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匹格”
吳力工
城裏人家求解悶消閑養條狗,苦於沒條件;鄉下農戶為看家護院養條狗,似乎也有無兩可。惟獨草原上的牧民,不論窮富,哪個包都要養狗,且絕不止一條。
其實,草原上民風淳樸,養狗主要並非為防盜。狗在牧民眼中非同小可,被視為左膀右臂,這是因為下夜人全靠它們做耳目和出擊手了。誰家若沒有幾條像樣的狗,便會在惡狼的襲擊下束手無策,牛羊屢遭損失。
我們剛到草原後不久,不知哪位牧民送了一隻胖乎乎的小黑狗崽,它像球一樣在我們幾個女知青手間滾來滾去,叫人喜不自勝。
“喲,肥得都走樣了!”
“嘖嘖,簡直是豬崽!”
“啊——匹格(英語“豬”的譯音)!”有人大呼一聲。
於是,這小東西便榮獲了如此響亮上口的英格力士(英語“英語的”譯音)大名,既別致又貼切。
匹格不知道,它是我們心中初升的太陽。我們對它寄予希望,切盼有朝一日它成為一員下夜的勇士,為我們排憂解難。
匹格得到皇太子般的待遇,每日與我們同享三餐,還時時加些小吃。靠了這些肉片、肉湯、肉骨頭,匹格恣意生長著它的胖頭胖臉胖肚子。有一階段橫向發展過快,走路一拽一拽的。當它興高采烈地前去迎接客人時,常會被草叢中的大塊牛糞絆個跟頭,然後掙紮起來再往前軲轆。
匹格幼時雖享了不少口福,卻沒有同類夥伴。那時的我們,從京城到草原,有如匹格的初臨塵世,生活、勞動、語言……一切都要從根學起。我們是跟匹格一起成長的,顧不上去體會它的孤單寂寞。
不知匹格是否幻想過能和一個與它長相差不多的活物追逐、嬉戲,幸而它很會自得其樂。它喜歡把我們放在包外的小物件拖出老遠,藏匿在草叢間。有一陣,我們常發現晾曬的布鞋、球鞋成了單隻。那鞋像被匹格施了魔法,直走到你將要踩住它時,才猛然閃現。這把戲剛開始時我們還頗覺有味,但很快就不勝惱怒了。以後什麽東西丟了,我們便恨恨地說:“準是臭匹格幹的!”其實,匹格熱衷於這一行當前後時間並不長。
日子過得繁忙、瑣雜,我們常常自顧不暇,況且匹格也長大了些,不必過多照看它了。轉眼間到了深秋,匹格出落成矯健的小夥子,那副蠢蠢的憨態不知何時已蕩然無存。它的軀體長長的,腿高高的,爪粗粗的,毛色黑中略透點灰,頸下、腹部、四爪及尾巴內側是白色。它動作靈巧、敏捷,跑、跳、滾、爬無不達“標”。可兩條腿的主人仍然很少來關注它,陪它玩,隻顧自己忙忙碌碌。後來我發現匹格的秉性氣質獨特,與以後養過的所有的狗都大相徑庭,才意識到這大概是因遭主人冷落所致。
牧場地處邊境,狼害嚴重。我們包沒有下夜狗,夏天剛接羊群時,與放牛的斯日瑪額吉家紮在一起,羊盤夾在兩座蒙古包中間。每天夜裏,她家的三條大黑狗可真頂事。匹格有時也跟著嫩嫩地“汪汪“幾聲,然後倒頭大睡。我們在包裏一邊笑它假模假式,一邊也得到一點盼頭。
熬過了嚴冬,匹格幾乎長成了堂堂男子漢。它身軀高大。步履堅定,整個白天幾乎都沉默不語,伏在包邊或在牛車附近漫步。來了遠方外人,它再不與絕大多數同類一樣呼嘯而出,窮凶極惡,它隻是靜靜地觀望著,安詳友好地一直目迎來人進包。
外包同學常愛顯示自家的狗在攻擊來人時如何凶猛善戰,尤其是男生,在得意之餘總不忘嘲笑我家的匹格:“連家都不會看,起碼不是好狗!“我們也不無遺憾。可在匹格眼裏,所有的人都是好人,它對人們充滿信賴。而一般的狗天然地把自己家看成獨立王國,把外人的進入視為對領地的侵犯。
