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媽媽來探親的時候,在加國那座北方城市裏,她說她一輩子看見的雪摞起來,也沒有這一年中看見的雪多。她每天出去走走,我很怕她迷路。但是這事一次都沒有發生,她在走路時還認識了一個印度裔年紀相仿的婦女,我吃驚的問你們怎麽交談?我媽說不用交談,她隨身帶著紙筆,她畫出路徑,用兩個小人表示約定的地點,然後一起走路。雪覆蓋了一切,有一種樹,搖一搖,落雪之下是鮮紅的果實,印裔婦女笑著招呼我媽媽湊近了看,我媽媽用手捏一個,然後作勢放嘴邊,眼睛卻望向同伴,印裔搖頭說“No”。
我媽媽陪我兒子玩的時候,畫了那顆大雪中的紅果樹。奇怪的是,她在樹下畫了幾粒落果,畫了一隻淡黃的、剛剛出殼的小雞琢食。
紅、白、黃,栩栩如生的一張畫,兒子很喜歡,後麵就纏著我媽媽要畫鴨子和狗。媽媽寥寥幾筆,畫得非常像,而且極富動感。
我媽媽十幾歲時是非常喜愛畫畫的,一度有老師很想教她,她也想學,但是畫畫是額外的一筆費用,家裏兄弟姐妹多,負擔不起。她連開口的勇氣都沒有。
萍的婆婆跟我媽媽情形差不多。婆婆一個人去商店買雞蛋,轉了一圈找不到。又口不能言,也是從兜裏掏出一張紙,紙上畫了隻母雞,母雞的屁股底下,畫了一隻蛋,蛋的邊上畫一個大大的“?”~然後她去問,順利的買到雞蛋。萍的婆婆自己一個人住加國城裏的老年公寓,老伴過世以後,她開始在線學習畫畫。
我曾建議媽媽也學習畫畫,她說白內障術後恢複不好,視力反而下降,用眼很吃力。有一次南京難得下雪,媽媽用一小撮雪捏了一隻小雞站在君子蘭花上,拍了照,給我看。白色的小雞,綠的葉片,橙色的花,仍然是栩栩如生。
“文藝青年”這個詞流傳開來,有些年頭了。大約不會有人把它安在老太太們的身上。
D的爸爸也是探親來的,他出現在人前的時候總是穿著胸前有無數個兜的背心,脖子上吊著相機,滿臉的皺紋,拍出的花兒和草,嫩的像一灘水。
C的爸爸喜歡把小型錄像機托在右手上,整個旅行中間,他用鏡頭對準了冰原大道上每一座刀劈斧砍的雪峰,胳膊用力的保持著穩定,然後再慢慢落下,在Peyto Lake湖綠色的水麵上固定下來~一個不間斷的長鏡頭。C爸爸驕傲的說他的二兒子原來隻是個武打戲的替身演員,現在已經是導演了。兒子告訴他,可以用鏡頭記錄感受。
也不會有人把“文藝青年”這個詞,安在這些頭發花白了的老者身上。然而片刻被撩起的久藏的“文藝”的心,其實跟年齡關係不大。
雪山腳下的這座城,第一代移民們多半是工程師。S也是,有工作的時候薪水不錯,她總惦記著買高檔的包包,買的時候總是說工作的地方,人人比著鞋啊包啊。問她工作的地方,都是些什麽人?答曰“國女大多數,少部分羅馬利亞,波蘭等東歐的”。S生長於農家,出村進城再出國,靠的是不懈的努力,總要找些什麽撐住自己吧!挺貴的包包,還有寄回家鄉父母養老的錢,哪樣也不能少。
