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封近半個世紀之前的信
說明,需要說明的是,這封信轉載自德方的博客。此類以博客形式出現的曆史資料對於從那個曆史階段走過來的人可能產生共情。沒有那段經曆的人,可能屬於天方夜譚般的東西,或許還有更多的不理解。而對於曆史,卻是一種真實。以下是德方博客轉載說明:
在內蒙插隊的時候,吳力工被抽去當會計。與她搭檔的知青出納,先後上了大學。於是傳出一句話,出納的椅子上有彈簧,坐上就彈走。吳力工卻一直在會計的椅子上靜靜坐了四五年。75年年中的時候,她下隊記工分,說要調走了。後來聽說調函到了好幾個月,沒有人接班。
她走的時候,也是我離開牧業隊的時候。一次偶爾回隊看看,接她班的是個男知青,桌子上亂糟糟的,最上麵有個信封,兩頁紙,密密麻麻的小字,是吳力工的筆跡。不好意思把原信拿走,抄了下來。
1993年,徐曉收集文革書信時選擇了這封信,把它編在了《民間書信》(1966-1977)裏。
吳力工:1976年2月9日信
長征;
……我上月16號到北京,21號到大港報到,直到現在還未分配正式工作,大家集中在一起辦學習班,最近幾天就會分配的,等有了確切的地址告訴你們再來信吧。
在這兒半個多月了,無論在精神上和環境上都適應不了這裏的情況。我剛到這裏一星期,趕上學習班每人寫小結,總結思想情況和收獲(其他人都是12月來的),我參加學習很少,就寫了自己一星期裏的思想活動和對今後的打算。我是抱著對領導完全相信、希望領導能夠幫助解決思想問題的態度如實地寫的。內容主要是對離開草原來到大港自己有很重的思想壓力,從我的指導思想裏講,因為困難太多,喪失了紮根草原一生的決心和勇氣,因此我覺得自己沒有按照主席指出的道路堅持走到底,做了逃兵。到了大港人生地不熟,因此很想念草原牧民、戰友,想念草原的生活,這是第一部分。第二部分,我寫了不能停留在這種思想狀態裏,既然來了,最積極的態度就應該是努力做好工作,在新的崗位上拿出全部力量。還寫了服從組織的分配等等,我整個總結就寫了一頁小紙。對了,還有幾句話,我寫了“到了這裏看到有的人在台上革命口號喊破天,心裏卻完全是另一套,因此心裏很是憋悶”這句話(學習班舉行賽詩會,許多人都慷慨激昂地說自己無條件服從組織調動,轉戰南北,由黑龍江、內蒙兵團、邊疆來到大港,像個功臣一樣,還說“願做革命一塊磚,東西南北任黨搬”,其實誰還不知道為什麽離開兵團到了這裏,工業固然需要人,但我覺得主要得看實際的指導思想)。我在小結開始就說:“首先,我決不是作為一塊‘革命磚’被黨‘東西南北’搬來的”,然後講了我的具體思想。就是這樣一篇很普通的思想小結,引起了一場麻煩。不但農場書記不滿意,來研究我們一百多人工作分配問題的大港勞資指揮一看到我的小結,就大發雷霆,說這個人寫的什麽總結,他是不是想走,對招工不滿,好像我們是拉伕把他拉來似的!據說我是工種分配還要因此受到影響。農場書記負責我們的學習班,幾次會上也不點名地說到這篇小結(另外據說還有兩個男生寫得不好,不知什麽內容)。後來我聽出點兒眉目,開始不太理會,後來實在是覺得太難以忍受了。有的人勸我說,出來說話辦事就是得要學“滑”點兒,還有的說就是有這樣的思想也不宜這樣寫,勸我和領導麵談,消除誤解。我找了一次書記,你猜他們這些領導同誌們是如何理解的,他說人家都願做一塊革命磚,就你不願意。可我明明白白寫的是“我不是”而不是“我不願”。還說我小結給人的印象無疑就是那樣,像那位指揮所說的。還說社會複雜,要能經得起各種事情。要允許領導批評,要有自我批評精神。我說正因為我做了自我批評才招來了這些事。
唉,去它的吧,真看夠了這些事了,所有的人們都是寫著冠冕堂皇的東西,可是私下裏議論的,我都沒法往紙上寫,全是個人利益,什麽千萬別分什麽工作啦,幹什麽好,什麽工作待遇高的。但是領導是不管這些的,隻看書麵保證好就是好。至於今後自己該怎麽做呢?口是心非是不行的,隻不過有的東西談出來,如果是對牛彈琴或是連這都不如的話,還是不談為好,但也絕不能說假話。咱們那裏的人和環境比起這裏真是太單純了。
你們工作的情況如何,困難多嗎?連裏對你們的工作支持嗎?也要盡量爭取領導的支持,盡量不要單獨搞什麽名堂,一切按文件來。
……
我的幾匹馬現在怎樣了?我太想它們了。
吳力工
1976.2.9
在我的日記(1976.3.13)裏除了摘抄的信,還有我當年的讀後感:
在這不讓人講真話的時候,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就太容易蒙上虛偽的黑紗了。
吳力工的單純,是人所周知的。她是很正統的一個人,一點也不會“油滑”的那一套,因此,就在手邊的黨證她也不去碰一碰。可她把這裏的領導還沒看透。地位變了,也許她在這裏也就早明白這一點了。可她現在的感受,可以說是普遍的問題,是什麽原因使這種無能的人能在領導的地位上發號施令。
也許吳的忠誠、勤懇終於會被領導賞識,否則,她的“正統思想”便會在現實中壓縛她更喘不上氣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