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街和後院,中間是房子。前街有稍稍伸出去的屋簷,避雨遮陽。後院有層層疊疊的葡萄架,稠密處是果實累累,疏影間夾著星光璀璨。前街是我外公家晌午的大門敞開,後院是我外公家黃昏的兒女歸巢。
馬大嘴,大人大塊,長手長腳,無論晌午黃昏,他的身影無時不刻不晃在我外公家。有那麽幾年他是待業青年,除了吃飯睡覺其餘的時間都荒廢在我家,陪我外公下棋打牌,談古論今,一條街上的人都知道這對怎麽看都不搭界的一老一小,非親非故,耽擱在一起,消解夏日尤其漫長炎熱的時光。
我外公那些破舊的藏書馬大嘴全都看完一遍,今兒和外公吹噓《小五義》《七小五義》,明兒和外公擺乎《老殘遊記》《鏡花緣》。馬大嘴正經是我三舅的朋友,成天價上我家找外公玩,隻有走的時候才跟三舅打聲招呼。
我三舅不以為然。外公卻合了心意。有一天開始,馬大嘴沒來,外公看鍾,看了又看-----馬大嘴被街道安排了工作,在一家生產鍾表的材料廠工作。
外公喜歡把新鮮的玉米一個個剝下來,放點油鹽一炒,很香甜。剝玉米粒卻甚是費工,通常都是孩子們剝了半天,才一小碗,給外公下酒。馬大嘴上班以後,隔了有日子才上家來。外公親自端出一小碗炒好的玉米粒,端到馬大嘴麵前,說是給他道喜。馬大嘴也拿出一隻新買的訂書機,孝敬給外公,因為外公喜歡裝訂過期的報紙。
外公八個孩子每一個工作後第一個月的薪水,一定要表孝心,這是規矩。我小姨看到那隻訂書機,半笑不笑的對馬大嘴說:“還真把自己當兒子了”-----馬大嘴得意的笑,他的地位因為外公,在我家竟然莫名其妙的變得重要起來。
上班後的馬大嘴來的不那麽勤了,時間也不確定。但凡來一定是先上外公的屋裏陪他談天說地一會兒,才出來見別人。夏天的夜晚,又燜又熱,馬大嘴出了外公的屋子,一身大汗。後院密實的葡萄架下,熏了蚊香,院牆那邊的竹林有一點風過葉梢的響聲,馬大嘴拎起白汗衫想讓風進來。三舅試著口琴的音準,對小姨說”你還會唱什麽?你隻要能唱,我就能給你吹出來。”,小姨斷斷續續哼出來蘇小明唱過的《幸福不是毛毛雨》。三舅真的吹得很流暢,他從小就有音樂天分,十幾歲下鄉插隊,回來時沒有工作,有工作後年紀大了,沒有女朋友。什麽歌曲,到了三舅的口裏,笛子也好口琴也罷,都有著說不出的憂愁無望,讓人情緒沉重,後背出汗,心裏卻發冷。馬大嘴坐在三舅腳邊的竹躺椅上,睡著了似得,不吭一聲。
馬大嘴外嫁的姐姐好不容易回家探親,大嘴的哥哥氣喘籲籲跑到我家找他回家,並說“大嘴隻要在家,一定在你家。”。沒回去多久,馬大嘴又折返回來,看見我坐在穿堂風裏讀書,拿過來翻了翻,呲的一聲笑出來,說”你看這書,看得懂嗎?“----我不高興的望著他,他索性坐下在我對麵的涼床上,說”知道肖爾布拉克嗎?知道肖申克嗎?”-----我琢磨可能都是外國人,猜測著說:“他們是兩兄弟?”-----第一次見到馬大嘴笑的那麽高興----他工作後反而沒有以前那麽開心了。
好多年後,我都還記得他那麽肆虐的笑我。先是笑話我,有點不屑。後來,好像他又開始笑話自己:你知道那又怎麽樣?
外公家後院的臘梅越來越壯實,藤蔓逶迤,枝杈延綿,就像無論願意還是不願意的日子,總是向前逼近。馬大嘴三舅那一代當年下鄉的人後來也下崗了,大嘴先是倒騰郵票後來開了一家茶藝館,他做的事情後來都遍地開花,精妙的是他總算是走在前列,就像大部分人都不知道“肖爾布拉克和肖申克”的時候,他知道。
我外公在九十歲上去世,病重的時候,許久不出現的馬大嘴出現了。外公去世的時候,他最早的來到身邊---比我的三舅還早,和我三舅一起守夜。
往前伸展的日子也把我送到了大洋彼岸,幾乎三十年過後,我在老爺幾次提及之下,看了一部著名的電影《肖申克的救贖》----終於知道了好多年前被提及的肖申克。
外公家的前街後院也已經畫上了一個大大的“拆”,不日即將消解。無意中跟媽媽打電話,媽媽閑閑提及,馬大嘴現在和別人一起搞旅行社,前幾天遇到他,他說要去“肖爾布拉克”----媽媽想了一會兒才說出這個詞兒,卻像爆炸,一聲巨響,提醒了我-----肖爾布拉克是個地名?不是人名?----當然Google一下就會知道,可問題是我從未想到過去Google-----我沿著我庸俗的現實生活之路,走的習慣又心安理得,很少去想我邊界以外的事兒,即使是這個我本應該早早搞清楚的問題。
這回,輪到我自己笑自己了。
原來,張賢亮寫過一篇小說叫《肖爾布拉克》,有一種酒名叫“肖爾布拉克”。刀郎有一首歌叫“肖爾布拉克”,新疆有一個地方叫“肖爾布拉克”。
而我最深的印象,肖爾布拉克=馬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