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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生命的名義 德方

(2023-07-06 08:49:03) 下一個


以生命的名義

德方


最高指示:
一張白紙,沒有負擔,好寫最新最美的文字,好畫最新最美的畫圖。

 

嶽建一:

你像個孩子似的用手比劃成“手槍”瞄準我說:“我就是要逼你寫出你的全部感受!”

刹那間,白毛風尖利悲涼的呼嘯竟像充滿了你的辦公室,那陰暗寒冷的小屋又顯現在眼前。我的淚奪眶而出。

也許你以為這不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事,所以認為我會坦然細膩地講述這個胖兒給自己接生的故事,可你不知道,它實際上就是我生活的組成。那天發生的事情,隻有我和胖兒知道,我們本是行同陌路的兩個人,卻被一個私生子連到了一塊兒,使一件原與我毫不相幹的事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揮之不去。

胖兒的感受、想法,沒人知道。她用沉默封存了往事,一直到她再也不用張口。她的沉默——在我們相處的那不到兩個月的時間裏,讓我領受得夠夠的——正如不久前一位朋友所說:那種麵無表情下的封閉、封鎖,那種日日無言的相對、審視,代表了怎樣嚴密的防衛、時時刻刻的戒備?需要怎樣嚴酷的環境才能逐步形成?難以想像。

當我們所有的沉痛和悲傷都隻能用沉默和無為顯示的時候,生命就必然在精神層麵提出生存的索求。在陽光、空氣、水和食物……之外,精神的生存需要著另外的空間。由肉體與精神構成的生命不能永不統一,不能總是缺失著自己的一部分或大部分。在瘋狂地撕裂與扭曲中,我們開始追求生命的完整,開始尋求人性的善良。

隻是由於你選擇了“中國知青情戀報告”這個大題目,我才能在《以活著的名義》中講述了胖兒的事情,因為隻有這樣,才能使人看到,這不僅僅是個人的悲劇。但我沒想到,你卻還要揭開傷疤,麵對潰瘍的傷口,讓我寫出我的全部感受。這樣的回憶往事,永遠使人撕心裂肺!

我想到了納粹的集中營、毒氣室。毒氣室造成成千上萬人肉體上的死亡。幾十年過去了,人們還在說、還在寫、還在展示、還在提醒:不要忘記!不要忘記!!不要忘記!!!

 

而我們的經曆,回憶起來時,多像透過毒氣室的觀察孔在觀看,觀看我們自己在精神毒氣的窒息中無望地掙紮——它比肉體的死亡更殘忍。

我不知道能否完成你提出的這個“活體解剖”的任務。我將盡力。

或許我們的經曆真能成為一種借鑒?

60年代末,說是為了屯墾戍邊,曾經在中蒙邊境組建了內蒙古生產建設兵團。

1976年冬天,照例很早便放了假,返城和探親的人們一走,各連隊的人就所剩無幾了。即便是這樣,煤依然眼看著一天天少下去。大雪早已封了路。聽人講,師部招待所的床桌椅凳都被來往的兵團戰士劈了燒了。有什麽可說的,零下四十多度,又沒有煤,不生火就意味著凍死。

這段時間,成批的兵團戰士離開了,插隊的知青被抽調上來,補充團部所在地連隊的空缺,我也到了團部。

同屋的兵團戰士小茹辦病退走了,那一排宿舍,大大小小五六間土坯房,隻剩下我一人。選了一間居中的小屋,把煤從各屋收集起來,也不過兩麻袋,存在後牆的小儲藏室裏,好像存住了溫暖。

這排宿舍,是兵團戰士們剛來時(1969年?1970年?)自己脫坯蓋的,幾年來少維修,牆上掛的灰皮已經脫落了不少,殘餘的懸在那裏,狂風大作時就細聲呻吟並瑟瑟發抖。我猜,這排宿舍可能是他們蓋的第一座建築,因為它的布局完全是內地式的,沒建防止大風直入房間的走廊,也沒安雙層的玻璃窗。現在,單層的窗玻璃上,冰花已經結得快三指厚了。爐邊水缸裏的水也已經凍透。爐子是用半截汽油桶做的,不是不好燒,而是沒的燒。

在我們那兒,冬天,房子基本上隻起擋風的作用,一沒火,屋裏的溫度很快就會降到和外邊一樣。而我的小屋,室內與室外相比,隻有風力大小而不是溫度高低的差別。

門外,是連隊修理車間前的大片空地,很難見到人影。風悄悄地趕著雪,在人們不知不覺中,房後屋腳就已堆積起漸漸齊到房簷的高高的雪坡。

 

離門口六七步遠,凍得硬硬的一個小垃圾堆,是我每天倒髒水和爐渣的地方。水是不能亂潑的,否則門前就成了溜冰場,但是要在嚴寒中走得更遠點兒,又實在太不情願。

那時,我白天在外麵串門,晚上回來點火、化冰,燒一點兒熱水,洗洗自己、暖暖屋子。然後用極快的速度鑽進被窩,飛速地摩擦全身,把自己身上擦出點兒熱氣,否則,到天亮時腳還是冷冰冰的。直到如今,想起那段日子,還不由得緊咬牙關,心生寒意。

盡管這樣,我仍不願與這個連隊其他的人擠到一起。

我有我的仍在北邊牧業連隊裏的朋友們,每當他們到來時,在爐子裏燒起早就撿好備用的舊輪胎、破蓄電瓶殼……各種雖有異味但能發熱的東西,屋裏便變成了一處溫暖的小天地,可以讓我們窩在裏邊說東道西了。

胖兒,連隊的會計,平時見麵連招呼都不打的,這會兒僅僅憑著一句說明性的話——“連裏說讓大家住緊一些,省點兒煤”——就闖進了我的宿舍。這真令我很不高興。我與胖兒原來牧業隊的一些知青是朋友,知道胖兒在她們被審查的時候曾看管過她們,並苛刻地對待她們,是那種落井下石的人,所以,她的入住就是幹擾,我的宿舍不再是我和朋友們自由聚會的天地。

我和胖兒的格格不入彼此心照不宣。小茹病退的手續剛到,胖兒就來預定床位。那晚,我坐在床上,正嗒嗒地敲著撿來的那架被稱為“打字機”的破手風琴教小茹唱《紅河穀》。小茹被這首優美的外國民歌迷住了,見胖兒說完正事,馬上盛情邀請她跟我們一塊兒唱歌,胖兒卻一下拉下臉,不屑地說:“我從來不唱這種歌。”小茹愣在了那兒。我覺得胖兒欺人太甚,就在一邊說:“噢,我忘了,你隻會唱《東方紅》。”

胖兒搬來大約半個月了。我們井水不犯河水地住在一起,倒也安然無事。

一天我和小偉、阿明在他們暖和的宿舍裏不知不覺聊到夜裏3點多。踏著哢哢作響的積雪從基建連返回時,沒有風,天上的星星亮得特別透澈,而月亮卻裹著一團濃濃的暈。一看就知道,又要變天了。剛才被小偉灌了幾口酒,臉頰發起燙來,成了我焐手的暖爐。哈氣忙著在上下睫毛上結著冰珠,眼睛眨慢了它們就會凍在一起。幾隻狗遠遠地叫著,四野顯得更空蕩、更寂靜。

推開門,黑暗中,在門軸吱嘎的響聲裏,我聽見胖兒像一直沒睡似的清晰地問:“怎麽這麽晚?”

“聊天。”我隨口答著,驚奇著她這從來沒有過的關心。

很快我就睡著了,但不久,卻被隱隱的哭聲驚醒。那是一種被拚命壓抑後終於衝出胸腔的窒息的哭聲,如果沒有我的存在,那該是怎樣的長號啊!

