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廣苓
漢獻帝(二黃導板):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想起了朝中事好不傷悲。
我恨奸賊把孤的牙根咬碎,……欺寡人好一似貓鼠相隨。
——京劇傳統劇目《逍遙津》
我寫七舅爺,是受了大秀的委托。大秀是七舅爺的大閨女,活到了九十六歲,前年病逝於北京。病榻上的大秀身邊絕少親戚,她這個年齡當然也沒有了朋友,破舊小院,孤寂悲涼,每天相伴的就是窗外枝頭跳上跳下的麻雀。我的探望讓老人欣喜,她說我長得像母親,我的母親如果活著,應該是九十八,比她大兩歲。寂寞中的大秀頭腦清晰,記憶清楚,她跟我說了她父親和兄弟的不少事情,讓我感動,也讓我認識到了我母親那個家族的另一麵性情。我買了一大抱百合送到了大秀床前,我去的時候她正隔著窗戶喂麻雀。我奇怪雀兒們跟她的熟稔,她說都是多少年的舊相識了,彼此知根知底。我把花送到她懷裏,她說接受這個太奢侈,我說是送給七舅爺和青雨的,她很高興,摟著我的脖子親吻了我。
當天夜裏大秀就走了,我想她是替我給舅爺他們送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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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爺死後六年我才出生,在我的生活概念裏沒有七舅爺的印象,最初有關他老人家的信息是從父親那兒得到的,是從聽戲引出的。
五十年代初,我常跟著父親去聽戲,印象最深的是《逍遙津》。《逍遙津》是出悲苦戲,說的是曹操威逼漢獻帝的故事。曹操帶劍入宮,亂棒打死了皇後,還鴆殺了皇帝的兩個兒子,害得皇上在龍案後頭哆哆嗦嗦地抱怨自己是猛虎失威,是孤魂怨鬼,是揚子江駕小舟,風飄浪打,不能回歸。
這一段慢板唱得悠悠蕩蕩,蕩蕩悠悠,如泣如訴,最終以一句開闊高昂散板“又聽得宮門外喧嘩如雷”炸雷般結束,讓人一驚,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跟父親聽戲,每回聽到“貓鼠相隨”我都要睡覺,看不到真的貓鼠在台上相搏,很沒意思。穿黃袍的皇上在上頭沒完沒了地唱,沒有耗子也沒有貓,貓鼠不出來,就犯不著那麽使勁兒地看。不看幹什麽呢,戲園子裏所購的花生瓜子又不禁吃,棉花糖已經幹掉了五塊,隻好睡覺!於是,原本墊著父親大衣,高坐在椅子扶手上的我“哧溜”一下就滑下來,閉上了眼睛。我不懂一出殺人的戲為什麽叫了個挺舒坦的名字《逍遙津》,也不知這個皇上怎的窩囊到隻有唱,沒有別的花樣,比如拿個大頂、尥個小翻什麽的……總之是稀裏糊塗地聽,稀裏糊塗地吃,稀裏糊塗地睡,稀裏糊塗中被漢獻帝那一聲“喧嘩如雷”驚醒,看到的是父親興奮地直著身子叫好,周圍喝彩一片。
給漢獻帝叫過好的父親,領著我回家的路上卻說,這個漢獻帝唱得不好,咬字不準,老家八成是三河縣種蒜的,你聽“貓鼠相隨”那個“隨”字,竟然冒出了京東紫皮蒜的衝味兒。我讓父親跟漢獻帝去說說,下回把紫皮蒜換成羊角蔥。父親說,沒有用,娘胎裏帶來的。父親又舉了幾個如雷貫耳的藝術大師的名字,說他們在台上有時個別尖團字的發音也不準確,不是沒學到家,是偷懶。父親聽戲聽得仔細,我不行,聽什麽都是糊塗。
父親說《逍遙津》這段二黃唱得最好的,當屬牧齋,牧齋之後就再無人能達到“無可挑剔”的程度了。
牧齋指的是我七舅爺景仁。七舅爺姓鈕古祿,屬正藍旗。從輩分說,父親低著一輩兒,不該直接叫七舅爺的字,可是父親在娶我母親之前就跟七舅爺是朋友了,一塊兒稱兄道弟慣了,並沒有後來因為成了親戚而改口。父親比母親整整大了二十四歲。父母的婚姻是七舅爺給說和的,母親是父親的填房,家裏還有前房妻子的一幫兒女。盡管過了門的母親後來也生了不少孩子,我終是難以相信老夫少妻之間會有真的愛情。不說父母了,那是另一篇文章的內容,還是回過頭說七舅爺吧。
七舅爺是我母親的遠房表叔,要理清楚他們之間那圈套圈的關係頗費時間。“文革”時候唱《紅燈記》“我家的表叔數不清”,我就想,我母親的表叔也數不清,聽聽吧,都七舅爺了,前頭還有六個哪!母親對七舅爺敬重有加,每回舅爺來了都要給舅爺做海鮮打鹵麵。那時候的海鮮不過是用溫水發了的大海米、鹿角菜和白肉湯,不是現在用飛機運來的張牙舞爪的生猛。北京人過生日才吃打鹵麵,對舅爺卻是特殊,舅爺喜歡打鹵麵,喜歡鹿角菜嚼起來咯吱咯吱的感覺。現在的市場上,鹿角菜已不見了蹤影,許是太賤,沒有利潤,沒人賣了,我每回路過幹貨攤子都留神,都沒有。
七舅爺專找父親在家的時候來,他是來找父親唱戲。七舅爺一來還沒等茶壺裏的香片泡出味兒來,我父親的胡琴就響了,開場便是《逍遙津》,接下來舅爺一段一段地唱,父親一段一段地拉,《文昭關》《三家店》《借東風》……譚派老生戲幾乎都要過一遍。唱的要唱足,拉的要拉夠,直待掌燈我母親端出晚飯,父親的胡琴拉出二黃導板,七舅爺唱出“父子們在宮院傷心落淚……”便算到了尾聲。唱了一個下午,這時舅爺的嗓音已經放開,亮出了爐火純青的功夫。以《逍遙津》開始,以《逍遙津》結束,不過,後頭的《逍遙津》和前頭的可是大不一樣了。
看到飯桌上卷小肚的薄餅和綠豆粥,七舅爺會不安地掏出手絹擦汗,嘴裏說著該走了的話,可屁股並不動窩。母親一定會執意地挽留,父親也會借著往牆上掛胡琴堵在門口。七舅爺的日子過得窘迫,不似我父親在政府裏有閑差,有固定的收入。七舅爺沒工作,全憑典當家底,以前過慣了拿錢糧,大撒把的日子,猛地一收,還真的有些刹不住車。
七舅爺家窮,但日子過得閑適。文章寫到這兒,我思索半天才想出“閑適”這個詞,覺得還比較貼切,至少對七舅爺本人來說,日子過得是閑適舒展的,至於其他成員就另說著了。
七舅爺家住在東四六條,離我們家不遠,隔了三條胡同。舅爺家的小院不大,但齊整,廊子上掛著鳥籠子,院裏跑著京巴,北屋窗前,東邊一棵紅石榴,西邊一棵白海棠,當中是陶製大缸,裏麵養著金魚。七舅爺起得晚,每天太陽老高了才打著哈欠從屋裏踱出來,出來先看天,凝神注目呆坐一個時辰,才趿拉著鞋走到牆根,打開他的鴿子籠,讓一群鴿子飛上藍天……
七舅爺很忙,忙在他的鳥和蟲子們身上。他養的藍靛頦能叫全十個音,別人的能叫全七個就是珍品了。所以鳥在七舅爺的眼裏,比他閨女都珍貴,常常是起來早飯顧不得吃,先伺候他的鳥,給鳥洗澡,喂肉蟲子,鳥舒坦了,然後才是他自己。
七舅爺讓閨女大秀給他買炒肝去,指明上東口別上西口,說西口腸子洗得不幹淨,蒜汁也是昨天晚上砸的,不地道。大秀說隔壁學校第三節課都下了,馬上該吃晌午飯,賣炒肝的早收攤改賣炒餅了。七舅爺問午飯吃什麽,大秀說正想轍呢。七舅爺說,你媽要是不願意做飯,上“瑞珍樓”叫份紅燒魚翅、燴海參、炒胗肝、高麗蝦仁,四樣正好一食盒;“同福樓”的紅燜豬蹄、四喜丸子也不錯,都在牌樓圈裏頭,省得跑冤枉道……
大秀說,廚房還有半把蝦米皮,半碗雜麵,不如就吃疙瘩湯。
七舅爺就是嘴上的功夫,有了蝦米皮疙瘩湯便不再堅持燴海參,一轉臉就把海參忘了,直著嗓子讓二秀把桌底下紫罐的虎頭大闊翅拿來。二秀六歲,麵對著桌底下一排蛐蛐罐不知取舍,問她爸爸虎頭大闊翅是不是讓人咬了大夯的那個。七舅爺說,是咬了別人大夯的那個。接過蛐蛐罐,掀開一道縫,拿馬尾很小心地撥弄他的 “虎頭”,“虎頭”在罐裏嘟嘟地叫,七舅爺在罐外頭也嘟嘟地叫,整個一個大蛐蛐。七舅爺讓二秀給他的“虎頭”弄倆大青豆來,二秀說沒有青豆,七舅爺讓二秀去想辦法,二秀就把自己玩的包拆了,把裏麵的豆子掏出來,拿水泡上,小姑娘心裏挺拿不準,也不知是不是青豆。
七舅奶奶身體不好,虛胖,老是喘,又懷了孕,腿腳腫著,家務活基本上幹不了,整天挺著大肚子靠在躺箱上。現今的人對躺箱已經沒有概念。舊時北京老百姓都睡炕,連宮裏皇上都睡炕,至今北京人將晚上休息還說成“上炕睡覺”,可見炕的概念在北方人心裏的根深蒂固。躺箱是靠牆順著的矮櫃,櫃裏放著四季的衣裳,櫃上放著一摞摞的被褥。七舅奶奶在花花綠綠的被褥上歪著,用七舅爺的話調侃說“也是落在錦繡堆”裏的。七舅爺對生活的樂觀鬆心和七舅奶奶對窮窘日子的自然虛明,無思無慮,達到了老莊的境界,讓今天的我敬佩不已。他們對生活充滿感激和喜悅,充滿了理解和想象,就是窗台上偶爾落下一隻歇腳的馬蜂,也能讓兩口子欣賞半天。七舅爺的幸福原則是:天棚魚缸石榴樹,先生肥狗胖丫頭,這其實就是百年前老北京人憧憬的小康生活。那個時候七舅爺除了錢,其他都幾乎達到小康了。遺憾的是沒兒子,為這個七舅奶奶心裏總是覺得歉疚,好像生不出兒子責任全在她。七舅爺說,兒子不兒子我不在乎,有兒子未必就是福,你爹媽真把你嫁個掏大糞的,你即便養出七八個兒子,還不得見天屎殼郎滾屎蛋一樣拖著一幫兒子在東直門外糞場曬糞。
七舅奶奶說,我阿瑪也是東陵的禮備護從,我們也是有根基的人家兒,能嫁給掏糞的?
