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白色的山穀 曾平 一

(2023-07-17 01:11:02) 下一個

滿都寶力格牧場知青裏麵寫過小說的有幾位,變成鉛字的最初隻是一些詩歌類的。比如被稱為草原詩人的邢奇,出版過幾本詩集。另外,其他知青的詩歌文章在一些專輯中出現。

成為長篇小說並出版的有逍遙《洋油燈》和野蓮《落荒》,均是由北京工人出版社出版的。編輯是嶽建一。接下來就是《狼圖騰》。三部長篇小說的作者都是陶森牧業隊知青。

《白色的山穀》沒有被任何出版社選中出版,作者也是陶森隊知青。用白描的手法講述了一年牧場鬧白災(雪災)發生的故事。

白色的山穀

 曾平  

1977年11月初,一場大雪後,整個牧場投入了抗災保畜。我們陶森大隊的改良羊配種站被迫撤銷,我從那兒回到了村裏。

    牛群、羊群進入中蒙邊界的額仁冬季草場,已經很困難了。幾天後,隊裏分配我跟著索米亞帶一群牛,隨同另三群牛向南遷徙。

第一周  大雪

    12月5日,我和老鄂、老頭跟村子裏的鄉親們一起宰殺冬季肉食牛、羊。中午過後,索米亞的小女兒浩寶給我把牛車趕過來了。天黑前,我帶上皮被什麽的去老索兒子高特勞的定居點。積雪太厚,犍牛奧登拉不動車,隻好先沿著去達木切加布定居點的車轍向北,再向東繞過草庫倫,到高特勞那兒的時候,天已經黑了。

    第二天,我幫索米亞裝車,帶上要搬走的生活用品。

    第三天,我倆穿過覆蓋著積雪的草甸子,搬到了包日陶勒蓋山的東南側。一路上,拉車的六頭犍牛踏著積雪,喘著粗氣。這天是大雪節氣。我倆在山坡上鏟開積雪,給牛群整出幾塊土地好臥著睡覺。傍晚,十幾隻牛犢說什麽也不願意進用牛車、木柵欄和氈子圍成的圈裏,還有一些害群之牛,為霸占地盤,把其它的牛頂到雪地裏。後半夜,刮起了白毛風,一直到次日下午。

    12月9日,我們去選營地。高特勞從羊群定居點趕過來,幫我們鏟一尺多厚的積雪,牛群在周圍拱草吃,幾頭牛走過來,吃著鏟出來的草。色楞·道爾吉和他的兒子趕著牛群,沿著我們開出的道,也進山來了,他選擇了馬倌厄力留下的營盤安頓下來,是懶得鏟雪吧。晚上,老索肯定地告訴我,傍晚前,西邊,七隻狼吃了一匹馬。他從牛車上拿出了一隻破舊的汽油桶和鞭炮,說要嚇唬狼一下。

    第二天,色楞·道爾吉過來說,媽媽的,狼被嚇他哪兒去了,一頭母牛被吃了,“一點肉也沒剩。”

    帶來的幹牛糞不多了,我倆就到羊圈裏挖埋在雪下的凍羊糞磚,不好燃,可總得燒茶煮飯吧。

    12月11日是星期天,對牧人來說,星期幾都一樣。這天還算暖和,我倆砌了個泥爐子。晚上,我坐在羊油燈旁,補著馬蹄袖,老索給我講鐵皮爐子的事,說他爹用的第一隻鐵皮爐子,是用一頭比路和漢人換來的。

第二周  山穀

    昨夜,下了一場大雪,上午,霧漸漸散去。我倆動身搬到大前天鏟過雪的營地去。我牽著六輛牛車,順著山腰繞過幾座山。一路上,掛在最後麵的那頭白牛老是拽車,行進在山穀厚厚的積雪中很吃力,更甭說上坡了。到了營地,支起蒙古包,把新雪又鏟了一遍。