 “你怎麽了?”被哭聲攪擾得實在無法入睡,盡管同樣的問話剛才沒有得到回應,我仍再次支起身子問她。半天,她抽了一口氣,終於回答了我,雖然帶著哭腔,話卻冷冷的、沉沉的,就像凍結的黑暗:“沒什麽……鼻子不通氣。”

那明擺著的謊言帶著一股寒氣鑽進耳朵,我鑽回被窩兒,重新將自己緊緊裹嚴。唉,又在自找沒趣,我自嘲著。

難道她該哭的理由還少嗎?

就在她搬來的那天晚上,我回屋時,看見剛剛洗完澡的她,正坐在幾乎擺在屋子中間的椅子上,抻直身子半閉眼睛在籲吐長氣。她恣情愜意地享受著洗浴後的滿足、輕鬆、慵懶,就像很久沒痛快地洗過澡了。我疑惑地看著她那被棉毛衫緊緊繃著並怪異地凸起的胖”肚子,不由得心裏一沉,她懷孕了?沒過幾天,這個猜測就得到了證實,我聽到了家屬們的議論,說胖兒快生了。從此,胖兒在我心裏成了極虛偽的人。如果說《紅河穀》是黃歌,我們唱唱就是罪過,那她未婚先孕,算什麽顏色的行為呢?

所以,第二天淩晨,又被她的抽泣和喘息聲驚醒時,我連動都沒動,並且下定決心,不管發生了什麽事兒,決不再自找沒趣。從她牙縫間溜出的長歎幾乎立刻就被屋外嗚咽著的風聲掩沒了。修理車間沒有玻璃的門窗在大風中砰砰亂撞。

第二天,1976年12月24日,胖兒在那天早晨生下了她的孩子。

你們東北兵團那邊也很冷吧?不知道你們那裏會冷到什麽程度。聽比我早來的知青講,我們這兒最冷的那年到過零下五十多度。我曾很仔細地追問他確切的度數,因為我想告訴北京的朋友們。他說,那是老牧主家一個很高級的溫度表,最低刻度是零下五十度,沒有確切度數的原因是溫度表凍炸了。

我們後牆的小儲藏室掛滿霜花,就像現在該除霜的冰櫃。屋裏的東西樣樣冰手,在不戴手套的時候,我常常用袖口當墊兒用,所以我棉襖的袖口碎成了條兒。

屋子很小,我和胖兒的床成直角靠著最裏邊的牆,床頭對著床頭。我們的頭幾乎挨在了一起。我睡眠極輕。凡在牧區放牧下過夜的知青,睡覺時都極為警覺,也算是職業習慣吧。就是這樣,在這麽近的距離,在半睡半醒的狀態下,一直到嬰兒哭起來,我才發現:胖兒已經給自己接了生。

起初,蒙矓中我聽到一隻瑟縮在寒冷中的小貓在哀哀地叫,它柔弱地淒切地哀求著,像在乞求著一點兒溫暖。半睡中的我很奇怪,哪兒來的這麽小的小貓呢?不可能啊,整個團部都沒有一隻貓呀……接著,心中一抖,孩子,小孩子的哭聲!我嚇醒了,在嬰兒細微斷續的哭聲中一下子翻身坐起來,同時聽見剪子哢嚓響了一聲。這是剪斷臍帶的聲音,宣告著接生主要程序的結束。昏暗中,剪子的銳響冷靜、幹脆、果斷,一如胖兒以往旁若無人般的冷漠。

胖兒就坐在我的眼前。看著她隻穿著單衣的後背,我愣住了。一瞬間,我感到貼身的襯衣一下子變得冰涼。我跳下床,捅開爐子,扔下凍得粘手的通條,返身看著胖兒:“要我幫忙嗎?”

胖兒沒理我。她手托赤裸的嬰兒坐在鋪滿報紙的床上,頭都沒動一下兒。

寒氣嘶嘶地朝骨頭裏滲著,我趕緊穿衣疊被,不管胖兒的態度怎麽樣,我總得有所準備。

我們屋,把火捅開半個小時後,才能有點兒熱氣。胖兒隻穿著單衣坐在報紙上,該有多久了?……屋外白毛風的嗚咽似乎比以往更淒厲。結著厚厚冰花的窗戶透進光來,天亮起來了。

等我穿完衣服再看胖兒的時候,胖兒還托著嬰兒坐在那兒,就像凍住了,姿勢都沒變。昏暗中,胖兒身下有灘黑乎乎黏膩膩的血跡,而嬰兒顫抖著身子,似乎哭不出聲了。我有點兒害怕,那嬰兒好像快要凍死了。在這麽冷的屋子裏,身上帶著血和羊水,該是多麽冰涼……

我朝胖兒的床上看去,空蕩蕩的床上還放著一把剪子。就是平常用的普通的黑剪子。

你問我那剪子是否消過毒。如果冷凍也可算作消毒方式的話,我們屋及屋裏的一切都消過毒了。

我又往我的床上看過去,看見了放在最上麵的枕巾。枕巾不幹淨,我不由得痛心地說:“連包她的東西也沒有……”我以為,隻能用那塊髒枕巾應急了。

胖兒打斷我的話:“還包什麽,扔了算了!”嚴寒中那聲音竟一如以往,凜然、冰冷、平穩、平淡,沒有語氣和重音,我一下兒就傻了。

她順手從身邊拿起一張沒沾上血的報紙,三下兩下地把那小小的嬰兒包了起來。報紙發著脆響包在孩子的身體上,似乎那隻是一件物品。然後,她從坐著的報紙下麵抽出一條小棉被,在報紙外麵再包了一層,隨手把孩子放在了牆和枕頭之間。

這條兩尺見方的、她早就蓋在腳下的“壓腳被”,曾因其太小而引起女生宿舍所有人的注意和嘲諷,卻沒人想到是為孩子準備的。

胖兒的舉動將我定在地上,動彈不得。

在牧業連隊的時候,每到4月中,接羔期就開始了。相對而言,那時的春寒勝過北京的嚴冬。出牧時,老天常常突然變臉,風雪交加席卷而來。如果沒帶裝小羔的氈口袋,我們就把剛生的身上沾滿黏液的小羔揣在懷裏給它保溫,從沒有人怕過髒。胖兒縫了小被子,為孩子的出生做了準備,可這會兒卻又這樣,她怎麽了?

一位生過孩子的中年婦女說:“孩子的皮膚多嬌嫩啊,用新布包都覺得硬,用報紙?那麽黑乎乎的,那麽髒……”

是啊,報紙是黑乎乎的,那麽髒,但是,還有寒冷呢!寒冷使報紙更脆硬。

胖兒為什麽不把孩子直接包在小棉被裏?

滿床厚厚的報紙,隨著胖兒的每個動作哢嚓哢嚓地響著,因胎盤的脫落而再次湧出的血都沒有浸透它們。等胖兒把所有的報紙卷成一團兒扔到床底下,露出幹幹淨淨的床單,一點點兒生孩子的跡象都沒有留下時,留給我的便隻剩下了沉默。

麵對一個活孩子保持沉默。

對她猝然的出生保持沉默,對她麵臨的死亡保持沉默。

作為一個目擊者,這樣的沉默就是對殺嬰的默許,也就是——很長時間使我內疚而又害怕承認的——殺嬰的幫凶。

有人向我形容,女人生孩子就像過鬼門關。像胖兒這樣生孩子,不僅是她,孩子和我都被逼到了鬼門關。

怎麽會這樣?!

