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2023-08-22 06:55:54) 下一個

 

這篇短文我寫好了很長時間,一直沒別人看過,後來拿給朋友們看,他們一致認為就是老S。

確實是他。這也是我多年來一直想寫的一個人(物)。

後來老S看了,放下最後一張紙時,他的眼眶裏充滿了淚水。我知道,並不是這篇文章有多出色,而是文章裏麵看似平常的事情,卻飽含了他多少歲月流逝中的心酸苦辣。這些不可為人知的平凡瑣事裏暗含他多少辛酸、委屈、痛苦。

最後他隻說了一句:“物是人非。”

他剛剛說完,我忍不住哈哈大笑,“你他媽真是活土匪!”

“為什麽不能是流氓?”他問。

“土匪和流氓不是一個感念。一般說,流氓隻不過是為了褲腰帶下那點事,土匪卻不同,他們占山為王,殺人越貨,天是老大,他們就是老二,跟他們沒理可講。所謂無法無天。”

“你說對了,我就是想能有那麽一天,占山為王,做自己喜歡的事情。”說完,他歎了口氣,“哎!現在還不行啊,沒有經濟基礎什麽都是空談,還要為嘴奔波,哪兒還顧得上那些。”

其實他的理想並不奢侈,他曾多次描繪過的藍圖就是像魯迅說的那樣:躲進小樓成一統,管它春夏與秋冬。聚攏一些喜歡文學的狐朋狗友談天說地,然後再拽些詩啊辭啊什麽的,過幾把酸儒的癮。

聽說他小時候不是現在這樣,靦腆得像個小姑娘,所以同學給他起了個恰如其分的別名:丫丫。凡是一提丫丫,大家就會滿臉壞笑地看著他,鬧的他滿臉通紅似擦了一層胭脂,於是大家便更加來了情緒。沒辦法,嘴在別人身上,想不讓他們叫也不行,何況自己確實沒有男孩子的氣魄和膽識,時間長了自然也就習慣了,於是丫丫這個稱呼便從小學帶到了中學,然後隨他去了插隊的農場。

廣闊天地確實煉人,他逐漸改變了“性別”,身材一下長高,臉上掛滿了胡茬,渾厚的男中音替代了過去的姑娘腔。與此同時他的膽子和脾氣也越來越大,後來沒人在當麵叫他丫丫了。他幹活不惜力,一個人的工作量他總是超額完成,場裏提升他當了個小小的知青頭,手下有了領導了三十幾個人幹活的權利。

本來很有可能步步高升的他,卻突然失寵,隊裏總是把最髒最累的活兒派給他們,原來的三十幾個人也慢慢被調走,換來了場裏的問題青年。他不明白是為了什麽,但他可以肯定出了問題。他還不知道,一人一口吐沫也可以淹死人。

說到這裏,他停住了,隻是淡淡一笑,從他的笑裏,我隱約看見當年丫丫的影子。

他不說,我也不問。我對別人的隱私不感興趣。那是一次我倆開車趕路,嘴上閑的沒事他隨便閑聊時講的。

他雙眼凝視前方,透過那雙眼睛,仿佛看見了自己想象中的海市蜃樓。

我是在一個非常偶然的機會認識他的。其實我們就住在同一座城市,小小的城市,比起國內的村鎮大不了多少,是一座世界上很有名氣的大學城。學校建在城市裏城市就是一所大學。校舍分布在城裏城外,曆史悠久。十四世紀時建校,填補了布蘭班特地區學生接受大學教育的空白。

