大門。

    “王大爺,這是我們班的同學。”小蘇幫老王頭重新鎖好了大門,指著李小桃對老王頭說道:“他家住在人民大學,路太遠,今天不想回去了,想在我這兒湊合一夜,還用簽會客單嗎?”

    按規定,外人進機關大院是要簽會客單的。離去時,要將會客單交還給傳達室。不過一般來說,如果來人是由本單位的人帶進來的,也可以不填會客單。但離去時,一定要由本單位的人送出來。現在夜深人靜,老王頭自然不願給自己添麻煩,同時他也樂得作一個人情。

   “不用了,不用了。”老王頭連連擺手。“你明天送他出來就行了。”

   “那好,謝謝。”

   “沒什麽,沒什麽。”老王頭伸了個懶腰,打著哈欠走回傳達室。

    小蘇重新騎上車,帶著李小桃沿機關內的林蔭小徑向宿舍區而去。水利科學研究院是五十年代的建築群落,帶有濃重的蘇聯建築風味。綠蔭叢中的樓群疏落有致。樓與樓之間有水泥路麵的小徑相連。小徑兩旁是修剪得十分整齊的鬆牆與一排排高大的白楊樹。宿舍區西北角有一幢漂亮的小樓,是院領導們的宿舍樓。小樓有兩個單元門。每個單元內又分上下兩層。小蘇家住在一門二樓。

    開亮樓內走廊裏的電燈,柔和的燈光照亮了寬敝的走廊與樓梯,四周顯得那樣寧靜,那樣安詳。總算到家了,小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就象一個長時間搏擊在驚濤駭浪之中的水手終於踏上了陸地;一個在沙漠中曆盡艱險的旅客終於見到了綠洲。家,此時此刻對於小蘇來講是一個多麽溫馨,多麽親切的字眼。

    李小桃跟在小蘇的身後登上樓梯。剛剛上了幾層台階,她突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她伸出手去,試圖抓住樓梯的扶手。但手還未抓到扶手,眼前一陣發黑,整個人就向後倒了下去。幸虧小蘇覺察到情況不對,及時轉身抱住了李小桃,否則李小桃定會摔得人仰馬翻。

    小蘇的母親是一位資深的醫生。小蘇曾聽母親講過,人在危機時,精神上的高度緊張會使機體產生一種應激反應,冠狀動脈擴張,心跳加速,腎上腺素分沁增加,新陳代謝速度加快,從而使人的體能倍增,創造出平時看來不可思議的奇跡。李小桃,一個柔弱的女孩子,經曆了幾番嚴刑拷打與幾個年輕小夥子的輪番淩辱,十幾個小時滴水未進。若在平時,也許早就支持不住而倒下了。但為了生存,在過去一個小時內,她居然能連闖險關,行動幹脆利落,沒有一點拖泥帶水。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奇跡。現在終於到達了安全的地方,心理上的鬆懈使她整個人一下子就癱軟了下來。這大概就是母親所說的,由於體力過度透支而引起的虛脫吧。

    燈光下,李小桃呼吸短促,雙頰通紅。隔著衣服,小蘇就可以感覺到她的身體熱得燙人。看來除了虛脫之外,她還在發燒。這大概是傷口感染所引起的。想到小藏書室中遍地的灰塵和汙垢,小蘇的心縮緊了。現在如果不盡快給她清洗傷口,上藥包紮的話,傷口的感染說不定會引起其他並發症。小蘇知道身體極度疲勞時,也正是各種細菌最容易入侵的時候。

   “再堅持一會兒,馬上就到家了。”小蘇附在李小桃耳邊輕聲鼓勵道。

    李小桃無力地點了點頭。她在小蘇懷中靜靜地靠了一會兒,待體力稍稍恢複之後,便在小蘇的扶持下,掙紮著登上了二樓。登上二樓,迎麵就是小蘇家的大門。透過門上的磨砂玻璃窗,可以看到屋子裏黑漆漆的,沒有一絲燈光。小蘇從口袋中取出鑰匙,輕手輕腳地開了門。借助於樓下走廊中的燈光小蘇看到小客廳的門開著,這表示母親已經回來了。小客廳中臥室的門關著,這表明母親已經睡下了。順著走廊向南望去,妹妹的房間關著門,看來妹妹也早就進入了夢鄉。小蘇輕輕關好大門,扶李小桃沿走廊向東,向自己的房間走去。走廊中沒有燈光,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但小蘇不敢開燈,怕驚醒母親與妹妹。推開自己房間的門之後,情況頓時有所改善。皎潔的月光通過窗外的樹梢散射進來,在地板上灑下了斑駁的光影。夜風的吹拂使地下的光影隨著樹梢的晃動而跳閃。小蘇的房間大約有十六七平方米。窗前擺放著一張書桌,桌子側麵靠牆處是一張鋼絲軟床。床腳的衣櫃與對麵的書櫥、茶幾、沙發組合在一起,為屋子裏平添了幾分優雅的氛圍。雪白的牆壁上懸掛著牛頓、居裏夫人和愛因斯坦的大幅肖像。三位科學界的偉人正在黑暗之中默默地注視著剛剛進屋的這對兒年輕人。

    小蘇開亮了床頭的台燈,扶李小桃上床休息。沒想到她背部剛剛碰到床邊,人就痛得叫了起來。顯然她背部的傷勢嚴重,無法平躺。小蘇隻好幫她翻轉身子,伏臥在床上,然後彎下腰,輕輕為她脫去了腳上的鞋子。當小蘇的手碰觸到李小桃腳部那細膩而柔軟的肌膚時,他的心不禁顫抖了,臉上飛起一片紅暈。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觸摸到一個少女的肌膚。觸摸到李小桃那柔嫩而細膩的肌膚,小蘇內心深處又一次萌發了那種強烈的衝動。出於本能,他很想撫摸,甚至親吻一下那細膩的肌膚。但這衝動,這欲念僅在小蘇心中一閃而過,代之而起的是一種神聖的責任感、使命感和一種幼稚的男子漢大丈夫救死扶傷的英雄氣概。小蘇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壓下心中的欲念,迅速挺直了自己的腰。

