ZT 吾兒二十
(2010-05-09 07:3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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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 凱·
兒子今年二十歲。
古時男子年滿二十歲即行加冠之禮,稱為“及冠”。這個年齡,若是在舊時的農家,通常已經是田裏的主把式,扶犁坊碾,挑起了當家的擔子。而漢武帝時的霍去病,此時早已官階朝中最高統帥大將軍,社稷的保衛者,率領著千軍萬馬奔馳在驅匈逐蠻的河西疆場。二十歲,已經不是少年,而是男人,盡管是剛剛邁出步子的男人。
我端量著他,依然無法使自己相信眼前的這個年輕男人就是那個搖籃裏嚶嚶學語的半歲嬰兒:一米八六的高挑身子,堅寬的肩膀,隱隱呈形的二頭肌,扁平緊實的腹肌,勻稱強勁的四肢,那雙腳尤其的大,竟是十一號的尺寸。再看他的麵部,兩道濃黑的劍眉下,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充盈著好奇探索的目光,鼻梁是堅挺碩大,上唇處一撇稀疏的仍顯細嫩的須毛,一雙頗大的招風耳倔強地挺立著,宛若一對護門神,衛護著這張年輕的臉。我試圖在那上麵找到些許皺紋,哪怕細微也罷,可是卻是完全“失望”。他那皮膚雖是黝黑,卻是光滑,散發著一種天然的健康之氣。
好一個帥氣的陽光青年!猶如一頭剛剛成熟的雄性金錢豹,渾身蕩溢著那種原始的亢奮和年輕的熱血,躍躍欲試,他急不可待地期望著離開這個生斯養斯的溫馨的父母之家,奔向外麵那莽莽的原野,建起自己的一塊領域,築起自己的一大家庭,廝殺拚搏,開辟自己的一片天地。
二十歲的男人,是上帝的寵兒。
我看著他,恰如這天下所有做父親的,心裏感受的是一種無以描述的怡然和滿足。仿佛自己又重拾了那早已遠逝的青春,心田裏又再次湧出那強勁生命力的噴泉,我忘掉了近來時常纏身的那種“對酒當歌,人生幾何”的感慨,代之的是“到中流擊水,浪遏飛舟”的激情。二十歲的兒子,讓五十歲的父親又感到了生命的召喚。
而此時,不知為何,一種深深的傷感兀地襲上我的心來。我想到了另外一個人的二十歲。
一九八二年的初春,大學剛畢業的我去北京出差,順便看望一下住在那兒的爺爺奶奶。爺爺是一位老地質科學家,李四光那一年代的,一輩子奔波於大江南北,當年攀枝花鐵礦就是他發現的。那年他八十二歲,因為前列腺癌所致,雙腳已基本不能走動,活動隻能限製在他那間窄小的臥室裏。一天中,他大多的時間就是在床上昏睡。有一天,我去看他,見他正睡著,就在牆角就著一張小椅子坐下,靜靜地觀察他。有一會兒後,他蠕動了一下身體,忽然機械似的坐起,坐在床沿上,兩手呈著,雙眼盯著窗外,約兩分鍾後,他閉上眼睛,像是在思索什麽,隨即猛地倒下身來,側頭又睡。他的視力衰退得利害,顯然沒有注意到我。如此這般,近半個小時後,他又重複了一次。說是睡,我注意到他的眼睛實是半開著的,渾濁的目光一動不動地定格在前方的牆上。待他再一次起來時,我向他示意,他才意識到我的存在。他的眼裏冒出亮來,沒有再倒下去。我們交談片刻後,他示意我打開衣櫃,從裏麵最上麵的隔層裏拿出一個鞋盒子來。他用微微發抖的手從盒子裏拈出些已經發黃的照片,鋪在床上。他的嗓音已經十分沙啞,有點模糊不清,可是當給我介紹這些照片時,他的語調裏明顯地流露出一種年輕人般的興奮。它們都是他年輕時的相片,其中一張立即引起了我的注意:上麵的年青人看上去二十剛出頭,非常的魁梧(估計至少高過一米八),身著那種隻有在電影《青春之歌》裏才見過的那個年代特有的緊領學生裝,一條格子型的圍巾非常瀟灑地披裹在肩上,又厚又黑的長發不經意地掠向一方額角,那張棱角分明的長方臉,那雙炯炯的眼睛,那個飽滿的前額,一切都似曾相識。我把目光從那張照片移向老人,不禁鼻子一酸,竟要落下淚來。眼前的這垂暮之人,這位每天被禁錮在五尺的床上,靠著呆呆地盯牆度日的耄者,難道就是照片中的那位朝氣蓬勃的偉岸學生?就是當年那位意氣風發的青年地質工程師?就是當年那位箭走如飛,花甲之年還帶著學生翻山越嶺的科學家?
一年不到,爺爺走了。
那一年,我二十二歲。生活於我才剛剛開始,前方是一片光明。可爺爺臥室裏的那一幕在我年輕的心靈裏留下了一塊永存的陰影。它強迫我第一次嚴肅地去思考生與死,它令我不得不歎息人生的短暫,它又叫我徒生一腔無以名狀的悲涼:既然終將是一縷枯骨,你上帝為何又要讓我們來到這個世上?
而如今,當我看著眼前的這位年輕人,這位正值生命之巔峰的上帝的寵兒,我知道,就像他的曾祖父,他的祖父,他的父親,就像這天底下所有的萬物生靈,很快地,他也會消失的。
但是,我決不會如是對他說,也堅信他絕對不會如是想!
二十歲就是二十歲,這是做夢的年齡,是朝陽升起的時刻,何來悲涼?又怎麽可以歎息?猶如一張白紙,那上麵隻允許繪上理想的彩帶,而豈能容得頹唐的墨跡?二十歲的他,理應勇猛地跳入生活的濃墨之中,水擊三千,用他那火熱的生命畫上一幅色彩斑斕的圖畫。他要去愛,去被愛,去浸潤於愛情的幸福,也要經受失戀的痛楚和那孤獨的煎熬。他要去交上一圈知心的好友,去領略哥們間的豪情和義氣,也要體驗世態的炎涼和人性的脆弱。他要有個溫馨的家,添上一對寶貝的兒女,去享受舔犢撫雛的歡樂,也要經曆婚姻的困惑,以及空巢的失落。他要去奮鬥,去凸現男兒的本色,去享受成功的喜悅,也要領教慘敗後的悲忿,知曉自我的渺小。甜酸苦辣,悲歡離合,生離死別,直到他自己最後的離去,他都要經曆一番,因為這就是人生。
正如那詩中所謳歌的,二十歲的男人,“眼淚,歡笑,深思,全是第一次。”第一次,那就是希望。而希望,不就是生活嗎?
一直都在想,他二十歲時,為父的我究竟要給他什麽“箴言”。也許,最好的箴言就是沒有箴言,因為前麵是他自己的路,他要闖蕩的是他自己的天下。不過,我還是想起一句話,不是我的,是愛默生的。當他不再年輕的時候,當他開始感到疲倦的時候,當他終於老去的時候,也許,他需要這句話:
“In the woods is perpetual yout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