七舅爺說,給死皇上站崗的,跟冥衣鋪紮的燒活差不多,還不如掏糞的呢。
調侃中,兩口子都說對兒子不在乎,可心裏都盼著有兒子,要不七舅奶奶不會到了四十三還要生養,身體到了這般模樣還要掙紮著孕育下一代。在那個巨大得快要漲破的肚皮裏,用七舅爺的話說,是個貨真價實的大兒子!
“大兒子”來之不易,是西山門頭溝延生觀兀老道的丹藥幻化而成,這已經成為眾所周知的事實,之所以把七舅奶奶折騰成這樣,是兒子來自仙家,從胎裏就與眾不同。
兀老道原是白雲觀的火工道人,不知犯了什麽錯兒被貶到西山延生觀,沒人管束就成了精,弄出了延子丹,說是隻要吃了延生觀的丹藥,沒有孩子的有孩子,想生男孩的百分之百生男孩。惹得一幫一幫善男信女成群結隊往荒山裏跑,有的為求子,有的為見識仙丹,兀老道因禍得福,賺了不少錢。
七舅爺對左道旁門向來是深信不疑,這也與他大孩子般的好奇性情有關。大秀說過,北京有什麽新鮮事兒都不敢讓他爸爸知道,他爸爸跑得比巡警都快。前門電車出軌了,工人還沒到,她爸爸先到了,上上下下地瞧,人家還以為他是電車公司的;傳聞北新橋發現了海眼,井底鐵鏈子下頭拴了頭豬,她爸爸奔了去,千方百計要證實那井口和鐵鏈,兩手拽不到那鐵鏈子不算完;說是海澱水泡子裏冬天長出了粉荷花,看稀罕的人群裏自然少不了她爸爸,別人看看就罷了,她爸爸得就近賞玩,弄得渾身精濕,搞清楚了,是小孩點的荷花燈,被風刮水裏凍上了;有一回聽說草場三號一個小媳婦生了個孩子,肚臍眼是嘴,還會叫媽,她爸爸到草場三號去打聽,讓人家爺們給轟了出來,差點兒挨頓揍。延子丹這樣的事自然少不了她爸爸……
民國十年冬天,也就是1921年快過年的時候,到了滴水成冰的季節,所謂臘七臘八,凍死寒鴉,就是指的這段時節。這個年份之所以記得清楚,是那一年北京冷得出奇。母親說那年冷得邪乎,地凍得梆梆的,踩上去帶回音兒。這樣寒冷的北京,大概經曆過的人已經不多,現在全球氣候變暖,人們已體會不到那徹入骨髓的冷。我母親說,那天,大秀穿著小棉襖跑我們家來,凍得說不出話,圍著爐子烤了半天,喝了一碗熱茶,才哭出來,說她爸爸走了半個多月了,沒有音信,八成是遇到了不測,她媽急得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兩天了。父親問她爸爸上哪兒了,說是上了西山延生觀,找兀老道修道煉丹去了。
父親二話沒說,就帶上我大哥去了西山。他們在阜成門外驢窩子雇了三頭壯驢,大哥問父親為什麽雇仨驢,父親說另一頭是給七舅爺備的。爺倆沒走出多遠就下了雪,崎嶇的山道上空無一人,天快黑了,才到了延生觀門口。大哥眼睛尖,遠遠看見雪地裏,七舅爺衣衫單薄,光著腳哆哆嗦嗦在摟柴火。父親衝著人影說,是牧齋嗎?
七舅爺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待看出是父親,喊叫著連滾帶爬地撲過來,一把抓住再不撒手。父親問七舅爺怎麽成了這樣,七舅爺說,一言難盡哪,我做夢都想有個兒子……我讓那個兀老道欺負慘了……他不讓我回去,讓我見天兒給他幹雜活,您瞅瞅,我還有個人樣兒嗎?
父親問七舅爺是繼續修道還是跟他回家,七舅爺說當然回家,金窩銀窩不如草窩,現在他一想起家裏那冒著紅火苗的花盆爐子,就覺著親。
父親跟著七舅爺來到配殿,掀開棉門簾,裏麵兀老道正在圍著火吃涮鍋子。老道見了我父親慌忙站起來。父親和兀老道論理,兀老道說鈕七爺到延生觀來練功,是自願的,誰也沒強迫他。父親讓兀老道把舅爺的衣裳還他,他要帶著七舅爺下山,兀老道不讓走,說七舅爺還欠他兩丸延子丹的錢。父親不給,說七舅爺在延生觀幹了半個月的力氣活,足抵得上十丸延子丹。老道不服氣,平日霸橫慣了,拉開架勢就準備打。
老道小瞧了我的父親。我父親是會武功的,我的祖父是鎮國公,世襲罔替,代降一等,到了我父親這兒,還襲有鎮國將軍的封號,盡管他老人家一天也沒鎮過國。今天我們家中還存有父親當年練功的刀劍,出於好奇,我將父親使用過的魚皮套寶劍掂在手裏,竟是沉得厲害,跟我平日在公園耍的劍有著天壤之別。由此看來,父親的功夫應該是真功夫,不是一般的花拳秀腿,否則他老人家不敢單獨帶著兒子進山找人。
七舅爺勸老道別動手,話未說完,兀老道已點著禹步撲了上來,用大哥的話說是,被阿瑪朝下巴一兜拳,倒退幾步,後腦勺撞在牆上,半天站不起來。
父親讓老道把舅爺的東西還了,老道拿來七舅爺的棉袍皮帽子,又拿來小包袱。父親讓七舅爺點點,看少了什麽,七舅爺翻騰了一遍說,還少個安妮侯爵夫人肖像鼻煙壺。
父親跟兀老道要鼻煙壺,老道不給,說,說好了,是送我的……
七舅爺說,以前送,現在我不送了,我要往回要,鼻煙壺是俄國送給朝廷的,我阿瑪得的皇上的賞……
天亮了,父親才將七舅爺送到家,舅爺一看見舅奶奶,就哭了說,秀她媽,我可受了大罪啦……哭著哭著,從懷裏摸出一個藥丸來,對舅奶奶說,我多了個心眼,留了一個沒吃。七舅奶奶問是什麽,七舅爺說是延子丹。七舅奶奶掰開,聞了聞說一股雞屎味兒。
隻這一聞還就懷上了,據說還是太上老君座前的童兒轉世投胎。
轉年就要生產。
從大秀對她母親情況的敘述,我足以推測出七舅奶奶的危象,浮腫的下肢,困難的呼吸,蒼白的麵容,說明了這位高齡產婦具備了先兆紫癇的基本症狀,放在今天,引產也罷,剖腹也罷,保住性命不成問題,但是在八十年前的中國,那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以前北京婦女生孩子多在家裏,臥室即是產房,操接生職業的叫“收生姥姥”,姥姥們多是手腳麻利,精明幹練的中老年婦女。北京的收生姥姥遍布街巷,幾乎與所住範圍內的大部分女眷都熟悉,都有來往。姥姥們也做廣告,廣告有一定規製,門口掛塊木牌,內容含蓄而準確,“快馬輕車,×氏收洗”。“快馬輕車”既說是姥姥出診的速度快,也暗含了嬰兒生得順暢迅速,不似今日電線杆上的“無痛分娩”、“快速流產”那般直接,那般熱血橫流。從知識水平看,電線杆上的姥姥跟 “快馬輕車”的姥姥或許是半斤八兩,舊時的姥姥百分之九十九是文盲,憑借的多是經驗和老媽媽論兒,經驗之外真遇上個前置胎盤,臍帶繞頸什麽的,在她手裏,孩子大人必死無疑……舊社會婦嬰的死亡率高,其實大部分責任是在於收生姥姥,沒人追究罷了。
給七舅奶奶接生的姥姥姓龐,原本是衙門裏的穩婆。穩婆是專驗女屍,檢點女犯身體的婆子,民國興起,有了專門驗屍官和女警察,穩婆便逐漸退出了曆史舞台而壯大了姥姥隊伍。龐姥姥在東四一帶是很有影響的姥姥,那時老北京東貴西富,北窮南雜,東城尤其是東四一帶所居多是達官顯貴,給顯貴們的內眷接生,龐姥姥當是首屈一指的人物。所以別看龐姥姥人長得瘦小枯幹,極不起眼,卻是出入豪門王府的重要人物。
七舅奶奶要生了,在裏屋隔著門簾叫喚,聲音甚不好聽。舅老爺和兩個秀在外屋焦急地等待。裏麵突然沒有了聲息,七舅爺不安地問,姥姥,出來了沒有?
龐姥姥說,姥姥我早出來了,你沒出來的時候姥姥就出來了。
七舅爺說,我是問我兒子出來了沒有?
龐姥姥說,等著吧!七奶奶這兒幹打雷不下雨。
正說著,七舅奶奶一聲撕心裂肺的喊叫,嚇得二秀哇地大哭起來。七舅爺驚恐地問怎麽了,龐姥姥在裏屋說,不礙事,大少爺伸出了一條腿。
七舅爺一聽慌了說,這就是橫生逆養啊,有法子解救沒有?
龐姥姥說是常有的事,把少爺腿送回去,背兩遍《達生編》就行了,還讓七舅爺把孩子們領遠點兒,免得嚇著孩子們。龐姥姥讓七舅奶奶再努把勁兒,七舅奶奶在屋裏說她是一點兒勁兒也沒有了。
胡同裏傳來賣水蘿卜的吆喝,二秀提出要吃心裏美。裏屋的七舅奶奶也有氣無力地說現在就想吃口涼蘿卜順順氣……
七舅爺決定出去買蘿卜。
大秀說,阿瑪,我在這兒守著媽。您去吧,有事我喊您。
賣蘿卜的推著獨輪車,點著小燈,在背風處站著,見七舅爺出來,知道是買蘿卜的,趕緊推車迎過來。七舅爺問蘿卜地道不,賣蘿卜的說是地道貨,這邊是北京的 “心裏美”,那邊是天津的“衛青兒”,下晚才從窖裏起出來。七舅爺也不急著買蘿卜,問天津“衛青兒”可是李鴻章李中堂吃的那種,賣蘿卜的讓七舅爺放一百個心,說當年給李大人賣蘿卜的小孩就是他爺爺。那年他爺爺挑著蘿卜在胡同裏吆喝,“天津蘿卜賽鴨梨!”恰逢在天津辦洋務的李鴻章坐著轎子去洗澡,這一聲吆喝嚇了李中堂一跳,停下詢問,何人在此喧嘩,下人告知,賣蘿卜的。當下把賣蘿卜的小孩抓了來,李鴻章說,你的蘿卜真賽過梨?小孩說不信送您老幾個嚐嚐。李鴻章收下蘿卜,賞小孩一兩銀子,洗澡去了。洗完澡,李中堂休息時,忽然想起了蘿卜,讓人切了端來,一看,綠如翡翠,一吃,甜脆爽口,於是每回洗澡都要吃蘿卜。
賣蘿卜的這一說,七舅爺還非買不可了,七舅爺說車上兩筐蘿卜他都要了,他問賣蘿卜的會刻蘿卜花不?賣蘿卜的說,這位爺您算找著人了,雕蘿卜花是我的看家本事,您說雕個什麽吧?
