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雪蓮是個很軸的女人。
她意外的發現自己懷孕了。已經有一個兒子了,她丈夫秦玉河在縣裏的化肥廠開車。她去做流產的時候,孩子正好在肚子裏拚命的踢她,她一溜煙的就下了手術台,把丈夫拽回家,在自家的牛棚裏,她宣布了自己的計劃。
她要把孩子生下來。但是生二胎秦玉河是要開除公職的。他倆先假裝離婚,孩子就是李雪蓮個人的了。等孩子生下來,然後他們再複婚。鎮子上有人就這麽幹過,也幹成了。離婚大半年,李雪蓮生下女兒後,卻發現秦玉河和鎮上開發廊的小米好上了並結了婚,小米還懷孕了。
八年的夫妻,共同的計劃,怎麽轉眼間假離婚就變成了真的?李雪蓮就去堵秦玉河,秦玉河卻一口咬定是真離婚。李雪蓮日日去堵秦玉河。八年的夫妻,她不相信人心不是肉長的。終於有一日被逼急了的秦玉河在廠子西頭,當著一大幫子老少爺們的麵,喊了一句“你他媽跟我結婚時,就不是處女,你是---------潘金蓮。”
李雪蓮像是被人不期然當頭夯了一棒,身子軟軟的就出溜下來,一口氣一緊,當時就背了過去。
劉震雲那本白底黑字裝幀極為簡潔的小說《我不是潘金蓮》,您隻要拿上了,一準放不下來。
李雪蓮在鎮上上高中的時候,正經也是有好幾個人喜歡她的。每日同路的趙大頭,好吃的自己舍不得吃,揣兜裏,假裝不經意的給她。可惜李雪蓮還是遇人不淑,以為千秋百載的未來,突然就被丟下了。結婚時都告訴秦玉河了,他也沒說啥。日子像平常夫妻那樣,爭爭吵吵,也,恩恩愛愛的。
怎麽突然,她就成了潘金蓮了哪?李雪蓮無論如何咽不下去這口氣。她把女兒托管給唯一的朋友,賣了雞,賣了蛋,找人寫了狀子,開始了她的告狀生涯。
她想的很直接,他媽的秦玉河你可以不要我,但你不能不仁不義的毀我名聲。名聲是我出門見人的一張臉,是我直起腰杆做人的根本。
李雪蓮這一狀一告就告了20年,從鄉裏告到縣裏,從縣裏告到省裏,又從省裏告到了北京。北京正在開人代會,戒備森嚴。李雪蓮不識字,可是她有她的狡黠和智慧。一度,她幾乎成功。那個曾經總是用好吃的討好她的趙大頭,現在在北京開人代會的地方當廚子,通過他她巧妙的頭頂著鬥大的“冤”字,跪在了人民大會堂代表開會的地方。
首長震怒了。發表了即席的演講。於是從上到下有一批人,被撤了職。其中包括一個叫“史為民”的縣長。
李雪蓮從一個美好的小媳婦告成了半大老太太,她是方圓百裏有名的告狀專業戶。女兒出嫁了,和她並不親,甚少來玩。她的家隻是個暫居之地,大多數的時候,她不是在告狀就是在去告狀的路上。她比一般年紀的人都顯蒼老。有一次在街上碰到已經長大娶親的兒子。兩個人當街站著,李雪蓮麵無表情。兒子卻十分的動容,幾乎擦肩而過的時候,兒子說了一句“媽,你也得當心自個兒的身體啊”。----兒子哭了。
李雪蓮撐著到家,才哭。
那一年恰巧自家牛棚的老牛病的很重,眼見著就要死了。她想盡了法子,還是不中用。氣急之餘,她衝著牛踢打哭喊:“你個畜生,你為什麽不能開口說話呀。”---那一年,她和秦玉河頭挨著頭密謀時,老牛,是唯一的見證人啊。