    色楞·道爾吉過來說,他和兒子去山溝裏砍樹,一不留神,陷雪窩子裏了,要不是他兒子用套馬杆子把他拖出來,他“就媽媽的玩完了”。我說,不能吧,好歹您也一米八幾的個啊。

    晚上,索米亞放了一個二踢腳,沒響,受潮了。我打開半導體,老索的尖嗓子跟著德德瑪的厚嗓子唱了起來,我腦子裏出現了夏天的草海。

    早上,又刮起了六、七級白毛風。我把石塊盡量地砸得方整些,挖坑,和上黑泥,砌爐灶。遠處,幾條狗狂吠著,出去一看:它們在追逐一隻麅子,麅子在雪地上跳躍著,穿過散落的牛群,沿著薄雪的山脊向東奔去。

    晚上,老索補著破了的氈靴,幾天前,他就嘮叨著要補了。

   又是個刮著小白毛西風的一天,我在包頂上開了一個方形的洞,再縫上一塊帶洞的氈子,插進去一塊玻璃,包裏亮多了。

    隊幹部白衣拉從老遠的村子裏給色楞·道爾吉送來一爬犁幹牛糞,還帶來四隻槍,給每個牛群。

    老索這天不太順,白天砍柴,把斧子掄岩石上了;晚上想補皮襖布麵,針又掉地上鋪的毛皮上了,“針叫誰家的姑娘拿去了?”他用一塊磁鐵吸了一會兒,沒找著,天亮再說吧。幹點啥呢?他把襯衣脫下來,披著蒙古袍,說要和身上的吸血鬼算賬,剛“卡吧、卡吧”地擠死倆虱子,外麵傳來犍牛挑鬥的叫聲,是山梁西邊兩戶的犍牛群順道串門來了,找不著北了吧?

    早上,我起來一看,三十來頭犍牛趴在西邊幾十米外的雪地上,山溝中的積雪把他們擋住了,一頭牛的鼻繩下,凍著一塊大冰坨。

    小蘭木加布和他哥白衣拉的牛群,小滿德拉和他弟官布的牛群搬到了我們北麵的營地上,滿德哈的羊群搬到了我們的西北麵,群山的一片片穀地中,散布著馬群、牛群、羊群。

    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老索用雪橇拉回一捆樹枝。燒濕樹枝,冒出的是充滿水氣的白色濃煙,火苗是淡藍色的,帶點寒意。

    夜裏,刮起了四、五級西風,牛群冷的趴不住了,順風往東南的山穀裏走,隻好看著。

    早晨,一頭牛犢不行了,幹掉剝皮吧。牛盤結滿冰淩,我們隻好再鏟兩條牛盤,積雪下的地麵比較幹,積雪的表層結了一層硬殼,鏟起來很吃力。

    周六的早晨,小雪小風,陰冷陰冷的,一頭短尾巴的母牛,餓得舔著凍得梆硬的死牛犢,兩條狗也在它傍邊費力地啃著。高特勞和一個遠道來的親戚來找他爹打獵,老索抓起槍一看,鏽了,連子彈也鏽了。

    這兩天,我在雪溝裏挖了兩條牛盤,手腕都疼了。我把大的冰雪塊壘在北麵,牛盤就像沒屋頂的幹打壘,犍牛在牛盤上頂著架,老一套啦,牛這東西,就是不如羊,人家就知道天冷了擠一塊。我看著東山,夕陽下,牛群在雪坡上趟出的腳印,就像用玫瑰色和湖藍色畫出的圖案。這幾天,太陽落山後,天一暗下來,就刮西南風。

第三周  冬至

    晌午,我套上牛車去南山北坡的山溝裏砍柴,索米亞在前邊探路,為了找雪薄點的地方,我牽著車繞著大圈子。

    山穀的陰影裏冷嗖嗖的,積雪反射著天空的藍色;往下看,遠近高高矮矮的雪坡,一條長長的曲線插入在另一條長長的曲線。

    我倆扒開積雪,砍樹、刨樹根,再一捆一捆地順著山溝往下拖。回營子的路上,我們抄近走一條打過草的坡地,過營子西邊的山溝時,積雪又厚、又硬,駕車的犍牛,走了三兩步,就誤雪裏了,隻好把牛卸了,挖一條道。媽的,駕車的牛往山上走了,我踏著它的足印,把它追回來,套上車。累得筋疲力盡的一天。