二秀說雕牡丹。賣蘿卜的就依著二秀,雕了朵活靈活現的牡丹。二秀要雕仙女,賣蘿卜的刀子三轉兩轉,就轉出了一個古代美人。七舅爺誇賣蘿卜的是個把式,賣蘿卜的說他是個瓦匠,春夏秋蓋房雕磚,師傅教的,磚頭講究透三層,飛禽走獸,八寶花草,主家要個什麽,得給人雕出個什麽。天冷了,沒有泥水活了,就用這把刀來雕蘿卜,做個賣蘿卜的小買賣,維持生計,要不人家怎麽管他們叫“二把刀”呢。
七舅爺越聽越高興,索性讓賣蘿卜的把他的拿手活都亮出來,這兩筐蘿卜要是不夠,明天晚上接著雕。賣蘿卜的讓七舅爺放心,說蘿卜不夠他喊他兄弟,他兄弟在東邊胡同賣呢,那邊車上還有兩筐。七舅爺好奇的勁頭又上來了,他認真地、饒有興趣地看著賣蘿卜的雕玩意兒,雕了一個又一個,大麗花、菊花、玫瑰花,仙鶴、盤龍、小白兔……七舅爺看了個個說好。一會兒,兩個筐裏的蘿卜都變成了各式各樣的蘿卜花。
舅爺看得正帶勁兒,大秀從家門急奔出來,大聲喊,爸,您快回來,我媽不行了。
七舅爺一聽往家就跑,扔下一堆蘿卜花……
七舅奶奶到底沒過了這一關,在七舅爺進來的時候已經咽了氣。屋內地上、盆裏到處是血,一個嬰兒,啼哭著,抱在龐姥姥懷裏。七舅爺急切地說,秀兒她媽,秀兒她媽,你怎麽說不行就不行了呢?
二秀說,媽,您不是要吃水蘿卜嗎,給您買來啦,您看看哪!說著拿那個蘿卜牡丹使勁往母親枕邊擺。
大秀說,二秀,媽她,她死啦!
話一點破,爺三個哇地哭起來……追進院裏來要蘿卜錢的後生一聽這架勢,二話沒說,將些個蘿卜花都擺在窗台上,轉身走了。龐姥姥並沒有感到是自己的過失,說生孩子就是跟閻王爺隔了一層窗戶紙,說過就過去了,人死如燈滅,您老哭夠了我該給您賀喜了,七爺,恭喜您添了個大兒子。
七舅爺說,人都沒了,我要兒子幹嗎?
龐姥姥說,您瞧瞧,孩子這雙眼,又黑又亮,小臉兒多周正啊,我這輩子接了多少孩子啊,數這個漂亮。
七舅爺說,漂亮有什麽用,要了他媽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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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舅爺的兒子青雨的確很漂亮,家族裏不少人跟我提起過這位俊美的親戚,可惜,沒有他的照片留下來。我問過大秀,她的弟弟漂亮到什麽程度?大秀說,像誰呢……現在的男演員裏還找不出一個相像的,青雨的美,是從裏往外美。
青雨常跟著七舅爺到我們家來,他父親唱戲,他就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一坐一個下午。從小沒娘疼愛,母親總是看他可憐,讓我的哥哥們帶他到後頭園子去玩。他不去,他就在那兒坐著,害得我母親不住地給他拿吃食,跟他說話,生怕冷落了他。
青雨跟我們家的孩子玩不到一塊兒去,他嫌我們家的孩子們糙,細膩的青雨隻喜歡我們家一個人,就是我的大姐。大姐在燕京大學念中文,會唱青衣,隻要我大姐在家,青雨來了必定鑽到她的屋裏去。大姐是學校業餘京劇團的,她的房裏有父親送給她的戲裝和頭麵。青雨進來了,一個很清秀的小男孩,也不招人討厭,趴在桌邊,全神貫注地看著大姐收拾她那些水鑽的頭飾。我大姐是個不苟言笑的人,對兄弟姐妹們從無笑模樣,可不知怎的,她卻想逗逗這個小男孩。她對青雨說,你這小子,鴨蛋臉,大眼睛挺活泛,將來是個唱青衣的材料,給我當幹兒子跟包吧?
青雨說,您那朵珠花給我,我就給您當兒子。
大姐說,你的條件不高,我以為你得跟我要身行頭呢,拿去吧。就把花扔過來。
青雨拿了花,高興地管大姐叫幹爹。
這事被父親知道了,把大姐訓了一頓,說她不該欺負個沒娘的孩子,一個丫頭家,張嘴就要當誰的“幹爹”,了得!論輩分,鈕青雨還高著大姐一輩……大姐紅著臉說是逗著玩兒呢,她是看小孩子太可愛了……
可是父親跟母親私下卻說,青雨這孩子太俊俏,一個男孩子長這麽美麗的臉蛋,不是件好事。母親說,青雨是沾了延子丹的光,是老君跟前的童兒,自然是不一般,我們家兒子五六個,哪個比得上人家秀氣水靈?
父親說他看青雨走道翹腳尖,終非大男人舉止。母親說,青雨還是個孩子……
青雨沒念過一天書,琴棋書畫竟也樣樣精通,古體詩寫得合轍押韻,“北新橋東直門,京娘暮雨唱黃昏”,這樣的詩雖然被我父親批得狗屁不值,但畢竟是詩,我的哥哥們倒是有學問,可哪一個作得出“北新橋東直門”這樣的詩篇來呢?沒有!他們關鍵是沒有青雨那樣的風雅靈秀,用現在的文學語言說是沒有青雨那樣的藝術感受力和藝術表現力。這樣的能力不是誰都有,大半來自天生,就像演戲,會的人不少,但不是誰都能當角兒。
青雨十四那年,我大姐過生日,大秀過來給我們家幫忙,青雨和七舅爺也過來了。青雨那天穿的是新上身的暗花月白春綢夾襖,織錦緞寶藍坎肩,一排鏤空銅扣華麗考究,坐在廳上很有風度地品著茶,儼然是一個見過世麵的哥兒派頭了。父親問他最近在幹什麽,他說在學青衣。父親問他莫不是要下海,他說哪裏敢,他知道旗人的子弟不能當戲子,真要那樣連親戚的門也不敢上了。母親讓青雨唱一段,青雨一笑,頗有少女害羞模樣。七舅爺也攛掇他唱,哥兒們也跟著起哄,更架不住大姐端了凳子坐到了他跟前,把他逼得臉紅到了脖子根兒。
推托不過,青雨隻好站起來,看了看大姐說,今天是特為您獻醜了,沒吊嗓子,嗓子沒開,不唱了,給您念一段《霸王別姬》的京白,您多指教!說罷頭一低,再抬起時,臉色分明已經變了,變作了四麵楚歌,窮途末路中的虞姬,隻聽他朗聲念道,“看雲斂晴空,冰輪乍湧,好一派清秋光景。唉!月色雖好,隻是四野俱是悲愁之聲,令人可慘!正是:沙場壯士輕生死,淒絕深閨待爾人……唉呀,大王啊大王,隻恐大勢去矣!”
一段《霸王別姬》念白,被青雨賦予了無限魅力,透出了深情、無奈、悲苦、淒涼,博得了一陣陣叫好聲。父親說,閉著眼睛聽,還以為是梅老板來了呢,沒想到這孩子還真有一出!母親端起茶碗送到青雨麵前,說他念得真好,以前是聽唱,沒想到聽念也這麽過癮,今天借著大格格的光也算是開了眼界。七舅爺更是得意,說青雨有天賦,他那段看家的《逍遙津》在兒子麵前有點兒拿不出手了。
那是青雨第一次在我們家展露才華,後來才知道他在跟著喜貴班的邢老板學青衣。青雨要拜師,邢老板死活不收,他知道這些少爺的脾氣,高了興,他恨不得成宿成宿地給你唱,不高興,打著他都不帶張嘴的。少爺們學戲,多是為了將來能玩票,出人頭地,耗財買臉,沒幾個是認真學的。青雨這孩子,按說條件相當好,要出息了是個好角。可惜,長不了,他怕吃苦,太有主意,沒法教。果不其然,試了幾回,別扭。
青雨在屋地上表演《四郎探母》,沒唱兩句就被師傅叫停了,邢老板說,是“紅花一片”,你怎麽把人家詞改了?
青雨說,師傅,芍藥、牡丹不全是紅的,也有白的、粉的,還有綠的呢,怎能是紅花一片?皇宮裏就種一個品種不可能,要這樣蕭太後得把花匠給開了。這身段設計得也不對,鐵鏡公主不應該來回轉圈,她得這麽著……
邢老板說,說得有道理,可是師傅曆來就是這麽教的,你沒權利改,我也沒權利改。要是你改我改他也改,改來改去它就不是《坐宮》,成《坐帳》了。
青雨說,師傅,這是戲,不是裱匠裱的畫,說晾三天就得晾三天,少一天起包,多一天裂縫。這戲就得不斷完善,不斷改進,經得住改,才是玩意兒!
邢老板說,我現在都鬧不明白了,咱們倆究竟是誰跟誰學戲呢?
青雨說,當然是我跟您學。
邢老板說,明天上午,鑼鼓巷2號,傅家有堂會,記著把行頭給我準備了。
青雨問備哪一出,邢老板說《貴妃醉酒》。青雨說,在您之前,我能不能先來一出《祭江》?
