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地點有人叫它碧泉,有人叫它墨泉,是多年前一座火山爆發後形成的弓形隧道,隧道裏流淌出一條溪水,溪水長年維持在40度左右,當地人叫它“溫水泉”,現在已然成為一個旅遊景點啦。
在沒有洗衣機的年代,過年之前槳洗被褥,溫水泉自然是當仁不讓的好去處。而弓形的山體之上,雨後的地皮菜一簇簇,蓬勃生發。比地皮菜更誘人一點的是薺菜,一種圓葉的“家薺菜”,一種花葉的“野薺菜”,都是家鄉年菜“十樣菜”中不可或缺的組成。小姨帶著我去挑薺菜,她比我大十歲多一點,我枯燥的童年時光仰仗她明媚的青春光彩,多少得著樂趣一點點。
她並不教我怎麽分辨薺菜,冬天的綠地上其實並沒有多少“疑似”,說是“挑”,其實是“撿”。小姨在弓形的山體上,無人之處,唱著“三套車”,她故意把嘴窩圓,好像聲音是從一個洞裏出來。有時候她也會唱一些沒有出處,我猜想是她們當年流行的歌,有一首歌詞我至今都記得:
不是我不愛你親愛的光照
不是我不愛你親愛的故鄉
明天我就要離開了你
多少知心的話兒沒有對你講
再見吧 故鄉 再見吧 光照
明天我就像江水一樣
奔向那遙遠的地方
據說那是下鄉的知情寫的一首歌,小姨有一次借到一架手風琴,她一邊拉一邊唱,這首歌旋律簡單憂傷,至今我都記得那調調。小姨後來也去下鄉插隊了,時間不長。與其說她是知情,不如說她是文青。文青在簡陋的歲月裏並無多少可發揮之處,反而是現在,有了社交媒體這些年,小姨的文青體質得到徹底的展現,她出視頻,唱歌跳舞,會友憶舊……妥妥的文藝老年,不知道她還會不會唱那首知情的歌?
和文青一起挑薺菜,薺菜從來都是擺設,不是目的。山體上的風,遠處的樹林,山下的溫泉,沒有了外公的約束管教,我們自由的像兩隻大小鳥,一個不停的唱,一個時時的聽。薺菜嘛,一會兒就滿了一籃子,我們隻要眼睛一瞟,千葉過眼,熟的不能再熟了。
說起來薺菜其實是冬天的菜,由冬向春過渡的菜,真的到了春天清明過後,薺菜開花,就老了,吃不得了。說起來薺菜其實是野菜,它應該長在山穀,路邊,河畔,濕潤的地方,它能夠忍受一點低溫,也並不需要多少陽光。說起來薺菜也是那種合群的菜,有一顆就會有一叢,有一叢就一定會有一片,風吹了它的種子,吹到哪裏就在哪裏生根。
薺菜是那種菜~沒有移民史,隻有發家史。
我曾經在寒冷的地方也曾發現過它,隻是那已經是六月間,遲了基本上一個季節,但那青的身影,濃的味道,持守如一。家鄉人對薺菜的熟知排各色野菜之首,薺菜是大姐,接下來還有馬蘭頭母雞頭馬齒莧一串子姐妹,我老公的家鄉給了母雞頭一個優雅的名字:花草。花草姐妹們各有風範,都生在冬末春初青黃不接之際,吃不飽的時候就是果腹之飯,溫飽以後才貴為“菜肴”~我媽媽有一次說起年前的薺菜已經30~40元一斤,主婦門咬了牙也得買。不是打小就吃薺菜的人們,以為薺菜隻能做餡,其實薺菜也是可以炒了吃的,多點油,綠綠的炒一盤子,熟了的薺菜樣子並不軟爛,倒有幾分硬挺的姿態,嚼著分外香。這也是為什麽十樣菜裏必得有薺菜,襯著豆芽的脆蓮藕的糯香菇木耳的軟,薺菜的風骨托著其他的味道,使得這道年菜口感豐富~就好像一年當中的日子,酸甜苦辣,由不得選,都會挨個來過。
有人種植的話,薺菜喜歡長在青蒜地裏,躲在蒜梗下麵的薺菜特別肥美,青蒜也是0度左右就能生存的耐寒品種。在我家鄉耐寒的還有茶花,在凋敝的一月二月間也能開花,我把這三樣捆綁在一起算做不弄風雅的“歲寒三友”,可巧的是,今年偏偏在溫歌華地界在冬日,我看見了我命名的三友。
青蒜是在人家的後院,常見。茶花是在人家的前院,玫瑰紫色,奪人眼目。而薺菜,是在一個有著許多條散步步道的土路邊上,我們坐在原木上曬太陽,腳下的綠地上各色草本植物,我就開始尋摸,有雜草就可能有薺菜,天呐,真有一顆!