    李小桃並沒有注意到小蘇神色的變化。她側著頭伏臥在枕頭上,傷口的痛楚使她發出低低的呻吟。小蘇發現,李小桃所穿軍衣的背部已出現多處血漬。顯然傷口感染而滲出的血水已浸透了兩層衣服,如不盡快處理肯定會引起並發症。但要處理傷口,就必須脫去衣服。現在夜深人靜,孤男寡女獨處一室,要李小桃脫去上衣,裸露身體,小蘇實在說不出口。但除此之外,現在也別無其它良策。望著李小桃痛苦的神態及背上斑斑血漬。小蘇遲疑著,俯下身去在李小桃耳畔輕聲說道:“你背上的傷口大概已經感染了。現在把衣服脫......脫下來,讓我給你清洗一下傷口,上......上點藥,行......行嗎?”羞澀使小蘇有幾分口吃,他的雙頰飛起了一片紅暈。

    “謝謝。”李小桃迅速點了點頭。傷口的痛楚和折磨人的高燒已使她顧不了那麽多了。如果說十四個小時之前,對於李小桃而言,小蘇還是一個素味平生的男孩子,那麽經過這生死與共,極不尋常的一夜,小蘇現已成為除母親外,她在這人世間唯一可以信賴的親人了。得到李小桃許可之後,小蘇如釋重負。他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立刻開始進行有關的準備工作。根據自己現有的醫學常識和家中的條件,小蘇在心中迅速列出了一張所需物品的清單:清水、臉盆、藥棉球、紗布、紅藥水、酒精、消炎粉、凡士林軟膏......

    他提起床頭的暖瓶晃了晃,裏麵隻剩一個瓶底的水了。大概是妹妹以為他今晚不回來,沒有給他灌開水。小蘇從床下取出臉盆,輕手輕腳來到廚房。他打開爐子的火門,燉上了一壺水。六十年代,北京西郊各機關大院的宿舍區還沒有管道煤氣,人們使用的一般都是燒蜂窩煤的火爐。這種爐子燉開一壺水最少需要20-30分鍾。小蘇把臉盆仔細刷幹淨之後,決定先到妹妹房間中取一壺開水用。清洗傷口最重要的是水的潔淨。而且家中常備藥品也都在妹妹房間的櫃櫥中。小蘇打開走廊的燈,輕輕推開妹妹的房門。借助於走廊的燈光,小蘇看見妹妹睡得正香。她的頭深埋在鬆軟的枕頭中,橘黃色的毛巾被直蓋到下巴上。長長的睫毛複蓋著眼睛,小巧的嘴唇繃得緊緊的,似乎妹妹在夢中都在努力保持著一個無產階級革命戰士的威嚴。

    打開雜物櫃的門,憑借記憶摸索,小蘇取出自己所需物品,紗布、棉球、消炎粉、鑷子、小剪刀......把它們一一放入一個盛藥棉球的月芽形小盤中。小蘇的動作很輕巧。他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妹妹。然而就在他取出最後一樣東西,正準備轉身離去時,一個熟悉的聲音打破了夜的沉寂:

   “哥,你幹什麽呢?”

    那突如其來的聲音使小蘇心中一震,手裏抱著的藥品差點撒了一地。他本能地抱緊胸前的藥品,迅速轉過身來。不知何時,妹妹已睜開了雙眼。看到小蘇抱著一堆藥品,妹妹臉上顯出驚異的神色。

    “哥,出什麽事了嗎?”

    “沒......沒有。我......我們班有個同學,昨天騎車摔......摔了一跤,磕傷了腿,我...... 我給他帶點藥去。”

    小蘇心慌意亂,連說話都有幾分口吃了。他直覺地感到妹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正洞穿著他心底的秘密。

    “睡吧,睡吧,吵了你的覺,真對不起。”

    小蘇不等妹妹再開口,便匆忙朝屋外走去。他一隻手抱著藥品,一隻手把妹妹的屋門關上。

   

    回到自己的房間中,小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把紗布、藥棉、剪刀、鑷子一一擺在桌子上,把開水倒入臉盆中,然後用一隻小藥杯,將清水舀進裝滿了藥棉球的月芽形的醫用小盤中。將一個個棉球浸濕。

    一切準備就緒。小蘇扶李小桃坐了起來,“來,我幫你脫衣服吧!”小蘇用一條手臂輕輕攬住李小桃的肩膀,另一隻手逐一為她解開外衣的鈕扣。李小桃順從地依偎在小蘇胸前。她低垂著雙眼,不勝嬌羞,白皙的麵頰飛起兩片紅暈。

 

    脫外衣還算順利。外衣隻有背部少數地方與襯衣有所粘連。在撕扯衣服粘連時,小蘇的動作雖然很輕柔,但畢竟還是牽動了傷口。李小桃疼得直吸涼氣,渾身顫抖。但她盡量克製著沒有叫出聲來。脫去外衣之後,在燈光下,小蘇看到,李小桃襯衣背部的血漬已經連成了片。許多地方襯衣與傷口粘連在一起,凝成了血痂。看樣子,硬往下撕扯是行不通的,李小桃肯定會疼得受不了。唯一的辦法是用剪刀把衣服剪破,先將未與傷口粘連的部分取下來。然後用濕毛巾熱敷襯衣與傷口粘連處。化開血痂後,再將粘在傷口上的襯衣殘片慢慢揭起來。

    解開襯衣胸前的鈕扣,少女那豐盈的胸部便袒露在燈光下。雪白的肌膚如凝脂,如美玉。然而在那柔嫩潔白的肌膚上,在那渾圓堅挺的乳房上,一道道紅腫的皮帶印,一條條烏黑的手指印以及那抓撓啃咬的傷痕,卻令人觸目驚心,不忍卒睹。那是邪惡對美的蹂躪,那是暴力對人性的摧殘。無限的柔情與憐憫在小蘇心中湧動。他小心翼翼地用棉球蘸著清水,一點點,一處處為李小桃清洗去胸前以及各處傷口上的汙穢。他的動作輕柔,有如一位白衣天使,又象一位善解人意的大哥哥在護理、照料自己多災多難的小妹妹。小蘇的溫柔體貼使李小桃的眼角潤濕了。

    對於一個少女而言,17歲正是多夢的年華。在那對人生,對未來充滿憧憬的五彩夢中,少不了一位英俊瀟灑,溫柔體貼的白馬王子。那王子的身影,那王子的音容笑貌往往是少女心底最隱蔽,最甜美的夢幻。今天在夢幻與現實之間仿佛隻有一步之遙,那王子的身影仿佛已近在眼前。然而,咫尺天涯,多難的少女卻已被剝奪了謀求幸福的權利。一群“替天行道”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接班人不僅擊碎了她那五彩繽紛的夢,還奪去了她那少女最寶貴的......

