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的山穀
曾平
第十周 雨水
預報說,呼倫貝爾林區降到零下42度了。這兒也就是刮著四、五級西北風,還行。營子周圍的草不多了,索米亞說,大後天搬家。我們套上四輛牛車,準備先壓出一條通往新營地的路。一片白茫茫,一層硬殼殼,沒有“深一腳,淺一腳”,都是“深一腳,深一腳”。查幹摔倒起不來了,奧登腿一軟臥雪上了,就是“吉普”塔楞也在雪中磕拌著,老索在後麵幫我趕著,實在走不動了,隻好停下來喘喘氣再走。
回家的路上,我牽著頭車,倆腿肚子直轉筋,別他媽的抽筋了啊;牛車順著來路走,多少省點勁。
這兩天,風小些了,也就三、四級吧。
我倆一起清牛盤,老索說眼睛疼,都是“文化革命的好處。”然後,就去南邊刨杏樹根,這杏樹根都長得一疙瘩,一疙瘩的,喝茶的木碗就是用這個旋的。下午,老索說刨不動了,“我從前可不是這樣。”,我心說了,您五十了,能跟我剛快三十的一個樣嗎。聽人說,他管場裏基建隊的那陣子,招人記恨,就因領著手下幹活太玩命。
西北風比昨天強些,白毛風把我們開的路埋了。搬家路上,哈日走不動了,夏吉蓋走不動了,海勒京哈日走不動了,“吉普”塔楞也拉不動了,最可氣的是,果褐·阿勒克在後麵低著頭,四腳戳地往後拽。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過雪溝時,兩輛車一組,分三次,過去了。
官布他們三個小家夥,還有朋斯格,過來幫我們搭蒙古包、鏟雪。剛卸了車的犍牛,搶著吃從雪中鏟出來的草。天暗下來時,我們鏟了三條盤。
晚上,月亮出來了,風小點。老索把侄女婿古布勒送的白酒、月餅、奶豆腐、果子什麽的都拿出來了,喝了半瓶,把東西吃光,就困了。
天亮了,和昨天一個樣,四、五級西北風,冷。老索套上馬,拉著他做的木犁犁雪,馬拉不動,雪原表層凍得梆硬。我呢,要砌一個泥爐子,地凍得賊硬,扡子下去,也就一個白點。
我們不得不去南山溝砍柴了,那兒一人多深的積雪裏,埋著很多灌木。紮那書記來了,說,“真冷。”還說,野登加布那幫馬倌縮在蒙古裏直跺腳。我聽得直哆嗦,胃裏一塊沒嚼爛的馬肉也翻上來了。官布、布赫巴特和白衣拉串營子來了,白衣拉什麽時候都收拾得利利索索的,連圍脖的下端都一邊齊,上邊平平地別著一枚別針。灌木條子燒起來,有股清香味。喝茶、聊天。紮那說,到春天,牛群能剩下三分之一就謝天謝地了,他一想就睡不著覺。我看著他戴上狐皮草原帽,套上貉皮短大哈,他是更幹巴了。
後天,就是正月十五啦!我幫老索用模子壓麵團,炸了一鍋果子,他又動手把剩下的麵團,按成幾個大一些圓餅,再用刀劃出一些紋路,是祥雲吧。他說,要準備點吃的,去拜小年。然後,坐那兒,算死了什麽什麽樣的,多少多少頭牛,“牛犢是沒了”,“牤子是沒了”,“就剩下八十九頭牛了”。我們進山的時候,我估計有二百多頭牛,巴圖趕過來的那三十幾頭弱牛,也就剩下幾頭了。