我不能說我對胖兒生孩子一點兒精神準備都沒有。我知道她懷孕了,也知道她快生了,否則怎能猜出那柔細的聲音是嬰兒的哭啼。

我看出了胖兒的遮掩。雖然沒有明顯的表露,但也做了相應的準備。我想過,生孩子最大的危險是難產、大出血。衛生隊的醫生我都認識,找到他們並不難。我知道胖兒的血型,也認識幾個與她血型相同的人,隻要需要,可以隨時找到他們。

我從沒給人接過生,但我給羊接過生,幾年的接羔經驗積累下來,或許也能頂半個人醫?不知道胖兒搬來時是不是也考慮到了這一點。我想過,對胖兒的幫助可能要從她陣痛時的叫喊開始,或許她的叫喊能夠打破我們之間的封閉?

我一直以為事到臨頭時,胖兒就會是個敢生敢養的人。她是個那麽有主見的人,一向給人非常敢做敢當的印象,所以,從沒認為胖兒的懷孕會與我有什麽關係,也沒當成什麽大事。我隻是想,誰還沒個難處,該幫時幫一把就是了,大不了開批判會時陪陪綁,還能怎麽樣了?

我沒料到她一聲不吭地生下了孩子,更沒料到她要把孩子扔掉。所有的事情都超出了預料,比我的設想得壞得多的現實擺在麵前,我嚇壞了。

那天,白毛風刮得昏天暗地。在窗外不斷傳來的催促聲中,胖兒打開塑料床單,把孩子罩住,就穿戴好去上班了。她步履艱難地往前挪動著。我默默地站在門口,目送著她,一直到她在風雪中顯得很模糊的身影拐過了房角。那風聲像哭泣。

一位好朋友在看了上篇稿子後,等不及天亮就打電話罵我,質問我為什麽不幫胖兒找個理由不去上班,為什麽至今仍認為她自作自受,並極憤怒地指責我冷酷、冷血……

可是,胖兒那麽堅韌地咽下了每一次陣痛時的呻吟、咬住了每一聲撕裂身體時的慘叫,那麽刻意地用報紙遮掩了一切生孩子的痕跡,那麽苦心地隱瞞著懷孕及生孩子的事實,那她又怎麽能不去上班呢?

我想,胖兒穿著單衣坐在嚴寒裏,是因為我們都隻有一身棉裝,如果棉襖被血沾汙,她就無法照常外出。而胖兒忍了常人不能忍的痛苦,做了常人不能做的事情,不就是為了能顯得與往常一樣嗎?

正因為事實上什麽都不一樣了,所以在胖兒上班後,我無論如何也不能若無其事地與這孩子共處一室。壓抑?窒息?恐懼?絕?……我不知如何才能說明當時的感受:明明天已經亮了,屋裏卻顯得更黑;平時我的門外冷冷清清,這天卻總有人走來走去;孩子的哭聲幾乎聽不到了,咳嗽聲卻異常清晰;幾次走近床邊想看看孩子,卻伸不出揭開床單的手;拿起一本書看著,卻發現自己在發呆;怕有人推門而入把門插上,卻又怕更引人注意……我在屋裏不知所措地轉著,心在咚咚地打鼓,腦子裏一片空白,而耳朵和頭發卻立著。直到覺得沒法再呆在這間屋子裏時,我逃跑了。我把爐子封上,把門鎖上,走了。而孩子,被包在報紙裏,躺在牆和枕頭之間,在凍得硬邦邦的塑料床單下麵咳嗽。

但是,就這樣不吭聲地等著這個嬰兒死去嗎?

我站在鎖上的房門前,讓風卷著雪沙打在臉上,盡量使自己清醒起來。看著不遠處的家屬區,我決定去找同從牧業隊調上來的珠子。

珠子正在為她的第二個孩子做衣服。屋裏處處顯現出對即將出生的嬰兒的關心和等待,與我們屋子的陰冷形成強烈的對照。我不敢細看珠子向我展示的“嬰兒係列用品”,在這種溫馨的環境中,隻覺得自己更無法思考了。

或許作為一個母親,珠子會幫助我?我決定“選擇性地不沉默”,在終於再也忍受不住完全沉默的時候,向珠子講了剛剛發生的事。我們坐在炕沿上麵麵相覷,半天,她用我問她的話問我:“怎麽辦?……你說怎麽辦?……”我隻好又從她家逃走了。

後來,我到了小偉那兒。小偉想了一會兒,說,看來我們隻能做一件事了,就是不把這事兒說出去。小偉勸我等到9點以後再回去,那時團部熄了燈,四周更黑了,要給胖兒留出扔孩子的時間。

我們沒有辦法幫助孩子了。我們沒有任何經驗,不能找到大人和孩子雙保全的辦法,就選擇了保存前者。

我從沒想到,這種選擇所造成的譴責會延續這麽久,變成了我的心病,變成了我必須償還的心債!

一位朋友尖銳地說:“你們不能直接動手殺死孩子,就把孩子放在嚴寒裏,是死是活由她去。假裝自己沒有責任,逃避良心對自己的譴責。你們實際上是有良心的人,卻拿良心賭一把!”

朋友們的評論使我向自己內心深處注視。

假手寒冷來做我不能直接去做的事情,自欺地認為能因此而逃避良心的審判,為什麽?因為良心礙事?因為那是個不要良心的年代?那麽,良心又是什麽?是那天地間總是冷冷看著我的眼睛嗎?每當回首往事的時候,它在這事兒上從沒原諒過我。

我從小所受的社會教育、學校教育使我一直以為,對於我們這些要為共產主義事業貢獻一切的一代人,“犧牲”就是我的宿命。習慣了小道理要服從大道理的教導,習慣了越小的個體越要承擔越大的犧牲的現實,所以,我就以為這個不該出世的、不會說話的孩子是沒有權利的——那時,我不知道,就在1776年,整整的兩百年前,《美國獨立宣言》已使 “天賦人權,不可侵犯”的呼聲震撼天地,而我更不知道,人權到底是些什麽。那個時候的我,隻知道“人權是資產階級騙人的鬼話”,而美國是資產階級的代表,是無產階級的頭號敵人。

正因為在現實的環境中,有力者獲利處處可見,使我那時一直認為“權力”和“權利”意義相同,所以在成人的失誤中,就以為用孩子無辜的生命保護成人的利益也是合情合理的。

可是,我為什麽沒有問一問自己:我們總說弱肉強食是動物世界的特征,那麽,人的世界強在哪裏?強者本該承擔更多的責任,但為什麽強者的失誤卻要由弱者來承擔惡果?

那天晚上,熄燈以後,我懷著聽天由命的念頭向宿舍走去。天黑黑的,風還在刮著。高原的嚴寒包圍著我,我的心中一片茫然……

推開門的時候,我被鎮住了,這間冰窖小屋居然使人有了暖洋洋的感覺。隻見爐子裏火光熊熊,好像一冬天的煤都在裏邊燒著。原先扔在儲藏室角落裏的那些灰頭土臉的自製的煤油燈,這會兒全被擦得明晃晃的,在桌子上、窗台上和釘在牆上的小玻璃條架上閃閃發光。我離開時還陰慘慘的小屋,此刻竟有了豪華奢侈金碧輝煌的氣勢。就在這間變得燈火灼灼春意融融的小屋裏,胖兒坐在床上,靜靜地看著貼在胸上的孩子,在閃爍跳躍的燈火映襯下,像一尊塑像。聽到我進門,胖兒緩緩地抬起眼睛,溫暖地微笑著,用我從沒聽過的柔軟的聲音說:“你回來了?”我沒法說話,背靠在門上,腿有點兒發軟。

看著那隻在胖兒胸前晃動著的小手,我知道孩子還活著。胖兒決定把孩子留下了?往後該怎麽辦?……一連串的問題閃過,卻沒有一個有答案。我徒勞地想著。背後突如其來的敲門聲嚇了我一跳,我緊緊地頂住門,直到胖兒迅速地把孩子放回了牆角,才轉身開門。

胖兒用與以往相同的平靜與進門的咪咪夫婦寒暄,咪咪臉上並沒有往日陽光般的微笑,卻隱含著一種沉思。不知他們為什麽來到這裝滿秘密的小屋,因此寒暄過後的冷場使人心驚肉跳。

許久,孩子的咳嗽打破了尷尬。

“是男孩兒還是女孩兒?”咪咪問胖兒的口氣,顯然是一直在等著這點兒動靜。

“女孩兒。”胖兒隨著回答,坦然地把孩子抱起來,低下頭看著。

“你準備怎麽辦?”