    晶瑩的淚水如斷了線的珍珠滴落在小蘇的手背上。小蘇不禁吃了一驚。“怎麽,弄痛你了嗎?”他抬起頭來,一臉關切的神色。

    李小桃輕輕搖了搖頭。淚水迷朦的大眼睛中有一種夢幻般的色彩與柔情。這種色彩與柔情使小蘇心馳神搖,幾乎不能自己。他連忙低下頭去,努力抑製住自己波動的情緒,凝神靜氣,繼續自己的工作。

    清洗去傷口上汙穢之後,小蘇根據傷口的不同情況,分別作了處理。傷勢輕微處僅塗紅藥水即可。傷勢嚴重處多用塗有消炎粉及凡士林軟膏的敷棉和膠布條加以複蓋與包紮。

    處理完胸前的傷口,小蘇用剪刀小心地剪開了李小桃的襯衣,依次取下了前襟,衣袖,以及襯衣背部所有可以取下的殘片。最後隻剩下與傷口粘連已凝成血痂的部分。小蘇扶李小桃重新躺下,伏臥在床上。然後用濕毛巾敷在襯衣的殘片上,將血痂浸透化開後,再將襯衣的殘片一點點輕輕揭起。撕扯傷口上已形成的血痂,使李小桃疼得直吸冷氣,她雙手抓住床頭的護欄,全身不停地顫抖。額頭上冒出了一層細細的汗珠。

    當傷口中最後一塊襯衣的殘片終於被取下來時,小蘇的額頭上也冒出了汗珠,兩手都有些微微顫抖了。燈光下,李小桃整個背部呈現出一片可怕的醬紫色,幾乎找不出一塊完整的肌膚。不少傷口中還粘染有灰塵與汙物。小蘇坐在床邊的椅子上,用小鑷子夾著蘸水的棉球,細心地為李小桃清洗去了傷口中所有的汙物。

    清洗過後,李小桃背部的傷口開始呈現出一種鮮紅的顏色。小蘇打開一包消炎粉,均勻地灑在了各個傷口上,白色的藥粉很快就溶入的血紅的傷口中。這樣大麵積的嚴重創傷,按常規應進行包紮,但到哪裏去找這樣大一塊敷棉呢?小蘇的眉頭不覺皺了起來。

    猛然間,小蘇靈機一動,從衣櫃中取出了一條嶄新的浴巾,用浴巾作“敷棉”把李小桃整個上半身都包裹了起來。他用紗布作繩子,一條係在乳房上部,一條係在腰間,巧妙地把大敷棉加以了固定。固定了“敷棉”之後,小蘇退後兩步,左右看了看,心中對自己的傑作,對自己隨機應變的能力頗為欣賞。

    李小桃那渾圓的肩頭與雪白的臂膀上也有幾條紅腫的皮帶印。小蘇一一分別作了處理。

    上身的傷口終於處理完。身裹白色浴巾,肩頭、手臂上塗滿紅藥水的李小桃活象一個剛從硝煙迷漫的戰場上抬下來的重傷員。小蘇找出一件自己的襯衣為李小桃穿上,然後扶她重新在床上伏臥下來。

    下一步就該處理下身的傷口了。小蘇剛才在為李小桃清洗背部的傷口時,已經注意到她外褲的臀部,大腿根部也有成片的血跡滲出。但脫褲子畢竟不同於脫上衣。小蘇附在李小桃耳邊輕聲道:

    “現在我去洗洗手巾,換盆幹淨水,給你處理一下兒下身的傷口,怎麽樣?”

    小蘇以商量的口氣征求李小桃的意見。李小桃羞得滿臉通紅。她緊閉雙眼,默默地點了點頭,表示一切都聽從小蘇的安排。

    小蘇端起臉盆拿上毛巾,準備先到廚房洗洗毛巾,換盆幹淨水。想來爐子上燉著的開水也差不多該開了。繞過沙發前的荼幾,小蘇剛走到屋子正中,心中突然打了個冷顫。一種本能、一種直覺,或者說潛意識告訴他,在這夜深人靜之際,有什麽地方不對頭,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某種潛在危險就在眼前。他猛的抬起頭--

     嗬!眼前的景物使他魂飛天外。 一個人影,一個白色的人影,一個幽靈式的人影正靜靜地,一動不動地倚在門邊。那“幽靈”的眼睛亮晶晶的,直望著小蘇與床上的李小桃。

    極度的震驚使小蘇手中的臉盆直摔到了地上。隨著“咣鐺”一聲巨響,臉盆中的水濺到了“幽靈”白色的睡衣上。“幽靈”有幾分吃驚地向後退了退。小蘇這時才認出,依在門邊的人影是妹妹。小蘇還未來得及說些什麽。小客廳那邊又傳來“啪嗒”一聲開燈的聲音。

    “曉梅!曉梅!”臥室中傳來母親焦急而有幾分不安的呼喚聲。“怎麽啦?怎麽啦?”

    慌亂之中,小蘇豎起食指放在唇邊,示意妹妹不要作聲。然後快步從妹妹身邊繞過,跑進小客廳,推開了母親臥室的房門。床頭的台燈亮了,母親已經從床上坐了起來,正在披外衣。見到小蘇,母親微微一怔。

    “咦?你什麽時候回來的。半夜三更的,你把什麽東西弄得叮鐺亂響?”

    “今天我們班守夜,剛回來。準備洗洗臉,不小心把臉盆摔在地上了。”

    “唉,真是個冒失鬼!”

      聽完小蘇的解釋,母親大大地鬆了口氣,剛披上的外衣又被脫了下來。

    “現在都幾點了,小心一點,別把樓下的劉叔叔吵醒了。”

    “行,行!媽,你睡吧,我一定小心。”

    小蘇殷勤地來到床邊,為母親關上了台燈。然後輕手輕腳地退出房間。

   

    妹妹還靜靜地站在門邊,小蘇向她作了個手勢,示意“跟我來。”

   “哥,她是什麽人?怎麽弄成那副樣子?”