下雪了,雪花又大又粘,薄薄的灰雲間露出高層的積雨雲和一片片青天,到底是雨水了。
老索套上夏吉蓋拉木犁破雪,可憐的夏吉蓋拉了一會兒,就拉不動了,鼻子裏流著血。一些牛跟著吃露出的枯草。
又倒下了五頭牛,死牛身上披滿雪。雪花在手上、袖口上化成水,又滴成冰,不趕快剝皮,死牛就會凍硬。災年,也就是這些死牲畜皮毛有些收入。走不遠的犍牛,道爾吉烏蘭的牙都掉得差不多了,在雪地上,左叼一根草,右叼一根草,挺不了幾天了。
天陰下來,六、七級的西北白毛風重又埋沒了雪原上所有的印跡。
第十一周 回暖
天轉晴,刮了兩天的雪停了,西北風比昨天稍弱,包頂南麵的雪化成了冰水。我去拉柴,盡量順著被白毛風掃平了的老路走,這樣,馬拉雪橇可以省點勁。
後半夜,又飄了點小雪,上午,轉晴了,刮著四、五級的西北風,也不覺得怎麽冷。新下的雪開始融化。牛盤已經不怎麽凍了,挨著深色土地的積雪,每天都融化一些。老索說,有些走場的牛群已經往回搬了。我們先出去的,損失小些,後動身的,雪下的太厚,沒走成,損失大了。白音窩拉已經死了八百多頭,白音高比死了五百多頭,我們陶森也死了近四百頭。
早上,老索給雪橇換了兩條寬了差不多一倍的滑板,拖著回家去了。
牛群一頭跟著一頭,踩著牛路出去吃草。一頭母牛在路上流產了;精瘦的阿勒克踏入路邊的積雪挑草吃,我心說,誤雪裏,我一人可弄不了你。
傍晚,我抓了點鹽去縻馬,剛把手掌伸過去,老馬的上下嘴唇子就動起來了。我拔了馬橛子,拖著縻繩,換了個地方,把韁繩係在靡繩上,看著老馬刨著雪,“卡嘣、卡嘣”地啃著草,心說了,牛怎麽就沒這兩下子呢。
又是一個晴天,風不大。白雲向南飄著,夜裏冷了,北邊飄來的浮雲,又落下來,給雪原罩上一層毛茸茸的冰霜。
刮了有半個多月的西北風了,還挺穩定,也就是風大點,小點的事。
阿勒克死了,我把它的尾巴割下來,留著箍套馬杆的接口用。道勒吉爾站不起來了,門牙掉了,我給它從雪地裏刨了一抱草,也就湊合著嚼幾口了。到驚蟄,還有七、八天吧。那時,雪就可以融化得多點。
老索從營子拉回小半麻袋硝土,說是路上不好走。他說,還得在山裏堅持十天半個月的;北邊比這兒更慘,雪凍得梆梆的,牲畜吃不著什麽草,解霍侖圖的羊群,七百隻,已經死了一百五十多隻了。
第十二周 木耙
預報說,寒流,西北風四、五級,氣溫將下降。向陽坡的積雪化了些,又結成冰片,頂在草叢上,有些滲入雪水的土地,又凍硬了。
老索說,用木犁犁雪不行,要做個木齒耙子破雪。拉過木犁的犍牛夏吉蓋死了,我一看見它的大牛頭,就想起它的鼻子流著血,拉不動木犁的樣子,它是累死的。
風小些了,陰雲密布,羊群散在東山坡上,山頂除了北坡,積雪已經融化成一塊一塊的了。
晚上,老索唱著《我的牛群》,說是他搞後勤運輸時唱的,他參加革命的時候,跟我們來牧場時差不多大吧。他跟我說過,他要的不隻是這個特務平反,他要的是黨。也對,他的這個黨員、幹部都是因為這個特務給弄丟了。