長周末的時候,聚齊了在進山入口處,雪山湖水的味道飄在初夏的空氣裏,鬆林間瞧得見一汪青綠。S往人的手上塞一張A4紙,紙上打印著一首短詩,人拿到詩,低頭看著。是網上常見的那種呼應夏天的詩。S說看到了這首詩,特喜歡,拿給你們也看看。有人提起S兒子棄學鋼琴的事,說可惜了那架新買的鋼琴,賣不賣掉它?S下意識一挺胸,S說不賣,就那麽放著。一下樓梯,陡然看見那架琴,仿佛聽見音樂響起,心情都不一樣。S說小時候隻有在外國電影裏麵,才看得見誰家屋子裏麵有樓梯,樓梯下有鋼琴,陽光斜射在鋼琴上,光柱裏麵有細細的舞蹈的塵埃。覺得那是一個夢,一個自己一根手指頭都觸摸不到的生活。
那些名貴的包包和鞋,給該瞧見的人瞧見了吧。而她的這些無意中說出的話,皮塌塌的軟,在深一腳淺一腳的Hiking途中,帶著些微的氣喘。同行的人中誰笑說了一句,沒想到你還是個“文藝青年”。
哈,終於“文藝青年”安在了一個中年女人身上。
客居溫哥華的時候,周末常常拉一個小分隊6~7個人各處長走。手機是相機,除了G,大家拍的都是“紀錄片”,G已經會用手機的片片來拍對比的物事。風雨的溫哥華,植物園的溫哥華,她不會抓到什麽就拍,她原地打轉好幾圈,找光線和角度。她有一年開始跑步,每天十幾公裏,上下班改成騎車。那一年拍出來很多好看的照片,她自己也說住了這麽多年,從來沒覺得溫哥華有這麽美!
有人誇G的時候,她總是一搖頭:“在我女兒的眼裏,咱拍的這些都土的掉渣。不會構圖,後期也不會修。”
Instrgram上有不少年輕人玩出來的精美的圖片。他們在這自由的時代,豐富的土壤,海量的資訊,喜歡什麽就去學,淺蹲、深挖,悉聽尊便。
而我們的時代,是完全不同的瘦弱的土壤。是萬馬齊喑的擁擠過獨木橋,是以“小鎮做題家”的姿勢妄想奮力出頭!隻有到了稍微能夠喘口去的中年,我們可憐的、僅存的、未經錘煉過的“文藝氣息”突然噴薄而出~~~文藝的都不是青年!
當年竇文濤的“圓桌派”有過一期節目“文青有病,你有藥嗎?”,其中最年輕的是30歲的蔣方舟。而把“文青”這個亦正亦邪的詞詮釋到位的卻是那幾個老模哢嚓的“後中年人”,50後,60後,70後!
“文青”是什麽?在我自己淺顯的理解中,文青是一種狀態,用詩、用畫、用音樂用圖像用文字,用一切的形式,試圖脫離雞零狗碎的生活原生態,拽著自己的頭發向上,聚焦並體驗雲蒸霞蔚的瞬間美好。
“文青”常常也被非“文青”揶揄奚落,“文青”也偶爾會被另一個“文青”敏銳的發掘出來。“文青”不是自有永有的,它是一種心態,一種氣質,它跟隨人多久,取決於你是怎樣的人,你滿意怎樣的生活。
“文青”大體不會是在衣不遮體食不果腹的時候。“文青”是對夢想的回溯和重溫。“文青”基本上是各種專業藝術範疇的“票友”,他們不以技為稻梁謀食,倒以技為派遣憂歡。
伴隨著有病的“文青”,其實還有一支規模可能更大的隊伍~偽文青,偽文青不好區分,倒是有一點勉強算得上:偽文青習慣於淺嚐而止~比如我碼這些字。自診之下,我是明白的,可又能如何?不如順其自然。
偽文青的我喜歡拍一些花啊,自己認為的美食啊,放在不怎麽地的文字裏麵充數。然而做這些時,快樂是一頂一的真實。
大學晚自習後,隨手就能在黑板上留一首打油詩、逗笑順口溜,隨手就能寫點什麽。後來完全沒有了那種靈感。
特別不喜歡嘰嘰歪歪不知所雲卻能拉很大篇幅的文青(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