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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為心聲

(2011-11-08 10:38:13) 下一個
不喜歡狠聲重氣的方言----雖然我對方言非常的感興趣。

吳語儂調,舌頭仿佛舍不得用,輕輕的在嘴巴裏一攪動----“儂好伐?”。揚州那地方真也稱得上山清水秀,不懂為什麽語調那麽的沉重,直直往下,還像有一隻榔頭在嘴邊裏邊砸核桃,叮叮當當的。“好的,好的”這樣原本輕巧的話,在老爺他們家鄉人的嘴裏是“嗯哪,嗯哪”----下死勁才發的出來,否則別人聽不見。

如果說吳語讓男人喪失了些男人味的話,南京話就是讓女人多了些男人味。去聲較多的南京話,有時又把第一聲發成第三聲,聽上去有一種不倫不類的婉轉----“阿是啊(是不是)?”
                        

外公在世時說浙版普通話,外婆是老城南話(夾六合口音)。有子侄來訪,家裏通天都是寧波一帶的方言。家裏人基本都懂但不能說。子侄們來南京當兵,幾年後就走了。外公寂寞,在房前屋後種了許多竹子----浙南的老家就是這樣漫山遍野的竹林。竹子難活,幾種幾死,七十年代中期,才成了一些規模。竹筍香嫩鮮美,筍幹浸味柔韌,都是我們一家人的大愛。酷夏時節,在葡萄架下撐開桌子,一大海碗鮮筍蛋湯,湯裏浮著蝦米豆瓣小蔥。老舅預備結婚用的電唱機像洗碗機那麽大小,矗立著。蘇小明圓潤的《幸福不是毛毛雨》大汗淋漓的飄出來。外公有四男四女,一男一女的間隔,且都是男大女小。三舅四舅老姨們的青春都落在我童年的記憶裏,分毫不差。姨們舅們都說地道的南京話。三姨去蘇北插隊,回來後一口一個“ga  key(家去=回家)”,一邊倒的被大家奚落嘲笑。

                               

南京的夏夜是會被熱醒的,落了一身的汗,蚊子也沒睡,嗡嗡的在哪兒叫著。葡萄架下的後院裏,老姨在唱《三套車》,三舅吹口琴。老舅自己會做汽水,用隔壁的井水鎮著。聽到他們滋溜溜喝著的聲音,愉快交談的南京話。蔣家老爺那天在我家聊天時說“那個小杆子”----我忽然想到我姨們舅們說“那個老幾”---都是久違的話了。然而你聽到一句,通常一下子就會被拉回去十幾二十年。這就是母語的力量。

語言是什麽?語言就是一種情景,就是你以往的生活。語言就是你的家鄉---就是你年輕的時候費勁心機要逃離,中年以後不由自主的要回憶,老年以後又心心念念要歸隱的地方。人,就是在生的日子裏畫圈。要強的人,總是在計較誰畫的更圓。阿Q當年不也是那樣嗎?


老爺在他父親去世以後,每次往家裏打電話都開始用家鄉話。而過去的十幾年裏,他一直說蘇北版的普通話,包括2006年我們一起回他的老家。他甚至說“家鄉話,都不太會說了”。所以,我在樓上聽到另一種完全、純熟的方言時,我情不自禁的往下張望了一下---好像家裏來了一個陌生人。

我在上班時,那個香港來的cherry喜歡用舌頭不會打卷的港語和我聊天。突然,她就變成了英文,很自然的切換可以是任何一句或者在半句當中。不用看,我就知道一定是有誰---一個異語者加入進來了。我們心照不宣---因為語言本身就是一個信號。

所以,當我在樓上聽到老爺的方言,我仿佛看到了另外一個人---或者說一個人的另外一個境地。一級一級的台階上來,不知不覺的,旁觀者清呀。《詩經》裏有常言“生死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中國人不那麽容易說出“我愛你”,要是得像老外那麽天天都得說,那非得把臉皮加厚幾層才行。但我們婚姻的理想是“與子偕老”---你老,我也老了。共同老去的悲憤和無奈,寂寞和淒涼,你知我知,天知地知。

                                    

Deer說夫妻營裏的老師訓練人們說“我愛你”的時候建議大家先用英文練習。我家老二說“媽媽,你知道嗎?like like=love”。《圍城》裏的方鴻漸拒絕蘇小姐時無奈之下隻得用德語。最真實最迫切最直接的表達時,人們寧可選擇其他的語種,想來漢語言裏,並不支持這種表達。

從來都是物以稀為貴,慣常的事,最易被輕視。既是“與子偕老”,自然一切盡在不言中。西人擅長說“愛”,離婚的時候卻也是快刀斬亂麻。

言為心聲,到什麽地步便會說什麽話。“日光之下無新事”,其實,日光之下也無新言---一代代的人不也都那樣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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