邢老板說不行,人家是給老太太做壽,不是小寡婦奠夫。
這個邢老板到底也沒收青雨當徒弟,人家心裏很清楚,少爺就是少爺,成不了戲子。
二秀早早地嫁了,嫁到了湖北武漢,男人在洋船上當二副,收入不錯。二秀知道家裏的情況,隔三差五就匯點兒錢來,不敢直接匯家去,匯到我母親這兒,由我母親轉交。依著七舅爺,二秀絕不能嫁到長江邊上去,沒有皇上的旨意,北京的王爺都不能隨便出京,北京的旗人姑娘當然也不能隨便嫁出京城,特別是他鈕七爺的閨女更不能。那個九頭鳥的姑爺看上了二秀水靈,到七舅爺家跑了好幾趟,七舅爺就是不答應,非跟人家要沾過宋朝露水的蟈蟈做聘禮,成心刁難。九頭鳥上哪兒找宋朝蟈蟈去,親事眼瞅著要黃,大秀搬出我母親當救兵,將二秀嫁了二副,她知道,這個家是個無底的船,早晚得沉,逃出去一個是一個。
走出京城的二秀過上了另一種日子,說白了就是水手的老婆,倒也入鄉隨俗,很快扔了打鹵麵改換熱幹麵,把豆腐皮當烙餅吃。曾經帶著孩子們回娘家來過一趟,孩子們一口湖北話,不會說“您”,隻會說“你”,一幫小南蠻把七舅爺的藍靛頦嚇得叫不出聲,把蛐蛐們放得一個不剩,他們不喝豆汁,拒絕炒肝,厭惡爆肚,詛咒麻豆腐,總之和七舅爺格格不入,七舅爺知道這不是鈕家的孩子,不是北京的孩子,他的二秀算是徹底扔到長江裏去了。
大秀閑了給人做補花貼補家用。北京的補花至今是出口工藝品的主要內容,老北京,特別是東城朝陽門一帶,是補花繡品的產地。做補花的順序是先將花瓣、葉梗的紙樣貼在色布上,剪下來,抹上稀糨糊,用扁鐵針將毛邊順著紙樣窩進去,謂之“撥活”,再把撥好的花瓣花葉組裝起來,粘在茶墊、桌布、床單上,細細縫製,就成了精美的補花繡品。撥活和縫製由各自不同的人完成,多是婦女們將活領回家去,做好了再集中送來,有人給記賬,定期結錢。大秀縫一個五寸茶墊,三花四葉,兩窟窿,工錢是兩個大枚,大約合現在兩毛錢,縫一塊小桌布是五大枚,至於一個大單子,她得做一個多禮拜,能得一塊五……工錢少得可憐,就這還不是老有,得看有沒有定單,沒人要貨,婦女們停個倆仨月沒活幹是常有的事。
有一段時間,大秀到我們家來得很勤,母親知道大秀的意思,補花作坊停工了,連大秀過冬的棉襖都送進了當鋪。母親就掏錢,掏錢的時候多背著父親,為的是不給大秀難堪。母親知道,大秀是個極要臉麵,內心很敏感的姑娘,跟舅爺和他兒子的性情不一樣。
大秀跟我母親說,她把家裏的麵口袋翻了個個兒,將裏麵的麵掃盡,那麵也沒蓋過盆底兒。櫃子、抽屜都空空如也,家裏能拿得出去當的東西什麽也沒有了。
母親隻有歎氣,母親能說什麽呢?
大秀提著我母親給的幾斤白麵回去了,到家的時候,她爸爸和兄弟正在院裏小石頭桌前商量蟈蟈的事。青雨跟他爸爸說九條金家二爺那隻黃金蟈蟈要出手,金二爺說了,他父親要是肯拿手裏的藍靛頦換,他樂意讓四成。七舅爺說藍靛頦是他的命,天地翻轉了也不能換。青雨說他上金家看了好幾回,那蟈蟈,它簡直就不是蟈蟈,是竇爾敦,藍臉紅牙,黃頭、黃脖、黃腿、黃肚、黃須,背生金黃翅,隻有膀牆那點兒是翠綠,通體金盔金甲,金光閃爍,叫喚起來,寬厚低沉,蒼勁有力,就跟金少山的唱兒似的。七舅爺問,產在哪兒?
青雨說,河北狼牙山山頂黃石頭下邊的黃金洞裏。
七舅爺說,嗯,東西是好東西。
青雨說,價可也不低呢,金二爺說了,給我半天時間回來跟您商量,咱們過了午飯要是不回話,他就出手了……好東西還是得抓在自個兒手裏……
大秀一邊做疙瘩湯一邊聽外頭爺倆的議論,明白又有一場災難要降臨了。
大秀端著托盤過來,讓她爸吃飯。七舅爺說他想喝碗南京春筍燉鴨湯。大秀說咱們有北京清水疙瘩湯。說著將一個個小碟在桌上擺了,碟裏有各樣鹹菜,看著很熱鬧,其實沒什麽內容,北京的窮旗人向來愛擺譜,所謂的倒驢不倒架,再沒吃的,幾碟鹹菜得撐在那兒。大秀將兩碗疙瘩湯給父親和弟弟一人一碗。青雨說,湯裏缺點兒嫩羊肉。
大秀說,吃吧你!
七舅爺說:味不錯,趕上天興居的炒肝啦,有香菜嗎?
大秀說,沒有。
下午睡醒午覺爺倆就沒影兒了,沒半個時辰,就興高采烈地將那個寶貝蟈蟈捧回來了,當得知這個蟈蟈是父子倆用東郊太陽宮一畝七分墳地換來的時候,大秀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一個普通的蟈蟈罷了。
看大秀對手裏的蟈蟈不以為然,七舅爺對大秀說這蟈蟈是上了《鳴蟲譜》的,不是一般蟈蟈,幾百年才遇上一個,你看它那倆大夯,透明的!青雨得了便宜賣乖地說,人家金二爺把它出手,是真舍不得,是金家老太太死活不讓留,說有蟈蟈沒她,有她沒蟈蟈,非要把這麽好的蟈蟈給淹死。大秀問為什麽,青雨說,金家老太太是木命,娘家又姓叢,蔥、叢諧音,黃金蟈蟈,金克木,蟈蟈吃蔥,老太太哪兒容啊!成天跟蟈蟈掐,你想,蟈蟈是老太太的個兒嗎?沒辦法,忍痛割愛吧。信兒一傳出去,多少人惦記哪,人家跟我有交情,知道我喜歡這個,說了,先盡著我。
七舅爺說蟈蟈喂黃豆麵跟豬肝,不吃蔥。上火了,喂點兒菠菜稈下火。鄉下人愛給蟈蟈喂蔥,都以為蟈蟈吃蔥,其實蟈蟈是吃肉的,羊腸子、豬腦子、魷魚、雞胸脯、嫩裏脊、饅頭、豆腐、麵條、粥,人吃什麽,它吃什麽。
突然地青雨冒出一個問題,他說,爸,墳地賣了,將來咱們死了埋哪兒呢?
七舅爺也愣了,想了半天說,是啊,咱們埋哪兒呢?
3
七舅爺家的日子不是在過,是在“作”,“作”是北京話,發陰平聲,即瞎折騰的意思。有了爺倆的“作”,就有了大秀的難。母親常說,七舅爺家隻要沒了大秀,那爺倆一天也過不下去。眼瞅著,大秀二十八了,早該談婚論嫁了,也有來說媒的,可七舅爺的眼光太高,說是養女攀高門,他鈕七爺家的格格有三不嫁,沒有四品爵位不嫁,當填房不嫁,城圈以外不嫁……早是民國了,哪兒找四品爵位去?就是有了相當四品的官員,哪個肯空虛著夫人位置等待大秀?總之,非常非常的不現實,活活把個大秀在家裏耽擱著。
我母親明白,大秀出嫁的前提是青雨爺倆得自食其力,可那爺倆全沒有自食其力的意思。靠了大秀那點微薄的補花收入,隻能是一天兩頓稀粥,至於七舅爺那點兒家底,零敲碎打地進了當鋪,再也找不出什麽可當的東西。我母親跟父親商量,青雨不能老在家閑著,給青雨好歹找個事由,也把那可憐的老姑娘解放出來。父親不願意攬這閑事,說給青雨找事是把人情當水潑,全是瞎掰。母親說瞎掰不瞎掰試試再說,說不定一拿了薪水人就變了呢。父親說變不了,少爺秧子就是少爺秧子,你不能指望漢獻帝能跟曹操叫板。
話是這麽說,父親還是托了一個叫趙三大爺的朋友,給青雨在鐵路上找了個文書的差事。趙三大爺是我們家孩子的稱呼,趙三大爺本名趙緦笪,是北京市公署秘書處總秘書長,解放以後五十年代我還見過他,一個小老頭,住在西城,帶著兩個漂亮的妞妞來我們家找我父親聊天,妞妞們是他的孫女,帶了來是專為和我玩的。五十年代的趙三大爺來我們家是坐鐺鐺車來的,北京人管有軌電車叫鐺鐺車,有黃牌、藍牌、白牌,各走不同路線。母親說,解放了,趙三大爺也坐鐺鐺車了,擱以前是得坐專車來的,派頭大著呢。“派頭大著呢”的趙三大爺給青雨介紹個差事輕而易舉,但問題是當時鐵路上正在減薪裁員,青雨能在這個時候進鐵路,趙三大爺是給了我父親大麵子的。誰都知道,趙三大爺看上了我們家的二格格,想把二格格給他們家大公子當媳婦。青雨的上班,實際上是我父親的一種親情透支,將來二姐嫁便嫁了,不嫁,還麻煩。
想著青雨會感激父親的舉薦,不料青雨並不領情,他跟大秀說這是給他戴嚼子,讓他拉磨,當科員,看人眼色仰人鼻息,他受不了!大秀勸他說,抄抄寫寫的不難,你好歹掙點兒錢回來,咱們還能吃上一兩頓煮餑餑……
青雨想了想說鐵路局在前門,東邊有“全聚德”“都一處”,西邊有“月盛齋”“正明齋”,不愁沒好吃的。幹也可以幹,全是衝著“月盛齋”的醬羊肉。
父親說的“少爺秧子”是有道理的,上班頭一天就沒按點兒來。上午八點上班,十點了,青雨才托著小茶壺一步三搖地進辦公室,也不認生,進來就熱情地跟大夥打招呼,都忙哪,我來了,我在哪兒辦公啊?
一個職員問他是不是鈕青雨,青雨說,不錯,在下鈕青雨,祖上鈕古祿,辛亥革命後改姓鈕,旗人不計姓,叫我青雨就行了。
職員說,您的辦公桌在我旁邊,科長等您一早晨了,您沒來,把表擱您桌上了,讓您把名單上畫圈的謄抄一份。
青雨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急著幹工作,卻是折騰椅子,覺得椅子不舒服,高矮不合適,鼓搗了半天,把全屋人的目光全引了過來,才算坐安穩了。還沒等眾人目光收回,青雨又直起嗓子大叫,茶房!茶房!
職員說辦公室裏沒茶房,青雨指著小茶壺說他要續水,職員說那邊桌上有暖壺,要喝自己到開水房去打。青雨懶得起來拿暖壺,也不喝水了,抓耳撓腮地張望了一會兒,感到無聊。職員好心地提醒,謄那個表。青雨拿起表看,是裁員人員登記表,對職員說,我抄表,誰給我打格?
職員說,得您自個兒打,這是尺子。
青雨說,寫中國字還用尺子,笑話!拿起毛筆,蘸了墨,很瀟灑地在紙上畫出方格,自然比原來的大了許多,然後按著上麵畫圈的抄名字:施喜儒,在紙上寫了施喜儒,字跡漂亮瀟灑,是不錯的章草。接下來是劉鐵應、王欲俊、顧明輝……前邊幾個倒沒走樣,後邊的就亂了,秦大保變作了“秦叔保”,竇學宏寫出來成了 “竇爾敦”,楊莉環改成“楊玉環”,曹紅德寫成“曹孟德”……
職員朝他的書案一伸脖子,看到了那些名單,先是笑,後來衝他伸大拇指。
牆上鍾指到十一點一刻。
青雨問他們吃不吃飯,職員說還有半個多鍾頭呢。青雨說半個鍾頭不算鍾點,他餓了,先走一步。下午吉祥劇院有尚小雲的《摩登伽女》,如果有誰去看,他可以請客!見沒人回應,改口說,這麽著吧,三點我準時在吉祥門口等大夥,誰看誰來,過時不候啊!