這些天,氣溫回升點,又降點;陰了,又晴幾天。我拖著雪橇去砍柴、拉柴。回來時,風又大了,挺冷。下午,老索說,你回家看看去吧。
村子裏,到處散著晃晃悠悠的弱羊,十幾頭瘦牛在草庫倫那兒,跟羊爭草吃。我路過烏力吉的細毛種羊圈:收拾得幹幹淨淨。我和大爺打了個招呼,就回家了,家裏也就老鄂和老頭。
住了一夜,我往東南方向回營子。一路上,老馬氣喘籲籲地踏著積雪,吃力地順著山坡走著,到了營子,它啃了幾口雪,就臥地上了。
這兩天,刮二、三級南風,還算暖和吧,可是積雪卻沒化多少。
第十三周 驚蟄
昨夜的小雪,像柳絮一樣,又鬆又軟。我去山溝裏砍柴,回來的路上,雪橇不是左倒就是右歪,陷進鬆軟的雪裏好幾次;老馬也是一腳高,一腳低的。進山的路,總是被雪封了。
清晨,刮起了七、八級的白毛南風,陰冷陰冷的。十幾頭牛被暴風雪驅趕到北麵的雪溝裏,誤那兒了。我和老索扒開積雪,連喝帶推地把它們趕出來,牛的眼睛都被狂飛亂舞的雪花迷住了,凍腫了,就像是一群瞎牛,不分深淺,在雪中跌跌撞撞,驚恐地走著。索米亞說,少了四頭牛,要去北邊看看。牛群身上的雪花,化了,又凍了,渾身的冰甲。一頭母牛的嘴上,雪水和口液混一塊,凍成冰坨了。
快天黑了,我倆挨著蒙古包,用牛車、木柵欄、氈子、死牛皮圍了半個圈,給牛群擋風。風把雪花兜回來,越積越厚。一整夜,暴風雪都沒住。
早上,風轉偏西了,有時,有八、九級吧;過了中午,轉七、八級西北風了,透過呼嘯南去的雪花,上層的雲朵好像往北慢慢地移動著,慘白的太陽時隱時現。暴風雪瘋狂地抽打著牛群,我倆隻能輪流攏住牛群,不讓它們走散。昨天濕了的蒙古袍,今天凍得梆梆硬,雪花鑽進大襟,胸口冰涼冰涼的。老索在胸口係了一根皮條,從牛車裏給我翻出一條藍色的哈達,讓我係上。
雪花從蒙古包每一塊氈子的接縫處拚命地往裏擠著,麵粉般的雪花灌滿了小半個蒙古包。
寒流終於歇了,天氣晴暖起來。牛群渾身淌著雪水,整個一群“落湯牛”,我倆清了清蒙古包裏的雪,把濕呼呼的氈子、毛皮、皮被什麽的都拿出去,鋪牛車上曬著。
燒的剩不多了,我倆去砍柴。老馬陷雪裏兩次,我隻好牽著它,走過山穀這段路。大山頂上,有幾隻黃羊;差不多三天的暴風雪,把高處迎風的地方吹露出了些枯草。雪地上,印著野雞的爪跡,我不知道,它們在雪地上能找什麽吃,哪還看得見草籽啊。杏木叢下,散落著很多杏核,我撿起一個,咬開,爛的。
老索拖著雪橇走在前邊,我筋疲力盡地上了馬,拍了拍老馬的脖子,“該你賣把子力氣了。”
路上,一大一小的兩頭牛為了吃壓在積雪下的草,困在雪裏了,我隻好下馬,連推帶搡地把它倆轟到老索拖著雪橇走過的路上。
老索說,東南山穀裏,有七、八頭牛,誤雪裏凍硬了,是白衣拉、小滿德拉他們的,他們把兩群牛合一起了,四個小夥子都擠白衣拉那包裏。
牛群身上的冰甲還沒化完,皮毛上掛著冰溜子,“稀裏嘩啦”地撞擊著。一頭犍牛從北邊往這兒走來,暴風雪那三天走散的。