她的過去使她無意中為自己增添了很多傳奇式的人物,也為歐洲以至於世界的繁榮建立了卓絕的貢獻,在這所大學畢業的學生,遍布世界各地,是曆史也是現在。

國內來了兩個朋友,我陪他們在歐洲轉了一大圈,遊覽了德國的海德堡、慕尼黑,然後轉道奧地利的薩爾斯堡、維也納。穿越叢山間的高速公路來到意大利的威尼斯,從那裏直奔羅馬,沿途順便瀏覽了佛羅侖撒,還到了消失的古城——龐貝。回來橫穿阿爾俾斯山脈到巴黎。一路上風塵仆仆,走馬看花曆時一個多月。臨回國前,我帶他們去布魯塞爾,走得人困馬乏後在城市中心大廣場一家咖啡觀休息。歐洲的咖啡館大都古香古色的,在昏暗的燈光下飄逸著古典樂曲的旋律,人們幽閑而安逸地享受苦口的咖啡,泛著泡沫的啤酒,低聲細語或默默無言。這就是一種歐洲特有的情調,也算是帶朋友體驗了歐洲風情之一種。我們三人坐在不太顯眼的角落裏,由於疲勞沒有了說話的意識,麵前的啤酒被一小口一小口地消滅掉,在微量酒精的幫助下恢複疲勞。

門外進來一人,一看便知是從中國來的。他頭發過肩,但很整潔,類似天庭飽滿的臉上一雙笑眯眯的眼。他剛進門,先衝著吧台後忙碌的小姐“嗨”了一聲,那小姐也點頭回了聲“嗨”,仍然低頭繼續幹自己的事情。我出於好奇,眼睛隨著他看去,隻見他並不忙於找座位,四下張望了一圈後,走到一對年輕男女身旁,然後輕聲對他們說了什麽。那兩個人微笑著點點頭,他順勢坐在旁邊的空位上,變魔術似的從身上摸出了一大堆小工藝品,一件一件攤開,輕聲介紹。燈光很暗,看不清都是些什麽東西,琳琅滿目的很吸引人。隻見那對年輕人在細細挑選,然後成交。

在做成頭一筆買賣後,他站起身,說了聲“謝謝!”,便往我們這邊走來,在臨桌一位有些年紀的老人前站下,手裏拿著一盒打開盒蓋的虎牌萬金油,依然聲音低沉輕聲說著什麽。空氣中飄來一股熟悉的味道,使我本來有些昏昏欲睡的腦袋頃刻清醒了許多。隱約中聽到他們的對話,“那邊的小店才五十法郎(比利時法郎——以後相同),你怎麽要一百?”“其實都是一樣的,隻是我賺錢不容易,要親自送到喜歡的人手裏,所以就貴了些,您如果不喜歡可以不買。”那位老者掏出一百法郎要了一盒,然後打開蓋子,用手指沾了一些抹在兩邊的太陽穴上,顯然他識貨。

在做成兩筆小生意後,他引起了更多人的注意。這時,老板娘從後麵出來,我頓時替他緊張起來,因為一般咖啡館不喜歡這類小販進來兜售,我曾親眼看見過多次推銷商品的小販,剛剛拿出自己的東西便被客氣地請到門外。

奇跡發生,老板娘不但沒有顯示出嫌惡的神情,卻大叫一聲“哈羅!”滿臉鮮花怒放,“你又給我帶來什麽好東西了?”

“你看!絲織的。”隨後,一塊漂亮的紗巾飄飄然出現在眼前。從一開始我就覺得他會變魔術。老板娘掏錢立馬買下。我的兩個從國內來的朋友早已目瞪口呆在了那裏。

生意進行順利,可能晚飯錢在這裏輕鬆到手。熱鬧過去,他衝熱情幫他推銷的老板娘和一屋子人說了聲“拜拜”,然後推門離去。就在他的身影剛剛從門口消失的一瞬間,一位太太高喊:“他的東西還在這裏!”桌上放著那裝滿藝術品的黑皮包。我趕快走過去,說:“我去追他!”接過皮包就追出去。

出門看見他並沒走遠,靠在咖啡館外的牆壁抽煙。我走過去問:“你的東西丟了吧?”他摸了下身上,驚叫:“皮包沒了!”,說完順手把煙掐滅,轉身就往回跑。我一把拉住,把皮包遞過去。