“反正也沒奶,過幾天還不就死了。”

這是胖兒一天裏第二次提到“死”。我感到寒冷回到了屋裏,滿屋的燈光也不再明亮。我看不見胖兒的臉,但她的聲音已經變得又冷又硬。我以為,晚上的爐火燈光表達了迎接新生命的決心,卻不料它們與早上的寒冷黑暗意義相同。我又錯了。

還是冷場。最後,咪咪說:“你看這樣好嗎,我們先把孩子抱走,你好好休息,我們明天過來再談。”

咪咪的丈夫抖開他夾來的小被子,把一聲不響的孩子裹嚴,抱走了。

好多好多年後,直到“西風壓倒東風”時,我才知道,這天正是平安夜……

第二天,我到咪咪家詢問,才知道我離開珠子家之後,坐立不安的珠子也“選擇性地不沉默”,她找了另外一個家屬討主意。

你肯定想不到,就在幾天前,我再次與珠子談起胖兒時,她又補充了幾段往事。

珠子說,她和那個家屬當時就決定去看看孩子。她們去時,胖兒正在洗臉,床上鋪著幹幹淨淨的白床單,根本沒有孩子。她們直言不諱地向胖兒要孩子。剛開頭,胖兒不承認,後來實在沒辦法了,才從床底下摸出一團兒塑料布、爛報紙,打開後見到了還活著的孩子——她確實準備找機會把孩子扔了,隻是還沒來得及。

“怎麽能這樣呢?這是條小生命啊!是活孩子啊!”珠子回憶著對我說,“我們對她講,你這樣是犯罪啊!”

“幸虧有你們!”我欣慰地說,“那時我昏了頭,一點兒主意也沒有了。沒有你們,那孩子就完了。”

“你哪兒能有主意,”珠子寬厚地對我說,“那時也不知道你跑到哪兒去了。後來想,就是把孩子送人,也得先找個奶媽呀,就想到了咪咪。咪咪和胖兒原來在一個隊裏,而且咪咪的孩子還小,咪咪的奶也夠。”

就這樣,幾個人商量的結果是:天黑以後,咪咪夫婦去看看情況,如果孩子果然沒扔,就先由咪咪照料一下,然後大家都幫著打聽,隻要有人想領養孩子,就送出去。

送人?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

把孩子送人,必須要承認孩子的出生。對一個連孩子的出生都要隱瞞的母親,不會想到把孩子送人。而對一心隻想幫助隱瞞的我,更不會想到這個辦法。

隻有送人,才能使母親與孩子幹幹淨淨地劃清界限:隻有失去孩子,才能使母親獲得人身的解脫;隻有永離生母淪為孤兒,才能使孩子獲得清白的曆史,獲得生存的權利。

曾經以為剛出生的嬰兒最清白,在那個年代才知道是錯的,因為個人的出身是查到前三代的。既然有“自來紅” 的革命者,當然也有“自來白” 的反革命。那時有多少人想求個孤兒的身份而不可得啊:他們宣布著與自己的父母斷絕關係,所求的不就是孤兒的這點兒悲涼的清白嗎?

一條小生命就這樣保存了下來。

咪咪與胖兒的談話是我沒想到的。咪咪讓胖兒主動寫份檢查,使事情公開了,然後再麵對現實:反正事情已經這樣了,還在乎別人的態度嗎?

胖兒仍是沒有一點兒表情地聽咪咪講著,什麽也沒說,然後趴在床邊兒,寫起了她的“檢查”。

經過一位朋友的提示,我才明白,為什麽珠子和咪咪一開始就不想隱瞞這件事。因為她們都生過孩子,都知道,就算真把孩子扔了,這事兒也瞞不住。而且,她們更知道,剛生完孩子的人應該得到認真的照顧。

受政治壓倒一切的影響,我從小就習慣了把政治生命放在首位的思維模式。但正如許多挨過整的人一樣,我不希望為“黑五類”的隊伍增添人丁,所以,我想幫胖兒隱瞞。可我沒有看到,大自然的懲罰會落到一切不尊重它規律的人的頭上:即使我們真的能把一切隱瞞得天衣無縫,胖兒的身體能承受“正常工作”嗎?對她來說,正常工作就等於摧殘。

我為沉默終於被打破感到輕鬆,也為秘密平和地被揭開感到慶幸。當沉默將人引入絕地時,還能沉默下去,就不是一般的人所能承受的了。所幸我的不沉默沒有引來災禍。

而我最初選擇了沉默,是因為我以為沉默也是解脫之道。後來才明白,沉默是思想、感情宣泄前的一道閘門。正因為沉默常常不是正常狀態,甚至往往是預警現象,所以才有人愛說:不在沉默中死亡,就在沉默中爆發。

胖兒呢?我不知道她是否也感到了輕鬆。或許幾個月裏靈肉的折磨已使她疲憊不堪,這樣倒也是種解脫?或許她早已麻木,無所謂公開不公開?或許盡管她仍不願公開,但因已經走漏了風聲,想不公開也不行了?

胖兒在她力所能及的極有限的條件下,經過嚴謹地安排,完成了她大部分的計劃:在當過赤腳醫生的基礎上,她跟著醫生玉蓮進行接生實習;在縝密的操作下,她給自己的接生完成得幹淨利落;在周密的布置中,她使自己產後能馬上抹去一切痕跡。但是,如果她能找到一間空屋子,如果她能使我不吭聲……她真能把一切處理得人不知鬼不覺嗎?

我沒有告訴胖兒家屬們對她的議論。在這件事兒發生之前,我從不知道,那些婦女們有著怎樣入骨三分的觀察力。我不知道,在她們閑來無事時,都交流些什麽見聞,隻是覺得似乎什麽也瞞不過她們的眼睛。如果我早點兒讓胖兒知道了這事兒,她還用費心費力地瞞著嗎?報紙隻能抹掉一些痕跡,事情早已被在人們看在眼裏,不能挖出來了。

胖兒瞞住了所有能幫助她的人,就以為瞞住了一切的人。她不知道,她隻能瞞住她自己。在那些洞若觀火的旁觀者中間,也有等著看熱鬧的人。

這次,一位朋友聽別人說我在寫胖兒的事,馬上打電話給我,他說 :“就在頭一天我還見到她,就在你們宿舍裏。我還說她,說你怎麽搞的,怎麽連擻火都彎不下腰了?她還說她胖呢!第二天,她就生了孩子。”

我驚問:“第二天?……你怎麽知道的?”

“她不是查賬去了嗎,起來的時候,椅子上都是血,就趕快讓她回去休息了。當時,我就在那兒。”

我一下想起第三天,指導員在炊事班問我情況時花瓶兒插的話:“其實,好多人都看出來了。那天,龐胡子就說胖兒出事了,今兒上午對完賬坐在那兒半天沒起來。我傻乎乎地還追著問呢……當時屋裏的人全笑我,我哪兒能想到是這種事!”

那可是冬天,穿的可是棉褲啊!

第三天,指導員從師部開完會回來了。聽珠子說了我才知道:那天,指導員一進家門,一群男生就把他團團圍住,說,指導員,你可得問出那男的是誰。她給我們開工資時從來連頭都不抬的。我們得知道是誰那麽有本事,能讓她有了孩子。問不出來,我們就說那孩子是你的。——你可要小心了!