    剛進妹妹的房間,妹妹就直盯著小蘇的眼睛問道。

    妹妹直言不諱的詢問使小蘇難以作答。看來,妹妹剛才已在門邊站了許久。她不僅看到

 了李小桃,也看到了小蘇為她清創、包紮的全過程。小蘇從妹妹疑惑的眼神中,讀出了她那並未說出口來的問題,她是什麽人?是不是一個階級敵人?

     在這破四舊、立四新,橫掃一切牛鬼蛇神的風口浪尖上,確實也隻有一個“階級敵人”才會被打得遍體鱗傷。半夜三更自己為什麽會竭盡全力掩護救助一個“階級敵人”?這個問題不是三言兩語所能解釋清楚的。而李小桃下身的傷口還急待救治。

   “曉梅,事情的前因後果,等一會兒我再向你解釋。現在請你幫個忙,先幫我給她處理一下兒下身的傷口,好嗎?”

    妹妹默不作聲,她的眼睛亮晶晶的,那犀利的目光仿佛能洞穿小蘇心底的秘密。

   “曉梅,求求你幫我一次,好嗎?”

    在一片靜寂之中,妹妹的沉默幾近冷酷。小蘇有幾分絕望了。他的聲音幾近哀求。

    也許是小蘇的哀求,也許是小蘇臉上那絕望的神色,終於打動了妹妹的心。她輕輕歎了

口氣,默默地伸出手去,接過了小蘇手中的臉盆。一陣熱浪從小蘇心頭湧過,他連忙轉過頭去,不願讓妹妹看到他眼角的淚光。

   

    當妹妹端著臉盆和小蘇一起來到床前時,李小桃臉上現出幾分驚訝的神色,她雙手用力,掙紮著想坐起身來。小蘇輕輕扶住了她。

   “別動,小心碰了傷口。這是我妹妹。我請她來幫你處理下身的傷口。”

    李小桃感激地點了點頭。妹妹把臉盆放在桌子上,作好了清洗傷口的準備工作。

    小蘇在床頭坐了下來,他背對著妹妹,雙手扶住李小桃肩頭,頭也不回地示意,可以開始了。妹妹微微一怔,隨即意識到,小蘇是在以自己的行動表明,除為李小桃治傷之外,自己心中別無他念。

   

    與背部相比,李小桃下身的傷勢不算太重,傷口與褲子基本上沒有什麽粘連。在小蘇協助下,妹妹沒費什麽力氣便褪下了李小桃所穿著的灰色長褲。不過使妹妹萬分驚訝的是,李小桃,一個十七歲的少女,在長褲之內竟然沒有穿內褲。除去外褲之後,她那白皙的肢體便一覽無餘地暴露在燈光下。妹妹不以為然地皺起了眉頭。李小桃伏臥在床上,腰間、臀部以及大腿根部處處是皮帶抽打的傷痕。燈光下,那一道道紅腫的傷痕與白皙柔嫩的肌膚構成了鮮明的對比,強烈的反差,令人觸目驚心。妹妹不禁搖了搖頭。她彎下腰去,細心地用蘸水的棉球,為李小桃清洗著傷口上的汙物。……

    處理過背麵的傷口之後,小蘇與妹妹合力幫李小桃翻過身來,使她側身向外躺著,以便處理前麵的傷口。李小桃剛剛側過身來,妹妹借助於床頭的台燈,一眼就發現,李小桃兩腿之間,少女最隱蔽的部位情況有些異常。那裏沒有明顯的皮帶抽打的痕跡,卻有著大片的血跡,烏黑的指印以及抓撓的傷痕,局部地方還有明顯的紅腫與汙物。極度的驚訝使妹妹不覺叫出聲來。

   “啊!”

     聽到妹妹的驚叫,小蘇心中一震,以為發生了什麽意外,立刻轉過頭來。燈光下,小蘇一眼就看到,妹妹所注視著的正是李小桃兩腿之間暴露在強光之下的紅腫與傷痕。無意間窺到了一個少女最隱秘的部位,小蘇羞得滿麵通紅。他尷尬地連忙把頭轉了回去,同時示意妹妹無需大驚小怪,請繼續她的工作。妹妹望著小蘇的背影,心中湧起了一團疑問。少女的本能使她感到這裏麵肯定另有文章。但當著李小桃的麵,她又不便問些什麽,隻好埋下頭去,繼續為李小桃清洗兩腿間的汙穢與血跡。……

  

    傷口全部處理完畢之後,李小桃腰間,臀部與大腿根部橫七豎八到處都是綁紮的繃帶與用膠布所固定著的敷棉,穿褲子已經很不方便了。妹妹取來一條自己的裙子為李小桃套上,遮住了裸露的下肢。她倒了一杯水,服侍李小桃吃下退燒與消炎的藥片之後,在小蘇的協助下,用一床幹淨的床單換下了已被血水汙染了的床單。

   

    經過一番折騰,李小桃雖筋疲力盡,但痛楚畢竟大大減輕了。她伏臥在床上很快就昏昏沉沉地睡著了。小蘇與妹妹收拾好雜物,關閉了台燈,雙雙退出房間,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回到了妹妹房間中。

   

    把剩餘的物品放回雜物櫃之後,妹妹在桌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亮晶晶的眼睛直望著小蘇。小蘇知道,妹妹是在等待著他,等待他來解釋事情的經過。

    回憶起昨天的那一幕幕場景,小蘇心中又翻起了重重波瀾。劉玉琴那血肉模糊的背部,瘋老太婆那淒厲的哭喊,李小桃凝脂般肌膚上那一道道紅腫的皮帶印與烏黑的指印,以及那抓撓啃咬的傷痕又一一浮現在小蘇眼前。他在床邊坐了下來。壓低著聲音,從頭開始向妹妹講述昨晚所發生的一切,講述自己所走過的心路曆程。……

   

    妹妹坐在那裏靜靜地聽著,嚴肅的麵龐上現出了少有的凝重。沉浸在回憶中,小蘇完全沒有注意到時間的流逝,直到小客廳中傳來開門的聲音。小蘇才霍然驚覺,發現天已經大亮了。走廊中傳來母親的腳步聲,要回避已經來不及了。

    母親推開房門,臉上現出幾分驚異的神色。

   “怎麽,你倆一夜都沒睡嗎?”