我們就這樣認識了。他當時還沒學會開車,一聊才知道就住在同一個城市裏,順路把他送回家。我們之間的友誼也是從那天開始的。

他的丟三落四簡直無可藥救,好多次都是我開車幫他把落在飯館、咖啡館的東西取回,當然也有就此失蹤的。那時機場海關檢查很鬆,他每次回國都要帶回大量的小工藝品,用來養家和上學。

歐洲經濟滑坡,我的工作單位不明不白從此消失了。閑在家裏無事的日子有好多年。剛開始還有些不適應,時間長了也就慢慢習慣。有太太一人的工資日子還過的去,也就沒再費心思找新的工作。我們對物質上的要求不高,隻要能吃飽穿暖就萬事大吉,況且孩子還小,家裏也要有人照應。我工作那會兒,每天吃完早飯,匆匆送孩子去學校,然後趕到單位,中午又匆匆趕到學校接孩子回家吃午飯,然後又匆匆把孩子送走,然後又……,有時晚上還要加班。現在全家隻有一個人忙,那就是太太,她在大學搞研究,成堆的問題要考慮。我在家閑著,就開出一塊菜地,種些這裏買不到的蔬菜,在家當了菜農。

這點我比S幸運,起碼我不會為了生活而四處奔波。我們成了好朋友後,在不斷接觸中知道了很多關於他的事情。有些還滿刺激。如果他不成了活土匪,那就真有些奇怪了,所謂時世造英雄都是這麽來的。

丫丫是被迫去的農場。按當時的政策,獨生子女可以不下鄉插隊,他卻被紅衛兵強行銷了戶口,然後敲鑼打鼓把一張紅紙貼到了家門口,祝賀他投入到廣闊天地接受改造。他無論如何也想不明白到底得罪了誰,非要這樣整人。後來,過了若幹年後才知道,原來屬於他留城的那個名額被駐校工宣隊的一個親戚給頂了。就因為他好欺負,他太老實了,即便是當時就知道了,他也沒有勇氣去抗爭。

他被農場領導重用,是因為他能吃苦,他能幹活,不會偷懶耍滑,每天下工後,拖著疲憊不堪的身子,一步步走回宿舍,然後癱倒在鋪滿稻草的土炕上,幾乎連去打飯的力氣都沒有了。就是這樣一個老實人,在他被提升後,成了別人製造謠言的對象,流言是出自於與他一起被送到農場,而以前又是同一座城市,同一所學校的同學之口。 其實原因很簡單,他根本不會想到就是這些簡單的道理,造成了他必須忍受多年的痛苦和摧殘。

不知是誰,但絕不會是一個人,在他被提升後,正當領導要考慮把他作為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典範捧紅時,流言蜚語傳進了場部。

其一:他想利用招工返城;

其二:他想入黨;

其三:他想上大學

其四:……

老場長愛看古書,學會了一些權術,於是對他使用了投其所好,加以利用的方法,以便製約。“你不是想利用我嗎,那你就要付出代價。”場長的想法變為行動,於是便有了那一係列。直到最後臨離開那個地方時,老場長老淚縱橫,說:“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就算是一次教訓,對你,也對我。”

他不怪老場長,如果不是多喝了幾杯,老場長的淚是不會輕彈的,正好借此機會多排泄點酒精。

那時場裏的知青早已走的隻剩下他一人,場裏的職工覺得奇怪,難道他真要一輩子紮根在農村。於是大有好奇之人在暗中窺視,揣測。老場長就是在這時和他喝的酒。

是個什麽節日,場裏放假,場長家隻剩下老兩口,孩子們大了也遠走高飛,即便是過節也沒來家看看。冷清的節日畢竟冷清得使人難受,出於同情或其它別的原因,老場長把他叫到家,是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幾盅酒下肚,一切過去了的不快和隔閡被酒精融化,氣氛由剛開始時的拘謹、尷尬變換為親如父子般的和諧,於是埋在心頭的疑問也就及時地提到了酒桌麵上,於是他就知道了那其一、其二、其三、……

