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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義無價 冷明

(2023-06-25 02:51:05) 下一個

情義無價

冷明

數九寒天,刮著白毛風,天氣奇冷,在漫天的風雪中,腳下的車轍印時隱時現。她背著藥包,穿著沉重的大皮得勒、大氈疙瘩,騎在馬上,女孩子得天獨厚都有一條漂亮的拉毛圍巾,她用圍巾纏住皮帽子,圍住臉,嘴裏呼出的哈氣在眼眉上帽沿外圍巾邊凍成了一層厚厚的冰霜。我騎馬回大隊部,迎頭碰到,這麽晚上哪兒去?索每亞媳婦要生了,他接我來了。我與一旁的牧民索每亞互相問了好,他們家住緊北邊,遠著呢,有五六十裏路吧!寒冬,幾十裏雪路,零下二三十度,多麽難熬,何況一個姑娘家。

1969年我當上了大隊赤腳醫生,女知青餘光在北京經過短暫學習也成了赤腳醫生。不到一年的功夫,我發現,同樣是18歲的小青年,牧民們都樂意找她看病,婦女生孩子找她方便,餘光不光有女人的細膩,還有與一個弱女子不相符的毅力和耐心,背著藥包,騎著馬,風裏來雨裏去,每天要跑許多路。

上山下鄉期間,在錫盟草原,無論荒無人煙的曠野還是牧民居住的營盤,到處閃現著赤腳醫生的身影,一些北京知青挑起了救死扶傷的重擔。他們沒接受過正規醫學教育,邊幹邊學,為婦女接產,搶救危重病人,預防接種,內外婦幼無所不能。惡劣的天氣,繁重的任務,為牧民看病,沒白沒夜,嚴冬酷暑,隨叫隨走。

一年多後,解放軍來了,我留在大隊,餘光去了連隊,不久調到兵團五師四十三團團部醫院,既原寶日格斯台牧場醫院,她順理成章地溶入了寶日格斯台北京知青這個優秀的集體。

多少年後,有人發現了寶日格斯台牧場北京知識青年插隊時的種種事跡,發誓書寫紮根草原,血灑邊疆的鴻篇巨製,在他們的“輝煌”背後,命運交響曲又演奏了怎樣的華章?時而陽光明媚,時而陰暗、殘酷,有幸運兒就有厄運連連,如今,麵對六十九座知青墳,裏麵平均年齡不足二十歲的青春,任何歌頌、吹捧,任何冠冕堂皇的說教都黯然失色,至今沒人寫出他們的“榮光”或是悲壯。

1967年一群北京知青來到錫盟草原插隊,從那時起,寶日格斯台知青在西烏珠穆沁旗聲名鵲起,後來上山下鄉的大潮風起雲湧,他們在內蒙古乃至全國都榜上有名,大名鼎鼎的先進楷模北京女知青吳小明首屈一指;馮啟泰被大馬車碾碎了一條胳膊,截肢後重返草原,繼續奮戰在生產勞動第一線,身殘誌堅,是我們崇拜的保爾•柯察金式的英雄;身先士卒烈火中搶救出多名兵團戰士,最後英勇獻身的副指導員北京知青杜恒昌;有一綽號"總理"的男知青,表現出非同尋常的組織能力和思想認知,大家佩服的五體投地,戲稱多年後共和國總理非他莫屬......十年,這群出類拔萃的莘莘學子付出了寶貴的青春、鮮血甚至生命,他們對信仰執著,為信仰獻身,痛定思痛,返城後,迅雷不及掩耳,許多人很快成長為學者專家或者高官,也有人在洋插隊的浪潮中去了美利堅,當年堅定的共產主義者在那裏竟也混得風聲水起......