青雨一走,職員們立刻轟地笑起來,大家圍過來看青雨畫的表格,笑得更厲害。
裁員名單下麵是秦叔保、楊玉環、竇爾敦、曹孟德、諸葛亮、孫玉嬌、穆桂英……
不是趙三大爺拿著青雨抄錄的名單給我父親看,誰也不相信青雨會幹出這樣的事來,隻上了一天班的青雨就讓人家給裁了,在鐵路局卻落下了好名聲,他們甚至想推舉青雨當工會代表。
也不能說七舅爺和青雨全是無所事事,母親說七舅爺在他的人生曆史上還做過小買賣,賣糖葫蘆,當然,如果說那也叫做買賣的話。
被鐵路局刷下來的青雨很快地回歸了他的票友隊伍,見天打扮得油頭粉麵地出門,不到天黑不回家。也有早回來的時候,那是沒地方蹭飯了,不得已才回家。這天,青雨舉著串糖葫蘆進家,看見父親在院裏放風箏,馬上參與進來。
七舅爺的風箏糊得精巧,黑白的沙燕,嫩粉的臉蛋,一對眼睛骨碌碌會轉,肚子上粘了對鳴箱,風一吹,嗡嗡作響,引得六條一片地界都往天上看,知道鈕七爺又放風箏了。
青雨說,東南風,您把線兒往北拽拽,我得送個小屁簾上去!說著,拿來一個屁簾風箏,借助風箏線和風力,嗖嗖嗖將小屁簾送了上去。
七舅爺說,能在院裏放風箏的也就是我,別人沒這本事,他們都得找空場,等風,那個寫戲的孔尚任,放風箏沒風,就罵天,“手提線索罵天公,欠我風箏五尺風”,他那是沒能耐……
一轉臉看見兒子手裏吃半截的糖葫蘆,立即對風箏沒了興趣,跟大秀說他也要吃糖葫蘆,吃山藥夾豆沙沾瓜子的糖葫蘆。大秀說沒閑錢買糖葫蘆,七舅爺不高興了,說現在他混得連糖葫蘆也吃不上,兒女們就這麽虐待老家兒嗎?大秀無奈地說,您現在跟個孩子似的,我從青雨衣裳裏搜出了兩塊錢,剛夠咱們這幾天的飯錢。
青雨說那是跟著邢老板上西城阮家去唱堂會,人家給的車錢。七舅爺說兩塊錢買糖葫蘆用不了,揣起錢就朝外走。大秀囑咐七舅爺別都花了,兩塊錢不是個小數,警察一月薪水才六塊!
七舅爺拿著兩塊錢,連賒帶買,一通采購,讓地安門點心鋪“桂英齋”的小夥計幫著提回一堆東西,有山藥、山楂、紅小豆、冰糖、瓜子、荸薺、竹簽子等等。七舅爺說他四處淘換糖葫蘆,走了半個北京,沒有賣他吃的那種,越沒有他越饞,非要今天把糖葫蘆吃到嘴不可!買了材料,他自己做。
七舅爺不幹是不幹,要幹還真像回事兒,做糖葫蘆的認真程度,不亞於畫一幅工筆畫。舅爺把糖葫蘆是作為一件藝術品來處理的,從果料的選擇,到造型的設計都講究到極點。他將山楂破開去核,使每個山楂都半開半合,有的填上自做的澄沙,有的填上棗泥,有的填上豌豆黃,再將瓜子仁按在吐露的餡上,成為一朵朵精致的小花。山藥去皮,挖出不同形狀的窟窿,填上各種餡,按上紅山楂糕和綠青梅丁,成為色彩斑斕的圓柱……冰糖熬得恰到火候,一根一根沾了……
充滿藝術品位,精美絕倫的糖葫蘆在七舅爺的手裏誕生了!大秀不相信地說,阿瑪,這是您做的嗎?
七舅爺得意地說,你以為阿瑪就會玩鳥?你阿瑪會的玩意兒多啦,沾糖葫蘆,小菜一碟,大丈夫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大秀小心地咬下一朵“花”,嫩脆,比外頭賣的好吃多了,說這麽好看的東西都讓人舍不得吃了,再不肯咬第二口。七舅爺說,外頭賣的是專為賺錢的,做糖葫蘆的都是小商小販,他懂得什麽是講究,做出來隻要是糖葫蘆,有人買就得啦。我小時候,常跟著你老祖做糖葫蘆玩,專為送親戚朋友,用的簽子都是象牙的,連皇上還點著名讓你老祖給做糖葫蘆呢。
大秀讓七舅爺也教教她,這麽好的手藝免得失傳了。七舅爺說做這個得有心情,就跟寫字畫畫似的,高興了能見天連著做,做一堆,不高興了,許幾十年想不起來做一根。
大秀實在舍不得吃那華麗的糖葫蘆,讓七舅爺給我母親送幾根來,七舅爺就舉著糖葫蘆招搖過市,招來不少讚賞目光。一女人,拉著孩子在後麵追著看,要買七舅爺的糖葫蘆,七舅爺不賣,孩子就哭,女人說,人家不賣,哭也白搭!
七舅爺看不過眼,說給孩子拿一根去吧!女人說,不能白要您的,這得不少錢,光這料就得幾十個大子兒!
孩子接過糖葫蘆就要往嘴裏填。女人說,不許吃,拿回家看幾天再吃,你見過這麽漂亮的糖葫蘆嗎?
路人一下將七舅爺圍了,紛紛舉著錢要買他的糖葫蘆。七舅爺說,這是給親戚送的,不賣!
一輛馬車駛過來,突然從高處伸過來一隻手,將糖葫蘆一下擄去,緊接著一個錢袋唰地扔過來,打在七舅爺身上。七舅爺說,幹嗎呀?明搶啊,這是!
七舅爺回家掏出錢袋,將錢嘩啦倒桌上,原以為是不值錢的銅子,竟是白花花十幾塊大洋。馬車上的人是誰,到今天也是個謎。
倒是給了大秀一個思路——賣糖葫蘆。
4
還沒等大秀的商業行動付諸實施,日本人來了。
七舅爺和青雨對日本人的介入最直接的感覺是街上的人少了,人們的臉色變得沉重了,可是他們的藍靛頦照樣在籠子裏唱,他們的蛐蛐照樣在馬尾的引逗下奓翅,他們的沙燕風箏照樣能在小院裏升上天空……
日本人將北平又改回來叫了北京,成立了臨時政府,老百姓對北平、北京的叫法完全是出於習慣,北平也好,北京也好,苦日子,窮日子照樣得過。
日本人運兵的車遭到了手雷的襲擊,街上立刻戒了嚴。在這樣的日子口,沒有誰再敢出門,連上學的學生也破例地呆在了家裏。家家的大街門都關著,怕事兒的北京人都提心吊膽地聽著外麵的動靜。
靜悄悄的胡同口,走來了晃著鳥籠的七舅爺和他修飾齊整的兒子青雨,爺倆出來串門,他們不知道外頭發生了什麽,他們照著他們一貫的生活方式,一貫的精神狀態,悠閑輕鬆,安然瀟灑,衝著我們家迤邐而來。看門的老張正巧向門外探頭,一看這爺倆,吃了一驚,回身對做飯的老王說,六條的舅爺來了。
老王說,嘿,你說這爺倆,吃了豹子膽啦!
老王探出半個腦袋,七舅爺見了,遠遠地打招呼,說老沒見了,給您請安……話音未落,一排槍打得七舅爺腳前的土地直冒花。爺倆嚇一跳,東張西望尋找開槍的主兒。七舅爺挺著肚子問,誰呀,這是?
青雨比他爹還橫,轉了一個圈大聲喊,沒長眼睛是吧?那倆瞎窟窿是留著出氣兒的嗎?
又一排槍掃在他們的前麵。
老王家在山東鄉下,見過打仗的陣勢,他小聲而嚴厲地讓那爺倆快趴下!七舅爺問怎麽趴,老王說往地上趴,青雨說,那衣裳不都髒了!
一排槍打過來。
七舅爺和兒子不得已,慢騰騰先蹲下,再坐下,仰躺在地上,他們麵對的是北京街道的天空,槐樹、太陽、雲彩……
青雨說,阿瑪,以前咱們沒這麽看過天。
七舅爺說,從來都是天在上頭看咱們。
老王命令他們翻過來,肚子朝下。爺倆莫名其妙地翻過來。老王指著門口的上馬石,讓他們往石頭後頭爬,把腦袋先顧住。七舅爺爺倆將屁股撅得老高,往石頭後爬,爬得非常不“專業”。
一隻蛐蛐在牆根振翅鳴叫,被爬在前麵的青雨發現了。青雨告訴他阿瑪,這兒有一隻大梆頭!七音兒的,他聽得真真兒的。七舅爺讓青雨別驚著它,從懷裏摸出鐵絲罩子遞過去,青雨接過罩子,向蛐蛐爬過去,也不用人教,這次進入了角色,爬得靈活無比。青雨用罩一罩,蛐蛐蹦了。又撲過去,一罩,罩住了。告訴他阿瑪,逮住了,是個“棺材頭”。七舅爺說,先別掀,等等我。
七舅爺爬過來,拿出張紙,熟練地卷成手指粗的筒,一頭窩死,一頭張著口,準備裝蛐蛐。青雨從鐵罩子下摸出蛐蛐,一看,拉拉夯啦,腿讓罩子扣折了。於是,爺倆趴在我們家門口全神貫注地欣賞著他們的殘疾蛐蛐。
老王衝過來,拽起七舅爺就拉進大門,青雨倒是不忘他爸爸的鳥籠子,夾著鳥籠子跟在後麵躥進來。
又是一排槍。
老王埋怨七舅爺,什麽時候了,還在大街上逮蛐蛐!不要命啦!
青雨說,不是我們逮蛐蛐,是蛐蛐逮我們,天涼了,它願意跟我們。
七舅爺說,我們出來的時候還沒打槍,怎麽說打就打了呢?北京的街道不就是讓人走的嗎,你打你的槍,我走我的路,誰礙不著誰。
那次曆險,把我們家的人嚇得夠嗆,對方是橫行霸道的日本人,不是張勳、張宗昌、馮國璋那幫軍閥,日本人不講理,想殺誰就殺誰。我們隔壁一號,馮家老爺子就給抓進去了,老爺子是袁世凱手底下的人物,應該是有臉麵的,就這也給逮了。那天,父親沉著臉,給了青雨好一頓訓斥,表麵是對著青雨,其實是說給七舅爺的,說他們串門沒時沒晌,說他們拿著自己和別人的生命當兒戲,把日本人招進家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七舅爺賠著笑臉隻是聽,青雨的臉一陣紅一陣白。
自那以後,一晃兩年,七舅爺爺倆再沒到我們家來過。
母親埋怨父親把話說得重了,得罪了親戚,而且是窮親戚,在外人眼裏,顯得我們過於勢利。父親說就是沒得罪他們,也不會讓他們再進我們家,因為青雨跟北京新民會的李會長打得火熱,李會長是什麽人?李會長是北京頭號大漢奸,跟漢奸打連連,將來有說不清的時候!
母親惋惜地說,這個青雨呀,他怎麽和漢奸裹到一塊兒去了呢?