    晚上,我喝著米茶,看著凍羊糞磚在柴火上冒著濃煙,包外,聽得見幾頭牛正“卡嘣、卡嘣”地嚼著嫩樹枝。

    早上,牛群順著山溝裏的小路一頭挨一頭地往南走去,兩邊旱葦子之類的草叢上,掛滿了毛茸茸的冰棱。午後,牛群上了西南的大山,我騎的老黑馬,一步都不願意走,隻好牽著,沿著山脊去圈牛。

    老索的女婿馬倌阿牙高來了,他“啪嗒啪嗒”地按了幾下打火機,沒著,隻好從灶裏夾出一塊火炭點上煙。他的顴骨上、鼻頭上脫了點皮,凍的。他說,隊裏的四群馬要往北到額仁去,這麽說,馬群不再給牛群開雪了?牛這東西,隻會用鼻子拱雪,用舌頭卷草吃。他喝完茶,翻身上馬,哼唱著消失在夜幕中。

    睡覺前,我出去方便,幾頭牛把門堵住了,想沾點蒙古包的熱氣吧。無風,深藍的天空中,月亮一天天豐滿了。

    這天,我們又鏟了兩條牛盤。色楞·道爾吉把馬群留給我們的肉食馬牽來了,有馬肉吃啦!傍晚,我用黃油炒著小米,老索說,他哄牛的時候,看見了七、八隻黃羊,可是沒帶槍,“很近,也就四、五百米吧。”我想,您倒是整一隻啊,讓咱也嚐點野鮮。他又對我說,“可別再讓牛群上南山了啊,去了,可就把咱們的柴禾給叼光了。”夜裏,狼群在附近唱了起來,有七八隻吧。

    冬至了,天晴日和,犍牛在山溝裏頂起架,把雪揚了起來,高興啦?

    幾隻麅子在高山頂上掠過,老索和小蘭木加布他們打獵去了。

    我套上“禿驢”去拉羊糞磚,過溝時,“禿驢”前腳陷在雪裏,摔了個嘴啃雪,牛秧子斷了,車排子也拽飛了。索米亞很不高興,說“禿驢”是敖力布的,死了沒法交代。索米亞告訴我的是套“道勒吉爾”——那頭犄角向下彎的,而不是“毛赫勒”——“禿驢”。

    老索、色楞·道爾吉他們幾個把肉食馬給宰了。晚上,我給大夥做了頓油渣烙餅,馬油聞起來有些胡麻油的味道。

    山裏的畜群沒硝吃,就跟人沒鹽吃一樣。可是,沒有,更甭說料了。場部和隊裏說要派拖拉機給畜群開道,三九之前搬到群山南麵的草場去。

    這天,下起了小雪,三、四級的西北風把牛群吹回來了。一頭三歲的牛臥在牛犢圈裏,老索看了看,說要用馬肉湯喂牛,“有勁”。

    我把昨天就奄奄一息的牛幹掉了。老索清理牛盤上的牛糞時,鼻子流血了,累的。政治部主任雙戰從場部過來視察,說要用拖拉機去二百裏之外的烏拉蓋農牧場管理局提貨,供銷社已經沒有什麽東西可賣了。