   “可不是嗎!”妹妹搶在前麵答道,語氣略有幾分誇張:“昨天半夜哥哥跑回家來摔臉盆,吵得人家睡不著,我就起來問問昨天運動發展的最新動態。”

    妹妹的回答轉移了母親的注意力。“什麽最新動態?”母親饒有興趣地問道。

    這場來勢迅猛的文化大革命雖然還未波及到全社會,但已引起了各界人士的注目。千百萬善良的中國人還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場災難,一場浩劫。相反,許許多多善良的人們還在以極大的熱情,虔誠的信念,期待著,盼望著這場疾風暴雨式的大革命能以其雷霆萬鈞之勢滌蕩去中華大地上的一切汙泥濁水,為我們古老的民族迎來一個更美麗,更純潔,更為絢麗多彩的明天。當然也有一些在我們民族的苦難歲月中曆盡滄桑的中年人,老年人,以其獨有的洞察力,直覺地感到這場風暴來勢迅猛,有幾分怪異,有幾分不祥與暴戾,也許會釀成一場可怕的災難。母親正是帶著這種複雜的心情,關注著運動的每一步發展。

   ......昨天國務院、新市委給北京中學紅衛兵下達了新的戰鬥任務。城裏的學校已經先行了一步,開始查抄階級敵人所隱藏的槍支彈藥。昨天哥哥他們學校一共抄出5支槍,還抓獲了6個有藏槍嫌疑的階級敵人。”

    還未等小蘇開口,妹妹就嘰嘰呱呱地向母親介紹起了運動的最新發展動態。

   “這倒是個值得注意的新動態。”母親沉吟著看了看表:“現在時間不早了。下午回來你們再把情況詳細跟我說說吧。”

    母親是一位責任心很強的內科醫生。她所任職的人民醫院在白塔寺,坐車要四十分鍾才能到。現在時間已過七點,一分鍾都不能耽擱了。妹妹與小蘇分頭行動,一個下樓取奶,一個打開爐子的火門,為母親煎雞蛋,炸饅頭片,熱牛奶,迅速準備好了早餐。

   

    送走母親,小蘇還想繼續說些什麽,妹妹卻直率地打斷了他所要說的話。

   “哥,你不用繼續講下去了。事情的經過,我已經基本上了解了。不過,我要說的是,哥哥,你錯了。在群眾運動的高潮中,你這是在對抗黨,對抗人民,對抗無產階級革命事業。你實際上已經站到了階級敵人那一邊,你應該重新讀一讀毛主席的《湖南農民運動考察報告》。重新研究研究什麽叫‘革命’。”

    妹妹的話語雖然不多,卻字字千鈞,沉重地撞擊在小蘇的心頭。在小蘇心目中,妹妹還隻是一個不懂事的女孩子,一個事事依賴哥哥,對哥哥言聽計從的小姑娘。她愛聽古典音樂,善背唐詩宋詞,頗有幾分文學氣質;她純真、善良、聰明而文靜。不知何時,毛澤東思想的熏陶居然已經把她改造成了一個立場堅定,旗幟鮮明的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一陣刺骨的寒意從小蘇心底升起,使他不禁打了一個冷顫。小蘇心中很清楚,如果妹妹不肯合作,他是很難瞞過母親,將李小桃藏在家中的。如果不能把李小桃留在家中,自己又能把她送到那裏去呢?

    “曉梅......”小蘇的聲音苦澀而淒涼:“你可以保留你的看法。但現在,我請求你,幫幫我......

    妹妹靜靜地望著小蘇,那清澈的目光凜冽而深沉。

   “曉梅,我們不能把她推出去。她......她現在已經無家可歸了。我們不幫助她,不收留她,那她就......就隻有死路一條了。”

     心底的絕望使小蘇愴然淚下,他哽咽著再也說不下去了。

 

     沉默良久,妹妹終於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亮晶晶的大眼睛中閃射出了幾分溫情,幾許無奈。

    “哥,你真不該管這些事......

    “曉梅,求求你,幫幫我們吧!”

     小蘇從妹妹眼神的變化中看到了一線光明,一線希望。他情不自禁地抓住了妹妹的雙

手。妹妹什麽也沒有說,隻是輕輕握緊了小蘇的手。通過這緊握著的雙手,小蘇感到了親情的溫暖,感到了人類愛心的博動。在漫漫的曆史長河中,正是這人間的親情與愛心,維係著人類的生存,指引著人們從黑暗走向光明。……

    

   

     送走了妹妹,小蘇的一顆心總算落了地。隻要妹妹肯幫忙,肯為自己打掩護,問題就有了解決的可能。心情鬆弛下來之後,小蘇感到饑腸轆轆。他想起李小桃從昨天中午到現在一點東西都沒吃,一定也早就餓了。家裏平常訂有四份牛奶。父親不在家,正好多一份。小蘇熱好牛奶,在牛奶中打了一個雞蛋。然後端著牛奶,拿了幾塊餅幹,回到自己的房間。也許是由於高燒尚未完全消退,也許是由於傷口還在隱隱作痛,李小桃伏臥在床上,一直處於半醒半睡的朦朧狀態中。聽到腳步聲,她側過頭來,睜開了眼睛。

   “起來,吃點東西吧。”小蘇關切地說。

   “謝謝,我現在不餓,一點胃口都沒有。”李小桃無力地擺了擺頭。

   “吃點吧,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怎麽行呢!”小蘇把裝牛奶的小碗與盛餅幹的盤子放在床頭的茶幾上,輕輕扶起了李小桃。“來,喝口牛奶。”小蘇的溫柔使李小桃不忍拒絕。她強打精神,靠在小蘇懷中喝了幾口牛奶,然後輕輕推開了小蘇手中的碗。

   “謝謝,我有點頭暈,實在喝不下。你先把牛奶放在茶幾上,等一會兒我餓了再喝,行嗎?”