新民會是日本參謀部和日本特務機關仿效東北溥儀的偽滿協和會成立的漢奸文化組織,所謂的“新民”,是讓中國人從思想觀念,組織秩序,全得換成日本模式,將日本人視為親爸爸。北京新民會的頂頭上司是“首都指導部”,受日本華北駐屯軍領導,是日本文化侵略的最高機構。新民會提倡“中日提攜,共存共榮”,沒幹什麽好事。那時候一提誰是新民會的,老百姓都遠遠躲著走。惹不起,躲得起。
七舅爺頭腦有些糊塗了,但是對他的鳥和蟈蟈還是一往情深。大秀說連飯都吃不上了,舍了那鳥吧,七舅爺說,寧可我餓死,也不能讓我的鳥餓死。你是沒養過鳥,你要是養過鳥,你就懂得鳥啦,這小東西,能把人的心給化了。
大秀說,我甭養鳥,我養您就夠了。
七舅爺問大秀多大了,大秀說,我多大了您還不知道嗎,過了年就三十一了。
大秀聽見父親噢了一聲,再沒了下文……
青雨到底還是下了海,在邢老板的班子裏唱青衣,他下海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喜歡,另一個是解決生計,他不出頭掙錢,他的父親和姐姐就得餓死。這也是青雨爺倆兩年沒到我們家走動的原因,連大秀幾乎也不來了,他們知道大宅門是不能有戲子親戚的,他們很自覺地避了。漢奸不漢奸對青雨倒在其次,他沒想那麽多。
青雨俊美的相貌引起女人的關注也引起了男人的關注。在眾人複雜的目光中,青雨頗有些小得意。邢老板提醒他得穩住了自個兒,這是一群狼。青雨說他看得出來,這群狼喜歡他。大秀後來跟我反思青雨的過失,她認為青雨的失誤在於不檢點,他不該把父親畫的一把《貂蟬拜月》的扇子送給李會長,致使惹出後來許多禍端。我跟大秀說,送也是禍,不送也是禍,一把扇子是借口的,狼對窺測已久的獵物,用不著找理由,總能找到下嘴的機會。
李會長對青雨在諸多方麵的提攜關照,讓青雨覺得舒服,會長領著他到南苑靶場打槍,帶著他到妙峰山獵兔子,到北海靜心齋賞月,到六國飯店吃法國大菜,這讓青雨覺著會長不像會長,倒更像他熱鬧的朋友圈裏一個瀟灑大方的弟兄,像正走運的大宅門裏的某位哥兒。
這天,快中午了青雨才睡起來,對著鏡子抹他的大油頭,大秀跟他要這月的包銀,青雨說請了客了。大秀說那這月吃什麽。青雨說,我天天有飯局,我現在正節食呢,要不我的腰粗得水桶似的,甭唱散花仙女,改唱金錢豹得了。
大秀說,你有飯局,我和阿瑪得吃飯哪!
青雨說,李會長說了,明天送我四百塊大洋,讓我上蘇州辦行頭,四百我用不了,給你們五十不就結了。發什麽愁?我就信一條,車到山前必有路,老天爺餓不死瞎眼的雀兒,更何況咱們還不瞎!
大秀說,你往腦袋上抹那麽些油,好看怎麽的?我說過多少回了,少跟那個李會長來往,你記著,誰也不會白送誰錢,錢的背後指不定有什麽壞心眼子呢!
青雨說,人家愛的是戲,愛藝術,跟我這個人沒關係。
青雨說完就走了,大秀說她那天就覺著心裏不得勁,果然就出了事兒。
那天晚上是青雨的壓軸《貴妃醉酒》。戲台上,連舞帶唱的青雨將醉酒後的楊玉環表現得惟妙惟肖,在一群宮女的簇擁下,長長的一列五彩繽紛,忽而左,忽而右,青雨已入化境。“……這景色撩人欲醉,同進酒,捧金樽。人生在世如春夢……”
台上台下的人都醉了,喝彩聲不斷。
青雨從台上下來,剛卸完裝,李會長的秘書就來到後台。秘書說會長給鈕老板在京華大飯店定了套房,讓鈕老板散了戲就過去,這是鑰匙。青雨問是不是飯局,秘書說沒有,專為鈕老板一人。
大秀跟我說,青雨還是糊塗,他不想想,平白無故人家憑什麽讓他上飯店?那時候他真是鬼迷了心竅,把誰都看成了朋友,想的是人要是成了角兒,怎麽捧你的人都有!
青雨來到飯店,房間內沒人,他這裏看看,那裏摸摸,推開窗戶,清涼的晚風吹進來,望著窗外的夜景,他真有些飄飄欲仙了,豪華的賓館套間自然是比他六條連桌椅板凳也很欠缺的小屋強多了。六條的小屋是普通的方磚地,又硬又涼,賓館房內的地毯又絨又厚,比戲台上的毯子柔軟細膩,能將人的腳埋進去……他在地毯上做了一個“臥魚”,感覺相當不錯。
盥洗室的門開了,穿著睡衣的李會長踱進來,這讓青雨沒有想到,他以為房內隻有他一個人。李會長望著青雨笑,那笑不是什麽好笑,青雨覺得哪兒不對勁兒,結結巴巴地說,李會長,您也來了。
李會長步步逼近青雨,說他等青雨半天了。青雨一步一步往後退,退到了窗口,再沒有退路。李會長伸出手,撫摸青雨的臉蛋說,我一看見你在台上唱,就想,這個人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就想摸摸你。
青雨說,我是真的!我是肉體凡胎……
李會長開始解青雨的紐扣,把手伸進他的褲腰,開始摸索說,肉體凡胎怎麽會生出你這麽個尤物來?
青雨左右躲閃說,您別……別介……我從來沒幹過那個……沒有……從來!
李會長從袖口裏拉出折扇,嘩地打開說,從來沒幹過那個,送我這把扇子是什麽意思?《貂蟬拜月》,貂嬋為什麽拜月,你的意思我清楚極了,你懂,你什麽都懂……
青雨說,扇子是我爸爸畫的,我真沒別的意思!
李會長說,難道這兩年我的意思你竟沒體會出來?你能體會到楊貴妃獨守空房的惆悵,不會體會不到我的意思。其實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要欣賞藝術,當然也包括人體藝術。
不知不覺,青雨的衣衫被局長剝光了,李會長眯著眼睛欣賞著一絲不掛的青雨說,好美的身段,比穿著衣裳的楊貴妃美多了……說著又開始撫摸青雨。
青雨說,求求您,饒了我!這讓我阿瑪知道了,得打死我!
李會長說,我就愛看你這小樣。
李會長狼一樣將青雨撲在地毯上,青雨才知道,豪華飯店厚重的地毯原來還別有用處,家裏的方磚地是那樣幹淨清爽。會長的老到讓青雨的抗拒變得多餘,在最終的防線被攻破的刹那,青雨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姐——
大秀向我敘述這些情節的時候十分艱難,我能想象出,青雨跟他姐姐如此細致地描述受辱過程,精神已經到了什麽樣的崩潰程度,他將一腔的屈辱難堪,一腔的難與人言全都倒給了他的姐姐,什麽是親人哪,這就是親人。
我為我那位不爭氣的親戚流出了眼淚,心裏覺得有什麽東西在咬,一口一口,咬得生疼。大秀卻很平靜,躺在病床上,望著房頂半天沒有說話,我順著大秀的目光望去,房頂的白灰已經脫落,上頭有一片發黴的黑黃水漬……
5
大秀說,青雨就像摔在一個滿是淤泥的陡坡上,越掙紮越往下滑,下頭是大泥潭,明知沒有好結果,可是他收不住,由不得他自己了。
不止是李會長,後來還加上了日本人。
山口太郎是中國通,說一口流利漢語,是新民會首都指導部的部長,一個表麵溫文爾雅實則心狠手辣的文化特務。
青雨第一次見到山口是在李會長家的堂會上,那天他演《四郎探母》裏的鐵鏡公主,李會長傳來話,叫青雨演完了別卸裝,過來見山口先生。
濃妝豔抹的青雨,穿著花盆底繡鞋,甩著手帕來到山口麵前,給山口道了個萬福。山口脫口稱讚,好一個美妙女子!
青雨掩口一笑,媚態百生。
這一笑讓日本人心動了。
李會長自然將一切看在眼裏,很快將卸了裝的青雨領到後麵,跟山口見麵。山口圍著青雨轉著圈看,把青雨弄得很尷尬。山口說青雨是他來中國見到的第一美,他怎麽看怎麽覺得青雨就是個女人,就問青雨是不是像太監一樣被閹了。
青雨說,我是旗人,旗人不允許做閹人。
山口說,你們那個旗人皇上在東北,難道和閹人還有什麽差別嗎?
青雨不再說話。
李會長說他可以擔保,青雨不是閹人,絕對不是。山口卻堅持要看看,他說他不相信一個男人,會把女人演得那樣惟妙惟肖。李會長立刻叫青雨脫了褲子讓山口先生檢驗,說要不然山口先生不信咱們中國的玩意兒。青雨自然是不願意,李會長不高興了,對青雨低聲說,當著我的麵你能脫,當著日本人的麵怎麽就脫不下來啦?其實都一樣,他那東西跟咱們差不了哪兒去!都是爺們兒,沒什麽害羞的!
山口說青雨害羞,害羞說明他更是個女人……李會長不斷催促,青雨不動。
山口在滿懷期望地等待。
李會長有些下不來台了,對青雨說,你就當是下了回澡堂子。
青雨說,下澡堂子大家都脫。
李會長對山口說,他讓咱們大夥都脫。
山口開始還笑,後來突然收斂了笑容,惡狠狠地說青雨這是侮辱日本,拿大日本帝國開涮!李會長看日本人變了臉,趕緊支使旁邊的傭人,幫鈕老板脫了!
傭人上來解青雨的褲子,青雨臉色蒼白,無力反抗,任著人將褲子褪下來。
山口坐在太師椅上欣賞著青雨的尷尬與難堪,由衷地說,在中國,真是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東西哪!