    周日,我煮了一鍋馬肉,縫補破了又破的皮襖。

第四周  特務

    早晨,我把“厄勒古”宰了,剝下牛皮,“厄勒古”就是老轉圈的牛,腦子裏長了寄生蟲。

    索米亞鏟著溝裏的雪,整出條新盤,舊盤清理了凍牛糞,牛倒不願意臥了。接著,給牛犢鏟了個新圈,又有一頭牛犢走不動了。

    老索做馬絆子的時候,西邊隱約傳來東方紅五十七的“突突”聲,是去山西邊,色楞那邊的營子吧。

    老索回家探親去了。下午,我圈牛去,碰到色楞.道爾吉套上雙牛往回拉砍下的樹木,牛車在雪地上一步一步地挪著,色楞.道爾吉這個抽啊。

    牛群順著山脊,繞到另一座山頭上去了,隻顧低頭吃著風吹出來的枯草,根本不拿我的吆喝當回事。我隻好把馬絆在山下,爬上山頂。夕陽下,牛群走過的山坡上,踩出一個個湖藍色的坑。放眼四周,可以看出去方圓百裏,群山時起時伏,其間是一片片遼闊的雪原。往東偏北,沿著彎彎曲曲的乃林河往上走,那片群山的東邊,是大興安嶺西南端的寶格達林場,我和胡新民他們去那兒拉過木頭;往南,翻過幾道山梁,順著幾條山穀走,就到賀斯格窩拉牧場了,經過敖包山,趟過色也勒吉河,沿著草原往東,涉過彎彎曲曲由北下來向西流去的烏拉蓋河,再往東,就是和錫林郭勒大草原相連的科爾沁大草原了,歸流河向東穿過這片大草原,我們趕著五百頭犍牛到大石寨火車站,就是走的這條路線;西南邊,在兩群山脈間南北向的寬闊穀地間,烏拉蓋公社和我們大隊相鄰;西邊,南北走向的群山把我們牧場和額仁髙比公社隔開;北麵遠處,灰玫瑰色東西走向山脈的這一邊,是額仁草原,紮那說,牲畜“吃那的草渣都長膘。” 山脈的那一邊,是蒙古人民共和國。

    我不明白,這座山,為什麽叫“查幹沃斯”——白水。

    我把牛群哄下山,兩頭小牛不願意進圈,咋了?不明白。

    月光柔和地灑在雪原上。起風了,一夜的五、六級西南風。早上,刮起白毛風,我頂風把牛群趕到南山溝裏,揚起的浮雪漫山遍野,鋪天蓋地橫掃群山。

    刮了一天的白毛風住了。老索從家裏拉回做雪橇的木料;捎來老鄂給我的信和一大堆吃的:麵粉、月餅、炒米,蔥、蒜、香辣粉,黃油;還有一雙氈靴和手套。

    巴圖趕來十幾頭弱牛,草庫倫那兒沒草料喂它們了。他問老索要煙抽,老索說,“你抽兔子糞去吧。”我聽說過,三年自然災害那陣子,沒煙抽,就抽這東西,兔子吃百草,味道壞不到哪去吧。

    老索著涼了,鏟了三條盤,說是出出汗,累得夠嗆,就坐包裏補起氈靴,給凍硬了的馬絆子上打上些羊油。

    我鋸樹根,把鋸給奔了,夾著小石頭呐。天氣預報:明天下雪。索米亞跟我說,蒙語的明天,是由“馬納黑西”變成“馬日嘎西”,再變成“馬嘎特爾”。

    一天都霧蒙蒙的,沒下雪。我和老索去東山的一條溝裏砍條子,山陡,一步一滑,老馬不願意呆在溝裏,下山嚼細條子去了。回去時,我一看,牛把我的馬鞭子給嚼了!就是因為要嚼點硝。

    老索把馬肉剌成片兒,塞給牛犢吃,說是會發熱。

    晚上,他補袍子,又穿不進針了,眼不好使。他說,是在場部挨鬥那陣子,革委會那派讓他們站火爐子周圍烤著,煉成火眼冒金星了。

    上午,我鏟雪,把木鍬鏟兩半了。老索開始做雪橇。他先要做一把木鑽,他把一根鐵棍插灶裏,燒紅了,“叮當”砸扁這頭,再用鋼銼挫出尖,再燒紅,淬火……1968年春天,我在沃姬額吉家第一次遇見老索的時候,他穿一件磨得發白的黑羊皮夾克,也是掄著鐵錘,在鐵帖子上“叮當”地敲打著一根燒得通紅的冰穿子。那時,他戴一頂特務的帽子,四清時整的。

    色楞副書記對我說,“索米亞漢話說得可好了,要注意啊,可不是那麽簡單,你看看吧。”

    上午,三、四級西南風轉成四、五級西北風,牛群被吹回來了,外麵風大,蒙古包裏沒啥熱氣。幾頭牛撞著包門,要肉湯喝,老索已經不給小牛喂馬肉了,說是“馬肉上火,馬肉湯就好。”