指導員把我叫去了解這件已鬧開了的事兒,我把胖兒的“檢查”交給了他。在“檢查”中,胖兒寫著,家裏正給她辦回京手續,一結婚,按政策就不再算是知青,也就回不去了。

看完“檢查”,指導員半天不出聲。最後,他長歎了口氣,感慨萬分地說了一句:“三十歲了,還沒個家,沒個孩子……”

後來,指導員告訴那些男生說,孩子的父親已在回城後死於唐山地震。

其實,孩子的父親活著,倒不是什麽頭頭腦腦的人物,而隻是個普普通通的兵團戰士。他比胖兒小好幾歲,兩人曾在一個毛選學習小組共同學習。聽人說,胖兒是想結婚的,但那男的家裏不同意。

我非常奇怪胖兒為什麽會找個那麽小的兵團戰士。有人告訴我,幾年前,有個北京知青想與胖兒交朋友,胖兒說“你去學學王國福”——那是當時樹立的“拉革命車不鬆套,一直拉到共產主義”的“小車不倒隻管推”的典型,是隻重革命事業不重個人生活的英雄人物。這件事惹了眾怒:不同意就不同意好了,犯得上說這種話嗎?從此沒人再去找她。

是啊,革命革到隻重事業時,還成家幹什麽?

第四天,咪咪把孩子送回來了。胖兒下了點兒奶,可以自己喂孩子了。孩子極安靜,除了餓了、拉了、尿了,沒有一點兒哭聲。

這是什麽樣的胎教?從這麽小就知道不該生出來,從這麽小就知道應該保持沉默!

有人在紛紛的議論中說:“孩子哪能一下兒就生出來,會不會頭天就開始了?也不知道她難受了多長時間,咋忍的?”

我想到了那天夜裏,那窒息的哭聲。

當我們隻能靠粗糙的心去體驗生活的時候,是幸運,還是不幸?

第六天,胖兒接到了家信,通知胖兒辦手續回京接班。

我把這事兒告訴了咪咪。因一時找不到要領養孩子的人,咪咪讓胖兒做個思想準備:也許她得把孩子抱回北京去。

胖兒喂孩子也喂了幾天了。我聽家屬們講,親身喂過孩子的母親與沒喂過的感覺完全不一樣。她們對我說:“奶過孩子以後,再與孩子分開,就像從身上硬生生扯下一塊肉來。”

胖兒一言未發,頭也不抬,隻看著孩子。

這個孩子實在有著極頑強的生命力,居然挺過了那樣的嚴寒。我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達娜”,是蒙語“結實”的意思。含有希望,含有祝願,也含有內疚。

第十八天的下午,隨著門外的刹車聲,咪咪推門進來,告訴我們,領養孩子的人接孩子來了。盡管咪咪曾說過“要讓我跟我的孩子分開,我肯定受不了”,但她還得幫著胖兒把達娜送出去。

分別的時刻就這樣突然降臨,像達娜的出生一樣,讓人猝不及防。

我已經習慣了達娜靜悄悄的存在,習慣了默默的看著她。她會那麽善解人意地用那大大的黑黑的眼睛憂鬱地注視著你,這麽小就已經會用眼睛說話。後來,我曾在許多孩子的眼中發現過達娜的眼神,有那種眼神的孩子心中都含著辛酸。

雖然胖兒麵無表情地看著接孩子的夫妻倆歡天喜地地抱著達娜,什麽話也沒說,咪咪仍然把達娜要了過來,讓胖兒給她喂最後一次奶。

我背對著胖兒站在窗前,靜靜地聽著達娜吧噠吧噠地吸吮著胖兒的奶水。似乎同樣不忍再看的咪咪也走過來,和我並肩站著。

達娜肯定還是像以往那樣知足地閉著她的黑眼睛,把一隻小手搭在胖兒的乳房上……

達娜的每一口吮吸是不是都在胖兒的心上劃開了一道傷口?達娜的每一下輕輕的觸摸是不是都在那傷口上撒了一把鹽?那傷口會不會永遠不能愈合?那鹽會不會永遠浸漚?死別用句號把一切結束,而生離的後麵延續著無窮無盡的問號。生命可能承受這重?……

小車好像怕胖兒追出來似的飛快地跑掉了,胖兒其實並沒有出門。她站在窗前,默默看著那條把達娜帶走的路。那路鋪滿著雪,慘白慘白的在陽光下晶瑩閃爍。她的臉上毫無表情。

夜裏,胖兒的啜泣讓我心驚。她並沒有大聲嚎啕,嚎啕會使人感到傾吐的力度,但胖兒的抽泣讓人肝腸寸斷。她在真正旁若無人地哭泣,不再是壓抑的、掩飾的。她沉浸在自己悲痛的世界裏,身外的一切已與她無關。我在她的淚水中漂流。人的一生一世中會有多少淚能這樣地流淌?我不知道……

再也沒有“達娜”了,她的養父母給她起了別的名字。

終歸已是1976年底,“大規模的急風暴雨式的階級鬥爭”摧枯拉朽的階段已經過去。胖兒總算平安地過了關。

上篇稿子出書後,我托人帶給小偉看。在書的扉頁上寫著:以此紀念我們以心相扶的歲月。

幾天後,小偉、阿明和我再次相聚。

西下的陽光從對麵商場的玻璃牆上反射進小偉的宿舍。在漸漸變暗的房間裏,一向亂扔東西的小偉急急忙忙騰出桌子椅子,細心的阿明把帶來的下酒菜一樣樣攤開擺好,我把茶水小心地倒在自己的玻璃酒盅裏,這樣,不帶茶葉的茶水就很像啤酒了。三人舉杯,碰杯,一飲而盡。

回憶起上一次三人喝酒正在胖兒出事的前一天,小偉斟了一盅酒,沉默了一會兒,問我:“你要不要知道胖兒最後的事?”

見我們驚訝地看著他,就說,他在胖兒臨終前幾天去看望過她。

“胖兒的一個朋友找到了我,”小偉講給我們聽,“她說胖兒已經絕食好幾天了,希望我與胖兒聊聊,讓她重新吃飯。”

………

就在這次見麵的時候,小偉向我講了胖兒最後的事情。你可能想不到,剛剛寫完上麵的那段話,我就寫不下去了。

我曾以為,回到北京,胖兒的苦難也就走到了盡頭。但沒料到,更悲慘的情節卻在北京展開。不知是什麽人在什麽時候出於什麽心態,向胖兒的丈夫講述了那段往事,胖兒餘下的生命,便在冷言惡語中碾軋。

這是我連想也不敢想下去的悲哀,它讓我的心緊縮起來。我不知道這種天良絕滅的“人”都是些什麽東西。我原以為胖兒因生達娜身患絕症,這已足夠令人歎息,但沒料到那竟僅僅是悲劇的開始!

我攥著拳頭坐在桌旁看著眼前的稿紙,聽著座鍾滴答滴答響著,想起了二十多年前那陰慘昏暗的早晨,那如泣如訴的風聲……

為了使緊縮的心和手指鬆開來,我必須打斷自己的思路。

其實,在小偉告訴我們的時候,我已經不能安安靜靜地坐在他對麵聽了。對我早已隻是一個名字的胖兒,在我心中活了過來,一片無名的悲涼掩向心頭。我在屋裏轉著,胸口憋得像要炸開,可眼淚還在往心裏倒灌。終於,我不可遏止地開始大罵,罵胖兒的丈夫、罵那多嘴多舌的人,罵那些專以刺探別人隱私為能事、以傳講渲染緋聞為樂趣並給人設下陷阱的人……

他們為什麽要把那份傷痛延續成這樣?他們為什麽喜歡觸碰那血淋淋的鮮活的、而且注定不能愈合的傷口?他們為什麽要把別人的生活變成無望的痛苦的煎熬?這是從怎樣陰森淒冷的地獄中帶來的邪惡?是什麽原因,又是為了什麽要讓它這樣彌散!……

現在(兩個多小時後),試著再寫。

小偉說:

“胖兒見到我時雙目無光,她無力而疑惑地問我怎麽會來看她。我說,是你的朋友們請我來的,因為她們認為隻有我能把話說開。

“我直截了當地告訴她,孩子的事兒大家早就知道了。我又開門見山地問她,這麽多年,她們對你的態度改變過嗎?

