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我是在延齡巷附近碰上GP,他剛剛在電台做完一檔“心理熱線直播”,節目期間照例接了幾個熱線電話。打電話的人挺多,導播控製著節奏。我知道他同時在報紙上有不定期的欄目,介紹心理谘詢方麵的知識~他在那方麵算是自學成才,因為他的哥哥是個長期的精神病人,最初的自學大概是出於自救。
九十年代初期,還算是有些自由空間的時期,報紙和電台都試圖改變,做些欣欣向榮的事。GP的“心理谘詢熱線”得以從報紙的後台走到電台的前麵,直接麵對案例,也算是做得有聲有色。
我們難得碰上,剛好是午飯時間,就一起在巷口的一家小店,各自要了一碗皮肚麵。GP在麵裏加一勺辣油,油花散成一朵朵浮雲飄在大口徑的碗上,熱汗撐開了臉麵,也撐開了話題。那天,我們聊了好久,主要是聽GP聊開通熱線中遇見的人和事,他怎樣試圖用理論知識來幫助那些心理上有問題的人。我忘記了那些“理論”,但是記住了他在敘述那些“理論”時,特別有感染力的笑容,他笑著專注的看著人說話,仿佛你不是一個聽者,你是一個跟他一樣的有裝備的人。我偶爾會猜想那些熱線求助者會不會其實是被他賦予的平等性治愈了!
其間他多次提到了一個17歲的女學生,名校的高中生,保送清華的前景就在前麵等著她。可是她實際上一直被鄰居家的哥哥非常隱秘的性騷擾,處在奔潰的邊緣。
通常人分兩種,正常人和精神病人。這種粗暴的劃分跟那時候簡略的生活很搭,都是吃飽飯後不久,顧不得太多。電台曾經有一檔“雪梅大姐”信箱,有很多的來信表明自己的某種困惑,我跟現實中的“雪梅大姐“非常熟悉。那一次與GP長談之後,我明白了所謂的“知心大姐”應該隻能是過往的事了,而GP正是乘著時代的列車,風馳電掣而來的“新類人”——他與他的那些在玄武湖畔舉行“曬太陽”(行為藝術)的同伴一起,帶著西方前瞻的理論,裹挾著佛洛依德的東風,直接麵對夾在正常人與精神病人之間,灰白色的普羅大眾。
夏天的長街被梧桐樹遮蓋,陽光被樹葉剪成碎片貼在柏油馬路上,我們在公車站分手,GP有一張疏闊的臉,真摯爽朗和書生氣,交替著駐紮在表情間。我記得是我搶著付的麵錢,他笑著接受並感慨了一句:“現在誰都比我富裕啊!”——沒想到那其實是我與GP最後一次在九十年代的中國見麵。
GP在車站看著我先上車,然後毫無芥蒂的轉身走向他的目標。七十年代末GP逃港被抓,丟了街道工廠的工作。八十年代開始畫畫,初初嶄露頭角時,一家人被哥哥的精神病折磨,被迫停下畫筆。這麽多年,過往的陰影在他身上總是被陽光消解得無痕。
九十年代後期的城市,有一家飯店命名為“秦朝瓦罐”,另外有一家藝術酒吧也有一個似乎與之呼應的名字“半坡村”~開在大學區,據說是藝術類人士喜歡聚集的地方。讓我吃驚的是“半坡村”的掌門人是GP。
有一次路過順便進去看看,裝修成黃土高原的調調,卻賣一色洋酒水,也對~~都是“西域”風情。牆上的畫都出自GP之手。GP不在,出來一個女孩接待我,憑直覺我猜到了她是誰。當年GP口中念叨的17歲女孩,他竭力想幫助的人。他最後還是不能免俗的和她牽扯進“私人關係”,這是不被允許的, 他也因此喪失了繼續從事那份心理熱線工作的合法性。 我們有一些共同的朋友,他們認為GP這樣第二次丟工作很不值。但GP自己似乎在沮喪過後,就撂開了。沒見他多後悔。
GP比她大不少,女孩長大後他們在一起生活,又有了“半坡村”的加持,我以為GP的故事框架找到了一個最圓滿的結構,我為他高興。