 

兵團成立,解放軍來了,但軍人們對這些北京知青並不感興趣。寶日格斯台知青大都是高中生,那時的高中生有十足的含金量,何況許多人還是來自北京四中、師大女附中等名校。經過多年的運動,特別是副統帥折戟沉沙摔死在異國它鄉,年齡較大的知青都有了自己的想法。兵團成立,肆意開墾,拖拉機夜以繼日將草原開膛破肚,牧場的財富不明不白,軍人們騎好馬,吃羊肉,文革前夕牧民私有的牲畜歸了集體,誰知道又要劃歸何方神聖?!牧民們敢怒不敢言,卻有北京知青挺身而出。

女知青蘭花其格(化名)來自北京一所知名中學,品學兼優,父母是高級知識分子,祖上世代書香。高中生有知識也就罷了,偏偏長的美;長的漂亮也就罷了,偏偏能說會道,敢於仗義執言。軍人們就看不上這幫臭知識分子,經常提意見,袒護牧民,給兵團提意見就是反對人民解放軍,反軍就是反黨,就是反對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你北京知青怎麽樣!你長的漂亮怎麽樣!先把挑頭的治服再說。

蘭花其格被當作典型關進了小黑屋,她做夢沒有想到,父母在北京挨批鬥,她響應毛主席的號召上山下鄉,盼星星盼月亮,盼來了解放軍,竟遭遇如此下場。委屈,憤怒,幾天水米不沾牙,在冰冷的小土屋裏突然發起了高燒,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這時候赤腳醫生Z來了。

Z兄與唐炬同在寶日格斯台牧場罕烏拉分場,同住一個蒙古包,一個是赤腳醫生,一個是獸醫。Z兄為蘭花其格輸液打針,端茶倒水,看她屋裏冰涼,為她點燃牛糞火,她虛弱的身子吃不下堅硬粗糙的炒米,他就煮好一鍋麵條送來。蘭花的燒退了,一個人在小黑屋裏不見天日,鬱悶至極,Z就陪她說話,告訴她整個牧場的形勢,全國文化大革命的形勢。

Z不過是個老實巴交的北京知青,一般工人家庭出身,他醫術高明,在分場一直埋頭苦幹默默無聞,在牧民中威信極高。

關小黑屋的生活結束了,傲慢的冰美人蘭花其格對追求她的人無動於衷,卻獨獨惦記著這個樸實無華的小醫生。是金子總會發光,蘭花其格調到總場當了會計,從沒學過會計的她一發不可收拾,很快掌握了會計原理,超強的計算能力,卓越的組織才能,不久升為總會計師。一晃插隊七八年了,老高中生年紀都不小了,她幹脆對從沒敢有過非分之想的Z兄說,我們結婚吧。雖然住著小土屋,一個是地位顯赫的總會計師,一個是分場的赤腳醫生,一個騎馬,一個坐辦公室,門不當,戶不對,雖然吃著簡陋的飯菜,婚後二人如膠似漆,很快有了一個可愛的寶貝女兒。

在團部醫院的餘光與獸醫唐炬也結為秦晉之好。

我曾撰文介紹過醫科大學畢業生杜學武大夫紮根草原,創造了許多醫學奇跡,其中經杜大夫搶救,九死一生虎口脫險的是一位寶日格斯台牧場的北京男知青,姑且叫他眼鏡兄。

在牧區插隊最怕著一身虱子,可是知青經常去牧民家幫忙放牧,一住就是一年半載,一冬天不能換洗衣服,偶爾回知青包首先要脫下衣褲想方設法消滅一身的自留畜。用敵百蟲擦洗內衣內褲立竿見影,眼鏡兄如法炮製,虱子死了,他也快死了。敵百蟲中毒在農村牧區幾乎必死無疑,眼鏡兄重度昏迷命懸一線,知青們把他送到杜大夫那裏,由於杜大夫診斷及時,措施得當,用最簡單的醫療器械和藥物延續了這個小青年的生命,轉到旗裏、盟裏,直到北京,保住了一條性命。眼鏡兄因禍得福回了北京,但後來的命運卻令人唏噓。