匹格白天少言寡語,老成持重,甚至有點無精打采,但天色一黑,它便搖身一變,精神抖擻,或伏於包前,或蹲在圈邊,時而警覺地凝神細聽,時而激烈地狂吠,時而像狂風般咆哮著衝向遠處。匹格是真正的忠誠的勇士,它天性不懂得什麽是怯懦與退縮。自匹格長成之後,我家羊群遭狼害的次數便少多了,下夜人在一般情況下再也不必提心吊膽、暈頭轉向地圍著羊群整夜繞圈了。
然而,隻靠匹格孤軍奮戰終究是寡不敵眾的,況且它也太勞累了。我們又養了一隻小黑狗,取名“拉日布”。
匹格終於有了伴。這兩位往一塊兒一站,真是駱駝領羔羊。我們不由得擔心起來,生怕匹格不肯接受拉日布,尤其在吃食的時候會欺負它。
匹格似乎猜透了我們的“小人之心”,但沒有憤憤然。當我們露骨地對拉日布進行防禦性庇護時,匹格僅僅表情淡漠地緩緩轉身走開,甚至連那食盆都不屑多看一眼。它就這樣向我們表示了輕微的抗議。
實際上,匹格對拉日布的出現隻好奇了一下便熟視無睹了。那玩藝兒實在小得可憐。有時匹格伸直四肢橫躺在包邊沙地上曬太陽,拉日布便倒著小碎步顛過去解悶。匹格任憑它在自己身體各處翻山越嶺,過坎爬坡,頂多懶懶地抬頭眯一眼。而拉日布每在這時就情不自禁,以為母親又變了回來。它急急滾到匹格腹部用嘴巴拱著找奶吃。此舉終於使匹格無法消受了,它馬上翻身站起,輕輕抖抖身子,撇下拉日布,朝牛車那兒溜達過去。
經過觀察,我們決定撤消對拉日布的監護,讓它們同盆進餐。
拉日布一天天長大,匹格開始正眼瞧它了。這一大一小兩夥伴經常在牛車邊、羊圈裏飛快地追逐、滾打,一邊喘息,一邊呼嚕些我們聽不懂的話。這真是匹格生來最快樂的時光,它的少年老成一掃而光,滿臉都像是笑開了花,整個回到了幼兒時代。
人們通常習慣於憐惜幼小。由於拉日布的緣故,匹格雖僅一歲多,卻成了成年大狗,更多的寵愛和關照都落到拉日布頭上。拉日布從小就學會了抓住一切機會對人圍追堵截,搖頭擺尾,還酷愛用濕乎乎的小舌頭極快地舔人的手,長高了以後更是喜歡猝不及防地舔人的臉,駭得我們隻要看見它走過來就立刻站直身體,回避這一高級禮遇。
匹格則很早就對我們不卑不亢,甚或有些敬而遠之。它很少主動依偎過來表示親近,尋求愛撫。當然,更多的是我們疏忽了它。有幾次,我或是偶爾得閑,或是忽然念及它下夜的辛苦,滿懷熱情地招呼它兩聲,匹格就會突然站住,扭轉頭來望定了我,那本來向上翹卷著的尾巴便徐徐放開,停到水平位置。就那樣一動不動地呆立好幾秒鍾。那平直的長尾內側一條白白的絨毛,使匹格的身體顯得更長了。它的身姿那樣猶豫和躊躇,它的眼神更是充滿疑問和探詢——它在想什麽?難道我會打它嗎?誠然,有的同學粗心急躁,嗬斥過它,偶爾也踢過它,可憑良心說,我是對狗最好的人了,雖然還遠不夠盡心——每一次都是這樣,匹格和我默默對視一會兒,就慢慢回身走開了。
恰好有一次男生包裏對狗研究得最為精辟的常華來到,目睹此狀,一眼看出奧妙:“嘿……瞧匹格的尾巴!”是的,這姿態是匹格獨有的。
匹格仿佛知道自己是包裏舉足輕重的一員,它視下夜為天職,且成竹在胸,十分自信。匹格使我們在晚上踏實。我心想,這叫“我仗狗勢”。
秋季裏一個晚上,陰雲密布,無星無月,該我下夜。狼群在野外齊聲哭嚎起來:“嗚——嗚——”拖著瘮人的長腔,此起彼伏,高低不一,各包的狗也拉著長腔哀叫應和。我想起書上說過狼狗本是同一祖先,一時間四下裏的黑暗好似成了狼的世界。一會兒,野外方向狼群像是亂了陣,叫聲突然變得雜亂無章,尖銳而急促,好像發生了內訌,互相撕擄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叫聲停止了,周圍沉寂下來。我的心卻揪起來了,似乎看到狼群趁著黑暗已經兵分幾路,正鬼鬼祟祟向各包畜群行進。偷襲就要開始了。