許多人最容易混淆薺菜和蒲公英,我們卻不會,那是童子功,斷斷不會錯的。薺菜的葉齒是微微上翹的,像人的笑臉。蒲公英的葉齒下垂,像一張哭臉。薺菜根白,蒲公英根紅。
我把那顆挖出來,細細辨認。不是蒲公英,但是不是就一定是薺菜?莖,葉,齒,色,都和薺菜一樣,我習慣性的聞一聞~薺菜有野香~但是這顆沒有。我還是揣了它回家,立刻上網搜尋,仔細比較,越比越有信心。忽然發現,當年我挑薺菜的時候,其實憑的是感覺,是就是了,多亂的雜草中一眼就能認出。如今判斷它是,卻需要如此繁瑣的辨識。去國二十年,記憶尚近,實物到底是遠了!像許許多多的事情一樣,我們曾經以為一直會在的洞悉、熟念、了解,實際操作之下,才發現也是模糊不清的。
我燒了一點水,我把那株端詳了許久的“疑似”放進去!我太希望它就是薺菜,它就是那顆我無論在哪個城市,隻要有草地我就會尋找的薺菜,我都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找,隻是下意識的、身不由己的會找。在等著水開的幾分鍾裏,我甚至忍不住給朋友發了條微信:breaking news 本地房價將迎來新一輪暴漲,因為我發現了薺菜!
撈上來吃一口——一秒鍾我就吐了出來,那種苦澀,絕不是!
然而太像了!為什麽?又上網去查,看到有一個人說,除了葉齒色形,還要看根,薺菜的根是清清爽爽的一根,無須無叉。我再看這顆“疑似”,喔,這個相似的根,有須。
就這麽點差別,大費周章以後,就這點差別!判斷“不是”很容易,判斷“是“卻這麽難!這多像我們年輕的時候,戀愛結婚,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麽樣的人,卻明確的知道自己不要什麽樣的人。移居國外,一路上磕磕碰碰,一手的牌,不知道要什麽,隻是知道不要什麽,不要的丟出去,最後剩下的,才知道那是自己要的。
朋友被我的breaking news驚到,在微信那頭欣喜的叫著,追問著………她和我來自同樣的城市,她也會在各個地方,度假的時候,在但凡有草地的地方………在一低頭間,看看有沒有薺菜。
三聯那個寫花寫草的曹萍波,在寫她家鄉的風物時,曾說過一句話:“畢竟,世間少有的是決意的離開,多的是伏筆萬千的歸來!”~~ 想到這句話,不禁讓我心念一動,恍然間清晰無比的有了一條線索。找尋薺菜,真的隻是找到拿來吃嘛?真的隻是流連於它的滋味難忘嘛?
能夠有薺菜滿山遍野生長的地方,應該和我的家鄉很類似吧?都是大江大河交匯之處,都是冬天會按時結束而春天早早的就開始了吧?都是泠冽的雨裏也按不住溫暖的花開,一層綠毯包裹住地氣而枯樹掰開了新鮮的芽吧?薺菜生長於冬季但不是萬物滅絕的冬季,它的存在就像一個屢屢碰壁心灰意冷,卻始終含著一口希望之氣的人,逮著一個空檔,就滴溜溜的長出來,開花結籽,走到哪裏算哪裏,立地生根,總把異鄉當故鄉!
有薺菜的地方會是個好地方,我從一個好地方出發,我要找到另一個好地方。
我看到薺菜就想到薺菜餛飩,真期待春天,期待薺菜和野韭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