那天晚上青雨沒有回家,他圍著筒子河走了一圈又一圈,心裏想的是在紫禁城圈裏住過的皇上,知不知道他們的子弟在他們的眼皮底下被外國人當眾扒了褲子……
大秀在燈底下等了一宿,那塊補花單子,做幾針就紮了手,做幾針就紮了手。
日子越過越艱難,不是七舅爺一家難,是所有的北京人都難。中國的抗日戰爭到了最艱苦的階段,老百姓的生活也到了最艱苦的階段。日本人開始了強化治安運動,一次兩次三次,一共五次,無端地抓人、打人,警車呼嘯過市,半夜砸門查戶口。沒有糧食,全城百姓吃配給的混合麵。所謂的混合麵是高粱、豆餅、黑豆、紅薯幹的混合物,難以下咽,就這,還得半夜排隊去買。母親說,我們家北牆根,每天天不亮就有人排隊,按居住片供應混合麵,警察在每個人的脊背寫上粉筆號碼,按人頭一個個來,隊尾在一號拐彎,隊頭在胡同西口,不少人買不到,常常是空手而歸。買著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混合麵吃進去拉不出來,那時候的人把拉屎看作一件天大難事。侯寶林先生曾編過一段相聲,說混合麵吃了拉不出,喝了半瓶子梳頭油,拉出根劈柴棍兒,原來混合麵裏有鋸末……
七舅爺老了,身體狀況遠不如以前,目光呆滯,動作遲緩,頭腦一時清楚一時糊塗,常常是麵對著熟人叫不出名字來,甚至將大秀誤認作死去的老伴。
七舅爺到我們家來是1942年的秋天,是我的三哥將他領回來的,我母親回憶,那是七舅爺幾年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我們家出現。三哥在海澱教書,每禮拜回家一趟,那天他在西直門門洞碰上了七舅爺,七舅爺正在挨日本人的打,劈劈啪啪的嘴巴一個接一個,在城門洞裏抽出了很響的回聲。來來往往的人不少,沒人敢問,沒人敢攔,也沒人敢看。
“確保華北及北京治安”是日本軍隊的重要任務,日本兵把守著城門,凡是進出城的人一律要給日本兵鞠九十度大躬,然後接受搜身。常有因鞠躬不合格和認為帶了犯禁物件的被拉出,或一通暴打,或被拉走槍斃。
那天大秀去交活,七舅爺不知怎的走出了家門,舉著鳥籠子先奔了北海金鼇玉棟橋,又往西過了府右街,一路走,一路東張西望,他尋不到回家的路了。老人從東城晃到了西城,走到了西直門門臉,自然不知道應該鞠躬,照直往城門洞裏走。
日本兵說,你的,過來!
七舅爺說,您叫我?
日本兵用手指頭讓七舅爺過去,七舅爺說,正好,勞您大駕,您告訴我上六條怎麽走,我轉迷瞪了,找不著家了……
日本兵說,你的,什麽的幹活?
七舅爺說,我不幹活,我回家。
日本兵說,你的,良民大大的不是!
七舅爺說,不是良民,那您說我是什麽呀?打小我就生在北京,連城圈都沒出過,最遠就上過一趟門頭溝延生觀,咱們犯法的不做,犯惡的不吃……
日本兵讓七舅爺鞠躬,七舅爺說,鞠躬,我沒行過那禮,我給您請安得了,請雙安。
沒等七舅爺的安請利落,日本兵的巴掌就掄過來了,連著幾巴掌,將七舅爺打倒在地上,爬不起來了。
藍靛頦看它的主人挨打,在籠子裏撲棱,被日本兵用大皮鞋嘩啦踩扁了。七舅爺躺在地上,滿麵是血,籠子裏的小鳥同樣是血跡斑斑,腸子肚子都踩出來了。日本兵用皮鞋踢七舅爺,七舅爺全部精神都在他死去的鳥身上,將爛籠子和死鳥摟在懷裏,任著日本兵踢打。
我想象著那情景,想象著一個無助又無辜的老人被日本兵狠命踢打的悲慘光景,一個愛小鳥的平和老人,在自己的地盤上,沒招誰沒惹誰,無端地引來一頓暴打,這是怎麽了!難道我們不該呐喊,不該說點兒什麽嗎?
五十年後,我在日本當研究員,研究的恰恰是日軍侵略華北,北支方麵軍華北作戰序列一段曆史。我心裏有個解不開的結,在那些蒙滿塵埃的曆史資料背後,常常幻現出我滿臉是血的七舅爺影像,又何止一個七舅爺……
三哥進城,見到七舅爺挨打,趕緊過來護住,對日本兵說舅爺是良民,腦袋有毛病了,請日本人原諒。日本兵瞪眼睛,開始罵人,過來個翻譯官,朝鮮人,漢語說得也不怎麽樣,三哥將翻譯官偷偷拉到一邊,將情況講了,又塞了錢給他,翻譯才對日本人說,這位,老北京,老住戶,老糊塗,讓他走!
日本兵讓七舅爺開路!
七舅爺抱著鳥籠子艱難站起來,他說沒那麽容易就開路,他要日本兵賠他藍靛頦。三哥勸七舅爺,不要鳥了行不行!七舅爺說不行,這鳥是他的命,他不要命也得要鳥!三哥說,他們是日本人,日本人不講賠東西。
七舅爺說,日本不興賠東西就興打人?他小小年紀就打老人?他日本國就興這個?他有爸爸沒有?他爸爸是怎麽教他的?他在他們日本國也動不動就敢打他的二大爺?
三哥讓七舅爺甭說了,說了他們也聽不懂。七舅爺悲傷地說,聽不懂?他是人不是?我從小長這麽大,從來沒挨過打,現在竟挨了這個小……兔崽子的大嘴巴!
日本兵問翻譯,這老頭子不開路,還在說什麽。翻譯說老頭說的是東亞共榮,日本皇軍,萬歲。日本兵立正,給七舅爺敬禮,說約西。
七舅爺呸地吐了一口說,約你媽個腿!
三哥雇了輛洋車,直接把七舅爺拉我們家來了,我母親一看見七舅爺的模樣,眼淚就下來了,嗚嗚咽咽說不出一句話來。母親說,當時的七舅爺滿身血汙,大褂的前襟被扯了下來,丟了一隻鞋,就這還死死地抱著他的爛鳥籠子不肯撒手。見了我父親,七舅爺擱下鳥籠子就要請安,父親讓舅爺甭來那些虛禮兒了,趕緊拿來衣裳讓七舅爺換。
換衣裳的時候母親看見瘦成幹柴棍一樣的七舅爺,腰背一片青紫,跟父親說怕是有內傷,一個瘦弱老人怎禁得住這樣的打。三哥說,能撿回命來就算不錯了,西直門門臉,他沒少見被打死的,蓋著席片扔在城牆根,沒人敢去領屍。母親說七舅爺不該提著鳥籠子滿街遛,現在到處都強化治安,日本人看誰都不順眼,中國人的存在就是錯。七舅爺說大秀今天交補活去了,他尋思出門去迎迎閨女,就走不回來了。父親問舅爺這兩年日子過得怎麽樣?七舅爺說,肚裏沒食兒,糧食都配給了,吃混合麵,那也叫糧食?攥都攥不到一塊兒,吃下去連屁都放不下來!
母親說,舅爺,我給您沏碗茶去。
七舅爺說,甭沏茶,不渴,你們這兒要是有熱粥唔的,給我一碗,我這兩條腿有點兒發飄。
父親扭過臉去,努力不使眼淚掉下來,對七舅爺說,您這是餓的,牧齋,今兒個說什麽我也得讓您喝上這碗熱粥!
母親用家裏僅有的一把糙米給七舅爺煮了一碗“稀粥”,七舅爺接過稀粥,狼吞虎咽,看得出許久沒吃到過正經糧食了。到最後舍不得吃了,說要給大秀帶回去。父親說,都喝了吧,要讓日本人看見您吃這個,咱們都得蹲憲兵隊。
那天我們全家都很敏感地避諱談到一個人——鈕青雨。七舅爺也沒有說到他,許是忘了。
七舅爺穿著父親的衣裳走了,走的時候我們全家破天荒地將他送出了大門,好像誰都有預感,走了的七舅爺再不會來了。
6
下雪了,轉眼到了1943年冬天。
七舅爺已經變得很虛弱,總是尿血,披著被子在炕上坐著,神經質地念叨著他的藍靛頦。有好幾次光著腳往外跑,說他的藍靛頦在雪地裏叫喚呢。
大秀成了地地道道的老姑娘,她也不打算嫁了,她知道,她這輩子的使命就是將父親安安穩穩地養老送終,讓父親在最後的日子裏活得舒展自在。大秀在雪地裏用篩子扣家雀,篩子用小棍支著,一根繩,慢慢延伸,繩子的一頭攥在大秀手裏,大秀藏在水缸後頭。
幾隻麻雀飛來,蹦到篩子下頭。大秀一拽繩子,篩子扣在雪地上,麻雀轟地一下飛了。大秀跑過去,小心地將篩子掀開一條縫,將手伸進去,摸出一隻小小的雀兒來。大秀捧著小麻雀,小心翼翼地遞到炕上七舅爺的手心裏。
麻雀很小,嘴角的黃還沒有褪去,它不怕人,小尾巴一撅一撅的,衝著七舅爺叫喚。七舅爺高興地說,瞧啊,它認得我,它跟我說話兒呢!它就是我那隻藍靛頦托生的,它嘴上的黃還留著呢……藍靛頦啊藍靛頦,你怎麽托生成一隻家雀兒了呢?……行了,甭管變什麽,你還是我的藍靛頦,咱們爺倆生生死死,永不分開!
大秀拿來鳥籠子,七舅爺小心地將麻雀裝了進去。
有了鳥就有了精神寄托,七舅爺的心思活泛了許多,太陽好的時候也帶著他的鳥籠子到門口去曬曬太陽。街坊們看見七舅爺和他的鳥,多要停下寒暄幾句,問及他的鳥兒。七舅爺會說,一大家子啦,熱鬧著哪!說著掀開罩子,鳥籠裏三四隻歡快的麻雀,鬧成一團。七舅爺說這些鳥讓他調教得好著哪,認得人,在家不擱籠子裏,讓它們隨便飛!街坊們就誇那些鳥,精神、漂亮、仁義、聰明,什麽詞好聽用什麽詞。
自從出了西直門那件事,大秀再不敢離開七舅爺半步,對於她那個越來越少照麵的兄弟她已經不抱任何指望了。青雨成了北京文化界的名人,所交往者多是政界名流。人們在談論青雨的時候並不避諱大秀,有時甚至故意當著她的麵說,想的是大秀能把話傳給那個認賊作父,不顧廉恥的鈕家少爺。
青雨是深深地陷進去了,陷在了日本人和漢奸中間。現在他不光會唱青衣,還會唱流行歌曲,將“小親親,不要你的金,不要你的銀,奴呀奴隻要你的心”唱得很是能撩人心魄。青雨在唱“小親親”的時候想沒想過他的父親,沒人知道,但至少他在他的父親和姐姐跟前沒唱過這個。
七舅爺的病日重一日,尿出的內容已經分不清是尿液還是鮮血,沒錢醫治,眼看著生命如同點燃的油盞,一點點耗盡。七舅爺走的那天晚上,窗外北風呼嘯,全城實行燈火管製,北京城圈內一片黑燈瞎火。大秀用被子將窗戶蒙嚴了點了根白蠟,她知道父親的大限就在眼前,她不希望父親摸著黑上路。燭光下,七舅爺微閉著眼睛,嘴裏嘟嘟囔囔地念叨什麽,大秀湊近耳朵聽,原來她父親在唱,“……欺寡人好一似……犯人受罪……”是《逍遙津》裏漢獻帝的唱段。
一行清淚從七舅爺眼角流出,七舅爺咽氣了,死在自家炕上,享年六十七歲。人們說,七舅爺如果不挨那頓打,憑他的散淡樂觀心境,還能活,他應該是個長壽老人。
天還沒大亮,大秀就奔到李會長家,去找她兄弟青雨,看門的看著大秀那一身重孝厭惡地說,這裏沒有鈕青雨。大秀說,我打聽了,昨天他住在這兒沒回去,大爺,您行行好,我給您跪下了,求求您,叫他一聲,他爸爸昨天晚上歿了!