傍晚,我倆收拾了一下蒙古包,可以緩口氣了。
又刮起了五、六級的西北風,倒九寒!謝天謝地,這回沒下雪。牛群在蒙古包東邊擠成一溜,避著寒風。
官布從北邊的家裏回來了,說解霍侖圖“放著一小群羊”,前幾天的暴風雪,羊群損失了百分之三、四十。有些羊群進圈了,哄不動,羊踩羊,被雪埋了。
吃晚飯了,老索嚐了一個我炸的果子,“粘牙呢,火太大。”我往火裏壓了幾塊凍羊糞磚,回鍋果子。半導體裏 “當當當”的鋼琴聲伴著油鍋裏“咕嘟咕嘟”的冒泡聲,還挺和的。我給老索和我一人盛了一碗昨天剩下的麵條。
夜深了,我把氈疙瘩掖在皮被的兩側,縮在得勒裏……有些牛在趴下睡覺以前,總愛張大鼻孔,嗅幾下地麵,再轉上幾圈,才臥下,那地方就是它的窩了……牛群要是有個帶棚的圈就好了……
第十四周 麅子
氣溫不樂意地緩慢回升著。我拖著雪橇去砍柴,這條溝裏的雪有半人深。我在向陽坡上刨杏樹疙瘩,一會兒頭上就冒汗了,我抓了把雪放嘴裏,向溝頂看去,那裏長著很多喬木和灌木,我的目光停留在被人伐過的一片樹墩間,兩隻麅子!背著陽光,就像兩個樹墩,它們的小角就像樹墩上殘留的枝杈。看見我在看它們,它倆站起來了。呆那兒吧,我不會上去的,那兒是你們的家。
去年,我趕著牛群經過烏蘭毛都公社的時候,那兒的牧民說過,雪下得太厚的冬季,成群的黃羊,還有麅子,會沿著群山的山脊,朝著大興安嶺的方向,去他們科爾沁那邊。
我把鎬把掄裂了,隻好裝上樹枝,拖雪橇回家。剛翻身上馬,這匹剛從馬群換來的青馬撂了一下。媽的,撅啥屁股,有你趴蛋的日子。我下了馬,給它帶上嚼子。明天我打算去場部,來回有五、六十裏路,你有尿,明天練練吧。
一早,我就去場部了。場部一排排房屋的周圍,到處是塌陷著腰眼的馬啊、牛啊、羊啊、豬的,還有雞。幾隻稀髒的山羊在長長的雪堆上站著,孩子們尖聲叫著、笑著。我很奇怪,年輕的、上了年紀的婦女都清一色留著禿尾巴沙斑雞式的短發,為了省著燒水洗頭吧。
我去糧店買麵,沒了;去衛生所給老索要點藥,也沒了。副場長蘭木加布招呼我去他家,給我拿了十張大烙餅和一張華主席的指示,又帶我去倉庫,買了兩隻冬儲凍羊;白音窩拉的知青鄭兵帶我去他家,給我裝了一袋麵和一小口袋鹽。
天氣到底是轉暖了,場部的道路泥濘不堪。回來的路上,雪橇比來的時候沉了,翻過山梁,下坡的時候,青馬誤雪裏了,我沒下馬,提了一下韁繩,不行了吧,撂啊。
晚上,老索把捉到的虱子塗在指甲跟上,說能治裂口的毛刺,我不太信。
這三天,都挺暖和的,再冷,也不會冷哪兒去了。一頭犍牛死了,肚子漲得很大,舔肉吃的那頭母牛站在旁邊,老索說它,“跟狗似的。”布和巴特過來串營子,說他和小滿德拉、白衣拉把三群牛合一起了,一人看一天。跟他跑來的四眼黑狗,一口就把我扔到雪地上的胎牛犢咬成了兩半。這個冬天,狗啊,狼啊,沙狐啊什麽的,夥食不錯;我不明白,沙狐為什麽在牲畜的屍體上撒尿,表示是它的?