酒酣耳熱後,老場長歎了口氣:“人言可畏啊,我放你走。”

依然有更多的不解在心頭纏繞,為什麽他們要這樣對我,我一直想老老實實做人,為什麽還要遭受讒言。這些困惑隨著年齡和閱曆的增加,在多少年後他終於明白了究竟。

在一群落難的人群中,如果沒有背景;如果不會鑽營;如果太老實了是行不通的,他總結出了自己的其一、其二、其三、……

他並沒有做錯什麽,而是他做的太好了,好到了讓別人接受不了,讓別人嫉妒轉而憎恨的程度,以至於成為了眾矢之的。

在那個年月,上山下鄉運動是作為一種運動強加在那些本不願意離鄉背井的知識青年身上的。所以,勞動改造是知青心裏不願意接受的一個現實。以此推理,每天的定額也是強派在那些青年身上的懲罰,有多少人願意真心實意為此付出青春的代價。當時運動已經走入尾聲,很多人私下裏對文革怨聲載道,隻有他超然世外,對社會的變化一無所知。修水渠,規定要挖三方土,他能挖四方。如果在大家都完不成定額的情況下,場裏自然就要把數量減少。諸如此類,就因為他一人積極,使得大家跟著受累,怎能不引來誹言。在幡然猛醒後,他才真的明白了做人難,做好人更難的道理。身上打了個冷戰,出了些許虛汗,也才明白了槍打出頭鳥;人怕出名豬怕壯等等,等等。

他說完這些話後,又是淡淡一笑。

我也有過類似經曆,但與他卻是正好相反。

說來可笑,可當時誰又覺出了它的可笑之處。隻有在事過境遷後的反思時,才會引發出淡淡的笑聲。

我是1967年11月自願去的牧區。,並沒有誰強迫我,真心想離開哪個對我來說並沒有什麽值得留戀的家。掛念我的是母親,她在歎了口氣後同意了我的決定。我並不革命,文化大革命一直是逍遙派,什麽運動也無法使我激動,我興奮不起來。算不上早熟的那類,可心思裏也沒有同齡人的激情。從小就想盡快躲開紛亂的城市,不想得到什麽,也不想失去什麽,算得上自私,但也不過分。

內蒙的小集體雖然就那麽幾個知青,分布在各個牧業組,成天見麵的隻有同包的三個人,也因了思潮的影響分為了革命的和不革命的,隻是缺少反革命的。在階級鬥爭年年講月月講的年代裏,沒有了反革命卻也是一種遺憾,於是不革命的那類所得到的待遇也就接近了反革命。人人都鬥上了癮,沒有了鬥爭目標就顯得空虛了許多。與天鬥、與地鬥都不如與人鬥過癮,也就變著法的要製造出個鬥爭目標,方顯出年代的火紅。我這個逍遙自在人自然就成了內控反革命,隻是沒有現行,所以還算僥幸,但從同學們的言談話語裏也感到了危機。這是一件很為難的事情,本來不想去做的事,總不能昧了良心,其實很痛苦。想個法子離開了牧業隊,夏天和一群被奪去放牧權的牧主富牧壞分子在草灘上搭棚蓋圈,冬天去開山打石頭挖井。從龍尾躍居為蛇頭,生活變得自在了許多。當然,不知情的人也把我歸入了壞分子之流。我不一定非要什麽人去理解我,隻是性格使然,否則要人性幹什麽?