看門的這才告訴大秀,昨天鈕青雨陪著會長上天津了,什麽時候回來不知道。
大秀知道指望不上兄弟了,一路小跑直奔我們家,進了門跪倒就磕頭。看門老張說,秀姑娘這是……報喪來了。
父母親趕忙迎出來,大秀一邊磕頭一邊說,表姐夫,我阿瑪歿了!
父親問青雨在哪兒?大秀說,我找不著他,眼下我們屋裏外頭一個錢也沒有,我得裝殮我阿瑪……
母親不住地擦眼淚,讓大秀別著急。
對待七舅爺的發送,我父親顯得有些吝嗇,隻給買了一副黑漆棺材,再沒其他。這主要是因為有個青雨擱在那裏,七舅爺是有兒女的人,人歿了,直係血親不出頭,別人不能上趕著往前撲,情歸情,理歸理,北京人把這個分得很清楚。
位於太陽宮鈕家的墳地變成了黃金蟈蟈,七舅爺真是到了死無葬身之地的地步。無處入土的七舅爺隻好埋在齊化門外東嶽廟南邊的義地裏,所謂義地就是亂葬崗子,亂葬崗子不要錢,見縫插針地往裏埋,迭摞擠壓,橫七豎八,有的索性拿席一卷,往墳地裏一扔,任著野狗老鴰去叼咬拉扯。
跟這些比,七舅爺算是上乘了,還有個棺材睡,問題是即便埋葬在義地也得有人來抬,得出殯,七舅爺是有根底有後代的北京人,他不是孤魂野鬼。出殯發喪得要錢,大秀給附近鋪麵的掌櫃們挨家磕頭,求人幫忙。這實際是一種特殊情景下的乞討,大秀一個未出閣的姑娘,拋頭露麵做這樣的事也是萬般無奈,走到絕地了。有好說話的,看在七舅爺活著時候的分上,給倆錢兒,讓七爺體體麵麵地走。也有說話不好聽的,油鹽鋪的楊掌櫃就說,鈕七爺不是沒錢,他們家的大少爺是出入豪門的主兒,跟日本人穿著一條褲子,跟新民會長勾肩搭背,勢力大著哪!他吃香喝辣,認日本人當爹,卻把他的中國爹交給大夥發送,道理上說不過去呀!
無論什麽話,大秀都聽著,人家說得在理。
我父親把找青雨的任務交給了我大哥,讓大哥告訴舅爺的這個忤逆兒子,他不要誰都行,不能不要他爸爸。
我大哥在廣和樓的後台找到了青雨。他在扮戲,那天晚上他演《遊龍戲鳳》裏的李鳳姐。
後台門口有人把著,不讓閑人進入,大哥找來管事的,把七舅爺的噩耗托他告訴青雨,管事的說戲一散,就派車把鈕老板送回去,一刻也不會耽誤。大哥說不能等戲散再說,必須現在就說,死老家兒的事不是小事。管事的隻好答應現在就說,走到青雨旁邊輕聲地說,鈕老板,剛才有人帶話來說您家老爺子不在了。
青雨愣了,呆呆地靠著桌子站著,半天沒有說話,愣了一會兒,就脫戲裝,說他得回家。管事的攔住他說,本來我是想等戲散了再跟您說,沒想到您這麽扛不住事兒!您瞅瞅,台下頭都坐滿了,有頭有臉的人都來齊了,人家專等著看這出正生正旦打情罵俏的戲哪,您回家了,我上哪兒找抓撓去?
青雨說,我爸爸在那兒挺著,我在這兒打情罵俏,我俏得出來嗎?
管事的說,戲比天大,戲散了再說您爸爸的事,您就算是現在回了家,您家老爺子也不能起死回生!您聽聽,家夥點兒都敲起來了,正德皇上在台上已經開唱了,專等著您哪……
管事的將青雨一推,推到了台上。
觀眾們看到,今天的李鳳姐是被從後頭推出來的,一個趔趄沒站穩,幾乎栽在台上。下頭一陣議論,不知是什麽新改動。青雨有點兒恍惚,也忘了走台步,及至那段熟悉的平板二黃過門拉了兩遍,他才下意識地隨著胡琴唱,“自幼兒生長在梅龍鎮,兄妹們賣酒度光陰。”背過身去擦眼淚。
《遊龍戲鳳》是說明朝正德皇帝微服私訪到梅龍鎮,巧遇開酒店的李鳳姐,兩人大段的生、旦調情戲,最後封李鳳姐為娘娘。今天青雨飾演的李鳳姐神思遊離,淚光瀅瀅,有幾次接不上茬,被正德皇帝巧妙地遮掩過去了。管事的對拉胡琴的說,剛得的信兒,鈕老板的老爺子歿了,您勞駕托著點兒,別把今天的戲演砸了。
琴師說難為鈕老板了,這種時候唱這一出。
李鳳姐有一搭沒一搭地唱,罵聲軍爺理太差,不該調戲我們好人家。
正德皇上回應:
好人家來好人家,
不該頭戴海棠花。
扭了捏了人人愛,
風流就在這朵花……
在與正德皇上的對唱中,青雨眼淚在眼眶裏轉,他幾次要哭出來。扮皇上的演員小聲提醒,鈕老板,您得打起精神,得樂,您得樂!
李鳳姐大哭頭,嗚咿呀呀……
台下起哄了,聽戲的喊,嗨,當了娘娘怎麽哭啦?
青雨從來沒這麽草率地對待過戲,沒這麽不負責任地對待過觀眾,可今天,他是顧不得了,他得趕回家去。剛下台,就有人告訴他,山口的汽車在等著,說今天山口在洪福樓為從東京來的視察員接風,讓青雨過去助興。青雨對來人說,麻煩您跟山口先生替我請個假,我家裏有事,下刀子我也得回去……
沒等對方說什麽,青雨連臉上的妝也沒洗,披上大褂就往外頭跑,邊跑邊對演正德皇上的老生說,劉老板,您幫我拾掇一下……
劉老板說,您快走,這兒交給我啦!
青雨上了輛洋車,讓拉車的盡快往六條跑,拉車的知道鈕老板有急事,不敢怠慢,一路狂奔。車過四牌樓,往北一拐就到了六條,這時一輛汽車在洋車旁邊停下,下來幾個兵,不容分說,將青雨從洋車上拽下來,拉進汽車,汽車呼啦開走了。
拉洋車的嚇得腿哆嗦說,媽呀,比老虎都厲害!
青雨被架到洪福樓單間門口,門口有帶槍的兵站崗。門推開,裏麵坐了東京來的要員小澤八郎,還有李會長和山口等許多人。見青雨進來,大家都很興奮,李會長說,好,還沒卸裝,這個樣子很好,讓他們猜猜你是男的還是女的。
山口讓青雨靠著主要客人小澤八郎坐,說小澤是他大學同學,他要讓小澤君看一看中國的美人!
青雨沒有表情地落座,心思全在六條那邊,有人跟他說話他也聽不出說的是什麽。一桌人吃喝正酣,日本人喝得臉紅脖子粗,齊唱日本軍歌,李會長也打著拍子裝得很投入地跟著溜。
青雨愣愣地坐著。
房內的酒氣熏得他不舒服,他想吐,站起身來到衛生間,對著鏡子裏的自己愣愣地看。鏡子裏是一個帶著京劇濃妝的花旦,一個俊美清秀的女子,“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窈窕來自天外,非人間所有。青雨用水將臉上的妝洗去,取出小梳子,將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衣服扣子一個個整理好,又將衣服收拾得齊齊整整。
鏡子裏,一個標準規整的中國男人形象與他對立著。
青雨注視著鏡中的自己,覺得熟悉又陌生,他在自己的相貌裏,看到了父親的影子,那是他們鈕古祿家難以更改的遺傳。恍惚間,鏡子裏的自己變作了父親,父親高興地笑著,朝著他舉起手裏的鳥籠子,籠子裏有一隻歡蹦亂跳的藍靛頦……
青雨對著鏡子輕聲地叫了聲阿瑪……慢慢地跪了下去,認認真真地對著鏡子磕了四個頭。站起身,他的麵部變得平靜舒展,向著鏡子裏的自己揮揮手,淡淡一笑,從容地出了衛生間。
接下來的發展出乎所有人的意外,青雨在單間門口以無比敏捷的動作,奪下衛兵的槍,一腳踹開門,朝著房間內就是一通猛掃。
杯盤碎裂,菜湯與血花飛濺,那個叫小澤的迎麵中彈,胸口開了花。
衛兵和衛隊從青雨後麵開了槍,青雨的血拋灑開來。他的靈魂在那一刻脫離開軀體,升騰,升騰,飛向繁星點點的北京夜空……
盡管日本方麵壓製封鎖消息,洪福樓發生血案的事情還是不脛而走,京劇名伶鈕青雨酒宴開槍,射殺日本要員,四人重傷,三人當場斃命,鈕老板身中76槍,倒在冰糖肘子當中……
來鈕家吊唁七舅爺的人突然變得絡繹不絕,認識的,不認識的,東城的,西城的。
出殯那天,八個杠夫抬了七舅爺的棺材,大秀打著幡,我母親攙著她,後頭跟著我的弟兄們,我父親提著七舅爺的鳥籠子,籠子上蒙著布,慢慢地走在北京的大街上。
路上有人問誰的殯,旁人告訴說是鈕七爺,鈕青雨的爸爸。路人說,那我得送送。
沿途不斷有人加入到送殯的行列中,齊化門杠房一幫吹鼓手也走進隊伍,各自掏出家夥吹打起來。
隊伍越走越長。途中路過鋪子,有的鋪子端出板凳,在棺材頭裏橫了,端出酒杯,路祭七舅爺。
七舅爺的殯葬隊伍光彩而輝煌。
在墳地,我父親一邊往坑裏扔土一邊說,牧齋,您跟青雨就著伴兒,踏踏實實地走吧,到那邊照舊養您的鳥,玩您的蟈蟈,吃您的海鮮打鹵麵。您這一輩子活得灑脫,活得自在,活得值。其實人就應該活成您這樣,您是上天的仙兒。跟您比,我們是俗人,是讓日子壓得喘不上氣兒的俗人,沒出息……所幸的是這輩子交了您這麽個朋友,給我們的灰日子襯出了點兒顏色,我想著您,想著青雨,將來咱們再舒舒坦坦地重新活一回,您唱《逍遙津》,我還給您拉弦兒……牧齋,我把您的鳥放了,讓它們愛上哪兒上哪兒吧!
父親掀開遮布,打開鳥籠,將那些麻雀們放了。
風起了。
滿樹林的麻雀突然嘰嘰喳喳地叫起來。
7
大秀終生未嫁,靠著補花手藝,一個人淡泊存活。20世紀80年代,被街道列為五保戶,領取著有限的津貼。我母親死得早,是蓋著大秀給繡的衾單走的,大秀說我母親是個難得的好人,是她這一輩子的知己。60年代湖北方麵來過人,說是二秀的後人,不過以後也再沒有走動。
大秀死後,社區整理她的遺物,除了生活使用必需,其他一無所有。
六條鈕古祿家的最後一個人走了,給北京留下了一段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