我願意看到所有的“生活小強”們都有一個良好的局麵,哪怕它隻是暫時的。那天走出“半坡村”,GP那張疏闊的臉,在我的記憶中暫時“封印”,我也大踏步的走向我的目標。
九十年代末我移民海外生活,我進入我的動蕩模式。很快中國加入世貿,長江以南的城市隨著江水一起被帶動,我認識的人們也久違的動蕩起來,許多人換了城市,嚐試了新工作,我失去了與過去的所有聯係,我們大踏步向前~像是走在一列開動的車廂裏,車在動,人也在動,在雙動中,過去的人和事匆匆掠過,成為遠景。
就這樣過了十來年,有一天在網上瀏覽中突然看到一個跟GP有關的新聞,反複讀了幾遍才弄明白,新聞的大意是“半坡村”的老板GP賣掉了酒吧,隻身入住“祖堂山”精神病院體驗生活半年,期間他鼓動這些從未有過任何繪畫訓練的精神病人們,拿起畫筆,想到什麽,就畫出來!讀到這裏,我一下子站起來。
“病人們畫的畫出奇、生動,意向奇特。他們畫畫時非常的投入,沉靜,情緒穩定。畫畫,有著奇妙的治愈效果”~~我在心裏不由得擊掌歡呼,GP,繞了一大圈,你終於找到了你最該做、最能做的事!!還有誰比你更合適做這些嘛?
這個所謂的“意外發現”,是GP遠遠走來的目標,他丟掉了這個,丟掉了那個,最終,他撿起了這些~~他稱這些沒有任何畫畫基礎的精神病人畫的畫為“原生藝術”,是意識之外的意識,解放而出。照例有很多理論加持,看得出來過去的那些年他做了不少研究。他建立了兩個“原生藝術治療中心”,讓願意來畫畫的精神病人們加入,他跟他們交流溝通,卻從不指手畫腳,隻是讓他們心裏的願望,腦中的意念,盡情在畫筆下流通。畫得多了,作品集結,他帶著他們找地方辦展覽。
我決意要重新找到他,托一個在報社工作的記者朋友打聽,我一報出名字,記者笑了:“他現在可是名人,好找!”
我們在微信上重逢,寥寥幾語通報了各自的情況。話題長驅直入“原生藝術”,GP一點沒變,他仍然可以滔滔不絕,他仍然願意把聽者看作是同等的人~裝備了許多理論,對原生藝術從不陌生的人~他從不低看,哪怕實際上從他這裏受教的人。
我這幾年從他的Moments看到了許許多多非比尋常的畫,有的讓我難以理解,又歎為觀止!上帝在關門的同時,卻從未忘記開一扇窗。隻是,唯有細心的人GP,才會注意到那些窗戶,並招呼他們一一打開。
一個異於常人的世界,並不缺乏美,美好,美麗,美妙。
疫情前,GP和工作室的人帶著這些原生藝術家們去春遊,拍了一張合影,我看到照片時,第一時間心裏酸楚了幾秒~~誰都會一眼看出來,合影中誰是GP,因為除他之外的人,以俗世的目光看非常“不正常”。然而GP並不以為意,他站在他們中間笑得真摯爽朗,麵目和煦。
我漸漸被那種熟悉的笑容感染,慢慢的看著歲月在GP身上留下的痕跡。原生藝術到底是陌生領域,我不明白,常常提問題。特別是GP在各個城市舉辦原生藝術訓練營,參加者有些是“精神病人”的父母,當GP告訴他們“別管對錯,美醜,隻畫出你們心裏想的畫麵”時,那些從未經受過任何訓練的父母,有些人也能畫出特別的畫……我就迷惑了,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很幼稚。
但我突然發現,我從來沒問過GP,那個女孩還跟你在一起嗎?你結婚了嗎?有孩子嗎?你經曆了什麽?為什麽要入住精神病院半年?你到底要體驗什麽?
或許我私下裏覺得GP正在做的是一件要緊的大事,在這件事麵前,我的問題顯得頭重腳輕。
PS(穿插的所有圖畫,皆出自有著各種精神障礙的原生藝術作者以及他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