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蘇興化,老爺的家鄉
老爺的家,基本上就是這樣的村落
在認識老爺之前,我都不知道有這樣一個地方,概念中的蘇北僅限於揚州。第一次去老爺家是九月,每家每戶的院牆籬笆上頭都爬滿了紫色的扁豆花莢,三步五崗就是一座橋,水麵環繞著人家,每家都至少有一個簡陋的碼頭和一隻船。老爺帶著我穿過好多座橋好多扁豆花開的院落,到一個破舊的地方說是
施耐庵的故居
那時候的河水還清冽幹淨,現從河裏撈出的新鮮四角菱,皮薄肉嫩,香甜潤滑,粉而不澀,看來東西無論貴賤,唯有新鮮才可能是真正的美味。奶奶是地道的家鄉婦女,爺爺卻是“走南闖北”的,不安心於家務,不安心於現有的生活,不安心於自己的狀態,一輩子都在激憤和失望中企圖改變。老爺回憶起童年生活時常常提到爺爺帶他到農場裏,那裏有很多知青和爺爺交好,有人給老爺糖吃,讓他叫人,到了也不肯。老爺是家裏唯一的男孩,爺爺是不是有一點點寵他?老爺卻沒有任何這樣的感受。
爺爺這個人是我這輩子知道的第一個(至今也是唯一的)沒有自己生日的人。據說他媽媽生他時家裏正出大事,就把時辰給忘了。聽起來好像不可思議,但事實的確如此。幾天前,我們牧師說起他的媽媽雖是出生在大戶人家,也從來沒有自己確切的生日,替媽媽辦移民時到媽媽單位取證明,發現檔案裏有五個生日。我想這裏頭一定都有緣故,也許說起來又是一個“長篇”。人到了一定的年紀就喜歡去翻家族裏的曆史,老爺想著去翻時卻不能直接去,繞道到杭州大伯那兒。翻著翻著,不由感歎:“爸媽那輩子人,太苦了。”
老爺十幾歲離家,三十幾歲出國,看起來似乎也不是跟家庭聯係的很緊密的那種兒子。剛剛過去的聖誕假期,我們帶著孩子去洛杉磯和聖地亞哥,玩到最後一天下午,大約兩點,接到朋友的電話,意外得知爺爺突然去世了。老爺給老家打電話時,出口就是標準流利的“家鄉話”----有好多年,他都是用普通話和家人交談。急著辦回國簽證急著訂機票的過程中,看不大出來什麽-----多大的悲傷,多大的衝擊?2010年的最後一天淩晨五點左右,我和兩個孩子在洛杉磯機場與老爺分手,他回國我們回家。排安檢的隊時,我看到他站在遠遠的地方望著我們,我招呼兩個孩子向爸爸揮手。莫名其妙的酸澀委屈一下子湧上來------時隔十五年,又一次奔喪,我沒有陪著,種種不安焦慮撕扯著我成為兩半。要是沒有這個壞消息,我們會有一個圓滿的旅程,要是沒有老爺的離開,我們四個人兩對,各各依偎,在這向寒冷的北方輾轉飛去的過程中,會是多麽的疲憊但心安呀。我藏起我的眼淚,不讓孩子們看到。要是沒有死亡、離開,我們會覺得家人親人是這麽重要麽?道理上會的,感覺上卻不會這麽樣的敏銳。
我們兩邊都失去了父親。我其實很想知道對於男人,父親到底意味著什麽?成年的男人,即便沒有一個完美的,盡責的父親,我相信他們也會有更多一層的理解和原諒。老爺回來後覺得很累,喪事還算順利。隻是比較沉默。我試圖和他多多交流一下,可我發現他其實不是有很多話,非要講出來。男人,真的不一樣。昨天,他的時差倒得差不多了,晚上替老兒洗腳時,忽然問他“你知道家裏發生了什麽事嗎?”,“爺爺死了”老二用中文說。“那你還記得他嗎?”又問,老二搖搖頭。老爺從口袋裏掏出錢夾,有一張小小的照片,指給老二看。
我從來沒想過,他會在錢夾裏放照片。但我知道,他的錢夾,從不離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