    李小桃向小蘇乞求道。明如秋水的大眼睛是那樣溫柔,那樣楚楚動人。

    小蘇不便再勸,隻好重新扶她躺下,並細心地為她掖好了毛巾被的被角。晨風吹拂著白色的窗簾,八月底的清晨已經有了幾分秋的涼意。李小桃側著頭伏臥在床上,烏黑的秀發披散在雪白的枕巾上,白皙的麵頰上帶有幾分羞澀的紅暈,清澈如水的大眼睛中流動著夢幻般的色彩。小蘇在床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凝望著李小桃秀美的麵龐,和那動人的眼睛,一時不覺出了神。屋子裏靜悄悄,金色的陽光在玻璃窗上跳閃,窗外的白楊樹上有兩隻不知從那裏飛來的小鳥在嘰嘰喳喳地歡唱。……

    在這安祥而寧靜的瞬間,小蘇不覺有幾分沉醉了。他感到這世界是多麽美好,多麽溫馨。他沉醉於這寧靜,這安祥與溫馨之中,他沉醉於李小桃那如夢如幻的眼波中。

    然而時光不能倒流,不能永駐,命運的轉折常常令人難以捉摸。就在小蘇與李小桃默默相對,共享這晨風中的寧靜與溫馨時,突然,鐺鐺鐺鐺,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擊碎了滿屋子的寧靜與溫馨。

    “小蘇!小蘇!”

    這是喬的聲音!喬是小蘇家的常客,但從來沒有這樣急促地敲門、呼喊過。

    小蘇直覺地意識到事情不妙。

    “小蘇!小蘇!”喬還在呼喊著。

    這時李小桃也聽出了喬的聲音。她大驚失色,猛然坐起身來,臉色變得蒼白,全身都在微微發抖。從那急促的敲門聲與呼喊聲中,她意識到一場可怕的災難就要降臨。

    “鐺鐺鐺鐺!”急促的敲門聲如千斤鐵錘撞擊著小蘇的心。“小蘇,小蘇!”喬的呼喚聲象隆隆的槍聲和炮聲在小蘇耳畔回響。小蘇心中方寸大亂,一時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不過他知道躲是躲不過去的。仿佛被一根看不見的繩索牽引著似的,小蘇一邊不由自主地站起身來,向大門口走去,一邊匆匆對李小桃說道:

    “快!找個地方躲起來!”

    來到大門前,小蘇的心跳得象是在擂鼓。他站立了片刻,努力使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之後,才打開了家門。

    門前站著的是喬與校紅衛兵總部的薑敏與趙明。薑、趙二人都是幹部子弟。薑的父親是國防科委的副主任,趙的父親是總後勤部的副部長。薑、趙二人與陳景貽同班,薑是陳的智囊,趙是陳駐保衛組的“全權代表”。薑身材頎長,戴著副精致的黑邊眼鏡,鏡片後的那雙眼睛炯炯有神。他站在喬的身側,目不轉睛地觀察著小蘇臉上神色的變化。趙身材魁偉,膀闊腰圓,靜靜地站在喬與薑的身後,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咄咄逼人的殺氣。

    麵對此情此景,小蘇知道事情有些不妙。薑、趙二人平常與自己沒有什麽交往。今天與喬一同到訪,肯定負有特殊使命,十之八九是為李小桃而來。使小蘇暗暗心驚的是,現在還不到8點鍾,就算他們今天早晨6點發現李小桃失蹤,怎麽一下子就會懷疑到自己頭上了呢?

    鎮靜!小蘇在心中暗暗告誡自己。現在最重要的是保持鎮靜。任何一點驚慌失措都會斷送自己和李小桃。薑、趙二人的到訪顯然也表明,校紅衛兵總部對自己大概隻是懷疑而已,並沒有什麽確鑿的證據,證明自己救護了李小桃。否則現在站在喬身後的就不是薑、趙二人,而保衛組的大隊人馬了。薑、趙二人隨喬來訪肯定帶有一種探查虛實的味道。保持鎮靜,隨機應變是當前化險為夷的最佳戰略。小蘇在心中對眼前的局勢,以及自己所應采取的對策做了一個迅速的判斷。

   

    “出了什麽事嗎,老喬?”小蘇明知故問。裝出一副驚訝的樣子。

    “進去談吧。”喬沒有正麵回答小蘇的問題。

    “請。”

     小蘇側身讓路,大大方方地把客人們引進了母親的小客廳。

   

     平時同學來訪,小蘇都是在自己的房間中待客。今天,他下意識地把客人們引進了母親的小客廳,這本身就是一種反常的舉動。喬雖是小蘇家的常客,但此時此刻,他眉峰緊鎖,心事重重,並沒有覺察到小蘇舉止的反常。薑、趙二人初次到小蘇家,根本還弄不清屋內房間的格局,當然更覺察不到小蘇今天的待客方式與往常有什麽不同。

    小客廳中那潔白的窗簾、華貴的地毯、講究的沙發和書架上一排排裝潢精美的中外圖書,顯然給初到小蘇家的薑、趙二人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客廳中的華貴與典雅無言地表明,這裏的主人不是一位平民百姓,不是那些低人一等,可以隨意宰割的“牛鬼蛇神”,而是一位擁有相當社會地位的黨內高級幹部。這小小的客廳中,除了華貴與典雅,還有一種大多數高級幹部家中所沒有的文化氛圍,或者說是書香氣。敬畏之情在薑、趙二人心中油然而生,那冷峻的、咄咄逼人的肅殺之氣無形中消散了許多。

    “請坐。”

    小蘇故作瀟灑狀,有意在試探三位“貴賓”的反應。

    三位“貴賓”誰也沒有就座的意思。薑敏與趙明都望著喬。窗外,機關大院的高音喇叭開始播放晨曲。《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樂曲聲回蕩在白楊樹的枝杈間。戶外的喧囂反襯出屋裏的靜寂,一種令人不安的靜寂。

    “小蘇,”喬沉吟片刻之後,終於開口了。他的聲音沉重而生澀:“請你不要問為什麽,先帶他們到你家各個房間中去看一看。”

    什麽?喬的話使小蘇震驚了。到各個房間中看一看,這不等於是變象抄家、搜查嗎?一股難以抑製的怒火在小蘇胸中升起。自己的父親不管怎麽說也還是一位三七年參加革命的老幹部,一位司局級的官員。這個家怎麽能說抄就抄,說搜就搜呢!

    “老喬,你這是什麽意思?”小蘇的臉沉了下來。

    小蘇的倔強,小蘇話中的火藥味使喬微微一怔。在那一刹那間,他眼中猛然閃過一線希望,閃過一絲驚喜的神色。他深深地望了小蘇一眼,意味深長地向小蘇說道:“蘇小農同誌,今天我是作為同誌,作為戰友到這裏來的。我再一次請求你,不要問為什麽,先帶他們到你家各個房間中去看一看。”

    從喬神色的變換中,從喬意味深長的話語中,小蘇覺察到了眼前局勢的微妙。他的態度緩和了下來,冷冷地對薑、趙二人作了個手勢:

    “請!”

