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第一個老板是鮑勃.墨菲，泛紅的臉龐，五短身材。名字叫“墨菲”，自然是愛爾蘭後裔。
愛爾蘭人大都是天主教徒，鮑勃一生浸潤在天主教文化裏，幼時是教堂唱詩班的歌童，青年時曾想過入神學院，最後雖然從事了世俗事業，卻仍然沒忘記在教堂兼一個執事。
我申請工作時，鮑勃是局裏負責我這個工作領域的領導，順理成章地和局長一起參加了對我的麵試。 麵試前麵都很順利，但後來鮑勃這樣問我：“你申請的職位是助手，你對此有何看法？” 我猜想他們既然在招聘助手，自然希望受聘的人能一直穩穩當當地把助手的角色做下去。而我卻絕不可能一直做助手，是一定會見異思遷的： 我那時距離畢業尚有一年，一旦畢業考取了從業執照，我肯定不會再滿足於助手的職位。
我知道告以實情不討喜，因為如果我畢業後因不滿足於助手職位而另謀他就，單位就要另找人，對鮑勃來講肯定是麻煩多多。但我還是決定實話實說，告訴鮑勃：“如果聘用我，我一定會努力做好助手工作。 但我不比別人少了進取心，畢業後考取了執照，我是一定會要爭取更上層樓的。”
那個時候我還是全時學生，鮑勃在麵試時曾流露出對於學業可能會影響我的工作的擔心，而我更告訴他我不會在助手的職位上安心地做下去，所以麵試結束後，我對於自己會否受聘是很沒有把握的。 然而聘書還是來了，我有了自己在美國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所以我對鮑勃一直抱有感激之情。
鮑勃是個急脾氣，我才開始上班就有人告訴我。鮑勃的妻子是個老病號，長期臥床在家。辦公室裏一個女助手和鮑勃走得很近，大家私下裏說他們是一對兒，可是每回辦公室開會，被鮑勃訓斥最狠的恰恰就是那個助手。
單位的管理層級由秘書打底，再是助手，秘書助手之上是負責具體業務的員工。 這些員工按權限分有管理級別，但工資卻是按專業級別，一級最低，四級最高。 管理級別與專業級別有大致但卻不是嚴格的對應。
大概是比照了大學裏拿終身教職的時間吧，由二級升三級就必須有七年工齡。 拿終身教職對於助教們是個大坎兒，我們這裏二級升三級也是，七年工齡隻是最起碼要求，還有其他各種軟硬指標在那裏限製著。 最難的則是三級升四級，這最後一升一般是配合管理級別的遷升，所以一般是留給局長和副手的。
我剛去時，辦公室裏就隻有鮑勃是四級。和二升三、三升四相比，單位裏一級升二級一般要容易得多，隻要不出大錯，工作三年基本就自動調升，有點像學徒轉正式工的意思。 但是鮑勃似乎不願意按一般規律辦事，居然在這個一升二上一絲不苟，以至於一連有兩個幹滿三年的一級員工因為沒有得到他的推薦而無法升級，兩個人最終都選擇離職他去。
我也挨過鮑勃的批評，不過那次經曆也讓我窺見他講道理的一麵。 事情緣起於我使用單位裏的計算機寫工作報告。 這件事在計算機到處充斥的今天說出來會令人難以置信，但那時整個辦公室裏僅有一個和單位主機連線的終端，按規定隻有秘書們查找卷宗資料時才可以使用。 雖然計算機尚未在社會上普及，我卻早已在大學裏習慣了在計算機上寫作，所以看見辦公室裏有個終端，就未經請示，自說自話地使用起來。 恰好那時單位裏的秘書頭兒是個心眼兒很小的女人安茉莉，安茉莉因為我沒有取得她的同意就使用計算機而受到冒犯，一狀把我告到鮑勃那裏，於是鮑勃在一次單位全體會議上不點名地批評了我。
我知道自己工作非常努力，在周圍同事中有很不錯的口碑，於是覺得鮑勃的批評根本是小題大做。 兼之我早就言明不會永遠在助手職位上幹下去，一畢業就有可能遠走高飛，所以那份工作對於我頗有臨時的意味，從心底裏覺得即便丟了也沒什麽，所以並不擔心得罪鮑勃。 一散會我就找到鮑勃，問他是否知道我為什麽使用計算機。 他說不知道。 我說我是寫工作報告，而且是在大家都下班以後才使用的，根本不會妨礙到秘書們的正常使用。 我那時才參加工作，助手職稱都還沒轉正，部門裏最低的一級員工都壓我一頭，而鮑勃是單位裏唯一的四級，是所有人的頂頭上司，我那樣同他談話，實在很是不敬。 但是他非但沒有生氣，而且立刻表示理解，還告訴我可以繼續使用計算機，由他去向安茉莉解釋。
多年以後，我對鮑勃的批評又多了一層理解。 那時老板已換成了比爾，有一次忘了是什麽原因，局裏人員一起出去吃飯，卻沒有邀請秘書們同行。 秘書們很惱火，尤其是秘書頭安茉莉。 按規定，我們中午隻有一小時午飯時間，但出去吃飯，飯館裏的服務往往比較拖拉，很難在規定的一小時裏結束，稍晚一點兒是常態，過去全局人員集體出去吃飯總是不能準時結束的，這次也一樣。 但是這次的不同是沒有請秘書參加，惹惱了安茉莉，於是她跑到樓上去告了比爾一狀。 樓上自然明白是怎麽回事，但仍然公事公辦地請比爾上樓解釋了一番才完事。 我由這件事突然悟到，如果當年安茉莉在鮑勃麵前告我的狀，而鮑勃置之不理，安茉莉就有理由上樓告鮑勃，事態就會更嚴重。 世界上就有安茉莉這種“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惡人，有這種人做同事，大家都要分外小心謹慎。
鮑勃走路腰板挺直，說話鏗鏘有力，給人精力無窮的感覺。可實際上他有較嚴重的心髒病，40多歲時就做過一次氣囊血管成形術，我去沒多久，他又做了一次。 我在那裏的第二年，因為財政窘迫，單位在凍結招聘的同時采取給三年附加工齡的辦法鼓勵上年紀的員工退休，鮑勃見好就收，提前退休；那年他才52歲。大約四年前，我在單位同事家裏的爬梯上又見到鮑勃，那時他退休已17年了，仍然很熱心地在教堂做義工，原來的太太去世後他再婚，新太太就是當年和他走得很近的辦公室女助手。鮑勃看上去氣色有些蒼白，行動略顯遲緩，但心情似乎很樂觀。 他在爬梯上告訴我，他和新妻正計劃乘遊輪去阿拉斯加。 我從心底祝願他們幸福快樂。
們幸福快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