牛渾濁的老眼,突然流出淚來。李雪蓮驚奇的望著老牛的眼:“你是哭我吧,那這狀,咱不告了?”----牛,搖搖頭。李雪蓮嚎啕大哭:“蒼天有眼啊--------”
縣裏鄉裏幾級每年都設專人訂牢這些告狀專業戶,以自保這頂大大小小的烏紗帽。李雪蓮也是闖過“禁宮”的,前科深重。當李雪蓮說“今年不告了”時,他們不信,這都告了二十年,突然就不告了,誰信?她說老牛開口說話了,所以她不告了。更沒有人信。可是,趙大頭回鄉養老來了,趙大頭信。趙大頭苦口婆心的勸他,趙大頭說俺倆都是鰥寡孤獨,湊一塊好好過幾天日子吧,也沒幾天了。
縣裏新來的縣長不信她這個邪,親自和她過招,逼著她寫下字句保證“不告了”。不識字的李雪蓮知道這些和她套磁的官們,都是為他們自己,沒有一個真正為她著想的,隻要她一旦承若不告了,她的冤屈就沒有人來解決了。
她的家被縣裏派來的人包圍住了。趙大頭設計灌醉了包圍的人,兩人連夜出逃。向北是去北京,無數次的被抓回,李雪蓮已是反圍剿的“人精".他們先向南,去了泰山。兩個人一路上已然成了夫妻,男歡女愛的,李雪蓮仿佛又回到了人間,有了活人的一口氣。因為走的倉促,趙大頭沒帶衣服。乘著他熟睡的時候,李雪蓮悄悄溜出來,上街給他買了件厚實的外衣。躡手躡腳回到小旅店時,正好聽到趙大頭在給誰打電話,叮囑對方一定要履行承諾給他兒子找份工作。聽了一會兒,李雪蓮全明白了----趙大頭原來是縣裏的線人,負責在關鍵的時候,掐滅她這顆定時炸彈。
李雪蓮的身子軟的再次往下出溜,絲毫沒有站起來的力氣。她窮盡一生想要證明自己”我---不是潘金蓮“,如今,她恨不能抽自己幾嘴巴,她已經絕望的認為,你這個無恥的女人,你就是潘金蓮。
李雪蓮跑了。那年正是人代會的大年,層層設防。李雪蓮在京郊被人發現時,已經病得奄奄一息。縣裏負責圍剿她的人終於鬆了口氣,來接她回去的車上,意外的下來了她的兒子,兒子對媽媽說,不用告了,秦玉河突發心髒病,死了。
李雪蓮狼一樣幹嚎起來,她知道她的冤她的屈,這輩子無法清洗了。
我在《鏘鏘三人行》裏看到專訪作者劉震雲,突然就明白了他為什麽把小說結束在這一段上:
曾經因為李雪蓮的事被粘帶牽連上的縣長史為民,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慢慢再尋機,蟲一樣的爬上去。他琢磨了半天,開了一家飯莊,隻賣一種肉,這肉的名字叫“連皮帶骨”熟肉,每天隻煮兩鍋。當地一帶十分的有名。有一次他外出的時候,正好得一壞信:一起玩了好多年的麻將搭子不行了,希望他趕緊回去打幾圈見見麵。京郊十月,層層密防,轉車十分困難。那一刻,不知他是不是想到了令他官場失意的李雪蓮。他在跳出火車站時,頭頂著一個大大的"冤“子,高舉著雙手。
幾分鍾之內,他被人抓住,帶上警車,押解遣返原籍。火車上,他向兩位押解的有年紀的警察,道出原委。警察吃驚,歎息:如今這世道,難找還這麽有情意的人了。但是,我們也得交差呀。那麽著吧,就說經過我們一路的教育,犯者已經改過自新,決定不進京上訪。我們回去好拿獎金,你也達到目的了。
老史說,幸虧我喜歡打麻將,要不我也是一個上訪者,我也冤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