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要我一想起家來,時間就竄回到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畫麵就定格在夏天那些無比炎熱的晚上。星空璀璨,無人入眠。一條街從上到下,一整夜從頭到尾,都有人睡在自家的涼床上。鬼故事已接近尾聲,孩子們在熱汗中熟睡,老人們無力的搖著蒲扇。瓊瑤的小說開始出現在《新民晚報》連載的版麵上,金庸最新衝進國內的作品是《書劍恩仇錄》----我小姨剛剛被小金叔叔俘獲,他獻寶似的向全家人吹噓著,連上廁所都被人捧著看。搶不著的二舅發現了《今古傳奇》上新載的《玉嬌龍》,順手就把一張電影票塞給我。
於是我一個孩子自個兒坐在電影院裏看錫劇《柳毅傳書》,忍不住困乏,在冷氣裏睡到劇終。
童年的記憶裏幾乎沒有父母的影子,他們遠在外地。我和大姨最為投緣,可惜她身患癌症,無暇自顧,36歲上就早早的撒手人寰。我和小姨最為親近,同住一屋,一起長大。相差十一歲,我走向少年多愁的時候,瞧著她走向青春無敵。我聽見她在漆黑的葡萄架下唱那些知青們的歌,還記得其中有幾句是:
不是我不愛你親愛的光照,不是我不愛你親愛的故鄉,
明天我就要離開了你,多少知心的話兒,沒有對你講。
至今我都不知道這是什麽歌,或許隻是誰自己寫的,被傳唱著。那些簡單明快的旋律,連憂傷都是英氣逼人的。
媽媽從外地回來和我們一起生活的時候,馬上和小她12歲的小姨,和大她36歲的外公,發生了許多衝突。他們同屬雞,性情上其實極為相似,三隻雞鬥個不休,互相看不上,互相不理睬,又,互相被鉗製。
終於有一天,外公下了死命令,後院的竹林太曠,坎一半造房子,你自個兒單門獨戶的過去吧。
時常,我們背地裏議論媽媽太過強悍,可是,她被逼著自己一個人去造房子的時候,如果纖弱,還活的下去嗎?
從此,院子分成了前院和後院。沒有紛爭的時候,就是淡漠。難道一家人就隻能在這種要不水火不容要不雞犬不聞的狀態麽?對麵曹家也是七八個兒女,吵架都是關緊了門的,出門來個個都禮貌謙和。隻有不成體麵的陳家,老七和老三對院相罵,老四和老大老死不往。我喜歡去隔壁梁家坐著,和茂華阿姨聊天,看他們一家人窮困頑強又彼此關照的活著,心裏時常生出一串又一串的羨慕。
媽媽從中山植物園弄來一株臘梅一株金桂,左想右想,還是交給了外公種在了前院。不知道倔強的媽媽當時怎麽心意一軟,想必她到底還是知道外公一輩子最愛的還是擺弄花草。八十年代初,當這兩株花種下去時,我老家小院久違的和睦,也開始漸漸的成長。
小姨一直和媽媽抵觸重重,麵和心離。直到她結婚成家生子難產,最困難的三天,媽媽守在醫院寸步不離。我外出讀書,回家時,發現有了孩子後的小姨忽然像換了一個人,原先,她嘲笑媽媽的種種,現在她自己也亦步亦趨,他們的關係前所未有的貼近而和諧。看著真讓人高興,但是這種變化真是個謎。
一直到我自己也結婚成家,生子長女,結結實實的踏過一切繁瑣細碎,變成徹頭徹尾的家庭婦女,我在這條路上隱隱灼灼的看見了許多前人的身影,忽然就明白了。原來,生活是有進度的,不同進度裏的人,相互瞧不上,其實,他們根本不了解根本不在一個層麵上。
臘梅和金桂枝繁葉茂的時候,外公也躺下了,時年90歲上頭,過世了。病的時候,媽媽照顧左右不遺餘力。外公過世前送媽媽四個字:“無微不至”,並說“我沒有什麽可以留給你的,若有,什麽都舍得給你。”-----外公的遺言,媽媽跟我說了多少次,每說一遍,都抹眼淚,媽說外公的遺言值千金萬貫。
去年我回家時,臘梅和金桂已賓主有分,臘梅為貴,氣貫長虹,擴枝散葉,根骨連綿,冬夜裏暗香陣陣,雪景裏翠黃晶瑩。金桂已探枝高空,騰挪飛揚與屋宇平齊。杜仲,芍藥更是四處皆在。芍藥更有威力,一株苗能頂破水泥板,生發出紫紅色的枝頭來。而我外公,已長眠地下17年了。看見這些花草,仿佛他仍健在,隻是,以另一種方式健在著。
當年隔著花台,媽媽與外公一聲遞一聲的爭執猶在耳畔,轉眼,媽媽的做派儼然遺傳了外公的衣缽。媽媽說真後悔那時候跟他們吵,現在自己老了,就體會到他們的狀態心境,什麽都懂了。
17年的時間,足夠一代人的成長,也,足夠一代人的衰老。可歎的是,我們常常隻能在衰老裏成長著。
家裏的老屋小院前院後院,也擋不住時間向前邁進的步伐,終於要被拆掉了。
外公真的給我媽媽留下了點什麽,隻是,誰也不知道,誰也想不到。幾年的事情,幾十年的事情,哪怕明天的事情,哪裏是人做主的?
老街上又開始上演電視劇。吵的,鬧的,對簿公堂的,已遠遠不止當初的陳家,曹家。總之,為了更好的生活,人們不惜撕破現有的一切。
我說,媽,你別鬧,隨別人怎麽樣,你都別鬧。
媽說,不會鬧的。一分一厘,都是外公留下的意外之財,我隻有感謝。
不過,那又怎樣,互聯網的好處是人人都可以寫。
多謝各位,我,很受鼓舞。
的確,少年,也許還有童年的記憶,是記憶的底色----至少,我是如此。
謝謝。
其實已經不知道怎麽才能靈氣的表達自己的感受了,隻好壓縮,長話短說。
人真是很奇怪,青少年時期的經曆好像奠定了一生記憶的基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