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女人,當你看到她時,儼然看到的是某一種強烈的氣質,強烈到掩飾了其他的。你會記不得她長得什麽樣子 ---- 即便她長得很好。你知道她一定有故事,經曆過什麽。
在人群裏,斯佳就是這麽一個越不想引人注意卻越發的引人注意的女人。
那件事後,是繼父來派出所領她回去。斯佳的媽媽是軍區文工團的舞蹈演員,常年奔波演出在外,她很享受她在舞台光環裏的那份生涯。繼父隻不過是個老實厚道的小軍官,人們都覺得他們的婚姻是一頭重一頭輕。斯佳五歲開始就跟著繼父生活,每晚趴在繼父寬闊的背上被搖晃著,進入夢鄉。
這個家,其實隻是斯佳和繼父的家。媽媽不過是個過客,在她偶爾也抱怨奔波之苦時,斯佳和繼父偷偷的對視一眼,相續揶揄的笑 ---- 他們知道那不過是一句掩飾的話。
女孩的心思有時候比身體長得快,到了某一天,斯佳突然意識到自己心裏完全沒有媽媽,滿滿的全是繼父。她故意的淘氣,耍賴,犯錯,出怪,給繼父找各種各樣的難題,搞得他滿頭大汗,狼狽不堪,最後隻好軟聲下氣的、像哄小孩子似的哄著寶貝女兒。斯佳裝著不耐煩,軟軟的躲在繼父的懷裏。很長時間,兩個人都一聲不吭。
斯佳的心裏,按捺不住的起了風浪。她自己顛簸著,有點害怕,卻,很是享受。
繼父的心裏,當然更是明鏡一樣。寵著,哄著,慣著,膩歪著,但就是有一道線,死活也不往前邁步。
這樣畸形的相依為命,相互依戀,在這兩室一廳的家裏生存、紮根,旁人一無所知。
斯佳終是長大了。繼父的愛,助長了她的野性。她想要很快的成為一個女人,她想要把這個家變成他們自己的家。她選擇了丹青,因為她知道他喜歡她。
那件事後,她被迫換了學校,換了住處,換了人群。但是,無論她走到哪裏,就像是身上刻了紅字,不久之後她的身世就如影相隨的跟了過來。等到她大學畢業,已經成了一個堅強的異類。沒有朋友,也不想要。特立獨行,因為她毫無選擇。
繼父從來沒有責怪過她半句。對她依然寵溺有加。但是她失去了那個寬闊的背和軟軟的懷抱。媽媽轉業回到了家,繼父同媽媽異常的親熱,親熱到被斯佳看見,並且斯佳忍不住跑到廁所裏,嘔吐 ---- 眼淚鼻涕,汙穢不堪的吐了一地。
她搬出了家,自己租了間小房。每隔幾天,在她不在的時候,繼父會做一些她愛吃的東西放在門口。她把那些東西扔掉,出去相親約會。
那已經是八十年代末了。從門縫裏的窺視,到人們已經堂堂正正打開了門,並認那些先跨出一隻腳的人為“時髦” ---- 斯佳突然不那麽被排斥了。以她的美貌,竟然也是戰無不勝攻無不取。很快,她和一個曾經駐外的外交官結婚了。很快,她就發現她不能和他成為夫妻。她一次次的跑到廁所,嘔吐。很快,他們就離婚了。外交官最後留下來一句惡毒的話:“你以為你是貞潔烈女嗎?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過去嗎?”
過去,這兩個字刺激的斯佳在一瞬間,徹骨的冰涼。她獨自走在夜幕下的時候,就覺得有一雙眼睛在盯著她。她掙脫不了,害怕的獨自跑起來。路燈下她看見了自己的影子,隻要有燈,影子就不滅。她絕望的大笑起來。再回望夜幕裏的蒼天,她知道了,那雙眼睛是丹青的眼睛。
她無意識中抓住的那個男人,是她此生真正意義上的男人 ---- 因為唯有他愛過她。愛的單純激烈,愛的衝動原始。甚至,丟了命。
那一刻,斯佳絕望了,也,安靜了。
她換了工作,專門做一份報紙的夜班編輯,和誰也不用來往。她常常回去看看繼父,媽媽高調和繼父離婚搬了出去,投入一個垂死的、新貴的懷抱。繼父像以往一樣做些她愛吃的。繼父的手藝極好,斯佳從不誇讚,隻是把盤子端起來,舔的幹幹淨淨。
那時候已是九十年代末了,電腦和上網都多起來。斯佳認識了一個網友網名叫“暴力美學”,他們在網上一見如故,彼此都說了許多掏心掏肺的話,斯佳甚至可以把過去和盤托出。斯佳沉迷在這種溫暖裏,她抬頭問天:“丹青,這是我的嗎?”
見麵的時候才知道,“暴力美學”是女人,她是後天生成的同性戀者,家暴的受害者,斷了對男人的念想,一心一意隻想和斯佳,結伴過後半生。
斯佳終於拗不過她,疑疑惑惑的搬過來和她一起住。“暴力美學”愛她照顧她,也等待她從心理上接受和變成一個純粹意義上的“同性戀者”。
很久沒有去看過繼父了。斯佳去的那天,用鑰匙開了門,發現繼父竟然蓋著被子躺在床上睡覺。她走過去一看 ---- 不知道,哪一天,繼父已經過世了。
斯佳一個人在繼父床前,站了很久,很久。
後來,她決定離開“暴力美學”。她一直覺得丹青的眼睛從高處俯視著她,無時不刻。忽然有一天,她覺著了有另一雙眼睛從遠處張望著她。好幾次,她分明感覺到那雙眼睛就在近處,卻,找不到是誰。
1999 年 12 月 31 日, 20 世紀開始的那一夜,鼓樓廣場擠滿了迫不及待追趕潮流的人們。斯佳夜班必須經過那裏,她在人群中被推搡著,突然,她停下來 ----- 她找到了那雙張望的眼睛 ---- 她突然熱淚盈眶,像是找到了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