我是第一個離開插隊地方返城的。母親心髒不好,家裏的孩子都插隊走了沒人照顧,我辦了困退回去,老老實實在家守著母親當孝子。後來娶妻生子,當家中又人滿為患時攜妻帶子溜出國躲清淨去了。

本來想當個逍遙於世自在的浪漫人,卻因為不和時宜而遭到了群奸,這點我倆太近似了,於是就有了更多的同感和言語。

真想逍遙也需具備逍遙的先決條件。我們在一起時,有時也會為李白、杜甫、白居易們感到不解,哪裏來的經濟基礎可供他們到處遊山玩水,以至寫出那些膾炙人口的不朽革命小詩流芳於世,否則怎麽會有如: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或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之類為民鳴冤。當看到他們“千裏江陵一日還”時,就不由想到:汽油又漲價了。

有一次在他家閑聊,他大發感慨道:“‘千金散盡還複來’,多有胸懷呀。可真不知道李白一個破落文人上哪裏搞來的這千金供他去豪邁一番的。”

我說:“也許古時候錢比現在容易掙。”

他太太在一旁“撲哧”笑了,“胡說八道,從來沒有天上掉餡餅的,李白那是窮瘋了,說的是夢話。”

“嗯,說那種夢話也要有點勇氣,我連想都不敢想,他有勇氣說出來也不容易。”我說。

他笑了,說:“我也挺羨慕李白的,不僅是羨慕還很欽佩,人家那日子過的。”

他太太撇了一下嘴:“溫飽都還沒解決,你瀟灑有資本嗎?”

她倒真實在,句句往人家肋叉子上戳。

“你等著,我非要實現我的理想。”不知道是賭氣還在發誓。

“人要是總在理想中活著也滿幸福的。”又是那麽酸溜溜的一句,很不以為然。

看樣子他來氣了,臉上紅一陣白一陣。我怕他們吵起來,趕緊把話題扯到了別處。

我知道,這些年來他們都很不容易,為了養家,短短幾年跑遍了大大小小無數座城市,就靠著雙肩上的背包,辛苦地掙。現在已接近苦盡甜來的時候了。按目前的生活水平,小康早已達到還略微強些。我也知道,他這些年為了生活所付出的代價幾近超支。他就是在那個自己為自己設定的理想支撐下,才有了這麽大的勇氣和毅力。用他自己的話說:成天跟孫子似的。

如果讓我也像他那樣去掙錢恐怕不行,真拉不下那張麵皮啊。

幾年後,他準備回國發展,我們一塊兒去布魯塞爾收錢。汽車開到了鬧市區,他指著路邊的小店說:“我對這些店鋪很感激,沒有他們的幫助,我現在還不知道會是什麽樣。就是這些店幫我掙了很多錢,我才有了回國辦公司的資本。”。

剛剛拿到博士學位的他,在經過幾度思考後決定還是回去。一個學文的,即使是在本國也幾乎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更何況他這個隻持有學生身份的外國來客。歐洲經濟滑坡,很多商店企業陸續倒閉,失業率攀升的情況已經持續了多年,他的興趣並不在經商上,學文的當商人,所學非所用。

他走了,攜帶全家回國

真是的,一個人這一生能有幾個是做了自己真正喜歡的事,幾乎都是為了這張嘴在四處奔波。人人喜愛有敬業精神的人,可是有多少人是在萬般無奈中恪盡職守的啊。一輩子都是在做自己不喜歡或不太喜歡的工作,想想多少帶著幾分悲壯。

國內對回國學生經商有優惠政策,各種手續辦起來很順利,隻用了半年時間公司的架子就搭起來。剛開始創業,辦公就在家裏,隨著幾筆生意談成,在股票上又賺了些,就在外麵寫字樓租了辦公室,一切進入正軌。

年底為了見商人,他回來了,我去機場接他。看來由孫子變爺爺後的一段日子過的挺滋潤,滿臉的滄桑消失了,兩頰微泛紅光,雖然在空中飛行了十幾個小時,可沒看出有疲勞的神情。

“你好!”他伸出雙臂把我緊緊抱了一下,來了個西方的禮節,然後又雙手抱拳,來了個東方式的,“麻煩你了。”

假惺惺的,我沒搭理他。

“哎,怎麽見麵就這樣對我?”他大惑不解。

我仍然繃著臉:“少跟我來這套,把我一人丟這兒,自己發財去了,還有臉來見我。”

他楞住了,沒想到滿心的歡喜被我迎頭澆了盆冷水,尷尬的站在那裏,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我大笑。真過癮,“瞧你那份春風得意的樣子我就有氣,腰裏剛鼓起來就開始狂啦!”

