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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泉路上無老少----紀念我親愛的阿姨

(2012-03-02 21:00:39) 下一個
                             

靜宜死的時候36歲,1976年。我記得是春天,柳樹綠了。出殯的那天,家裏人都去了她家。老屋裏前後兩進,隻剩下我和外婆。我弟弟也去了。外公在這些方麵守舊的原則性極強,留下我是因為我是女孩。

可是他忽略了我其實是靜宜最喜歡的女孩。她喜歡我乖巧,軟弱,沉默,聽話,她喜歡我還因為這些品行都有點像她。她是我媽媽的姐姐,卻全然不同於我媽媽。

我媽媽生下我的第二年,靜宜也生了個女兒。她的女兒有什麽,我就有什麽。快上小學的時候,靜宜說我得去另一個區上她所在的那個學校,這樣就不會有人欺負我了。

靜宜怎麽就這麽斷定未來的日子,一定有人欺負我呢?-----大約總是有人欺負她,而她覺得“你怎麽,怎麽看都像是我的女兒?”----這話,我小時候聽的多了。她嘴角含著一點點笑意,溫溫和和的看著我。

我在靜宜的擔心裏長大,等到剛夠年紀上小學,她卻病倒了。一下子就查出是結腸癌。之前,應是有很多病症的,但是家裏人都沒有聽她說過。她開始四處看病,每一次進出都是擔架,二舅四舅抬著。

她瘦的隻剩一把骨頭,脾氣卻出奇的壞,像是變了一個人。尤其是對她的丈夫,我的姨夫。她是小學老師姨夫是中學老師,都斯斯文文的看上去很般配。靜宜死後,我媽媽和姨夫的關係鬧得不可開交時,姨夫曾經當著一屋子弱弟幼妹甚至我們第三代人的麵,歇斯底裏的說“求求你們,給我留一點臉,我當老師的,沒這張臉,怎麽站到講台上去?”

姨夫講話時喜歡邊說邊用眼睛在每個聽眾的臉上,瞟一遍。他一直保留著這種習慣,唯獨那次,他沒有。一屋子的弟弟妹妹都冷著臉。

靜宜是他們的大姐,為了分家裏的擔子,去上師範,早早的就工作,分分錢都交到父母的手裏。成家以後,也是千摳萬摳,總有包裹寄到外出下鄉插隊的弟妹哪兒。實在沒什麽積蓄,就寄炒麵葷油,手字為書。外婆已經老了,長姐如母,何況她又是那樣一個,見了擔子就挑,並不顧及自己肩膀的人。

靜宜折磨姨夫,好像她知道她已沒有多少日子,所以盡力的發泄自己的氣恨。以前一切都是被包裹著的,現在大家都猜測那裏麵到底有什麽,靜宜是不是有很多的委屈?人是有命的,靜宜的命是她永遠關心父母兄弟姐妹,卻沒有人想到她在怎樣的生活中。她四處關心的架勢,誤讓人以為她一切安好並且足夠strong。

病情發展的很快,從哪天起,靜宜就不再四處就診了。她要求回父母的家休養。那是第一次見她自己光淨淨的回來,沒有兒女夫婿。進門時,陳家二嬸招呼了一句:“田家大姑娘回來了”。

我好像沒有什麽機會靠近她。她好像被隔離了---被濃縮的關心,最後的關心,改變了身份。除了進門的那天是自己走進來的,往後就一直躺著。總是在睡。一點聲音都沒有。

我也不知道難過和揪心。靜宜,我親愛的大姨,她是我生命中經曆的第一樁死亡事件。那些日子我都在身邊,但是我不知道外公是怎麽度過那些日子的。直到有一天,靜宜要見她的一兒一女。然後,所有的侄兒侄女。我記得她的臉蒼白的很,目光在我們每個的身上流連。沒有動作沒有撫摸,深陷的眼窩,微微含著笑意的眼神。

她一向是這樣安靜柔和的。她一向是這樣把苦都吞在肚子裏,孝敬父母,愛惜弟妹。外公四個女兒,都以“宜”字結尾,中間排列為靜、美、蘭、寧。“田靜宜”----這三個字一個一個刻進我的腦海裏,是在她死了以後,在我長大以後,在不經意間被人提及時,在我如今記起兒時的那一幕幕,突然都明白了時,我流下遲到的眼淚,償還我此生必不能逃脫的心債。

靜宜最後還是出了田家的門,回到自己的小家。幾天以後就過世了。出殯的那天,外婆側躺在床上,她累的時候也常常這樣歪著。我隻是不習慣家裏這樣的安靜,這種安靜讓我十分不安。門吱呀一聲開了,陳家二嬸走過來,坐在外婆身旁。

他們的談話解了我心頭的一個疑惑,嫁給的分明是陳家老三,為什麽都叫“二嬸”?

原來陳家老二年輕輕就走了,二嬸再嫁給老三。那麽二嬸的幾個孩子就不是一個爹?我突然像發現了一個驚天的秘密,唬得自己心頭亂跳。現在想想才明白,二嬸當年為什麽會再次提及陳家老二,舊年的傷疤,曬出來,是為了解這個老人的“新創”。二嬸是吸煙的,那也是我第一次知道。

隻記得一些細節,卻不明白這些細節都意味著什麽。又36年過去了,靜宜若活著正好72歲。

姨夫在新喪半年之後新婚。靜宜所有的照片都被取下、藏好。可是新人仍是不依不饒,隻好連框架一起燒了。兒子被爺爺奶奶領走,女兒---我的表妹小雲和後媽以及後媽帶來的兩個女兒一起生活。終於有一天小雲跑來了外公外婆家,臉和脖子上淤青猶在。

於是我媽媽領著姨們舅們上門質詢,把姨夫家的每一隻碗都砸的紛紛碎碎。凡此種種,以後很多年間,又發生過很多次。小雲是委委屈屈的長大了,比一般的人更懂事,更曉得看人眼色行事。

田家和姨夫家徹底的不來往已有好些年了。隻有一些消息經由孩子們傳遞著。外公去世的時候,姨夫都沒來,多少讓我有些意外。外公一向重男輕女,靜宜活著的時候,也沒見他多親近女兒,對女婿卻是相當的看重。

外公外婆都走了。老屋子裏幾進院落隻剩下媽媽。姨夫一年前做了心髒搭橋的手術。小雲說偶爾對他說起這事,姨夫忽然心裏覺得不得勁。幾天前,我給媽媽打電話,鈴聲響了很久,竟然是小雲接的,她解釋說姨夫執意要來看看。沒說幾句,小雲忽然喊:“哎,你們倆幹什麽、、、、怎麽了、、、”。

靜宜36歲上走的。在陰間都又過了36年。

他倆還能幹啥,我猜,是對著流淚。

果然。姨夫還帶來一些靜宜年輕時的照片,不知他是怎麽留下的。

歲月無聲。回頭看時,偶爾會發現很多的事實,其實我們都沒有明白過。

我溫柔妥帖的阿姨,我常常設想如果你活到如今會怎樣?你走的時候,我不懂的流的眼淚,卻在你走之後的這麽多年,原原本本的、源源不斷的補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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