杜學武大夫妙手回春,搶救的另一位也是寶日格斯台牧場插隊知青。

17歲到牧區插隊的黎烈南長期住在牧民家裏放羊,不幸染上了肝包蟲病,一次遇到瘋牛,牛犄角頂撞了他的腹部,幾天後送到團部醫院,醫生們診斷肝、脾破裂,內髒有大量出血,血壓下降,陷入休克。上腹部手術與下腹部手術差著一個級別,團部醫生誰也沒這技術,關鍵時刻有人想起了多次救人於水火的杜大夫。杜大夫快馬趕到,二話不說,立即與其他醫生合作,曆時數小時,為黎烈南止血清創縫合,最大限度地處理了肝包囊蟲,在草原上又創造了一個奇跡。

大返城後黎烈南回到北京,父親文革中死於非命,母親和姐姐去了鄉下,沒有家可以落戶,一位知青的媽媽收留了他,對外謊稱是他的姑媽,讓黎烈南把戶口落在了她家。一邊打工一邊學習,中學沒畢業的黎烈南考取了啟功先生的研究生,成長為古典文學教授,多年後他念念不忘救命恩人,除了杜學武大夫,還有一位同包的戰友。

黎烈南被瘋牛撞破了肝膽,多日昏迷不醒,同住一個蒙古包的唐炬守護了他十天十夜,直到用馬車將他拉到醫院做了手術,唐炬倒頭睡了三天三夜。

回京後,黎烈南娶妻生子,妻子是一位多年搞人事工作的幹部,一般很少誇獎人,她卻說,我對唐炬可以說到了崇拜的地步,他這樣的人實在太少了。他對朋友,對一起插過隊的知青,特別是對從草原來的牧民,真是掏肝掏膽,兩肋插刀,有不少牧民來北京看病,唐炬兩口子從頭陪到尾,有時還把他們接到家。老知青們都在上班,不忍看唐炬太忙太累,紛紛主動要求分擔些工作。大家對唐炬說,你就給我們分配任務吧,陪牧民看病,陪他們到公園玩,請飯聊天照相,一定盡心盡力。

話說眼鏡兄因禍得福留在了北京,數年後唐炬餘光回到京城,眼鏡兄依舊嘻嘻哈哈孤家寡人一個。兩口子就像對待自家兄弟一樣,為他找對象,幫他成家立業。眼鏡兄娶到一個漂亮的媳婦,第二年生了個可愛的姑娘,生活美滿幸福,一切開始走上正軌。數九寒天,眼鏡和工友們巡視高壓線,發現一個電線杆上的線路出現了問題,如不及時解決,必然會發生事故。北京的冬天時有零下十幾二十度的低溫,工友們推推搡搡,誰也不肯上前。這個說我怕冷,上去就得凍成冰棍,那個說眼鏡,你不是內蒙大草原回來的嗎,凍慣了,不怕冷吧?眼鏡兄拿上工具,上就上,有什麽大不了的!他眼前出現了狂風暴雪,輪到他放羊,羊群咩咩叫著,他穿好皮得勒,拿出套馬杆,騎上馬,挨冷受凍責無旁貸。

他爬上高高的電線杆,上麵比下麵不知要冷多少倍,手凍僵了,身子凍僵了,他全然不顧,剪斷,擰緊,聯結,一絲不苟,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了,他早沒有了時間概念,挨凍算什麽,那時騎馬放羊每天不都是凍得三孫子是的嗎!終於,大功告成,下麵的工友大聲喊著,注意點!別摔著!他想答應,嘴張不開,想往下出溜,身不由已,像隻斷了線的風箏,從高空直直的“啪”的一聲,摔到地上。

說不清身上到底有多少個地方骨折,他還是活了下來。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年紀輕輕,守著這樣一個殘疾的呆貨,什麽時候是個頭!漂亮的媳婦帶著孩子一走了之,從此天涯各一方,永不相見。

眼鏡兄孤苦伶仃一個人吃勞保,在家裏沒人照顧,後來單位把他送到了大興的一家精神病醫院。他精神不正常嗎?不知道。(長期住精神病醫院醫保可以報銷,住養老院沒地方報銷。)唐炬、餘光和寶日格斯台的知青們隔長不短去看望他,帶去些吃食,抽根煙,聊聊天,一年一年,家裏沒人管他,沒人去看他,親人們把他早忘了。