    小蘇推開母親臥室的房門:

    “這是我父母的臥室。”

    小蘇那帶有明顯嘲諷語氣的話語使薑敏感到如芒刺在背。他把眼睛轉向喬,而喬卻早已把頭轉了過去,似乎正在欣賞窗外的風景。喬的高深莫測,小蘇的冷漠使薑敏倍感不安。但他奉命而來,卻又不能不看一看。他隻好尷尬地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鏡架,硬著頭皮上前一步,伸頭向臥室中望了望。

    臥室中窗明幾淨,雙人床、小沙發、床頭櫃、落地燈,處處收拾得一塵不染,看不到任何有人躲藏在內的跡象。

    薑後退半步,彬彬有禮地向小蘇點了點頭,示意已經看過了。薑很清楚小蘇父親的地位,也很清楚自己的權限。

    小蘇引薑敏出小客廳,進入走廊。趙明跟在薑的身後亦步亦趨。他早已覺察到了整個局勢的微妙,多一句話也不說,多一步路也不走,一切唯薑敏的馬首是瞻。

    薑敏等人走出客廳時,喬曾猶豫了一下兒。出於自尊,他很想保持一種超然的地位。但最後,那急於想知道結果的欲望還是壓倒了自尊心。喬也跟在趙明的身後出了客廳。

   

    來到父親書房前,小蘇推開房門。

    “請,這裏是我父親的書房。”

    薑向前跨了半步,彬彬有禮地看了一眼,隨即便退了出來,薑雖年輕,卻工於心計。他通過觀察已發現,這次“突然襲擊”完全出於小蘇意料之外。如他確實把李小桃帶回了家中,那麽倉促之間讓李小桃隱藏起來,屋子裏肯定會留下一些淩亂的女人曾逗留過的痕跡。自己用不著大動幹戈地四處搜查,隻需細心觀察,便可發現蛛絲馬跡。

    小蘇推開妹妹的房門。

   “請,這裏是我妹妹的房間。”

    薑上前一步,漫不經心地向屋裏掃了一眼。從表麵上看,薑似乎是在應付差事,根本沒有認真查看。但實際上,在那短短的兩秒鍾之間,薑犀利的目光已掃過了屋子內的每一個角落。任何一點兒可疑之處都絕逃不過他的目光。

    喬跟在薑、趙二人身後,心情頗為複雜。一方麵,他希望事實最終能證明小蘇--—他最親密,最信賴的戰友--—是清白的。但與此同時,他也擔心那種尷尬場景的出現--—在小蘇家當場抓住李小桃。

  

     小蘇不厭其煩地帶領薑、趙二人一處一處地“參觀”。

    “請,這裏是廚房。”

    “請,這裏是洗澡間。”

    “請,這裏是廁所。”

    小蘇下意識地拖延著時間。他已覺察到了薑敏目光的犀利。他很擔心,李小桃的存在逃不過薑敏的眼睛。是的,一間十六平方米的屋子也太小了一點,小得很難藏下一個活生生的人。小蘇在腦海中仔細回憶著自己房間中所有的陳設與家俱。一時間,他也想象不出來,倒底什麽地方可以藏下一個人。

   

   小蘇在盡力拖延著時間,最後當家中實在沒有什麽別的地方可看時,他不得不引導薑敏走向自己的房間。

    踏上通往自己房間的走廊,小蘇的心跳驟然加劇。生死立判,決定命運的時刻就要到了。……

    推開房門,小蘇搶先一步,來到了屋子中央。

    房間裏空無一人!

    小蘇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窗下的鋼絲床上堆積著淩亂的毛巾被。床頭的茶幾上有幾塊餅幹和一碗喝過幾口的牛奶。所有這一切都表明,小蘇剛剛起床,正在吃早點。起床後,先吃早點,後疊床,甚至不疊床。這正是從小養尊處優,習慣於在別人照料下,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幹部子弟們的典型作風。屋子裏的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無懈可擊。

    “請,這裏是我的房間。”

    雖然一時間小蘇還猜不出來,李小桃倒底躲到哪裏去了。但現在這一點似乎已經無關緊要了。

    喬走進屋子,他那緊鎖著的眉頭頓時舒展開來。

    “怎麽樣,還有什麽地方要看一看嗎?”

    喬的語氣中帶有幾分揶揄的味道。薑敏尷尬地用手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鏡,什麽話也沒有說。此時此刻,他確實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哼!”喬高傲地昂起了頭,恢複了那種居高臨下,睥睨一切的神態。“真是無事生非,庸人自擾!”

    喬那鄙夷不屑的神態,喬那未點名的斥責使薑、趙二人麵紅耳赤,尷尬萬分。

    “好了,好了。”

    喬的語氣緩和下來。

    “空著肚子跑了一早晨,咱們先弄點東西吃吧。”

    喬向小蘇擠了擠眼,作了個鬼臉。事實終於證明自己的戰友是清白的,喬從心底感到高興,感到了無比的輕鬆。他那方方的麵龐上現出了少有的孩子般淘氣的神色。

    “小蘇,你這兒有什麽東西可以給我們填填肚子的嗎?”

    “走,咱們到廚房去看看吧。”

    小蘇端起牛奶率先向門外走去。此時此刻,雖然他還沒能猜出李小桃倒底躲在哪裏,但肯定就在這間屋子裏。喬他們在這裏多呆一分鍾,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險。

   

    來到廚房,小蘇把剩下的牛奶倒在一起,拿出了幾個饅頭與雞蛋。“咱們把牛奶加點水熱熱,炸兩個饅頭,煎幾個雞蛋,如何?”