他發現我在開玩笑,揮拳打來:“你嫉妒啊,你也回去呀。”然後一轉話題:“如果不忙,找個咖啡坐會兒,咱好好聊聊。真想你啊!”

在國外,很少有可以說說心裏話的朋友,他家一走,我連個說話的地方都沒有了,也很想他。

“你這次回來主要想做什麽?”我問。

“要見商人,在國內認識的。他去中國旅遊,順便看看國內市場情況,他覺得中國有很好的投資環境,可是不知道從哪裏入手,我這次來想進一步接觸,如果有可能就撈一筆。”

“現在國內生意好做嗎?”我是一點都不懂。

“亞洲金融危機的影響還沒過去,由於東南亞國家貨幣貶值,一些原來在大陸做生意的商人趁機轉到那邊,所以對國內還是有影響的。十筆能談成一筆就萬幸了。我的運氣還好,過去在比利時認識了一些商人,再加上朋友推薦,總算還賺著錢了。”

“這就叫傻人有傻福氣。”我又拿他尋開心了,要不然他走了,我上哪兒找這個樂子去。

“真累啊!”他搖著頭說,“你不知道我有多累。”

我笑著說:“沒人同情你,全是自找的。”

他歎口氣,“唉,真是,你說的也對,是我自找的。可是你知道嗎,假如一個人,在他有生之年總在做他不喜歡的事,心理壓力有多大。我不想為賺錢活得那麽辛苦,錢是賺不夠的,可是生命卻有頭。賺錢是為了生活得更好,雖然當了老板,可仍然覺得還是孫子,是錢的孫子,這滋味真不好受。”

“沒錢也不行。想過好日子,餓著肚皮去浪漫,肚子空了會影響腦子,寫不出好詩來。”

“還談什麽寫詩,狗屁都寫不出來,早沒有那個雅興了。已經十多年了,除了強迫自己寫那個沒用的論文,真是連筆都懶得動。”

這件事別人幫不上忙,我總不能把自己的腦袋裝在他的脖子上,替他寫出那感人肺腑的詞句,何況即便能行,我的腦袋卻缺少了那些可以造就詩人的細胞,裝上去也是白搭。

聽我說完,他忍不住大笑:“誰他媽稀罕你的豬腦子,你那腦子隻配貼大字報用,全是糨糊。”

真能擠兌人,我在他眼裏原來是個廢物。

他是學校的高才生,雖然被文革耽誤了幾年,在公開招生的第一年就考上了師範大學的文學係,立誌要成為一名詩人學者。人算不如天算,才華橫溢的他,畢業分配到普通中學當語文教師,靠他和太太的微薄工資度日,雖說沒到了饑寒交迫的境地,但日子過得並不富裕。夫妻兩人都是教師,每天回家吃完晚飯,就伏案備課,批改作業,人困馬乏後上床睡覺。麵對現狀,他們時生感歎,攪盡腦汁也寫不出一行象樣的詩句。這時他就懷疑“懸梁刺股”做得出好文章嗎,心中暗暗對古人越加敬佩。

想改變現狀,去了幾次人才中心,似乎無望。那裏聚集了各路精英,機會渺茫,隻有靠自己去尋找出路。他對妻子說了內心的苦悶,妻子很體貼地勸告了幾句後,也陷入了同樣的苦悶。

