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周三早晨,我拿著厚厚一遝holds走到library大廳裏,朝東的牆上一排落地窗把陽光切成細長的一條條,再均勻的灑在各排書架之間。
還沒到開館的時間。各人做著自己手頭的事情。如果有音樂響起,那一定就是妖精一樣的L扭著56歲的老腰進來了。L用一年的時間改變飲食結構,甩掉了25磅。L每天都穿著精心準備的衣服,365天不重樣。
如果在音樂裏突然有人旋轉著粗壯結實的、裹著一件大花襯衫的身軀,那一定是K。K其實和L同齡。
L迎合著K扭上去。一個妙曼,一個認真。音樂停止的時候,她們擺一個謝幕的造型,臉上是誇張的成功演出的喜悅表情。馬上有人遞過一本雜誌卷成的話筒,請她們發表“獲獎感言”。----四麵八方做著事的人,都笑。
K微微喘著氣,臉上甚至有汗。眼鏡片反射著光,她的笑容也亮晶晶的。K說其實很多年以前,library每天開館前,全體當班的人員都齊聚大廳,無論胖瘦高矮,都跳一段“四小天鵝”,然後帶著喜悅的心情開門,迎接那些不都是那麽喜悅的人們。
“隻要你是高興的,你就有辦法對付那些難纏的人”K這樣說。她的臉上有一層薄薄的絨毛,皮膚緊致。雖然身材完全不能和L相比,但是臉卻絕對的勝出。最特別的是她的臉上有一種和年齡不符的單純,和身份閱曆不符的謙虛。
剛剛工作的時候,我發現每個人的語言適應非常不同。說者如此,聽者也不例外。K是反應比較慢的那種,她聽著我們充滿口音的英語,奇妙的表達途徑,常常不得要領。她微笑著請我們再說一遍。然後碎碎的退兩步,又進兩步,呐呐的道歉:“sorry,my english is not very good”----如果不是k,這樣的話一定是諷刺。
你可以想象的出,盡管K在這裏資曆最老,經驗最豐富,但是因她笑容最真實,語氣最和緩,態度最溫婉,沒有人怕她,敬重她,請教她,詢問她。連最新進來的人,都覺得在K麵前理直氣壯。
去年五月她突然查出子宮癌。然後離開了一段時間去治療。中間她回來過一次。滿滿的抱了一懷的東西,有人接過來,然後一個個人依次和她擁抱。
吃的東西鋪了一桌子。她比以前瘦了。人們問著她的情形,誇著她的氣色比先好多了。K有些不安的笑著,仿佛這樣的誇獎她也受不起。不知是緊張還是虛弱,她的唇上綴了一層密密的汗珠。那天她幾乎沒說什麽。其實想想,平時她也隻是在別人的話題裏或跟從或聆聽,很少的機會,聽到K高談闊論。
走的時候,每個人都說希望K早些回來工作。那種我熟悉的笑容再度蕩漾在她的臉上。原來這是她想聽的話。
後來她真的回來了。那些癌細胞讓她幾乎瘦了一圈,那些緊致的皮膚鬆下來,眼神裏卻多了些堅定。她準備story time時,坐在離我不遠的地方,一遍剪著那些絨線布一遍哼著兒歌。L和她一樣也愛哼兒歌,L把兒歌當初歌劇來哼,配以大幅度的手勢,仿佛她麵對的不是baby,而是成年的男人,她不得不表現她的風韻猶存。
然而,我時常還是有一種錯覺,覺得L是“天使在人間”,生活是她的“舞台劇”。K跟L是library碩果僅存的兩位,她們都在這個行業裏工作了近30年。打年輕時起,她們就不一樣吧?L的美滿姻緣人人皆知,L的幸福家庭人人皆曉。L接老公的電話時,滿口像抹了蜜,濃的嗆死人。
比較起來,K真像一張蒼白的紙。之前,我甚至不知道她是否結過婚,是否有孩子。她總是向人示好,自己一向在聚光燈之外。
我被K美妙的歌聲吸引,我轉過頭看她。她專注著事情,渾然不知。她舉起紅絨布煎好的熊媽媽,左看看右看看,就看到了我。我不由自主的誇她的歌聲,她“噢”了一聲,肩膀往前縮了一縮,不好意思笑著說:“我年輕時可愛唱了。我老公說他就是被我的歌聲迷住的。”