“正因為你以為她們還不知道,你還想瞞,還怕她們知道,她們隻好請我來向你說破。捅開這層窗戶紙,大家才好講心裏話,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對吧?

“她們找我來,是為了勸你恢複吃飯。你的朋友都希望你能好起來。既然她們始終對你是這麽好的話,你有什麽理由離開她們呢?再說,你身邊還有一個孩子呢,他也需要你呀。”

小偉告訴我們,他從胖兒的眼睛裏看到了深淵般的淒涼,但也流露出對死的不甘願。他說他可以感到胖兒絕食是因為活著實在太痛苦,這是她萬般無奈中最下策的選擇——胖兒依然與過去一樣,她不懼怕肉體的痛苦,隻是不知如何擺脫精神的摧殘。在看不到光明的心中,這該多麽淒慘。

小偉說,隻有提到達娜時,胖兒的眼裏才能微微有些亮光。胖兒請小偉幫助找尋達娜,她想見見這個孩子。達娜應該二十歲了。

小偉說,他拒絕了胖兒:“不要打破孩子的平靜了。”

我不必再寫小偉列舉的種種理由,那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我隻知道,胖兒從那天,1977年1月10日,從那輛小車帶走達娜起,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她再也沒有見過達娜,那個曾把小手搭在她的乳房上,不著急不著慌地吸吮著她的奶水的孩子。

我不能忘記那條鋪滿雪的帶走達娜的路,也不能忘記那天晚上胖兒的啜泣……

我想起我問醫生玉蓮的話:“我真不知道她是怎麽忍的。”

“唉,到了那個地步,想不忍也不行啊!”

今天,我把這些話從記憶裏順序整理出來,心中又顯現出一句問話:是什麽力量在把一顆心擊碎時,竟連呻吟都沒有?

小偉說,他與胖兒說完話的第二天,胖兒恢複了進食。但胖兒丈夫的話也更難聽了。又過了兩天,胖兒去世了。

聽說,去世前,胖兒拒絕了所有的探視,也拒絕了最後的告別。

有個姑娘看到這裏,瞪著困惑的眼睛問我:“為什麽不讓她們母女見麵?”

我反問她:“你也是知青的後代,如果你發現這裏寫的達娜就是你,你能承受嗎?”

她定住眼神想了一會兒,搖搖頭。

在我們小時候曾上演過一出話劇,其中有一句著名的台詞:“以革命的名義想想過去,忘記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後來我才知道,不是每個人都能挑起“真實”這個重擔的。所以,我們往往願意忘記過去。

胖兒去世後一個星期,她的朋友們到她家表示慰問。不料胖兒的丈夫早把胖兒的相片從牆上清除一淨,把房子粉刷一新,他已迫不及待地著手“向前看”了。

有人說胖兒不該絕食,因為她還有一個孩子,絕食不合邏輯。而一個身邊有孩子的母親竟會自殺,要按邏輯分析,這生活又該是怎樣的無法忍受?我不能再想……

至今為止,每當提到胖兒的事情,我隻能說出一個“慘”字。它慘在我們心靈上的扭曲,扭曲得讓人不堪回首。

而你會不會看到,在整個事情發生過程中,我的理智,甚至是下意識的選擇中所包含的理智都讓人感到冷冰冰的?這使一些人接受不了。其實,這也是使我自己都接受不了的,所以,我才會提筆,才會接受你的要求,在自己身上動“手術”。

正因為有那段“在靈魂深處爆發革命”的經曆,我的感受就要從更深的地方挖掘。

1973年夏天,平凡曾在我們放羊的小河邊說:“在把光明都寫在了報紙上給人看的時候,是不是就把黑暗寫在人心裏去了呢?”

不少人問我,胖兒為什麽會主動搬進你的宿舍?

也曾不止一次地問過自己這個問題。

因為她懷孕了,而且她懷的是私生子?

這種懷孕,用當時很濃厚的封建意識看,是傷風敗俗、下流墮落。兵團戰士小葉在胖兒生了孩子以後對我說:“……在我們家鄉,像胖兒這樣肯定是沒人理的,家裏人也不理的,覺得丟人……”

在當時,就是因為這種封建意識,使不少知青因戀愛、懷孕而被自己的同類所排斥,認為他們“給知青丟人”。他們成了不可接觸的賤民,從此沉淪下去。

而用“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標準衡量,這樣則是極端腐化的資產階級糜爛的生活方式、是道德敗壞的性解放……隨著懷孕而來的,是一頂已高高懸在頭頂的“壞分子”的帽子。如果此事敗露,胖兒被黨組織重點培養多年的身份、一貫的正人君子的形象就將蕩然無存,身敗名裂萬劫不複的前景近在眼前。

是因為她要掩蓋?

煤荒嚴重的團部空房雖多,已不可能找到享有配給煤的單身宿舍——盡管那些煤非常有限,得像“忙時吃幹,閑時吃稀”那樣分配,但總不至讓人凍死——胖兒隻能與人合住。誰都知道,人多眼雜,瞞一個人總比瞞三四個人容易。現在小茹的病退造成了空位,為脫離眾目睽睽的處境提供了條件,早在盤算和期待的胖兒怎麽肯錯過這個機會?與我的四處漏風的土坯小屋相比,她住的是“溫暖舒適”的磚瓦房。在那間屋裏,住著唐山、保定、呼市的兵團戰士,都比胖兒小好多歲。那是炊事班的女生宿舍,為了省煤,天天在那兒炒菜做飯。與我的冷清僻靜的小屋相比,那裏可謂人煙稠密熱鬧非凡了。

她為什麽要掩蓋?

那時,誰能料到,十幾年後,計劃生育的基本國策會使人工流產簡便易行,而有情人未婚同居,也可算是正常的家庭組建形式?在那個年代裏,未婚生子意味著當父母的馬上會被列入“壞分子"的行列,成為“地富反壞右”五類分子隊伍中的一員。而政治生命沾上的汙點,使人跳進黃河洗不清。掌權者們,通過沒完沒了地填寫個人履曆表來不斷地向人們提示著“曆史清白”的重要。表格上的政治麵目、家庭出身、個人成分等欄目翻著白眼等著你,像等在陷阱裏的困獸,隨時準備撲向新的犧牲。對於被列為“黑五類” 及其子女的人們,就這樣在自己政治生命的死亡判決書上簽著字,一次又一次……

現在的人們喜歡調侃,但以後的年輕人還會知道什麽是“黑五類”嗎?還會知道在那場“大革命”中,由人而不是由糧食組成的“黑五類”們,每天遭受的颶風般的革命洗禮如何“毀人不倦”嗎? 所以,正如很多人拒絕“樣板戲”一樣,我對超市食品架上的“黑五類”十分反感。這種輕佻調侃與黑色幽默是截然不同的兩個層次。“黑五類”的稱呼在它誕生的年代帶給許多人的摧折、屈辱,正如南京大屠殺一樣,是不能當笑話講與聽的。

胖兒不願丟人現眼,更不願成為“黑五類”的一員,就要掩蓋自己的懷孕。

她為什麽不打胎?