老索割了一匹死馬的尾巴帶回來,告訴我,西邊大山的半山腰還有一匹死馬;我去了,沒找到。回來的路上,經過一塊舊營盤附近,雪地上露出一撮皮毛,我踢了一腳,一隻凍硬的死狐狸,半張著嘴,肚皮的灰白毛上,有些血跡,是撞上狼,叫狼捎帶撕了一口吧。
老索不讓我要,說“有跳蚤。”我說“早凍死了。”他停了一下說“嗯——,沒有,一烤就活。”我隻好把死狐狸扔牛車的柳條圍子裏,等天暖和了,再把它剝了皮。
早晨,一片大霧,沒什麽風,又死了一頭牛,症狀跟昨天死了的一樣,鼻子裏流著黃湯,老索說,是為了舔牛背上的蹦蟲,扭脖子倒地上窩死了。天氣冷吧,弱牛凍死了;天氣暖和點了吧,挺過來的牛,好好的,也死了。
黒褐色的山頭上,一點積雪都沒有了。色楞·道爾吉和白衣拉把蒙古包搬北邊去了,說是離羊群近點,有羊糞豆燒。
晚上,老索把傷濕止痛膏貼在發炎的手背上。我想起,癱瘓的馬倌嘎斯尼瑪頭痛的時候,也把這玩意剪一小塊貼太陽穴上;我媽也跟我說過,在幹校,誰拉稀了,就剪一塊貼肚臍眼上。止疼膏成萬金膏了。
天又冷了,北風又大了,雲霧滾滾向南飛去,有時,還飄下來點兒雪花。我去砍柴,那兩隻麅子還是臥在那片樹墩子中間。回來的路上,下坡時,雪橇翻了,媽的,走這條路就沒順過。
晚上,不是白衣拉的班,他住我倆這兒,他笑話馬倌巴圖門科那邊沒吃的了,說是“就燒點茶,十九個人分吃五張烙餅”,我心說了,不至於吧。
這兩天,西北風又大了,雪又不化了,但願春分時能暖和起來。
我炸果子,一下鍋,就熱油四濺,滿鍋的果子都爆了,肯定是糖精裏混進了一粒高錳酸鉀什麽的。我想起了高一教我們的化學老師,“同學們,學校派我來和大家一起研究化學……”“當紅燒肉熟了的時候,我們不禁要饞了……”同學告訴我,紅衛兵抄家的時候,他嚇得一病不起,死了,他也就是喜歡收藏點字畫……麵不能糟蹋了,我把果子切得小一些,把鍋架在裝牛、羊糞的鐵盒子上,讓油涼點兒,不停地攪著下鍋的果子。
下午,基格加布順風來找走失的牛。當初,他不跟我們往南走,往北去了,結果,額仁沒進去,窩在北邊的山裏了。那裏長著一片片杏樹林,那年,我住大車班,天天去那片山裏打旱獺子,那兒沒多少畜群可吃的牧草。
天氣又暖和了,西南風一、二級,前兩天的寒流結束了。小蘭木加布過來了,說“還有十多張死牛皮沒剝。”再有一個星期,差不多就能往回走了。
第十五周 春分
色楞·道爾吉的牛群白天、黑夜都在北邊的山頂上,索米亞說,那有啥草可吃,再說了,連塊平地都難找,牛晚上都歪著臥地上睡;我聽了,直樂。
天暖和了,我倆晚上坐那喝茶,他講蘇聯人開過來打日本人那時候的事情……講他留著長發,做木匠的父親修著修著木軲轆,就死在了牛車旁……講他騸狗,叫狗把上嘴唇子咬了一口,去烏拉蓋醫院補的事兒……講他年輕的時候,三百多斤的苫布,一扛起來就走……
山穀中的夜晚,牛群靜靜地臥在羊糞盤上,不慌不忙地反芻著。
春分了,可是,還沒有一個暖和天,可以把死牛皮解凍。老索說,剝完剩下的那七、八頭死牛皮,就回定居點。
沒肉吃了,我沿著大車在雪地上壓出的溝轍去場部。道路上,有幾個地方散落著長長的電話線,有人把廢棄的電線杆鋸倒了,一看就是拉走劈了,當柴燒了。凍羊肉漲價了,從三塊漲到五塊,我買了兩隻。
雪化的多些了,老索說,驚蟄那天,博侖盆地那兒,就有旱獺子鑽出來;地熱了,“地是從上往下凍,從下往上化。”
夜裏,全月食後,天上、雪上都挺亮。
積雪從早上就開始融化了。老索一邊接套馬杆子,一邊說,過幾天先往北搬一程。