多次與死神擦肩而過,這個不幸的人兒再一次走了鴻運,一筆巨款從天而降。

眼鏡兄的戶口落在父母住過的老屋,麵臨拆遷,住在裏麵的親兄弟想一口吞了這筆不菲的錢財,反正他出不來,反正他不知道,反正他是傻子。僑居海外的妹妹聽到了消息,為哥哥打抱不平,你們不管他也就罷了,這點好處還想獨吞,不行!妹妹不惜撕破臉訴至公堂,法院判下來,拆遷款有眼鏡的一份。當妹妹把幾十萬的存折交到他手上的時候,不知是喜是悲。十年也許二十年了,眼鏡兄從沒見過前妻,從沒見過他曾經深愛過的女兒,她長的什麽樣?他不知道,她姓什麽?叫什麽?他忘記了,好像在夢裏。他死過許多次了,忽然覺得死神才是最好的朋友,在那裏才能得到解脫。前些天一個女知青來看他,他突然叫出了她的姓名,那是多麽久遠的事,而且那麽美好,是他的初戀,盡管那時候大家懵懵懂懂,也沒有什麽肌膚之親,就是沒原由的喜歡在一起。誰說眼鏡兄有精神病?!他鄭重其事地寫下了遺囑,把所有的存款留給了他的初戀女友,在這個世界上他已了無牽掛了。

我曾數次拜讀北京知青李南飛創作的《艱難的高考之路》,常讀常新,無不激起我的震撼和感慨,77年恢複高考,寶日格斯台牧場插隊知青有條件的都跟著拖拉機、汽車組成的車隊,冒著嚴寒風雪趕往西烏旗參加高考,百年不遇的大雪災,車隊比老牛車還慢,二百裏路足足走了六天六夜,返回的路上更上演了驚險一幕,在風雪中,在零下二三十度的酷寒下,汽車、拖拉機全部拋錨,知青們隻能步行趕往有人煙的地方。男四中畢業的高中生、當過馬倌、有著強健體魄的李南飛精疲力盡,數次跌倒在雪地上,如果不是一位女知青遞給他一塊巧克力,他躺在雪地裏可能再也站不起來了。那次悲壯的高考之路,如果不是上天的垂青,寶日格斯台牧場插隊知青幾乎全軍覆沒。

北京四中畢業的高才生怎麽樣?!那年高考,隻錄取了兩名女生,李南飛因迫害而死的父親反革命問題名落孫山,直到第二年勉強錄取,後成長為高級工程師。十年,這群優秀的學子,經曆了荒誕殘酷的運動,走過了漫長的插隊生涯,不惜用生命做代價,用實際行動說出了所有知青的心願:我們要讀書!我們要回城!

恢複高考後,蘭花其格上大學回京,畢業後順利進入一家大型央企,幾年下來成績斐然,一路高升。

錫盟和內蒙舉辦什麽隆重的慶典都要盛情邀請蘭花其格,把她安排在主席台露臉的地方,地方建設極需資金,蘭花其格大筆一揮,北京知青裏有如此神通廣大的財神爺,不愧為老三屆中的佼佼者。

身為領導,工作實在忙,不是開會就是出差,今天外地,明天外國,蘭總下了飛機,單位的專車風馳電掣一直把她送回家,貼身秘書按響門鈴,司機提著大包小包,開門的是她丈夫,Z兄頭發蓬亂,腳上趿拉著拖鞋,胳膊上兩隻套袖,身上戴著做飯的圍裙,一邊招呼來了來了,手忙腳亂,一邊打開房門。蘭總,您先請。秘書畢恭畢敬地把她讓進門,回身把行李送進屋,沒事我就走了,明天幾點接您?