打胎就要去醫院。

在那個對全民族“全麵專政”的時期,醫院、學校、舞台……都是無產階級對階級敵人進行專政的場所。革命的大好形式在不斷深入展開,“階級鬥爭”需要更多的新的敵人暴露出來,尤其是那些“無形的”敵人。為了使無形的敵人無處藏身,每個“革命群眾”都要百倍警惕:又要找到階級敵人,又不能讓別人抓到自己頭上。無產階級革命事業的接班人,就這樣在“群眾運動”,也就是運動群眾的鍛煉中百煉成鋼:為了自保,就要謹小慎微沉默是金;為了“進步”,就要整人告密心硬如鐵。

醫院裏也是如此。打胎必須有單位開的證明。沒有單位證明,醫生不給手術,有的醫生、醫院還會通知懷孕人的單位,使“壞分子”逃不出恢恢天網。

正門的關閉迫使人們轉向後門。或者開份假證明,或者求助於醫生,或醫生的熟人。而長年在外的知青,碰上這種事兒,如不能求助於親朋好友,就一籌莫展了。

難道她沒有親朋好友?

這事兒第一要瞞的必然是父母及親屬,除非再也瞞不下去。而“朋友”,在那個年代,往往正是出賣你的人。

似乎她沒找過任何人。或許因她曾苛刻地對待過一些人,所以她不敢相信別人?或許因她曾用那些極左的口號要求過別人,所以更害怕同樣的標準?

她為什麽選擇了我的宿舍?

我知道胖兒認為我“風流”,有人告訴過我。“風流”在當時是不檢點的同義詞,與“壞分子”似乎隻隔層窗戶紙,而我猜不出她的根據。我有一本精裝的丹納寫的《藝術哲學》,上麵有一些裸體畫,但她這個北京著名女中高三的學生能不知道那些都是名畫?我有朋友們抄寫寄來的不少外國民歌,即便就是唱些“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又怎麽了?我跟男生們的交往多,的確如此,從小我就愛和男孩們一起瘋玩兒,上房爬樹,網蜻蜓扣蛐蛐,根本就不知道還有“男女授受不親”一說。而今,我的女友們不是嫁了就是走了,難道我就隻能向隅而泣?如果胖兒因我的“風流”搬到這屋,是要引我為“同類”,取同流合汙之意?但在界定“風流”的標準上,我們顯然不同。

我的出身不好,而且“不求上進”,不求上進就不會拿人當墊腳石,因此在功名利祿上,對人就不會構成威脅。如果怕被告密,或許我這裏很安全?但這樣,她是否就選擇了一個“異類”而否定了自己?

或許,她根本就無法選擇?在兩害相衡取其輕的原則下,她隻能搬進我的宿舍?

也許,我的猜測完全錯誤。我知道有這種可能。我們同在那個年代走過,我們犯過相似的錯誤,我們曾有太多的共同的教條作為標準,當我們從惟獨沒有人性標準的年代返回頭來,才明白,在人性尋找回歸善良之路的時候,自認是善良的我們,必要破滅許多幻想。我與胖兒的區別,僅僅是五十步與百步的差距。

我為什麽沒向任何人談起過胖兒的懷孕?

1975年秋天,我和小祥在牧業隊參加打草。因為任務很重,團裏調來了一些外連隊的兵團戰士幫忙。在這夥兒兵團戰士中,有一個幫廚的女生,懷著明顯的身孕卻得不到一點兒照顧,她無聲無息地生活在充滿鄙視的眼神中間。不久,我和小祥發現,哪怕無意中對她有稍許關照,都會從她那似乎是木然的眼裏流露出感謝,這種無言的感謝令人心碎!聽說她因懷孕而被批判過多次,寫過許多檢查。同樣的勞動,對她則含著懲罰與示眾的意味。同樣的藍天白雲下,她沒有其他兵團戰士那樣的青春的歡笑。

胖兒的懷孕、生子一旦敗露,她將怎麽麵對她周圍的人們?我不知道。

而如果因我透露了胖兒的懷孕而使她受到批判、處分,我就會被我所看重的朋友們看不起。他們會認為我“不是人”、“不幹人事兒”、“賣人”……會認為我隻求解脫自己而不顧他人死活。我將無顏麵對我周圍的人們。

在那時,哪怕是平常最招人討厭的人,一旦挨整,不管表麵煽惑得多熱鬧,總會有相當數量的人默默不語冷眼相看。一個在對方不能還嘴的時候,“拉大旗,作虎皮,包著自己”去批判別人的人,不管他的批判稿如何引經據典頭頭是道,可在這些沉默著的人們眼裏,這個人已經沒有了人品。

沉默的內涵是很廣泛的。

有位二十左右的男孩子看了這封信稿後,失神地在屋子裏繞著圈兒,幾次停下來站在我麵前,又幾次轉開去。最後終於黯然地看著我:“你當時為什麽不救孩子?”

我愣住了。雖然覺得有滿肚子的話,但麵對這個如此年輕的孩子,卻又張口結舌不知從何說起。為什麽?為什麽!我嘴裏重複著這句問話,眼淚溢滿眼眶……

是的,我當時想都沒想過我可以把孩子抱過來,我可以把孩子包起來。那麽,除了胖兒的原因外,還有沒有別的什麽?我為什麽馬上接受了胖兒的決定?我為什麽能夠接受這樣的決定?

我知道,如果胖兒在別人屋裏生了孩子,我會幸災樂禍,我也知道,如果在雪地裏見到一個棄嬰,我會把他抱回家。我並不認為私生子及其母親有罪,但為什麽一個私生子在我的屋裏出生,就把我逼到了犯罪的邊緣?

我怎麽了?

我怎麽會這麽冷酷、殘忍地做這種事?

如果替孩子選擇生存,孩子的出生就不能隱瞞,需要馬上報告領導,這是當時的規範行為。按這種規範行事,我不會冒任何政治風險,也不會承擔殺嬰幫凶的內心譴責,還會“幹淨”得讓很多人無話可說。但在內心呢?在我明知道這是個政治風雲瞬息萬變的年代,在我明知道胖兒和孩子很可能因此而被列入“黑五類”的時候,我該如何選擇?如果因我而使她們陷入生不如死的困境,我將如何自處?我是替孩子選擇嗎?不,實際上我是在為自己選擇,選擇如何做人。

也曾有朋友對我說過,要是我,我才不管胖兒同意不同意呐,上去就把孩子包起來,哪能讓孩子這麽凍著!從她的話語裏透出了對我的譴責。那是一記重拳,狠狠地打在心上。後來,隔了很久以後,在我終於能夠觸碰這個問題時,我了解到她父母受衝擊時,已是文革期間。那天,我們才發現,有過家庭溫暖金色童年的人和沒有這種經曆的人,麵對人生的選擇時會有怎樣巨大的差距。

我的出身不好,從八九歲起,就開始在這個骨子裏透出酷冷的世界生活。我那時覺得:與其這樣年年月月被提醒著,懺悔那莫名其妙的“父輩的原罪”;時時刻刻被監督著,劃著那不知如何才能劃清的“與家庭的界限”,還不如滿門抄斬、滅盡九族呢!死了倒幹脆!