我打開手電,看到匹格正蹲在圈邊,麵朝野外,伸直脖子,像尊塑像。這是惡狼活動最猖獗的季節和天氣,匹格比我更清楚。
我轉到羊群另一側巡視。驟然聽到匹格瘋狂而迅急地叫起來,幾乎在同時,叫聲伴著疾跑聲很快遠去,匹格就像一支脫弦的利箭射向了深遠的黑暗。緊接著營子裏的狗也都急急叫起來。我忙打亮三節電池的電筒朝向匹格的方向,一聲聲拚命叫喊:“啾——啾——!”我一邊盼望它把狼趕得遠遠的,一邊盼它早點折回來,以免別的狼趁虛而入。
這一夜,匹格幾乎沒怎麽停歇,在羊群和野外之間多次奔跑呼叫,毫不懈怠。好容易熬到東方天際現出一抹灰白,我鬆下心來,十分感念匹格,同時,納悶它最後一次出去時間很長了,怎麽還沒回來。……
我回包躺下,鬆鬆疲憊的筋骨,“千萬別睡著,別誤了做飯……”這樣想著便睡著了。
當我再次走出門外,天已放亮,正準備反身進去生火煮茶,猛然看見包西邊草地上匹格正朝這邊牛車走來,疲塌、無力。可怕的是它那低垂的頭頂上有一片紅,仔細一看,是裂開了一大塊皮,直扯到左耳根!裸露的創麵濕漉漉地還在淌血,把近旁的毛都染紅了。
我們無計可施。不要說包紮,就是塗點紅藥水,那麽大的傷口,誰敢擔保痛極了的匹格不會咬人呢?怎麽說它也是條狗呀。我想起烏力吉家一條黃狗,因為打架,也被撕破一大塊頭皮,後來奇跡般自愈了。匹格可能也會好的。
最終,匹格真的安然無恙,頭皮也愈合如初。
對於匹格的負傷,曾有人說根本不可能是被狼撕咬的,說一般的狗絕對沒那麽大膽量,況且狗也敵不過狼的鐵嘴鋼牙,匹格定是和別家的狗鬥毆致傷。
我很替匹格鳴不平。它從不招惹是非,它有十足的膽量和力氣與惡狼搏鬥,它是孤膽英雄,它從來就不是“一般的狗”!
可是,我沒有證據。我隻知道那個險惡的夜裏,我家羊群靠了匹格這一位英雄而平安無事……
後來,不知怎的牧場開始鬧起了瘋狼。挨咬的騍馬痛苦不堪,一反常態,追咬親生的馬駒,最後母子雙雙死亡;挨咬的綿羊像著了魔不吃草,一圈圈地打轉而死。
那一陣,白天放牧的人都提心吊膽,恨不得滿身都生出眼睛來提防瘋狼。狼本來怕人、躲人,瘋狼卻喪失了這種意識。有一夜,一隻瘋狼不緊不慢、大模大樣地光顧了好幾家羊群。一位女主人朦朧中以為來了一條狗,打開手電才看清向自己走來的是紅著眼睛、吐著舌頭的狼!瘋狼!急中不僅生智,也能生快,女主人旋風般跑回包內把一米高的小門緊緊閂住。
經過多次圍打驅趕,好些天以後,瘋狼警報總算解除了。然而,瘋狼引起的狂犬病毒卻在狗的世界中肆虐起來。
不斷有駭人的消息傳來,說某某家的狗瘋了。瘋狗或很快衰竭而死,或突然像狼一樣衝入羊群追咬羊隻,牧民隻好上馬用套馬竿套住那瘋狗拖垮再打死。額吉、阿嘎們閑聊時惋惜地說,某某家那條狗原本是很會下夜的。
我們都在心裏默求命運之神保護我家的狗不要遭殃。不幸,那隱形病魔還是一步步迫近了。
那是在秋草場上的一天,我們發現匹格不對勁了。它精神明顯萎靡,不怎麽吃東西,兩天下來那強健的身軀就消瘦了不少。我們心急如火又拿不出招數,隻好一次次告慰自己:“不會是狂犬病,它不是沒有去咬羊嗎?”
可是,匹格的眼睛現出不祥之兆,沒有了平時的神采,目光變得呆滯、遲鈍,似乎還微微發紅。我想起大家說的“二目發直、發紅,舌頭吐出”是瘋狗的典型體征,便不寒而栗,仿佛看到了匹格被眾人打死的慘相。匹格,你千萬不要得狂犬病,千萬不要去咬羊,我們拿最好的羊肉喂你,快點好起來吧!