    色楞·道爾吉從村子裏回來,說幹部們開會了,要派拖拉機來開道走場。

    晚上,縮在皮被裏打開半導體,唱得是“薩裏哈最聽黨的話”。

第五周  小寒

    索米亞接著做雪橇,缺了一根立柱,壓哪了?我縫開了綻的牛皮靴,開了線的羊皮褲,再就是補氈襪。

    又刮白毛風了,不算冷,我去砍荊條。路上,一條短尾巴狗啃著一頭被狼掏了大半的牛,它翻著白眼,瞄了我一眼,舔了一下沾著血的嘴巴,又把頭埋進死牛的胸腔裏去了。

    紮那書記來了,說拖拉機沒有多少柴油了;大車來開道吧,馬不行,走不了多遠的路。這麽說,隻能在這耗著了?

     短尾巴母牛的牛犢趴在回家的路上,走不動了。我聽見北麵山後“突突”的拖拉機聲又向東折回場部了。從場部到我們村30裏,從我們村到烏拉蓋公社120裏,再到農牧場管理局還有50裏吧,萬一誤雪裏,前不著村,後不著包的,就死定了。

    又是五、六級的白毛西風,我煮肉、炸果子,索接著搗鼓雪橇。索說,這裏不行了,三九前搬一次家。

    色楞·道爾吉過來說,他的四頭牛陷山上雪窪子裏,誤死了。

    老索帶我去找安營紮寨的地方。背風的地方吧,窩雪,雪薄的地方吧,風口。一上午過去了,最後,剛在一個小坡下動手鏟雪,就刮起了西北方向的白毛風,越來越大,有五、六級吧。

    回家的路上,就為了抄近道,我倆一步步地在沒膝的積雪裏走著。

    一頭黑色的短尾小得楞竄進牛犢圈裏,把我們砍的柳條子給吃了,餓啊。我又處理了一頭半死的小牛。色楞·道爾吉的牛群過來搗亂,我轟了兩次,還是過來了,湊一塊暖和是怎麽的,媽媽的。

    我把皮牛頭繩打上油,又煮了一鍋肉,準備明天開拔。再就是化了些雪水,洗了個臉,再看洗臉水,跟油泥一個樣。

    天還算暖和吧,我牽著牛車隊,喘了四、五次氣,才上了東邊的大梁。色楞·道爾吉的頭車套了雙牛,一蹦子就上去了,牛!我沒有牛可套,索米亞不讓我套別家的犍牛。過了山梁,我順著山坡,牽著牛,走走停停,犍牛查幹走不動了,哈日走不動了,夏吉蓋走不動了,連赫赫大名的“吉普”塔楞也走不動了,沒別的,雪太厚,我和大家一塊喘著粗氣,牛說,把你套車上,更淞。

    又是三、四級的白毛東北風,太陽看起來像個金色的盤子。我到山溝裏去拖樹枝,一人半高的灌木叢在積雪裏隻露出細稍,老馬上坡打著滑,我隻好把它扔在坡下,踹著沒膝的積雪,自己上去拖了。

    太陽落山前,我看見一隻狼從營子前的狼道上經過,就叫出坐包裏喝茶的白依拉和老索,白依拉出來先放了三槍,狼繼續小顛著往山上走;老索打了兩槍,狼理都不理;老索說,標尺不對,把槍給我了,我把標尺定了一下,“乓”,狼站在山頂,回頭看了一眼,翻過了山梁。老索說,白依拉在色楞·道爾吉那兒喝高了,我說,往上就是不好瞄。白依拉臨走時,看了一眼倒在雪地上凍僵的弱牛,說是要派雪爬犁過來,給我們拉車幹牛糞。

第六周  寒流

    我砌了一個帶舌頭的泥爐子,爐子燒得挺旺,可外麵的西北風從五、六級轉到六、七級了,寒流,我在包後綁了半圈牛皮板。兩頭三歲的小牛趴在盤上,起不來了。

    有兩群牛搬到了我們西北邊。車老板官那嘎和小滿德拉用馬拉爬犁幫他們搬蒙古包;紮那書記、古布勒他們五個人鏟了三天牛盤,還沒幹完。古布勒到我們這來喝茶,說我們過的還行。