就像現在很多人支持“安樂死”一樣,當生存將由無數的噩夢綴成時,按“長痛不如短痛”的原則,我默認了胖兒為孩子選擇的路是最好的。那是個連自殺都不自由的年代,自殺者會因其“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而株連親友,使他們在人前抬不起頭來。人不能那樣狹隘,那樣自私,在用死去尋求自身的解脫時,卻使親人陷於困境。——假如可以自由選擇生死的話,我也會為自己選擇死路的。我一直認為,好死勝於賴活著。

孩子的存在就是使她的媽媽成為“壞分子”的人證,而她的“私生子”的身份也會被某些高尚者廣為傳播,使她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人還分層分等。她還得戴著“壞分子子女”的帽子,在“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隊伍中排隊,甚至在上學的時候,也要在一定的百分比之內去碰運氣。而這種碰運氣的前提是:她必須對她媽媽冷酷到“像秋風掃落葉”一樣。

而我,一個連結婚都不敢想的人,自己是“黑五類”子女,再帶上個“黑五類”子女,這孩子的命運將會如何?我知道私生子是沒罪的,正如我知道自己沒罪一樣。可我知道有什麽用?我又是什麽?總說出身是沒法選擇的,但是,我們從出生就頂著的“罪”字,是誰寫上去的?

對我而言,更重要的是精神的生存,而不是肉體的存在。如果心靈時時處在政治旋風的裹脅之中,怎麽能不傷痕累累?在那樣的泥潭中摸爬滾打,在自己都常常想到死的時候,在自己都救不了自己的時候,怎麽救孩子?

而在連一個孩子都救不了的時候,怎麽救得了全世界?

你還記得嗎,那時總有人在提醒我們:無產階級隻有解放了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那是一個什麽位置?而我,是該被消滅的,還是該被解放的?

或許看到這裏時你會認為我其實還是善良的?不希望任何人受傷害,也不希望傷害任何人,甚至看到這傷害無法避開時,仍然希望把這傷害減到最小?然而,能讓善良顯得這樣冷酷的世界,應該如何麵對它?!

上篇稿子寫完後,我曾因與胖兒相處時間太短而懷疑自己的判斷。遠遠近近地詢問了一些朋友,小華在電話裏說:“她(胖兒)就是你寫的那樣,不陰不陽的。不過,我沒想到她把孩子送人後還會哭,看到她這會兒才有點兒人味兒,我都忍不住掉了淚……”

我也曾對胖兒的冷漠及她那張不變的臉驚奇,直到有位母親說“我覺得,胖兒死的心都有”時,才發現,自以為已經對胖兒非常關照的我,是多麽麻木,多麽不諳世事。

因為出身問題,使我不喜歡別人打聽我的事,也使我不愛主動詢問別人的事情。不知道你是否還記得日本電影《望鄉》,阿崎婆為什麽不問那女學者的來曆?心中沒有隱痛的人是很難理解的。所以,盡管胖兒選擇了與我同住,但在思想上我們並不交往。我們就像站在一堵玻璃牆的兩邊兒,咫尺天涯。

我總以為她早做好了一切準備,胸有成竹。可實際上,她是不是在無奈中沉浮,自己也不知道會漂向何方?她是不是找不到依托,隻好用冷硬的外表支撐軟弱的內心?我不知道。

我的直覺感到,她有時需要我,可她需要的似乎並不是任何具體的幫助。更多的時候她推開我,因為我的存在使她無法遁形?她為什麽那麽害怕別人的接近,她怎麽會有那麽深的恐懼?

我總以為我也做好了一切準備,應對有方。可實際上,我是在無知中冒險。在可能要對兩條生命負責的時候,我竟渾然不察。在胖兒的眼裏,我是不是也冷漠、麻木得永遠是一張不變的臉?

我沒有看到、沒有感到,我們共守著一個根本保不住的秘密,正一同走向絕境。

如果我能像珠子、咪咪那樣正視現實,在我發現胖兒懷孕時就果斷地撕去她的偽裝,或許一切就會改變?但我順應了胖兒的沉默,幫助了胖兒的虛偽,所以在二十多年後,我仍不能用我與胖兒之間的封閉來替自己開脫。

在這樣殘酷的生與死之間進行選擇,就沒有第三個位置可以存放我的良心了——我沒有幫助孩子,就是幫凶。

考驗我的,不是胖兒的沉默或是虛偽,而是達娜的無助。她來到了一個有我在其中的冰冷、昏暗、扭曲、冷漠、荒涼……的世界,她是那麽無辜,那麽無奈。她從出生的一瞬間就乞求著溫暖,但我卻把火封上、把門鎖上,隻留給她寒冷和死寂。

我那時那麽喜歡看魯迅的書,卻沒有在意那“救救孩子”的呼聲。如果那呼聲不能洞穿這世間的虛偽與隔膜,我們的生存又是為了什麽?

倘若我們的生活果真是為了子子孫孫無窮盡的幸福,迎接孩子們的,就應該是溫暖、光明、坦率、熱情、豐富……的世界。

你可以看到,我提到了許多人的話。在回憶往事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冷漠盔甲下的心靈已經麻木。我不得不借助他人的眼光來穿透自己,把以往隱藏的感受挖掘出來。我甚至不得不借助他人的良心來監視自己,使自己不致在直麵淋漓的鮮血、慘淡的人生時抬不起頭來。

盡管這樣,我仍不能寫出我的全部感受,這是現在的我力所不及的。請理解我,因為我已盡了全力。我隻是想,在生活中我們必須自救、助人,而冷漠、封閉會把我們拖入深淵。

有人說胖兒生不逢時:早一代會是個烈士;晚一代能成個良母;這一代隻扭出個“四不像”。可我們隻活在這一代。當我們最後脫下各色戲裝,光溜溜地告別人生舞台時,檢查自己的一生,活過,但在“天賦人權,不可侵犯”的標準下,對自己、對別人、對天對地、對這個世界,我們活出個人樣了嗎?

阿明在給我的信中這樣寫著:

“如今死者已成灰燼,我想臨終時的病痛一定淨化了她的靈魂,這樣的靈魂是可以入天國的。而恥辱則永遠地留給了社會,留給了苟活至今的如我之輩。

我也曾流下幾滴清淚,但無顏去祭灑亡靈,隻望能洗去自己靈魂中的些許汙濁。”

在三十多年後,回想那段生活,有些事兒似乎可以看得更清楚。就像阿明給我的信中所寫的:“對於人性的回歸,一切都是可以原諒的。”

我們總聽到各種“響徹雲霄的凱歌”,總用“失敗是成功之母”這句格言開脫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敗和失誤。那場“文化大革命”,公開地、赤裸裸地動員全民投入這人性的大表演、大競賽,把我們民族的文化的傳統中的陰的、獨的、狠的,發揚光大到了史無前例的地步——“曆史潮流不可阻擋,順我者昌,逆我者亡!”

我不知道僅僅被我們口頭上否定的那整整一個時代,造就著什麽樣的“未來”。但如今,讓無辜者承受苦難與死亡的事情雖然仍存在著,而我已不再沉默。

插隊使我們善良的人性從迷茫與踐踏中凸現出來。

人罵人時愛說“禽獸”,而人性負麵的內涵,其實是禽獸所不具備的。在牧區生活久了,就不愛用動物與人類比。比如狗是我們的朋友、助手,罵狗的話就不愛聽。在自然界中的動物,沒有湊合事兒的家庭、沒有強奸。它們總在最適合子女生存的季節、地點築巢搭窩。它們在該繁殖的時候繁殖,在該遷徙的時候遷徙……它們按自己的生活規律活著,沒有口號,也沒有宣言。它們真實地、坦然地活著,不製造仇恨,也不樹立敵人。威脅它們生存的是人類的殘忍、貪婪。

很多知青生育都很晚。

“覆巢之下無完卵”,做父母的,不能不為孩子們著想。在那個無處築巢的年代,胖兒的悲劇實在不難理解。曾有名言說“生命之樹長青”,知青卻站在朽木上。

我們生下來的時候本該都是一張白紙。

等終於知道什麽是新什麽是美的時候,我已不再是一張白紙。

我所寫的都是幾十年的經曆寫在我身上的東西。

正如牲口身上的記號是人為了辨認的方便而做出的一樣,我們身上的烙印也不是自己打上去的。

德方

1999年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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