Z兄大返城回到北京,好歹安排進一家大學做後勤工作,每天騎上三輪車,采購油鹽糧食,盡管這是一個農民工該幹的活,他沒有怨言,盡職盡責。

蘭蘭是央企高管,她要關心國內大事國際大事,要看月報年報負債表,要運籌帷幄,帶領企業衝出國門,走向世界。Z兄成了名符其實的煮夫,他關心家裏的柴米油鹽,關心兩個孩子的功課,深更半夜還是苦讀自學高考教科書。

住著大房子,家裏有吃不完的山珍海味,Z兄卻陷入了莫名的恐慌。妻子經常出差,一走許多天,盡管聚少離多,他們見了麵卻沒有什麽話可說,她再也不會對他噓寒問暖,再也不會在他耳邊輕輕地絮叨,叮囑他騎馬注意別摔著,早點回來,外麵刮白毛風,別迷了路。橫亙在他們中間的不單單是學曆、地位、收入,他們把愛丟了。

如同結婚一樣水到渠成,有一天她說,我們還是分開吧,好吧,Z兄如釋重負。

她知道丈夫這些年自學高考畢業,拿到了炙手可熱的大學文憑,入了黨,坐進了行政辦公室,分到了一套舊兩居樓房,生活上沒有什麽後顧之憂。

大女兒歸媽媽,二女兒歸爸爸。有時候你不得不承認基因的強大,二女兒繼承了父親的堅毅隱忍,和母親一樣冰雪聰明,盡管父母離異,父親的不治之症讓她憂心忡忡,她埋頭讀書,不負眾望,以優異的成績考取了北京大學。

俗話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離婚後Z兄鬱鬱寡歡,不幸罹患癌症,住院,化療,化療,住院,反反複複,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勉強走路,一身骨頭架子弱不禁風,他要治病,還要照顧二女兒,一個大男人在偌大的北京舉目無親身陷絕境。

從Z兄入院的第一天起,唐炬和餘光還有一些舊日的知青戰友就陪伴在他左右,有大家的鼓勵照顧,Z兄樹立起了戰勝癌症的信心,療效一次比一次更顯著。接送住院,回家做飯,所有的生活瑣事,唐炬和餘光都包了,有時來不及做飯,幹脆父子倆就在餘光家吃了。

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唐炬和餘光無怨無悔地勞累著,感覺就是自家的兄弟病了,而二女兒就和自己的女兒毫無二致。Z兄臉上有了血色,情況越來越好,二女兒考上北京大學無疑是送給他最好的補品,他甚至憧憬,等二女兒放暑假了,讓唐炬開車,我們一起回草原看看。

誰也沒想到,正在讀書的二女兒突患重病,一度生命垂危,這無疑是大病初愈的Z不可承受之重。接二連三的打擊讓他一病不起。在女兒治病期間,他不是住院搶救,就是短暫回家療養,“家”?哪裏有家?哪一次都是唐炬和餘光接到自己的家。

Z兄一次次躺在唐炬和餘光的家裏,虛弱的身子已經坐不起來了,隻能讓餘光一勺勺地把飯喂進他的嘴裏,把熬好的雞湯慢慢地用吸管吸進嘴裏,兩人輪流為他值夜,為他接屎接尿,為他擦洗身體。

他臘黃的臉瘦成了骷髏般,他望著銀發飄飄疲憊不堪的餘光,哆裏哆嗦地說,餘......光......我......多......想......叫......你一聲......額吉!(母親)

他望著頭發已經斑白了的唐炬,想起了他們的少年時代,兩人在同一所中學上學,插隊又到了一個蒙古包,他們一同到艾拉山上放羊,在艾拉河邊飲馬,一個人醫,一個獸醫。恢複高考後,蘭蘭回京上大學,Z和女兒留守,他們兩家的經曆那麽相似,隻不過餘光和女兒留守,唐炬回城上了大學。那是一段多麽難熬的日子啊!寶日格斯台早沒有了往日的熱鬧,知青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高考的,托關係的,辦病退的,整個牧場就像一次戰役後破敗的戰場,人心思變,隊伍垮了,所謂偉大的上山下鄉運動就這樣凋謝了。

唐兄戴著眼鏡,儒雅謙和,他雖然早已是高級編輯,是純粹的知識分子,骨子裏卻是兩肋插刀的壯士,是純樸善良的牧民。想想自己病入膏肓,有家難回,女兒生死未卜,他顫顫微微地說,兄弟,不好意思,總是拖累你們,我來日無多,一天不如一天,明天說什麽你們也要把我送回醫院,我怕......