    哈木圖場長說,打算讓全部牛群去山南,動員所有能開得動的拖拉機幫我們開道。可牛倌們不願意走,一是那邊沒燒的,二是這麽多牛群,也著不下。

    南山幾條朝北的溝裏雪太厚,進去費勁。色楞·道爾吉回家,拉回來三根木料,也就夠燒兩天的吃喝。我和老索隻好去南山西坡的第二條山溝砍柴。溝很陡,可上麵高低幹濕的樹木很多。一隻雄野雞從灌木叢中驚起,拖著長長的尾巴,向南飛去。回去的路,被白毛風刮滿了雪,拖著柴走,挺沉。

    傍晚,牛群個個披著雪,又一頭褐白花牛犢倒雪地上了;一頭黑牛剛走到營子,就趴下了。牛盤被雪埋了大半,我倆鏟了一條,就累得一身涼汗,幹不動了。

    晚上,風小了,寒流過去了,爐子裏加上柴,有股暖和氣了。

    早上,花牛犢死了。老索清理牛盤上的凍牛糞,接著做雪橇。我去拉柴,也就二、三級西北風,太陽照臉上,熱乎乎的,向陽坡上,雪被風刮薄了的地方,化了一些,在岩石上滿滿地流著,滲進黑色的山土中。

    早上,又刮起了四、五級的西北風,可不算太冷。官那嘎趕著雪爬犁,從村裏給我們送幹牛糞來了;老鄂跟著來了,他留下來換我頂幾天,我跟爬犁回村。老索囑咐我帶回五分釘子和鰾膠,他做的雪橇要攏一塊了。

第七周  大寒

    一月十三日到二十六日,我在村子裏休整了四天,二十七日上午,官那嘎趕爬犁送我回去。進山走了一會兒,碰見朋斯格的兒子在看著羊群。這小子,命大啊。那個夏天,雷雨天放羊,一個炸雷,把他的馬劈死了,他的帽子被閃電擊得隻剩下大半個焦圈,昏了三天三夜,醒了,第一句是:“馬呢?”……

    上大梁了,馬拉不動爬犁,我下來幫著推。

    晚上,政治部主任雙戰來了,住了一夜,說冷。

    天亮了,也就一、二級西北風,晴暖;我一邊剝著死牛皮,一邊聽老索說,他昨天撞上了一隻三條腿的狼和一隻半截尾巴的狼在一起,可是,他掖得勒裏的五發子彈丟了。

    又一頭牛挪不動步了,一群小鳥卻在周圍唧唧喳喳地叫著。

    馬倌敖勒侖馬端著膀子,夾著套馬杆過來了,他歪著頭,叼著一根煙卷,眯著隻眼說,明天寒流要來了,他剛聽了天氣預報。媽的,這麽說,剛暖和了一天,就又要變天了。

    多雲,刮起四、五級西北風,夾雜著雪花;又一頭母牛站不起來了。

    我去山溝裏砍柴,回來的路上,麵一樣的浮雪抹平了坑窪,我騎馬拖著雪橇,翻了三、四次。

    蒙古包裏掛滿了霜,老索直說冷,他的氈靴又磨破了一條口子。

第八周  五九

    天倒是晴了,可還是四、五級西北風,馬倌阿斯道·奧其爾來烤腳,他一邊吸著煙,一邊說“真冷”。他的臉凍得脫了皮。

    又是一個晴天,西北風加大到五、六級,天氣預報說,呼和浩特最低溫度零下22度,這兒在呼市東北千裏之外,還不零下32度。

    老索又剝了四張死牛皮。我還是去砍樹、拖柴,灌木叢中,我看見了一隻凍死的沙斑雞,帶回來了,老索管它叫“殺半斤”,說是用稱稱一下,準是半斤。

    馬群到了西邊的山中,狼不怎麽過來了,再說了,到處都有死牛的屍體可吃。

    還是晴天,風稍小,但很冷,一動彈,蒙古袍就“卡嘣卡嘣”地響,凍得梆硬。

    又一頭牛站不起來了,老索看了一眼,對我說,“紮它一刀”,就扭過頭做膏藥去了,也就是把炭灰和馬油混一塊兒,抹牛腳上的傷口——硬雪塊把牛腳都磨破了。

    夜裏,老索磨奔了的斧刃,我說,“還磨得出來嗎?”