回來工作後的k似乎放開了很多。一個不怎麽樣的笑話,也能讓她反複笑起來。她的story time時間那時剛好和我晚班的時間排在一起。安靜的時候,我們常常談起各自的家庭。看得出她非常享受工作的時間,如此細致的準備,每次結束時,興奮的臉色緋紅,和每個人不厭其煩的描述著baby們有多麽可愛。
經常是周一的晚上,我享受著附送兒歌的時光。那些著名的兒歌有些也流傳甚廣,K的聲音賦予了它們新的生命。純粹人聲的哼唱,讓這個夜晚變得靜謐深幽。我開玩笑說,我要睡著了,我要去做夢了。夢見一些永遠也不會發生的事情,那仿佛是另一種真實的生活。
“哦,你一定會寫詩”K讚歎了一句。詩?我在心裏自嘲了一句。我倒是聽L提到k的書評寫的極好。
說了很久的“renovation”終於來了,就在K和L雙雙起舞的那天,稍後開會經理宣布了正式的開工時間。那就意味著現在井然有序的一切,不複存在。我說我明天就帶相機來,給k和L拍照紀念這段雙人舞。
我說我們以前在中國上班時,大家一起做廣播體操,和你們跳舞是一個意思。
K很高興的聽著我說,並說她願意跳的更好一點,穿件漂亮的衣服。
像很多事情那樣,沒有那麽緊急的時候,我們隻是說的熱鬧。過後,柴米油鹽的瑣碎一起湧上來的時候,我就把當時也挺迫切的心願,忘個精光。
K被抑製的那些癌細胞再一次聚集在一起,它們在K度過了一年之後的某一天,以排山倒海之勢,再一次發起進攻。K又回到了治療中。因為有過前一次的經驗,我們的worry都分量不重。隻是知道化療的痛苦,希望她撐過去。
六月的一天,有點悶熱,staff用的後門敞開著。
“嗨”一個小小的聲音合著人影飄過來,蒙著頭巾,蒼白虛弱的臉。我禮節性的回答了一句,其實我一點都沒看出來是誰。當她走近前來時,我看清時,我的心忽然憑空的,揪成一團。
K的頭發,結實的身板,亮晶晶的微笑,大花的襯衣,忽然都一下子成為了“想象和記憶”。我竭力的掩飾著我的慌亂,故作鎮靜。但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沒有逃過她的眼睛。單純的人,無論多大年紀,她的心地是顯明的。
我們擁抱時,她拍拍我,說“I‘m ok“------然後,她說,為我pray,好嗎?
我想起那些個周一的晚上,我們零零星星的聊過,其實挺多的。她說過她擔心她21歲的女兒,太過於內向,到現在甚至還沒有男朋友,她擔心女兒會越來越不自信。K又帶來一些零食,滿滿一大包。大家圍上來,都問她何時回來上班。K用手摁著頭巾,怕它掉下來似的。
Renovation進行了一段,到處都變了樣子,最後會是什麽格局,我們都不甚了了。我有時周三做holds時,站在四處堆滿雜物的地方,會發一會兒楞。原來她們就是在這兒跳舞,那麽一高一低的轉出去,碎小的步子趕不上節奏時,就笑著掩飾。
非常的後悔,沒有拍下來錄下來。那些快活的時間,總以為還回來,還會有,很平常,隨時可抓。
L度假回來,這幾天也罕見的沉默。有一陣子沒有K的消息了,也再沒見她來過。
昨天看見L整理那個探視病人時裝禮物的basket,一種不好的預感。一問,果然是。
K的病情見重,癌細胞轉移到了腿部。胸部。
幾個月前買了約翰.多恩的一本書,一直沒讀,今天我翻開,就看到這段話:
沒有人是與世隔絕的孤島;每個人都是大地的一部分;如果海流衝走一團泥土,大陸就失去了一塊,如同失去一個海峽,如同朋友或自己失去家園:任何人的死都讓我受損,因為我與人類息息相關;因此,別去打聽鍾聲為誰鳴響,它為你鳴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