唐炬蹲下身,望著形容枯槁的Z兄,大聲對他說,兄弟,你就死在我們家!你就死在我們家!說罷,二人淚如雨下。

婚姻本無對錯,蘭蘭和Z都是中規中矩的人,什麽七年之癢,在一起生活久了,哪對夫妻不是感覺索然無味,恩愛白頭的不多,時刻想跳出圍城的大有人在。蘭蘭也曾找到過理想之中“高級職稱”的對象,在一起生活了不多時日,最後和平分手。聽說了Z的消息,蘭蘭憂心如焚,馬上打電話給Z要求複婚。在如此困境之中,順水推舟與前妻和好如初順理成章,如果那樣Z就不是Z了,倔強的Z一口回絕,我渴望愛情,不需要憐憫!

2009年人們回憶著奧運聖火,回憶著開閉幕式的壯觀,一塊又一塊金牌,讓國人沉浸在無比自豪的日子裏,一輛麵包車悄然駛離北京城,車上坐著幾位頭發斑白的長者,還有兩個年輕人。在一個蒙古包共同生活了多年的唐炬、李南飛不辭辛苦來送好兄弟,還有被Z尊稱為“額吉”、有著草原般寬廣胸懷的餘光,大家表情肅穆,年輕的姑娘懷裏抱著爸爸的骨灰,遵照遺囑,她與叔叔阿姨們一起送爸爸魂歸草原。

北宋著名文學家蘇軾的朋友王定國,因受蘇軾殺身之禍的牽連,被貶到荒無人煙貧窮落後的嶺南,人家好歹也是十三級高幹,小秘傭人情人二奶大有人在,臨行前王定國說,我要去窮鄉僻壤接受勞動改造,一沒吃二沒喝,還得受人欺負,弄不好小命也得搭上,你們不必跟著我去受罪了,大家拿點路費各奔前程吧。有一年輕女子不離不棄,毅然決然跟著王遠走它鄉。

多年後,皇帝老兒一高興,重新啟用蘇軾,跟著吃瓜嘮的王定國也平反回了京城。蘇軾看到王定國在鄉下那麽多年,缺吃少喝,前途叵測,免不了挨批鬥,受人侮辱,他不但沒有變老,相反紅光滿麵,更顯年青俊朗,與他生死與共不離不棄的情人柔奴輕歌曼舞,笑容燦爛,也更顯年輕貌美。蘇軾大惑不解,問嶺南那地方是不是物產豐富風水好呀?柔奴想起了忍饑挨餓受人歧視的日子,答以"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那嬌豔嫵媚的弱女子一番話,如雷灌耳,讓蘇軾百感交集,什麽寶馬香車榮華富貴都是過眼煙雲,唯有跟心愛的人在一起,唯有一家人在一起才是永恒的故鄉。蘇軾詩性大發,那首膾炙人口流傳千古的《定風波·南海歸贈王定國侍人寓娘》一蹴而就。

我曾試圖讀懂Z兄,在他行將到另一個世界的時候,為什麽選擇重歸年青時受苦受難荒涼的大草原?讀罷“此心安處是吾鄉”使我豁然開朗,Z兄在最後時刻想起了什麽?隻有草原上的額吉大愛無疆,在你又冷又餓的時候說一聲:活了嘿,米尼呼。(可憐呀,我的孩子)Z兄妙手回春治愈了多少純樸的牧民兄弟,一個個嬰兒在他手中呱呱墜地,他們都已長大成人,永遠忘不了“灰思阿爸”。(剪斷臍帶的阿爸)Z兄在多少個漆黑的雨夜,在狂風暴雪中不顧一切,縱馬狂奔,奔向他的摯愛,那間小土房裏,有集美貌與智慧於一身的愛妻,有世間最美麗聰明的女兒,他永遠永遠愛她們,不管受窮受苦,一家人在一起才是他這生最美好的時候,他願用生命回歸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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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學習 回複 悄悄話 冷明的文章很真實感人,我一篇篇地拜讀。謝謝好文分享。
南瓜蘇 回複 悄悄話 謝好文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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