我去白衣拉那兒串營子,他打了一隻黃羊,說是翻坡的時候,迎麵撞上的。他的蒙古包全是新氈子,包裏收拾得井井有條,他說,“有家卻沒有家裏人。”原來跟他好的那姑娘,嫁給開拖拉機的那小子了,都是姑娘他爹的主意。我要回營子的時候,他說,他要給我一匹烏蘭察布小黑馬。
早晨,大霧彌漫,淡淡的灰黃色的天,濛濛的灰藍色的山,雪原上露出些灰褐色草地了。又有兩頭牛,鼻流黃水,嘴冒白沫,死了,我倆弄不明白,不知道能做些什麽。一頭背上長癩的母牛在牛車杠子上蹭著蹭著就倒地上了。
老索把色楞·道爾吉牛群的七、八頭死牛也剝了皮,說是不能糟蹋。
凍牛糞的外層已經幹了,可以燒。我煮肉、炸果子,明天或後天,天氣好些,就往北搬。
第十六周 回村
昨夜,寒流又來了,刮起了六、七級西北風,夾雜著雪花。索米亞把昨天扒了的壓腳土又給蒙古包填上了,凍腳,還挺冷,今天可不是搬家的天氣。
天氣和昨天差不多,不等了,搬。六頭套車的牛上坡的時候,有腳一軟跪下的,有喘不過氣來歪倒的,我隻能大聲吆喝著,抽打著。
我倆搬到了巴雅爾留下的營盤上,用蒙古包頂架支了個道普,這兒有的是羊糞豆可燒。我往北望去,還是白茫茫的一片雪原。巴雅爾的哥哥和妹妹趕著兩輛牛車過來,鏟了一車羊糞豆,裝了一車凍雪塊兒。傍晚,巴雅爾趕著羊群從西坡經過,不時有兩、三隻弱羊落下,臥地上走不動了,巴雅爾牽著馬,跟在後麵,把他們扶起來,讓它們勉強的跟在羊群後邊。
鐵皮爐子上的鍋裏化著雪,我坐在道普裏補皮褲的布麵,前胸烤得挺熱,後腰還挺涼。
風小點了,可天氣還沒暖和過來,老索、色楞·道爾吉、白衣拉和官布的四群牛,全往北搬出了山穀。
全隊的牛群、羊群從東向西沿著公路的南側,集結在甸子的邊緣,等待著北邊積雪的融化。
老索說,他要串營子去,補上拜年,看看各個營子的情況。我心說了,死了這麽多牲畜,有什麽可看的。“你不去,我就把烏蘭撒了啊。”他騎著青馬,牽著烏蘭走了。從11月初下了大雪開始,好多鄉親有小半年沒見著了。
巴雅爾穿過積雪化得半半拉拉的甸子,向北搬回春草場去了。羊群不能再等了,過個幾天,就要接羔了。
晴天,刮著二、三級的東北風。空中,大雁變換著隊形,從南方飛回來,去哪兒啊?貝爾淖爾,貝加爾湖,還是留在這裏,這裏還有太多的殘雪。
我把襯衣洗了,晾在牛車上,明天,我倆就要順著巴雅爾壓出的路回高特勞的定居點了。
4月2日,北風二、三級,晴暖。裝完車,套牛的時候,我想起了夏吉蓋,它永遠地留在南麵的山穀中了,它不是凍死的,它是累死的。
一路上,除了幹瘦脫毛的哈日海勒京拽了幾次車,還行,才套了兩次車的海溜生個子最賣力氣,到家了,這個冬天就算結束了。
可到了定居點,老索、我和犍牛都鬆了一口氣,老索的牛群還有68頭牛。老索讓我把青馬騎回去撒了,明、後天,浩包去村子裏,會把我的鋪蓋帶過來。
積雪化成一塊一塊的了,草甸子裏,到處是一片一片的水窪,大朵大朵的雲堆積在天空。一隻野鴨從頭頂上掠過去,找尋著它的群。
快進村子了,我下了馬,給青馬鬆了肚帶,卸了鞍子,退下嚼子,摘了籠頭。它打了下響鼻,走了十幾步,就小顛著朝白音窩拉那邊跑去,馬群在山坡上移動著,嘶鳴著。
我夾著鞍具,踏著濕漉漉的枯草地,踹著水窪,朝村子走去。天暗下來,東南麵的群山,籠罩在暮色中,山的那一邊,是牧人和馬群、牛群、羊群渡過了漫漫嚴冬的一條條山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