匹格再沒能好起來。它不吃最好的羊肉,也沒去追咬滿圈的羊,獨自默默忍受著病魔的百般折磨,一秒一秒地挨著。
大約在第四五天上,最後的時刻到來了。這天我剛下完夜。沒有了匹格的幫助,格外疲勞。羊群出牧後,我靠著被垛躺下,胡亂蓋件得勒,想打個盹,睜眼時,看見包頂天窗射入的陽光——糟糕,太陽已經偏西了!
我一激靈爬起來,推門出包。猛抬頭,太陽連同整個天空怎麽如此昏黃?黃天之下,高坡灘上的草已快褪盡了青色……就在這黃色的世界裏,我驀然看見了匹格!
匹格正從西邊牛車那兒朝我走來。我驚駭地盯住它,靠著包門一步也動不得。匹格猶如一位耄耋老人,步履蹣跚,一步三搖,深深凹陷的腹部像空口袋一樣擺動,每邁出一步都像要立刻栽倒下去。我驚醒過來,剛想拔腳衝過去扶住它,卻被更大的恐懼攫住了——我突然看清了它的臉!
匹格大張著嘴,舌頭在嘴外邊紅紅地垂著,長長地垂著,而那雙眼睛已經幾乎全紅了。
“匹格瘋了!”這念頭閃電般在我心頭尖利地劃過。隻消後退一步,便可遁入包門,可是……我分明看見匹格那雙充滿痛苦的紅眼睛依然閃現著它獨有的真誠、善良、猶豫之光。
刹那間,另人心碎的巨大悲痛像海水一樣漫上來,淹沒了我的心。在它距我還有幾步遠的時,我衝了過去,用發抖的手輕輕地撫摩著它的頭頂、脖頸、脊背。匹格一身亂蓬蓬、毫無光澤的灰毛之下隻剩下一副骨架。它安然地站著不動,享受著遲來的最後的溫暖,一雙紅眼睛茫然地望著前方。
我的視線模糊了。
匹格,你這樣聚集起最後的力量,竟是來同我告別的嗎?
我猛然抹了一把淚水,轉身疾步跨進包門,翻出人用獸用各種藥品。我要搶救匹格,哪怕隻有一絲希望!找,找,找出那消炎的長效磺胺!這大白藥片一次次治好了我的扁桃體炎,我還用它治好了一隻臉上糊滿鼻涕、趴在地上等死的小花山羊羔,為什麽不能治好匹格!我抓起兩片跑出去。
“萬一匹格不願意吃藥,一合嘴咬著我怎麽辦?”
看著極度衰弱痛苦的匹格,我咬咬牙,下了決心:“不能放棄這最後的機會。”為了準備隨時躲開,我不敢跪在它旁邊喂藥。我輕輕叫著匹格的名字,一邊彎下腰,托著它的下巴,哆哆嗦嗦地把一片藥放進它的嘴角。匹格不掙紮,也不閉嘴,那白藥片穩穩地貼在紅舌頭上。
“匹格,快咽,咽下去,你就好了!”匹格無動於衷。我壯著膽,用食指把那片藥向裏塞一下,再塞一下,手指貼著它鮮紅濕熱的口腔,觸著深處的牙齒,我的心好像忽然蹦到了喉嚨:“如果再往下塞,匹格一旦感到惡心,它會忍不住咬下來的!”不知是因為極度恐懼還是姿勢不當,我的雙腿止不住地瑟瑟發抖。
我再也沒有勇氣喂第二片藥了。
匹格始終張著嘴,一次也沒閉,那藥片就一直停在靠近舌根的位置上。
舉目四望,那昏黃的太陽更加西斜下去,視野之內皆成荒原,遠近隻見我們這一個包,孤零零地,伴著幾輛破牛車。周圍一片死寂,空曠無垠的宇宙裏仿佛隻剩下了匹格和我。我心如刀割,一種徹骨的寒意襲遍全身。
上天啊!求求你,保佑我們的匹格!
第二天清晨,我們在包西南約20米遠處看到了匹格。它在秋天的黃草叢中靜靜地躺著,那雙善良猶豫的紅眼睛閉上了,嘴巴微微張著,像是睡著了一樣。清冷的秋風掀動著它那消瘦脊背上淩亂的長毛,它那一片薄薄的身體再也不會感到寒冷了。
我們誰都說不出一句話。
匹格死了,享年兩歲半。
原載《草原啟示錄》中國工人出版社1991年7月第一版
《落荒》作者野蓮(左)與吳力工。2007年7月在北京東直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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