    “行,這樣滿好。”喬轉過頭對薑、趙二人道:“那就麻煩二位在這裏做早餐,我去和小蘇聊聊。”

    喬的臉色“多雲轉晴”。薑敏、趙明二人大大地鬆了一口氣。兩人二話沒說,卷起袖子就幹了起來。

    喬拍了拍小蘇的肩膀。“走,咱們聊聊去。”不等小蘇作出回應,喬已率先走出廚房,徑直向小蘇的房間走去。喬是小蘇家的常客,每次來都是在小蘇的房間中坐。此時此刻他也是按老習慣向小蘇房間走去。而小蘇心中卻暗暗叫苦。剛才好不容易才把大家哄出自己的房間,現在眼睜睜地看著喬又往李小桃藏身之處走去,自己卻不能阻攔。如果說剛才人多,把大家請進小客廳坐,還說得過去的話,此時此刻再阻攔喬進自己的房間,說不定就會引起喬的疑心了。無可奈何之際,小蘇隻好硬著頭皮,隨喬一起進入了自己的房間。

    就在跨進房門的那一刹那間,小蘇猛然意識到,屋子裏沒有什麽其他地方可以藏身,李小桃一定就躲在床底下。小蘇的床是鋼絲軟床,喬一坐上去,說不定會覺察到床下有人。小蘇心中一驚,忙上前兩步,搶先在床邊坐了下來。小蘇有意識地靠邊坐,把整個身體的重量都壓在了床邊的鋼架上。對小蘇的這一小動作,喬並沒有留意。他大大咧咧地在桌子前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微風吹拂著白色的窗簾,金色的陽光在窗子的玻璃上跳閃。清晨正是夏日裏最涼爽最愜意的時刻。然而此時此刻,小蘇的心卻有如一根繃緊了的弓弦,他極力克製住心中的波動與緊張,裝出一幅若無其事的樣子。

    “老喬,倒底出了什麽事?”

    “嗨,別提了。李小桃跑了。”喬有幾分沮喪。

    “什麽,李小桃跑了?”小蘇顯得有幾分吃驚。“什麽時候跑的?”

    “我也弄不清楚。”喬的眉頭蹙了起來。“今天早晨剛下崗,我還沒上樓,就聽到楊晉中他們吵吵,說李小桃跑了。我帶著人在學校裏外搜了個遍,也沒發現任何線索。楊晉中他們跟薑敏嘀嘀咕咕地說,可能是你把李小桃弄走了。他們說,昨天晚上十一點多鍾,他們路過走廊西口,聽見李小桃在哼反動歌曲。他們進去製止,李小桃不聽。他們正要好好教訓她一頓,你就趕到了。你不僅不準他們打李小桃,還大發脾氣,把他們都趕出了房間,明顯是在袒護李小桃。今天淩晨,你一下崗就匆匆離校回家,十之八九是你把李小桃帶走了。聽他們胡說八道,我心裏有氣,但又不好說什麽。一怒之下,幹脆讓薑敏跟我到你家來一趟,讓事實給他們一個回答好了。”

    聽喬說楊晉中居然在背後說自己的壞話,小蘇心中勃然大怒。

   “哼,楊晉中他們居然還有臉在背後說我的壞話!老喬,你也沒問問他們,昨天晚上都幹了些什麽?門上的鎖是誰撬開的?”

    喬聽出小蘇話中有話,神色不禁有幾分詫異。

   “小蘇,倒底是怎麽回事?”

    小蘇一伍一什把楊晉中他們昨晚的所作所為說了一遍。小蘇的話還沒說完,喬已經氣得跳了起來。

    “簡直太不象話了!共產黨的臉都讓這幾個混蛋給丟光了!我回去非剝了他們的皮不可!”

    喬怒不可遏地抬腿就往外走。小蘇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老喬,冷靜點,有什麽事咱們吃完飯回學校再商量。”

    小蘇不想擴大事態,更不願與楊晉中他們結仇。特別是在這種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若不是逼得沒辦法,他也不願把楊晉中他們的事告訴喬。

    “哼!”喬用拳頭重重地擂擊著桌麵:“這些不要臉的家夥,看我回去怎麽收拾他們!”

    喬氣哼哼地重新坐了下來,牙齒咬得嘎嘎直響。屋子裏一片靜寂,隻有窗外的高音喇叭還在不停地叫嚷著,吵得人心煩。

   

    喬慢慢冷靜下來,他象是在自言自語,又象是在對小蘇說道:“不過,這事也確實有點兒蹊蹺。如果說是楊晉中他們殺人滅口,那麽他們把屍體弄到那裏去了呢?今天早晨我和派出所,火葬場都聯係過了。誰都沒見到過李小桃的屍體。看來,她還是逃跑了。也許就是因為門上的鎖被撬壞了。她乘我們交接班兒混亂時逃走了。”喬沉吟著。“本來,今天早晨,我還想把老家夥提出來問問,也許她能提供一點線索,沒想到李曉魯告訴我,老家夥已經斷氣了,早晨五點多鍾時就斷氣了!”

    “吭......

    喬的話還沒說完,小蘇就聽到床底下傳出“吭......”的一聲怪響,象是什麽人要哭而沒哭出來似的。聲音雖不大,但對小蘇來講,卻無異於是在床下引發一枚重磅炸彈。喬就坐在麵前,而躲在床下的李小桃居然哭出了聲音,這簡直太可怕,太恐怖了。在那一刹那間,小蘇臉色慘白,一顆心差點從嗓子眼中直蹦出來。

    機關大院裏的高音喇叭中正在播放毛主席語錄,喬正在自言自語,屋子裏一片嘈雜。但在這嘈雜之中,喬似乎也聽到了那異常的聲響。他詫異地轉過頭來。

    小蘇嚇得一下子從床邊蹦了起來,不由自主地驚叫了一聲。

    “啊!......

    也許是屋裏屋外的聲音太雜亂,也許是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喬並沒有覺察到這前後相差不到一秒鍾的兩個聲音發自不同的人,不同的地方。看到小蘇那喪魂落魄的樣子,他以為那兩個怪聲都是他弄出來的。喬的眉頭皺了起來:“死個人有什麽大了不起的!瞧你那副喪魂落魄的樣子,怪不得人家說你小資產階級味道十足!”喬不滿地責備著小蘇,滿臉都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

    “太可怕了!太可怕了!”

    小蘇驚魂未定,心中感受脫口而出。

    喬搖了搖頭,臉上現出一種不以為然的神色。他以為小蘇是在說,劉玉琴的死太可怕了。他完全沒想到,小蘇是在說,剛才的情況實在太驚險,太可怕了!

    “算了,算了。咱們不談這個,先去吃飯吧。”

    為了掩飾自己的失態。小蘇拖著喬就往廚房走。他擔心,萬一李小桃控製不住自己,再次哭出聲來,那就不單單是可怕,就會變為一種實際上的“恐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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