一個機會,仿佛從天上掉下來。朋友出國留學回來探親,聚集了一群校友,閑談中那個朋友很替他惋惜,決定幫忙出國,說好隻幫他辦理入學手續和尋找經濟擔保,其他一切要他自己想辦法。所謂經濟擔保也是掛名的,不可能有實質的承擔。抱住這一線希望,他開始興奮,但想到新婚才一年的妻子,心裏又增添了諸多惆悵。

盡管惆悵了多日,到了分手的時候也隻得分手,雖說分開是暫時的,在新婚的幸福感還沒平淡下來時離別,心裏卻又生出許多淒涼。

飛機在天上飛,心還留在地麵,何況妻子肚子裏已經有了他們的結晶。身上帶了二百美圓去打天下,前途顯得不樂觀,好在是為了實現自己的理想,就算是最後的一搏,也許就拚出來也說不定。

經濟擔保人是個餐館的老板,他原來以為都是中國人,相互間多少會有點照應,一個月下來才明白什麽叫“天下烏鴉一般黑”,每天工作十幾個小時,全是那些沒人幹的粗活,除了要把營業時所有的碗碟全部幹淨徹底洗淨外,還要削土豆切洋蔥,而得到的工資交完房租後所剩無幾,眼看美夢就要成為泡影。他想過要把老板給炒了,還沒等他開口,老板在有意無意間的一句話把他給嚇的連舌頭都沒敢往外伸:

“城外運河裏漂著的人你知道是誰殺的嗎,誰要是想和我過不去,就讓他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黑社會都是這腔調。

過了一年,他終於向老板提出離開。老板沒說太多的,隻提了一個要求:“不許在別的餐館打工,如果讓我發現了,後果自負。”聽完,渾身寒毛孔都張開了,一陣陣的從後脊梁溝往上躥涼風。

他去了另一個城市,偷偷找分工作,成天小心翼翼,除了去上課和打工就是躲在小屋裏看書學習,提心吊膽又過了一年,什麽事都沒有。詐著膽子認識了幾個朋友,說出這事來,大家哈哈大笑,告訴他,那是老板耍的花招,擔保一年就作廢了,如果還要繼續合同,那要重新簽定的。朋友們幫他找了新的擔保人,再也不象做賊似的到處藏了。

積蓄了點錢,把老婆和出世後從未見過麵的孩子接來,有了新家。生活中多了一些溫馨,也增添了更多的惆悵。

靠餐館打工養活一家三口顯然不行,於是就兼做了販賣小工藝品的營生。剛開始確實張不開口,臉紅過幾次後發現,要臉就沒錢,把臉皮丟開卻能弄到錢,那臉皮確實也就沒有多少用處了,丟就了丟吧。他去過跳蚤市場,當然不交管理費,警察來了卷包走人,找個地方再鋪開。後來知道此道的中國人多了,他隻好開辟新戰場。進入咖啡館也不是一帆風順的,多少次讓人像攆狗似的給轟出來。經過多次碰壁,他積累了經驗,慢慢打開局麵。到了後來,他竟然與很多咖啡館的老板成了朋友。這些事說說容易,其中的辛酸苦辣也隻有他自己最清楚了。

除了去賺錢,他還要去上課,寫博士論文。在這些年裏,他學會了荷蘭語和法語。真不知道他是怎麽過來的,一個人幹這麽多事,我真覺得他有分身術之類的特異功能,要不如何應付得了。

他太太在家裏開設了中文課,找來中國留學生的孩子,教他們學中文,也可以掙些錢貼補家用。幾年的煎熬才有了現在的公司,說來也真不容易。

聖誕節妻子帶孩子回國,我在家留守,他索性來到我這裏住,算是陪我。我們天天在一起喝茶聊天,偶爾出去會會朋友,喝幾口老酒,借酒精的的作用順便發點酒瘋。

那是我們相處最多的日子,他的過去也是在那段日子裏對我講的。後來,他雖然還時常來歐洲,可是陰錯陽差總也沒有更多時間在一起了。

他現在的情況如何我不太清楚,也許理想已經實現,也許他依然在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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