    天天都是西北風,預報說呼市最低零下18度,我一點也沒覺得比前天好一點。弱牛又凍死了好幾頭。

    聽說場部按畜群定量賣給我們一些食品,可老索說,過幾天再說吧。上午,我們用牛拉著雪橇去山溝裏拉柴,路被浮雪重新封了。老索砍了幾根山丁子,說是木質細,做搖籃最好,他又快有一個孫子或孫女了。

    入冬以來,最強的寒流快過去了。大後天過年!我清完盤,去托樹枝;回來把爐子抹了一層泥,好看多了,然後給牛皮靴抹油。老索刻了一個木模,我用它做帶花紋的果子。

    三、四級的西北風。預報說,呼市零下16度,氣溫稍回升了。

    晴暖的一天,東南風轉成二、三級西北風;牛群曬著太陽,懶得走了。我煮肉時,老索找出剃刀,問我,“會刮嗎?”,“會。”其實,我從沒給人刮過頭,還好,隻刮破了一個小口,老索摸了一下,說,“沒事”。

第九周  春節

    又刮起了五、六級西北白毛風,雪原上的小路全被浮雪堵死了。昨天一暖,今天一冷,又死了七、八頭牛,我倆又得剝死牛皮了。

    晚上,老索從牛車裏翻出一條半舊的皮褲,他的布麵皮褲,已經磨得、掛得稀爛了。明天是正月初一!他要做些準備,迎接小輩們來給他拜壽,過了年,他就算是五十了。

    今天是春節,刮著四、五級西北白毛風,可不像昨天那樣冷。老索擺了手扒肉、果子、酒什麽的,就算是年貨吧。他的妹夫色楞·道爾吉第一個來了,身上的袍麵掛得隻剩下上半身的一條條爛布了。“就這樣,還串了幾個營子呢,嘿嘿,比舊社會強多了。”老索拉開包頂,色楞·道爾吉給老索獻了哈達,跪地上給他磕了頭,然後,整了兩口,嚼著肉,聊了起來,“媽媽的,馬群過來幹啥?”“牤牛都死光了。”……

    薄雲,五、六級西北風,寒流一個接著一個,冷,牲畜不斷死亡。老索的未婚女婿小滿德拉和白衣拉來拜年了,坐了一會,灌了兩口,小滿德拉把槍扔這,白衣拉把煙盒丟這,拍屁股走了。

    天氣跟昨天一樣,牛又死了四、五頭,到春天還能留下大半嗎?

    老索的女婿阿堯高拜年來了,跟著,他的侄子走了幾十裏雪路,從額仁高比公社那邊過來給叔拜年,說,“春天,羊群近了,給您抓隻羯羊。”小滿德拉回來把槍拿走了,臉黑紅黑紅的,又串了倆仨營子,整了幾口吧;白衣拉喝高了,讓他弟小蘭木加布來把他精致的鋁煙盒拿走了。

    壞天氣還沒完了?牛直吐黃水,一是沒有硝可舔,二是吃山裏的雜草、陳草吧。我磨了刀,剝死牛皮,牛腿都凍硬了。

    還是五、六級的西北風,但緩過點勁來,寒流快過去了。晚上,老索一邊補氈靴,一邊對我說,“氈靴要腿粗頭小的,牛皮靴要腿粗底窄的。”我看著他削瘦的臉,心說,我的腳丫比較寬,底窄不行。

    老索說要做一個“破雪器”,就是個木犁,讓犍牛拉著,破開雪殼,牛群就可以吃雪中的草了。我上山砍柴、拖柴。小滿德拉過來,送給準老丈人一件新襯衣。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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